冯叡阴恻恻地说:“信不信我现在掐死你,让这画室里真的只剩下一个人?”
徐梦因肃容:“信。”
这回轮到冯叡不满了。
“不是,你什么意思?我看上去就像那种作奸犯科、违法乱纪的人吗?!”
徐梦因只好诚实地说:“像。”
冯叡差点没给她气死,没忍住骂道:“滚。”
骂不过就破防,丢人。
徐梦因在心里呵呵笑了两声,抬头望着天花板,不语。
狭窄逼仄的空间中,心跳声和呼吸仿佛都触手可及。
冯叡不死心,接着找骂:“我哪里不像个好人了?”
徐梦因故意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有哪里像好人吗?”
和程守白白皙的肤色不同,冯叡的肤色偏黑,介于小麦色和古铜色之间。眉眼生得其实不坏,尤其是挺拔的眉弓和刀削一样的鼻梁让他的五官显得格外立体。
只是神情很不羁,配上他光溜溜的、像颗卤蛋一样的寸头,实在是很有劳改犯的潜质。
徐梦因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结果还没笑出声,就被比喻对象狠狠地瞪了一眼:“你笑什么?”
“你怎么那么霸道啊?笑什么你也要管,你网管?”这回,徐梦因大大方方地白了他一眼。
反正动辄得咎,为什么不干脆肆意妄为?
冯叡气结,绕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徐梦因走了又一圈。那个样子,其实还蛮像一只傻了吧唧地巡视领地的藏獒。
不知道冯叡走到了多少圈,被快他绕晕了的徐梦因忽然福至心灵。
“你……初中是哪个学校的?”
她一向是一个沉默内敛的孩子,在人际交往这个环节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出色的表现,但在这一刻,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套话。
然而,未必不是一种错误的开始。
“干嘛?”冯叡也兜圈兜累了,干脆在她身边躺下。
他身量高大,腿尤其长,微弱的日光透过上方的小窗打在他的脸上,一时间竟然安然地仿佛一具等待神父祷告的尸体。
徐梦因不自觉地远离了他一些。
“没什么呀,一中学生应该有很多是初中部直升的吧,不像我们初中,一年能出个考二中的,校长就该烧高香了。”
“那你考上了一中,你们校长岂不是得上你家给你烧香?”
徐梦因揉搓着手边的废报纸,想把它们团成一团塞他嘴里。
到底要怎么绕话,才能绕到她关心的人身上?
徐梦因出神的间隙,冯叡却悄悄地侧过了脸。
他想,原来徐梦因的睫毛还挺长的嘛。
“你初中——”
“咳咳。”冯叡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问徐梦因:“我的手机呢?”
提到他的手机,徐梦因就想起了上午发生的所有糟心事,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
都怪他。
“你有病吧。”徐梦因忍不住骂道。
冯叡没头没脑地挨了一句削,也恼怒起来,他本来就长了一副带着痞气的眉眼,此刻只是挑眉,就给人带来不小的压迫感:“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呗,谁怕谁啊?
“你有病,病得不轻,无缘无故就把手机强行塞给别人,也没说怎么办,那我要怎么办?当然是扔了呗。你现在去垃圾处理厂看一看吧,说不定里面的重要零部件还有没烧干净的。”
徐梦因一口气说完,想着朗朗乾坤,重点高中,难道冯叡敢打她么?
他要是敢动手,她就告老师!
不过……徐梦因在心里排比了一下大黄的小身板和冯叡的大个子,又觉得大黄恐怕也不是那么靠得住。
没想到冯叡只是瞪了她一会儿,就摆摆手道:“丢了就丢了呗,你的手机拿来。”
“干什么?!”
徐梦因警觉起来,生怕这只智商不太高的大黑狗给她来个“以手机还手机”,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没带手机,我不带手机来学校。”
“你骗谁?我上个星期在车站看到你玩手机了。”冯叡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徐梦因只好坦白:“你的手机在程守白那里,你去找他要。”冯叡还想说什么,画室的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程守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有人在吗?梦因,你在这里么?”
徐梦因猛地睁大了眼睛。糟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逃课了!
后悔、沮丧和害怕的情绪搅在一起,在她的心里挤出了一支芥末味的雪糕。
她几乎手忙脚乱地就要起身逃出来。
但忽然之间,她又停住了。
女生独有的敏感,让她无法忽视小腹涌过的热流。
她惶恐地回头看,报纸上果然也染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完了,她的生理期提前来了。
怎么办?
旁边,冯叡看她一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嗤笑一声:“喂,徐梦因,你又怎么了?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凑近她,却被她喝止:“别,你别过来!”
“我……我脚麻了,你让我坐一会儿。你先走吧!”
“我扶你起来?”冯叡试探着说。
“不用!”徐梦因生硬地拒绝。
程守白在门外听到他们的声音,心中总算落下了一块石头。
还好没事。
上了半节实验课,李宜婷却发现同桌徐梦因不见了,连忙告诉了化学老师,老师就赶紧让他们几个离得近、也比较熟悉徐梦因的学生出来找了。
徐梦因应该怎么说呢?
窘迫和羞耻已经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办,怎么办。
在这个时候,她竟然抬起头,望向了门口的那个人。
“梦因?”他试探着叫她的名字,快步走过来,锤了冯叡一拳。
“你小子,又不上课,晚上我告冯叔去。”
“滚,”冯叡还以一拳,“眼镜蛇都没你毒!”
程守白在她面前蹲下,柔声问她:“腿麻了吗?现在有没有好一点?用不用我扶你起来。”
冯叡也睁大眼晴望着她。
怎么办?
徐梦因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被淋湿的小鸟,找不到回巢的方向。
她宁可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卢绫。
“可不可以……”她原本想说能不能帮她叫李宜婷过来。
尽管她和李宜婷也谈不上深交,但好歹是大半个学期的同桌,总比别人更熟悉一些,何况李宜婷人不热情但极有分寸,不至于在旁人面前非议她的私事。但对着两个男生探究的目光,她却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最后急了,只说:“我想在这里自已待一会儿,你们先走吧。
语尾带了一点儿哭音。
程守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推了冯叡一把。
“行了,走吧。”
冯叡被他推着,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画室。
画室里又只剩下了徐梦因一个人。
她慌忙去摸校服裤,黑暗中是一片让人想哭的黏腻。
怎么办?
这样出去一定会被同学笑的。早上发生的一幕幕闹剧就像被谁用502胶水牢牢地黏在她的脑海里一样。
绝望和羞耻如潮水淹没她的心防。
为什么地球上明明有着七十亿人类,但人类还是这样孤独?
她终于再忍不住,将头靠在膝盖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吧,还没长大的孩子就是可以在难过的时候放声大哭的,这是青春的特权。
程守白折返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伸手不见五指的画室里,她蜷缩在光的禁停区,肩膀耸动,鼻子红红。
像一只被围猎的兔子。
程守自走过去,感谢生物老师,感谢他那个当医生的洁癖小姨,他一眼就看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一次往外跑去,带起了她身边的一阵风。
天边闪过一道惊雷。他们明明处在亚热带季风区,冬天很少下雨,但这场雨却来得这样急。
从实验楼到小卖部有一段路,程守白一开始是想,他跑一段就行了。
没想到这场雨竟然这么大,他跑回美术室的时候,身上的运动服外套都有点湿了。
他将运动服外套递给徐梦因。
后者有些错愕地接过,却意外地摸到了运动外套里包着的一包软软的东西。
她瞬间红了脸,憋回了泪意。
静谧。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不久,徐梦因才找回自己的声道。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道:“谢谢。”
程守白则摸了摸鼻子,说:“不客气。”
其实他也有点脸热。
唉,班干部难当。
他哼着歌走出画室,在走廊看着被雨打湿的藤萝,舒了个懒腰。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周末在家没看完的《病隙碎笔》。
他博闻强记,一向来不喜欢摘抄。在他看来,阅读不是为了得到新知识,只是为了印证与生俱来的思想。但里面有一段话被他深深地记住了:
“爱是软弱的时刻,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而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
徐梦因火速捏着废报纸和他的运动外套从他身边跑过,一路跑进了五楼的女厕所。
厕所门被牢牢地锁上,徐梦因喘了一口气。
好丢人。
好丢人啊。
紧张和害羞已经占据了她的大脑,以至于直到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才发现这是他们漫长人生中的第一次“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