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梦因这个周末过得平淡如水。
除了吃饭睡觉呼吸,她剩下的时间都守着收银台写作业。为了弥补不是强项的英语,徐梦因买了一本大学四级单词。结果第一个单词就是abandon。
放弃?放弃些什么?尽管桐潭是一个传统又闭塞的地方,但徐梦因向来自诩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对着这个意为“放弃”的单词,她却突然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周一,徐梦因起得很早,赶上了39路的首班车,到教室的时候才7点出头,没想到李宜婷来得比她更早。
11月中旬的G市,天气已经有些转冷,徐梦因今天出门的时候被迫在校服里面穿上了一件长袖衫。但是李宜婷今天却穿得很清凉。
夏季的短袖校服质量不太好,料子多少有点儿透,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李宜婷姣好的身段。
徐梦因打了个招呼:“早。”
李宜婷也回了一句:”嗯,早。“
这就是她们每天早上例行的对话了。
同桌到现在半个学期,徐梦因已经接受了这位同桌的高冷,也乐得清静。
不过今天,徐梦因还是多说了一句话。
“你的项链很好看。”细细的白金项链,垂在白皙精致的锁骨上,银杏叶的形状在垂覆的衣领下若隐若现。
李宜婷微微一笑:“谢谢,我妈买的。”
徐梦因也说不清,何以自己听到这句话,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她看过那么多小说和电影,却好像从来没有一本告诉她,原来少女的喜欢有时候竟然如此阴暗,甚至于有些龌龊。
潘多拉魔盒里,好像跑出了一只名为“嫉妒”的怪兽,它啃咬着少女的心脏,让她无法心安。
徐梦因,不要这样。
她打开数学书,找出周末发的练习卷,一言不发地算起了后面的两道函数题。
李宜婷则安安静静地读着上周末没有看完的《茶花女》。感谢她的专注,这才没有发现徐梦因的草稿纸上,写着一句又一句的“别这样”。
解不出数学题,徐梦因觉得格外心累,索性趴在课桌上望天。
她有点儿想哭。
直到程守白的到来,才打破了教室里难得的静谧。
“早!”
徐梦因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匆匆应了一句:“早上好。”
李宜婷却趁着程守白放书包,拿书往程守白的肩膀招呼了一下:“程守白,我的礼物呢?”
“什么礼物?”程守白的嘴张成o型。
李宜婷不满:“我的生日礼物,你周末睡过头,放了我们鸽子也就算了,现在连礼物也想赖了我的?”
“叶冰莹气死了。”王乐鑫在后边补充。
“啊,你说这个啊?”程守白嘿嘿笑起来,忽然伸出手,在李宜婷面前兜了一圈,“看到礼物了吗?”
“在哪?”李宜婷不由怀疑他是不是想送自己0.0001克拉的钻石。
“唉,我这个礼物不一般,只有聪明的人能够看到。看来——”
“你智商高,你智商250.”李宜婷起身,想拿书打他,结果带翻了徐梦因的水杯。热水流出来,把徐梦因的书包浇得一片湿。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程守白先反应过来,从陆扬帆的书包里薅出来一包面巾纸,手忙脚乱地去帮徐梦因擦干。
他干燥的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窘得他连连道歉。
徐梦因只好说:“没关系。”
没有关系的,就当是下了一场雨就好了。
然而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不知不觉中,徐梦因好像走进了一个漫长的雨季。
少女心里的这场雨,不会停了。
第一节课本来应该是英语课,但徐梦因他们班那个学物理的英语老师请假了,课题组长一时之间又没找到代课的老师,干脆让他们上了个自习课,又让一班的英语老师不时来他们班盯个梢,省得他们太松散了。
然而,自习课就是不可能不松散的。
哪怕是生源第一流的一中,学生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喜欢热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不过这可就气坏了一班的英语老师——对方人称“灭绝师太”,学生在她手下那是动辄得咎,没毛病也得挑毛病,有毛病的通通一人打五十大板。
枪打出头鸟,正戴着耳机用MP3听歌的卢绫就被抓了个现行。
“什么好东西,也拿出来给我们看看。”灭绝师太秀眉一挑,微微一笑。
卢绫悻悻,嗫嚅道:“老师,我是在学英语……”
——如果听贾斯丁·比伯的歌也算的话。
灭绝师太冷笑一声,教室里瞬间降了两度。一时间叽叽喳喳的男女同学也收了声,装模作样起来。
这个时候,徐梦因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来到一中之后的最大的一次危机。
她偷偷地拉开书包的拉链,伸手去摸被她藏在书包里的iPhone。被热水一浇,徐梦因书包里的课本也遭了殃。
希望冯叡的手机没事。
要是有事,她就……她就说这是他自找的。谁让他把他的手机硬塞给她?又不是她要的。
她微微低下头,查看手机的屏幕。还能亮,还好。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卢绫大声说:“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带电子产品!我后面的徐梦因不就一直在低头玩手机!”
生平第一次,徐梦因懂得了什么叫损人不利己。
她的心如坠井里。
她攥紧书包带,心中天人交战。
难道老师还能翻她的书包么?
——但要是老师真的翻她书包怎么办?
灭绝名声在外,从前在高中任教的时候,就动手开过高三学生的柜子。物权法在高考成绩面前一文不名。
徐梦因紧张得几乎不会呼吸了。
这个时候,坐在隔壁组的王乐鑫忽然大喊起来:“老师!我,我,我肚子疼!”
灭绝虎视眈眈地盯着徐梦因的书包,本来没想搭理王乐鑫。但王乐鑫那么大一个人,捂着肚子娇颤的样子实在很伤害老师的眼睛,没办法,灭绝只能先走过去检查一下王乐鑫怎么了。
趁着灭绝转过身的空档,程守白疯狂对徐梦因比口型。
“手机!手机!”
徐梦因愣了一下,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透过黝黑的桌洞,徐梦因伸手,将手机塞了过去。程守白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带着温暖的温度。
“你这也不像有病啊?你怎么了?”灭绝拿鼻孔瞧王乐鑫。
王乐鑫趴在桌子上,看了程守白一眼,看对方偷偷比的OK的手势,心中大喜,于是慢悠悠地道:“可能——刚才肚子抽筋了?”
灭绝暴走。
回到徐梦因桌子前,徐梦因乖巧地坐在那里。
她是那种很典型的乖宝宝的长相。马尾辫,白皮肤,杏仁眼,唇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她无比诚恳地对灭绝说:“老师,我没有带手机,卢绫同学看错了。不信,您可以翻我的书包。”
卢绫的嘴像鲶鱼一样一张一合的,到底是闭上了。
灭绝翻了翻她书包,又掏了掏她的桌洞,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也就算了。
但下课走之前还是给他们放了狠话:“要是让我抓到你们带手机,一律没收,想要的话让你们家长来找我拿!”
微冷的十一月天,徐梦因紧张得后背都出了汗。
终于盼到灭绝踩着恨天高走了,徐梦因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
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想起同学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突然吸了吸鼻子。
一直以来,徐梦因都努力地想要摆脱自己生活的环境,摆脱上课一言不合就和老师打架的男同学,摆脱用阳台围成的小房间,摆脱自己身上可悲的一切。
然而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原来这条道路这么孤独,孤独到即使她早就做好了一个人战斗的心理准备仍然不够。
谁都可以,来救救她。
救救这个可悲的人。
第二节课是化学课,他们得去实验楼做实验。
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徐梦因还趴在桌子上,本来负责锁门的同学就说:
“哎,徐梦因,你待会儿把门锁一下哈。”
说着把一大串门钥匙放在她桌子上,走了。
李宜婷一向动作很慢,今天依旧。
只是,今天她起身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头没脑地就说了一句:“坐下去说人,站起来被人说,其实世界就是这样的,不管你是谁都一样。”
读书以来第一次,徐梦因翘了课。
一中虽然伫立于城市的中央,坐拥黄金地段,但面积并不算很小,有着三栋教学楼,一栋行政楼,以及一栋实验楼。
实验楼的楼顶是平时不对外开放的画室。徐梦因爬到五楼,伸手一推,竟然发现门没锁。
她就这样溜了进去。
他们要等到高一下学期才有美术课,当然毫无艺术细胞的徐梦因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期盼。
但她确实是非常喜欢这里。
将窗帘严丝合缝地笼起来后,这里就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天地。
在没有人的世界里,她是孤独的,所以也是坦然的。
画室室里堆满了石膏像,有些“断肢”也就随意地被丢在地上。也不知道是维纳斯的手还是大卫的。
徐梦因找了张废报纸,随意地铺在地上,就这么坐下了。面对着散落一地的颜料,徐梦因竟然想起了自己小学时上过的“第二课堂”。期末交作业的时候她原本想和好朋友一样画个hello Kitty,奈何画的不像,就想要不改成哆啦A梦也行——好歹少两只耳朵呢?
虽然说最后哆啦A梦也画得让藤子不二雄都不好意思管她要版权费就是了。
徐梦因拿起炭笔,却发现这里没有纸。
怔愣间,画室的门被打开了。
徐梦因做贼心虚,不敢开口。反倒是那人看清她惨白的脸色和红红的眼眶,嗤笑一声:“请问您现在是人是鬼?”
徐梦因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对冯叡说:“如果这个屋子里,只有一个人,那我能保证的是——肯定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