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天总是黑得很快。徐梦因靠着站牌,回答了好几个问她“小姑娘,x路公交能不能到xx”的大爷大妈后终于有些不耐烦地掏出了自己的康佳手机,玩起了里面一款网球比赛的游戏。
手机是爸爸更新换代淘给她的,徐梦因的父亲是一个数码产品爱好者,在90年代就曾经当掉金戒指换“大哥大”,徐梦因家里总有很多半新不旧的手机。
车到站。
徐梦因特意挑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初秋的凉风钻过被她用力掰扯开的一点儿窗缝,扑到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看见这座城市昏昏欲睡的夜晚。
一中在G市的新区,周围堆砌着高楼大厦、香车宝马,但也只有这方圆的数里地,再往下开,城市也就缓慢地揭开了它的面纱。
徐梦因在家里时,经常听大人们感慨,这里是一座发展不起来的城市。为什么发展不起来呢?不知道。
只知道像徐梦因这样的年轻人都在努力地逃离这座城市。但逃离之后呢?他们要去往哪里?
徐梦因想得有些困了,靠在脏得有些模糊的车窗边,几乎就要睡了过去,旁边忽然猛地坐下了一个人。是一头年轻的、蓄势待发的……禽兽?徐梦因皱着眉,有些不满地出声:“你的书包带子打到我了。”
“然后呢?”声音的主人讥笑,显示着自己同样不快的心情。
徐梦因想,好女不跟狗男斗,算了吧。她其实读过鲁迅的《阿Q正传》,多少明白阿Q精神不是一个纯粹的褒义词,但却不得不在生活中一次又一次地践行它。不然怎么样?在公交车上打架吗?打得过吗?
头好像还有点疼,下午被篮球砸到的恶感在这一刻涨到顶峰。徐梦因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顺势将头扭向车窗。徐梦因一直都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何况只是忍耐这一程。
冯叡怎么看不出旁边这位女同学看似低顺的眉眼里写满了“去死吧”三个烫金大字,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是很想逗一下她。
“哟,同学,是你呀。”
徐梦因闭上眼,假装没有听到。
但也许恰如冯叡在商场驰骋多年,挣下亿万家业的父亲断言的那样,冯叡知识底子不厚实,但脸皮实厚。
他自顾自往下说去:“今天下午还没问你叫什么呢?不开口,校卡借看看也行啊,往银行户头打钱得知道收款人姓名,晓得不?”
徐梦因终于忍受不了这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的聒噪,睁开眼,语气凉凉地呛他:“可以给现金的。”
这个时候,冯叡的手机响了。徐梦因向来喜欢安静,厌恶噪音,偏偏这位大少的来电音乐是狂躁摇滚乐,电话响了有五分钟之久吧,徐梦因终于再无法忍耐了,她夺过他的手机,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声:“你今天又闯祸了是不是?你现在在哪呢?”
冯叡笑了,居然也就接过了徐梦因手里的手机,说的却是:“现在?和女朋友在一起啊?我让她听一下电话?”
徐梦因睁大眼睛,对着他,竖起了中指。
车门开,冯叡跳下车,走之前,把他的白色iPhone塞到她的手里。
徐梦因讶然,再昂贵的东西,她不想要,就不好。
但人已经走了,她也只好将这个外路货手机收尽书包里,等着明天上学再伺机物归原主。
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七点。
他们家处的这一片是城市的老区,据说有整整一百年的历史,随处可见各种“拆”的标识。新与旧,用一趟公车相连接,徐梦因在骑楼下车,目光经由远处的天主教堂门口悬挂着形式各异的彩灯,塔尖的璀璨夺目彩色玻璃里不知道映照着多少人的祈祷和罪罚。
圣母玛利亚会救赎一个异教徒吗?徐梦因经过经过教堂大门上半裸的圣母像忽然想到,下一刻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她被迫中断了这个不够虔诚的思考,对着电话那头已经明显带着怒气的妈妈低声说:“就要到了。”
桐潭是个外间说不上名号的小地方,没钱,也没出过什么有名气的大人物。
徐爸最喜欢看的是一档用本地方言侃大山的民情节目,主持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生得瘦小精悍,不甚吸引广大师奶,但世情日新月异,方言在强势语言的夹攻下日渐式微,拿徐梦因这种中学生来说,能够熟练掌握的不过是“爸”、“妈”、“晚上吃什么”这寥寥的几句,能够对各种方言俚语手到拈来的中年男主持倒是成为了这座封闭落后的城市里某些未能及时赶上时代滚滚潮流的原住民的某种精神寄托,一时间受到不少追捧。
《民生访谈》六点半准时开播,徐爸照例会在这个时候坐在临时支起来的饭桌旁,并点起一支香烟,等着徐妈将饭菜都做好后摆上桌。而有时徐妈难免就会抱怨,这个时候如果徐梦因不在家的话,他们难免就会爆发一场争吵,如果徐梦因刚好在一旁的话,徐爸就有了现成的指责对象——就知道杵在这里什么也不干,不知道给你妈搭把手吗?
但是今晚,徐爸破天荒地没有开电视,而徐梦因也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妈妈那么着急催自己回家。
今晚有客人——姑姑和姑父来了。徐梦因的祖母一生生有二子二女,幼女不幸早夭,作为大姐的徐大姑从小没有读过一天书,靠挑着两担菜供养两个弟弟,徐梦因的在那个时代读到了高中,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哪怕是混得不如意的徐爸也不得不承认姐姐对这个家居功至伟。
不过,对于徐梦因的母亲来说,大姑姐有时就显得累赘却甩不掉了。
徐梦因的姑姑当年为了家庭,嫁给一个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但却有着铁饭碗的男人,不料过后体制改革,姑父光荣下岗,又心高气傲不肯去做别的工作,就此赋闲在家。兜兜转转仍由徐大姑一人养活一个家。徐爸有时候会心疼姐姐,偷偷接济个一两千,但总归自己也不富裕,慷慨了别人,就是亏待自己的小家。
徐梦因偷偷观察母亲的脸色,放下书包,钻进厨房里。
夜宵文化在这座城市根深蒂固,一碗白粥只要一块钱,但没有人来到这里会真的只是吃一碗粥。徐梦因走进厨房,盯着灶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十几盆粥菜看了一会儿,扭头问妈妈:“妈,晚上吃什么?”
徐梦因的母亲曾经告诉过她一句本地的谚语,大意是:菜贩总是难免要以那些卖不出去的菜为食。徐梦因本人没有卖过菜,家里也没有亲朋好友从事此行,但在她的记忆里,他们家每天晚上吃什么总要取决于中午甚至于昨晚卖剩下了什么。新鲜肥美的佳肴是属于食客,他们的生活只负责收拾那些残局。
吃饭的时候照例要有人照看生意,徐梦因就自告奋勇到收银台吃饭。今夜生意冷清,整顿晚饭就只有不识好歹的苍蝇打扰,徐梦因一时之间真是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徐梦因端着碗筷走去厨房,瞥见餐桌边上妈妈带着不悦的神色,自觉地闭紧了嘴巴。明天吧,明天再和妈妈说学校义卖会的事,今天就到此为止。
徐家就住在粥店上面的二楼。房子不大,原本是一处二居室,但因为徐小弟也一天天地长大了,徐爸徐妈只好另辟蹊径,封了阳台,隔出来一个小房间给徐梦因。徐梦因从小就下定决心,假如未来有一天自己真的成为了父母,一定不会在只有两个房间的时候生两个小孩。
徐梦因刚才上楼的时候随手把书包丢在客厅的沙发上,徐小弟要看名侦探柯南,就往她的书包上直接坐下去了。徐梦因早就知道他的臭德行,往日也不跟他计较,今天却突然想起那书包里,还有一部不属于自己的手机,不由紧张起来,一巴掌把他招呼到旁边去了。
徐小弟上小学六年级。小学男生,狗都讨厌。他立刻使劲儿作起妖来,大喊大叫:“妈!你看我姐!她发疯啦!”
徐梦因砰地关上房门,把徐小弟疯狗一样的拍门声隔在门外。
今晚大黄又不知道发什么疯,布置了好几张试卷,集合的单元结束后他们就马不停蹄的赶向函数的主场,有套路可循的题徐梦因一般做得比较好,但压轴题总是很杀脑细胞。徐梦因的数学不能算差,但也不算很好,只能在草稿纸上不停地涂抹笔迹。
程守白。
毫无征兆的,她在纸上写下了这三个字。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先是被自己吓了一跳,然后做贼心虚地将整页草稿纸撕下,卷成一团——而后又铺开,捋平,折叠起来,藏到抽屉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