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岛屿 树·路上

他们突然发现,彼此都是难以自持的人。

这是出乎意料的。

他们的生活,开始有了留白。每一处留白,都被切割成了碎片,每一个碎片的边缘都是无规则的锯齿,为了方便彼此的拼接。

大块的时间留给了别人,这些时间里,他们好像两条平行的轨。

他们太珍惜这时间的边边角角。

她去他的办公室送资料,十分钟。她走进去的时候,他拉下了百叶窗。她找到他的唇,吻他。他们只是将舌交缠在一起,为了不伤害她的唇线。他隔了衣服抚摸她,抱紧她。当他和她都感到有些窒息的时候,倏然分开。十分钟后,她利利索索地走出来,毫发未乱。精确的十分钟。

休息室里,Coffee Break,他们手上端着一杯咖啡,没有喝。他们的目光穿过人们的肩膀,拐弯抹角地汇聚到了一起。突然,被一个行走的人截断了,于是又是新一轮的寻找。她突然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他迅速地捂住胸膛,作被击倒状。

他们和公司的监视器捉迷藏。电梯里,只他们两个。他背对着摄像头。她侧着身体,表情凛然。他的衬衫上第二粒和第三粒扣子已经打开,她将手伸进去,摩挲他胸膛上的印记。她略略地皱了一下眉头,表情凛然。


他们并不知想要欺骗谁。只是像两个坏孩子,做得变本加厉。


只有在周末的时候,在她一室一厅的出租屋里,他们心怀坦荡。他说,那是一个星期的Happy Ending。

卧室的落地窗对着山,坦荡荡的绿成一片。他们不拉窗帘,做爱。一只鸟落在了窗台上,好奇地看他们,在最激昂的时候,鸟突然惊叫。他从潮头跌落下来,愤愤地说,这是一只咸湿的鸟。

他们将战场转移到厨房﹑客厅的地毯上。

他们争分夺秒,他们来不及出去。他们赤着身体,吃冰箱里剩下的东西。

冰箱里的东西吃完了。

他们叫PIZZA HUT(必胜客),他们为了谁去开门付钱的问题争论,他们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去。他去总是容易些,他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开门,如果送比萨的是个小姑娘,会盯着他胸前的红色印记发怔。

到了星期天的时候,他要走。无论她怎样哀求。他要去香港,他的这一天,是给他的妻子的。他说,这是雷打不动的星期天。

这天早晨,她默默地给他做早饭。天下起了暴雨,雨疯了似的落下来。他和她,争着去关卧室的大窗户。突然,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只一瞬,他们看到最近旁的一棵树,树冠摇了摇,轰然倒下,砸到了小区的变压器上。

所有的灯灭了,屋里昏暗下来,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低下头,那树断裂的地方是焦黑的一片。

这个星期天,他没有离开她。


电视里放着一部邵氏的老片子。

他靠着沙发,抽烟。她靠在他腿上。他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她伸出手去,捕不住,烟圈稍纵即逝。

他指着电视里的一个妖艳的女人说,说:你知道某某么,前年在旧金山的一个酒会看见她,老得已经不成样子了。

她摇摇头。

他笑了,看来,我们还真是有代沟。

她的手停在空中,没有放下来。


她在公司里表现得更加勤奋。

她彻夜加班,她帮新来的同事做CAD,大包大揽。

她突然有些怕回家。

她不知道为什么。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她知道了原因。

董事长亲自视察内地分公司,这是第一次。

董事长要求与每个部门的优秀员工见面。

她想,这是个天生优雅的女人。尽管她有着广东人宽阔的发财鼻。但是因为举手投足间的风度,这鼻子也成了温厚的象征。

这女人是有盛气凌人的资本的,然而到了她面前,女人只是微笑,诚心诚意地微笑。她握她的手,说,很多次听说你,只知道能干,没想到这么年轻。

她想起他是这么称呼女人的,大宝。


他没有理由放弃他的妻子。她想。

她把她的想法对他说了。

他沉默了,他忽然问她,你介意这样和我一起么?

她摇了摇头。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心里纳闷,她为什么会把头摇得这么爽快。


他和她开始放弃了一些游戏。

她想,她没必要再把一些事情证明给自己看了。

她和他,平日里忙着各自的事情。她的心情平和。但是,有天早晨开会时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散会她就往药房冲过去。她对待自己是这样一个马虎的人,他却让她有了欲罢不能的紧张感。

周末,他们依旧做爱。有时候,因为有应酬,他很晚才来。来了就睡,无休止地睡下去。她在灯底下给他整理衣服,第二天的早晨,他又要到妻子那里去了。

她觉得自己的激情在消退,在被另一些东西所取代。

她想,这样也好,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安静。


部门经理升迁。

公司有了风声,说要任命她做新的经理。她和旁人一道讶异,毕竟,她还太年轻。然而,她又安慰自己。业绩这回事,总是有目共睹。

她发现,要想让自己快乐一些,要用简洁的思维方式。很多东西不能表现得太在乎。

任命书下来了,她抚摸了一下信封。火漆的骑缝章,上面缀着红色的缎带。形式主义的漂亮为的是郑重其事。打开,那信上的字在她意料之中,读来还是熨帖。信封里还有一张粉色的短签。她展开,却愣着了。

里面夹了几张照片。

一张是他的本田雅阁,停在她的楼下。

一张是他打开门接过比萨的照片。他兴冲冲的表情,腰间围着浴巾,胸前的印记是晦暗的红。

一张是厨房里的情形。她看出来,应该是从公寓对面楼上某个窗户拍的。用的是高倍的远摄镜头。她正隔着桌子把Pizza里的西红柿片送到他嘴里。他勾着脑袋。她记得,他没有接住,掉了。

这个温暖的细节,被别人捉住了。

她竟笑了。一瞬间,她忽视了这件事情卑鄙的底里。她想,这些照片,对她而言,具有珍藏的价值。


他说,那些照片,他也收到了。他拿给她看,她却看出了不同。他收到的那些,有几张限制级的,似乎成心为了要触目惊心。

她慨然说,发照片的人,好像还很照顾我的情绪。


他要撕掉这些照片,被她拦住。

她说,我要留着它们,我要走了。

他说,她并没有让你走。

她说,在她的公司里挣她的钱,还要和她的男人不三不四,何必。

他说,我和你一起走。

她笑了,她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在他脸上叠着另一双女人哀求的眼睛。做人不能太狠。她说。


她真的走了,离开她待了两年的公司。

似乎人人都在留她,也并没有人在留她。


他摇下车窗,看着她正在搬家。

工人们忙忙碌碌。她顶着绿色的头巾,穿着颜色陈旧的牛仔裤,指挥若定。他想,她也许是个好主妇。

大衣橱颤巍巍地搬下来,他在镜里看到她站在身后,欲言又止。他拦在她面前,问,你要去哪里。

她低了头,说,走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握得生疼。他说,你说的,做人不能太狠。

他疯了一样回转身,让工人们将家具搬回去。

他挥着胳膊,说,我给双倍的钱。

工人们愣住了,看了看她。她疲惫地抬了眼睛,对他说,你说过,你不用这么紧张的。她一把拉下了头巾,昂然地向电梯的方向走过去。


屋里一片狼藉。

他们俩站在房间中央,纹丝不动。房间莫名地变得空旷了,工人们却进进出出,重新让它充盈起来,狭小起来。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眼神中毫无内容。纷乱的背景是生机勃勃,像一出舞台剧。

他们的眼神在黄昏中黯淡下来,他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这是疼痛的兽类发出的。

他说,那天夜里,你为什么要拉住我。

她愣了一下,冷冷地说,呵,你是准备秋后算账了。

他说,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只有在那个岛上,你才会理直气壮地爱我。

她的眼睛死灰一般闪了一下。

他使劲将她的头揽过来,他撕开他的衬衫,让她的脸贴紧他的胸膛,这是我的岛,也是你的,你永远是理直气壮的。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落在赭红色的边缘,她伸出舌,接住了。


她陆续收到了一些照片。

她想,有人为她每天的生活,忠实地做着记录。其实是他和她的。多么恪尽职守。

她买了一本照相簿子,将照片一一排好,贴上,标明日期。

她时常去看信箱,后来她发现,自己用的竟然是盼望的心情。

终于有一天,她收到一张结婚照。男女主角她都认识,她想,十几年过去,眉目上看,他倒是依然故我。变的是那个女人。

她将照片烧了。她看到女人的笑容,在火焰中扭曲,一点点地狰狞起来。成了灰烬。


她决定重新找工作。

以她的资历与业绩,应该没有问题。

她先试了几家业内的大公司,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

她纳闷着,放低了身段,又试了其他公司,终于有了面试的机会,见面相谈甚欢,过了一天,电话来了,告诉她,抱歉得很,有了更好的人选。

她终于狠了心,去找了老同学,这是她昔日的追求者。创业四年,小有起色。老同学问她,缺钱了?

她摇了摇头,老同学说,如果你只是缺钱,反倒好办了。

老同学终于直截了当地说,现在没有公司敢用你了。你总该知道,你以前的公司是业内的TOP1,没做垄断,就是给我们这些小公司留了口饭吃。现在差不多都收到他们董事会的通牒了,当然是暗度陈仓,从合作伙伴到边边角角,如果我们用你,后果自负。看来是不想给你活路了。你做了什么了,和他们头儿过节不轻啊。上学时候老老实实的乖乖女,这会儿居然翻江倒海。小看你了。

她苦笑了一下,说,你倒还是上学那会儿的水平,没什么长进,鼠目寸光可不行,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她坐在黑暗里,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一只蚊子。循着方向,“啪”地拍下去。她的手心里有黏腻的潮湿感,那是她自己的血。

蚊子的寿命简短,她想起以前书上读过,另有一种生物叫作蜉蝣,朝生暮死。

近来一切发生得太快,日新月异,转眼似乎就是结局了。她想,因为生活被破了规则,失了控。


她轻轻推开了门,大屋里陈设如旧。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刺激了她的鼻腔,她无知觉间泪流满面。

奶奶推了轮椅出来,看了她,正对着厅堂里的一幅字发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王维的诗句。

她小时候,不哭不闹,还不识字,就常常对着这条幅愣神,一看半晌。旁人见了,都说这孩子有灵气,可以看得出句中的气象。她当然没什么异禀,只是觉得这字让人心里安静,就一直看下去。

写字的是镇上最后一个士绅,去年也去世了。士绅据说当年是黄埔三期的学生,大革命过后,解甲归田。结下爷爷这个忘年交,赠了这幅字共勉,对士绅自己,这字有自我安慰的成分,被世俗重新演绎过了。给了爷爷,是恰到好处。

奶奶拍了拍腿,她走过去,蹲下来,将头埋在毛毯里。她想,在火车上的时候,她还想着要在这腿上饮泣一番的,现在却不想了。

她周身都温暖得很。奶奶身上,还是淡淡的中药味,终年不去的。她想她还曾为这中药味自卑过,小学的、中学的同学,都给她起外号叫药瓶子。她恨过爷爷,恨过爷爷的医馆。她也拿香皂周身地搓洗,然而这味道是沁到她的皮肤里去的。考上大学的时候,她高兴得很。终于离开这城,离开大屋,离开了铺天盖地的中药味。时间将她身上的中药味洗脱了。然而这时候,她深吸了口气,发现自己对这味道,竟然贪婪得很。

傍晚的时候,爷爷从医馆回来,看见她,并不意外似的。好像六年前的每一天,她放了学回家。爷爷照例将手中的玻璃杯递到她手里,她拿了杯子,去厨房冲满了热水。胖大海鼓胀起来,在杯子里起起伏伏,像一只黯然的水母。她条件反射地,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明天这杯子里应该是枸杞,后天是参脚。这是爷爷的补养方法,日历式的,她又回到循规蹈矩的家庭生活里来了。

爷爷接过杯子,呷了一口,眼睛半眯着,打起小盹。这么多年,爷爷老得厉害,皮肤叠皱在了一起,五官拥挤,往日眉宇间的清奇之气就没有了,有些颓唐。头发谢得狠,头顶露出了斑驳的红。她走到身后,在爷爷肩上轻轻地敲打。敲着敲着,爷爷浑身松弛了,似乎要睡过去。但是她分明地看到,一颗老泪,沿着那脸上的沟壑,缓缓地滑落下来。


清早,她醒过来,听到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开了窗子望出去,是爷爷在浇花。爷爷的喷壶生铁制成,大肚能容,呼啦啦地浇下来,怎么着都像一场豪雨。

她静静地看,爷爷走到那棵香樟树前,淋起水来。这树是她的本命树,有她就有这棵树了。因为她命里缺木。足月的时候,爷爷亲自为她栽下这一棵。她长,树也长。她长到七岁的时候,树就比她高了。她就让爷爷比着她的个头,在树上做了记号,细细拿条红线系上。然而到了第二年,再比,红线竟然比她高出了半头。她那回哭得很伤心,以为是自己矮了下去。爷爷哈哈一笑,给她讲刻舟求剑的故事。不过,每到了一年,还是帮她在树上做记号,系上一条红线。

这树如今枝繁叶茂。她在树干上寻找,终于看到颜色黯淡的一道红,那是六年前的。

爷爷将水壶拎到龙头底下灌水。嘴里哼起了京剧,到一个高音,硬是上不去了。她跟着有些急,不管不顾地开了喉咙,帮爷爷补了上去。爷爷眼光走过来,看她含笑看着自己。爷爷却很无措似的,沉默下去。拎着水壶走了。


客厅里响起了女人的声音,跟奶奶问好,极熟识的腔调。

她走出去,女人背对自己,将块绸料在奶奶身上比了又比。女人的身形有些胖,但头发是黑油油的大波浪,看得出正是好年纪。

女人回过头来,看见她。却是大喜过望的样子。她终于认出来,是邻居姐姐惠子,一起读过书的。

惠子握住她的手,问她几时回来的,也不通知一声。表情热烈。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像个客了。

惠子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号码。连打了几个电话,将家乡话说得斩钉截铁。她扯扯惠子的衣袖,说看你,还和以前似的不饶人,人家晚上兴许都有事呢。哪能为了我一个人。惠子不以为然,撇了一下嘴,说事情是天天有,你可不是天天在,今天不逮住你,明天说不定就孔雀东南飞了。

聚会是约在城南的天府城。天府城是个老字号,出名的是五香兔儿头。上幼儿园那会儿,爷爷傍晚去接她。守在门口,她出了门,看见爷爷的手在背后躲躲闪闪,嘴里就喊,兔儿头,兔儿头。爷爷就笑嘻嘻地抽出手。她有滋有味地啃,爷爷也跟着咂巴嘴。

惠子的老公是出租车司机,接的晚班,先将她们送了过去。

这会儿的天府城,又让她吃惊,面目全非。俨然是真的一座城了。金碧辉煌的一片,依她的专业观点,虽然设计俗丽,却有着与国际接轨的雄心。只那观光电梯,就不知砸了多少银两在上面。

二十七楼包房,小姐妹们都先到了。见了她,开始还有些拘谨,一杯酒下肚,话稠起来。贴着她的心,仿佛她没有离开过。她有些感动。

其实,姐妹们都有很大的变化,为人妻,为人母。来的人中间,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所以点菜,都要交代一句微辣,是为了下一代的健康。人还是这一伙,却不再是这伙人的肆无忌惮和畅快淋漓了。

惠子突然说,还是你好,这结了婚,一辈子就算是捐进去了。

众人就附和,说是,这一堆人,就出息了你和阿琳两个。我们这些,只好甘当新女性的垫脚石了。

有人就说,阿琳真不够意思,饭都要吃完了,还没到。等会儿罚她埋单。

惠子说,上午她还在卧龙,说是给分公司做业绩评估。路上赶一些,不过好在她有车。

于是她知道,大师姐阿琳,这会儿已经是中旅四川社的总经理助理了,每天连轴转地忙。年底说不定就自己开公司单干了。

有人无意问起她的事业。

她说她失业了,大家沉默了一下,很惋惜,是诚心诚意的。有个小姐妹就说,那样的大城市,原本不是我们可以混的,我们太善。

接下来的饭,吃得有些沉闷。

到末了,阿琳也没有来。


第二天,她却接到了阿琳的电话,先是道歉,说车在路上抛了锚,没赶过来。如今在众姐妹那里已经是过街老鼠了。

玩笑了一会儿。阿琳说,听说了她的事情。问她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

阿琳说,不如跟我干吧。

她笑着问,我到你那里能做什么?

阿琳问,你想做什么?

她继续笑,当导游够用么?

阿琳说,别的职位还真一时腾不出,你要不嫌委屈,没问题。

她想一想,说,好。


她没有想到,离开了那座城市,在这里还能听到不绝于耳的广东话。

阿琳指定要她带港澳团与外籍团,因为她在语言方面,现在算是专才了。

游客们聒噪不止,问的问题,琐碎无聊。她有些厌倦。

然而,多数时候她是快乐的,尽管身心疲惫。


这时候,却听到通知,让她去一回乐山。

她说,她不去。

上面问,有原因么。

她说,没有。

上面说,没有,那就去。


乐山。

她背对大佛,为游客们讲解。她不想在任何一个角度看见大佛。正面,侧面,还有背面硕大的头颅。

佛教讲究因果,她并不懂。她无数次地想过,如若有,她自己就是孽果。

因她父母的叛逃,她的命运已成定势,无所遁形。她恨他们,她对他们了无记忆,所以恨也成了抽象的恨。

她其实并不明白,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父亲为什么要选了这个地方做了终结。也许只是那封信让他宿命。

若干年前“革委会”主任的一封信,她母亲作为少女全部的爱与梦。那封信尽可能多地涉及了一个女人身体与精神的细节,有着显而易见的木已成舟的企图。然而母亲拒绝了,和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交往,只是一场与权力的交媾,只是为了一个招工回城的指标。也许事情的发展过程曾经背离了功利的初衷。结果依然是清醒的。

但是,母亲留下了这封信。

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父亲看见了这封信。父亲有理由宿命。当年的“革委会”主任肺癌中期,主治医生正是父亲。当这个男人的病情初有起色,正预备向父亲感恩戴德的时候。父亲在他的治疗点滴里,将一种药物加到了致命的剂量。

父亲的遗书写得如同作案笔供,毫无文采。写完了这一切,父亲总结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她每次读到这儿,感到滑稽的严肃里,暗藏着深深的恐怖。然而,父亲在遗书的结尾写道,因为我爱她。

父亲告了长假,和母亲在四川境内游山玩水,远至巴朗。乐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父亲用事先准备好的乙醚麻醉了母亲,然后抱着母亲越过围栏跳了下去。他们的尸体在大佛的脚下被发现,人们从父亲口袋里找到了血迹斑斑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是字体颤抖的一行字,因为我爱她。

那个时代的人无法了解这样粉身碎骨的爱,他们的爱也像经济一样被计划起来了。父亲血淋淋的演示犯了众怒,他是死有余辜。

那年她刚满周岁,因了父母的求不得,她做了四谛八苦的赎罪者。人们对她的冷眼,是爷爷奶奶代为承受的。她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爷爷的眼神总是快乐。

十二岁。那封遗书,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到底是这场绝望的爱的继承人。

她离家出走,她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幸,比爷爷所说父母双双病故更为不幸。为了找她,奶奶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腿。

在认命的大前提下,她选择了逃避。

离家六年,她真的有些淡忘了。

这时候,两个年轻的台湾客走过来,说,导游,我们想跟大佛拜拜,大佛都会保佑些什么。她照本宣科地跟他们说了,那女孩子却不满意,说,不管姻缘么?她想了一下,很郑重地回答,管。


Time is a river with no banks.时间如无岸之河,她随波逐流。心地辽阔,浩浩汤汤。

这天傍晚的时候,她去公司交账,在经理室,看到了熟悉的影。她的好心情被截流了。

他满脸倦容,脸上却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她看出阿琳的态度从降尊迂贵向低声下气微妙地转化。

阿琳与他热情握手,一切似乎皆大欢喜。

她站在楼上,看见他走出公司,看到他松松垮垮的背影,越过斑马线,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阿琳看到她,眼神游移了一下,口气却欣喜得无以复加:就知道你虎落平阳没有失业那么简单,人家“追鱼”追到家里来了。

她也笑了,刚刚做成了一单生意吧。

阿琳轻描淡写,他说准备给公司董事会安排一次十日游,让我帮忙订一下。

她问,交换条件呢?

阿琳终于有些挂不住,说,我们姐妹一场,他问我要一个地址也不为过。


她很晚才回了家。

小区里漆黑一片,一些窗户里任由它黑着,有些是一抹昏黄,忽明忽暗的。停电是这小区里的家常便饭,家家常备着蜡烛。

她推开门。看见他和爷爷,面前摆着一盘棋。

她在他们近旁坐下,

他执黑,爷爷执白。

烛光摇曳,将他们巨大的影投射到对面墙上。他们都是安静的男人,棋子落下的声音微乎其微。他们全神贯注,长考时的神情如出一辙。他们并无与对手的心神交流,仿佛不过是自己在棋盘上打谱。

她敛声屏气,看他涣散的眼神有了焦点。

她还逐渐看出,其实他棋风凌厉,却有所保留。

一只蛾飞过来,先是翩翩地围着光晕打转,突然间抖动了一下翅膀,一头将自己插进了烛火里。

“滋啦”一声,火焰倏然放大。

他和爷爷的手都颤了一下。

他落下一颗棋,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早上,爷爷敲开了她的门。

爷爷对她说,跟他走吧。


在路上。

他轻轻哼唱一首歌,曲调安详。

他对她说,这是他会唱的第一支法文歌,《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