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远处,对我们笑一笑。然后说,走吧。
他无法确定看到她的时候,嘴角是否抽搐了一下。她站在广场的角落,用倦怠的眼光扫视路人。她身上猩红色的裙子已经褪成了不新鲜的颜色,好像沾上了煮熟的鸡血。她的小腿抖动着,他几乎听得见她的高跟鞋在路牙上击打出的鼓点。路灯底下,知情与不知情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去。饶有兴味,或者不经意地向她看一眼,走过去。
一个男人走过来,踌躇了一下,终于接近了她。她也踌躇了一下,轻轻扭动了身体,靠近那个男人。他们挨在一起,说着话。他看出来,那男人其实已经很老了,头发染过,发尾的地方被洗得发黄。然而,男人走开了。又一个骑着电单车的人在她身旁停下来,她又靠上去。一分钟后,她坐在了电单车的后座上。他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电单车向他的方向开过来。他有些紧张,终于昂然地将头抬起来。车在他身旁飞驰而过。这时候他看见她的眼睛,似乎向他这边转动了一下,是漠然的样子。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笑一笑,想起那夜的事情。他想,那天的雪其实下得很蹊跷。
有很多理由让一个人烂醉。情是其中一种。这本是个俗套的理由,但是,假使你一定要烂醉,这是最让人信服而心生同情的一个。所以,那天他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口齿迟钝地讲他的情史,没有一个人会感到突兀。他是个正常得让人生疑的人。他的失态让所有人心中释然。他闷下一口二锅头,清清楚楚地说,我最后悔的是没在她结婚前做了她。他竖起指头,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手势。配合了身段,肆虐地笑,对着桌上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的脸如他意料地红了。大家都觉得对他的敷衍到了极限。他旁边的人扶住了他,告诉他醉了。他清醒地摆出了一个醉汉应有的笑容,对着那男人爆了一句粗口。男人尴尬地坐下去。他想,都是些人。平日里给人当尽了孙子,唯独这时候,可以给人脸色看而不计后果。
他这样想的时候,听见隔壁的房间响起了剧烈的争吵。接着是桌椅翻飞的声音。他听到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撞击在墙上发出的沉闷钝响。他想,隔壁在战斗啊,男人的战斗。没心机的肉搏,动物一样直白的。他希望中间这堵墙轰然倒下,他就可以加入这场战斗,血头血脸地战死。
这时候,他听见桌边的人说,别吃了,送他回去吧。两个人将他扶起来,他真正感到艰难了,好像断了筋骨的拉线木偶。他努力使自己还摆出威严的样子。但是,他全部的气力,只够将手中的二锅头酒瓶子握得紧紧的。他们试图把它拿下来,但是没有办法。
当他被搀扶着到了外面的时候,凛冽的风吹过来。他有些明白,粗暴地将周围的人推开。他们围拢来,他再推开。到了后来,他们几乎不能够接近他了。他眼睛里红着,好像两块灼热的铁,时刻要喷溅出火。
他们将他塞进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他的地址。
车开到西街的拐角。他狠命地敲打车窗。他跳下车来,剧烈地呕吐。司机探出头,见他无力地挥一挥手。车开走了。他站定,看着地上的污迹,暗白的底色上是肮脏的一摊。这白突然明亮起来,在路灯底下放射出晶莹的光,他这才意识到:下雪了。
这是这城市少有的一场雪。有了雪的规模,真的是一片一片的。因为气流的作用,在空中有了短暂的停顿,从容而美丽。真是一场好雪,他由着自己瘫软下来,躺下来。一些雪飘在他的脸上,瞬间融化。他闭了眼睛,觉得是一些冰凉的唇在吻着自己了。
他想,不会就这么死过去吧。他挣扎着坐起来,打开手里的二锅头瓶子,呷了一口,火烧火燎。酒是叫人醉的,这时候却提醒着他的意识。这算是怎么回事呢。他又使劲地灌了一气,然后将瓶子远远地丢出去。瓶子打了个滚,在雪里画出一道圆润的弧。他抑制着反胃,一边痛苦地想,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他看见远处那棵粉色的树。他不相信了,揉了揉眼睛。那树依然是粉色的,从树冠到树干。像是漆黑的夜里无端绽放出的一朵大花,美得触目。他努力地看,终于看清楚。树后面有一爿小店,是间洗头房。门口的灯箱,慢条斯理地旋转着,粉色的光芒将树笼罩住了。他盯着灯箱看了许久,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量,站了起来,像一个求生的人,迎着粉红的颜色走过去。
快要走到的时候,脚底一软,他终于又倒下。这一回,他再也积聚不出气力。他喘息了一下,感到身体毛茸茸地痒,不再听使唤,似乎要融化在冰冷的雪地里了。他徒劳地向粉红色的方向看一眼,又看一眼。
这时候,洗头房里隐约走出了一个影子。影子蹲下来,是个年轻女人。他并没有看见她的模样,他抬不起头来了。但是,他看到她穿的猩红色短裙和裙下的底裤,白的。他又挣扎了一下,对着影子弹动一下指头,没有说出话来。女人站起身进了屋,拿起一只铁钩子,要将卷闸门拉下来。这是打烊的标志。他有些急,嘴里胡乱喊了句什么,努力地向着门的方向翻滚了一下,再也动弹不得。
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陌生女人的脸。女人也看着他,目不转睛地,似乎已经这样看了很久。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盖着被子,被子上又裹了一件军大衣。军大衣的领子上散发着浓郁的头油味。他试着要坐起来,然而动一动,头仿佛就痛得要裂开。女人说:你醒了。是重浊的城郊口音。女人放下手上的毛线活,去了房间的一角。她拧了把热毛巾,扶了他起来,递给他一杯热茶,说,慢慢喝,压压胃。钱包﹑手机都在枕头底下。他喝了一口茶,想对她说些感激的话。一开口,却排山倒海似的吐了。其实只吐得出一些酸水,要命的是,吐到了她的裙子上。她跳了一下,嘴里说:要死。
他有些羞惭,她迅速地将眉头舒展开,对他笑了一下。为了不让污秽流下来,她轻轻兜起裙裾,勉强地迈了步子,向洗手间走过去。她的底裤露出来,将臀部紧紧包裹,挤出了两个诱人的半球。他皱了皱眉,又笑一笑。
她出来的时候,下身换了条黑色的尼龙裤。他认出这是条男式的秋裤,因为前面开了裆。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无措地拽着裤腿。这是条很旧的裤子,右侧有一个被香烟烫出的小洞,露出了大腿皮肤的颜色。他猜想着这裤子的主人跟她的关系,又厌恶地笑一下。
她递了刚才的茶给他,他喝了,觉得稍稍舒爽一些。他开始有精神打量这个房间。这里并没有什么,落了所有洗头房的俗套。天花板镶着廉价的石膏条,落了灰的窗纱,造出一点点过了气的奢华气息。墙壁上贴着主题暧昧的巨幅照片。一面大而无当的镜子是少不了的,正对着他。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死人一样的脸色,却生动地挂着无赖的笑。这一切都笼在粉红色的光线里,他是,她也是。她盘腿坐在按摩椅里,神情专致地织毛衣,针法熟练。她披着大红的夹袄,脸色姣好。这一刻,他才觉出了她的美。粗劣的化妆品将她的面孔勾勒得面目全非,神情却是少女的。有一种认真,几乎称得上是娴静。他在心里动了一下。抛弃他的女人,也长着一张娴静的脸。他叹了口气。
他问她:做不做生意?
她愣一愣,听懂了。犹豫地看他一眼,点点头。
他问:多少钱?
她答:一次一百,包夜三百,全活加五十。
说得过分流利,好像在背乘法口诀表。
她抱歉地笑了,说:老板定的价。
他说:行,包夜加全活吧。
她张了口,认真地问,你身体吃得消吧。
他不置可否,并非对自己酒醉后缺乏信心,而是因从未有过此类的交道。
他很老练地拍一拍沙发扶手,大声说,试试,试过才知道。
她又迟疑了一下,走过来,脱了夹袄钻进他的被窝。她里面只有件单薄的内衣。他觉得她的身体有些冰手,皮肤上冒着细密的鸡皮疙瘩。他问:冷了怎么不多穿点?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说,没衣服了,给你盖着呢。
他看了看膝上的军大衣,心里漾起了奇异的温暖感觉。这让他倏然有些不适。
他将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问,你老板让你留人在店里过夜么?
她摇摇头,说,让他知道就惨了。天太冷了,他们都回家了,只留下我一个看门。
他不信似的:那你又把我弄进来。
不管你,难道让你醉死在外头。死在我们门口,多不吉利。
他冷笑一下,说,不是你自己想捞外快吧。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僵了一下。两个人都沉默下去。突然,他觉出她的肩在他怀里轻微地颤动,他摇一摇她,她颤得更加厉害。他将她翻过来,看到她脸上的妆已经被泪水化得不成样子。她成了一个丑陋的女人。他伸出手,抹她的眼睛,为她止住哭泣。
他一点点地吻她,吻到唇的时候,她却将头偏开去。她任由他无声地脱去衣服。他将她的连裤袜慢慢地剥下来,看她暴露在眼前。他想,她的身体真好。
然而,他却没有办法。他疲软得像一块黏腻的香口胶。她的帮助让他更为力不从心。又一轮的努力之后,他们对视,同时互相抱歉地笑。他说,算了。
他又将她搂在怀里。她的身体这时候是温热的了。混了脂粉的气息,散发出丰熟的香。他感觉到她的乳在他胸前膨大起来。她的身体膨胀了,似乎要将他包裹住。然而,他们都沉默着,不再做什么。他在这个姿势里又沉沉地睡去了。
他再醒过来,天已微亮,窗纱后面是模糊的白。这时候她推门进来,脸上是兴奋的神情。
外面,雪好大。在老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她将手上的东西搁下,使劲地拍打身上的军大衣。她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揉搓双颊上的两块红,好像个欢乐的村姑。
他见她蹲下身,打开一只小煤气炉,将买来的牛奶倒进饭盒加热,又在泡面杯里注了开水。她做这些是很利落的,做完了,她转过头,恰迎着他的目光。她眼睛躲闪了一下,回了头,盯着那煤气炉子看。他听见她轻轻地说:起来吧,喝了牛奶,喝了就有力气走了。
他们两个,不再说话,一同注视着炉上的牛奶,用期待的眼神。
牛奶咕嘟咕嘟地冒泡时,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她看一看,笑了。走过来,帮他将窝住的衬衫领子翻出来,用手抚平。
他突然攥住了她的手。她轻轻抽出来。
他喝着牛奶,看她挑起一根面条,往嘴里送。
他喝完了,站起身,然后掏出一些钱,放在桌子上。他说,我走了。她并没有抬头,继续吃那杯泡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他走出去,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雪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