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社走出来,天有些擦黑了。李重庆就紧起脚步,叶添添在电话里说,今天晚上要去上课,让他去接儿子。
这是叶添添报的第四个培训班,都是为了专业认证的资格考试。前几个已经让李重庆感到眼花缭乱,什么SOA、ACCA、LCCI。叶添添说这些都是下次竞争的筹码,多多益善。这话说得理智,但在旁人眼里,却好像考试考出了瘾。
李重庆也不记得自己的老婆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再接再厉的女人。这次公司升了三个部门经理,又没有她。她在这个主管的位子上原地踏步了三年了。说再不升就跳槽,说偏不信,女人头上有什么transparent ceiling(透明天花板)。李重庆就息事宁人地笑,说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事业吧,我在家相妇教子。
李重庆到了幼儿园跟前,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从边门进去,心里有些不踏实。在他眼里,整个幼儿园是大而无当的。据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德国犹太人的产业,整个布局生硬而简练,恢宏却有些缺乏生气。
幼儿园有个同样缺乏生气的名字,叫作机关附幼。这却是它的过人之处,它的不平凡除了它号称拥有全市最好的师资以外,还在于它的入托原则,要求入园者为局级以上干部的子弟。李重庆当时觉得有些荒唐,想官本位的遗毒真是无孔不入。
对于孩子入托,李重庆本来就抱着随遇而安的原则。或者就近入托,再者现在市场开放了,有些私人办的国际或者是双语幼儿园,花些钱为孩子办个全托,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叶添添却没有这么乐观,那天她攥着机关附幼的入托申请表,脸上不知同谁较着劲。突然一句,我们的孩子要输在起跑线了。李重庆你们家是工人阶级。我爸倒好,只差了半级,为什么是个副局呢?
李重庆就说,太太,别那么忧心忡忡的。好歹我们的家庭结构是大学老师加白领,就算不去幼儿园,耳濡目染,料想孩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叶添添早有话等着他,说那怎么行,还有什么双语幼儿园,那都是暴发户的小孩去的地方。不能对不起自个儿的儿子,我一定要想办法。
说到这里李重庆就有些烦了,他每到这种时候就不言语,让女人自己去折腾吧。
叶添添到底是有办法的,因为她找到了父亲的老战友,说叔叔你看着我长大的,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李重庆走到中二班的门口,发现教室已经空了。有个年纪很轻的老师在弹钢琴。看到李重庆,就站起身来。说您是李子木的家长吧,李子木被外公接走了。她讲到这里,竟有些歉意似的,说李子木今天和别的小朋友闹矛盾,闹得很厉害。我们想通知家长,家里没有人。
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您的手机关机了。
李重庆想起来,去医院的时候,怕吵了导师,关了机。
那,我儿子现在在哪里。在外公家,被外公接走了。李重庆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已经很不着调,有些难为情地看了一眼老师。老师口气温婉地接着对他说,孩子小,况且我看他没有什么错,别太为难他。我不多说了,你们是知识分子家庭,懂得怎么教育孩子。
儿子看到李重庆的时候,到底神色有些紧张。岳父在接电话,看出是有些赔笑脸的。那边搁下电话,岳母有些不屑地说,为了小孩子的事情,电话追到家里来,有什么意思。到底农民出身,没什么气量。见李重庆愣着,就说重庆你不要怪小宝。接着就说了遍事情的经过,原来有个孩子欺负一个在医院化疗过的小女孩子。小女孩子头发全掉了的,他就有些侮辱性的话,还动手动脚。儿子气不过,就揍了那孩子一顿,却又没分寸,把人家打出血来了。偏偏这孩子是市里一个厅长的孙子,他爷爷和岳父是一个系统,刚刚就是打电话讨说法来了,无非是些要对孩子严加管教之类的话。岳母临了加了一句,那孩子平日里就跋扈得很,也是仗势欺人。
李重庆正不知说什么,儿子却蹦了出来,说,他打黄小丽,骂她是秃子,还咬我。外婆说了,他这是仗势欺人。儿子迅速地引用了对他有用的舆论,让大人们都有些吃惊。
不听外公的话,还狡辩。李重庆忍不住,重重在儿子背后拍了一巴掌,儿子愣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声不吭。有眼泪落下来,小家伙抬起胳膊,用袖口狠狠抹了一下,又扬起头,眼睛仍然定定地看着他。
外公倒是笑了,小伙子,有骨气,像你外公。
外婆叹了口气,把小伙子揽进怀里,又回转过头,对外公大起嗓子说,你还笑。
老两口就都开始有些反省。一个说,早知道,外孙要上机关幼儿园,索性把官做大些,我参加革命不比他晚。另一个就说谁叫你这么早退下来,说什么让贤让贤,让贤让得外孙重点幼儿园都差点上不了。当时也就是添添支持你,现在好了,还不是自己的孩子吃亏。
大家心里都有些事情,晚饭就吃得潦草。
临走时岳母跟着送出门来,想要说什么,终究也没说。
巴士车上空荡荡的,李重庆心里也发着空。儿子仍然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爸爸,洪波和我还有黄小丽是不是不平等。
李重庆心里揪了一下。平等,儿子才五岁,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李重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自己背大段的《社会契约论》给儿子听也许他听不懂,也不想听。儿子早熟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犯了错,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让事实教育他。可是事实能教给自己儿子的,是什么呢。
李重庆没有说话,心疼地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摸到儿子后脑勺上的一块突起。那是块反骨,和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