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庆是叫李重庆,他不是个四川人。对于这一点,他已经懒得解释了,他生下来那天,恰好是他爷爷的六十大寿。祖孙俩的生日可以一锅烩,大伯说完,就给他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觉得,从起名字开始,这个世界对待他就欠严肃。
李重庆三十岁上认识了叶添添。他说他不喜欢她这个名字,无论从音韵还是意境,都好像个交际花。
叶添添就好脾气地一笑。那时候她真是个好姑娘,人好,生得也是有前有后,有头有脸。
李重庆收拾了一下,拎起叶添添为他准备好的东西,去看他的博士导师。
去看导师要穿过整个大学教学区。导师住在医学院特护区的专家病房里,五年了。五年前导师中了一次风,后来大病小病接踵而至。开始他自己倒不在意,校方却慌了神,把他关在专家病房里不给出来了。
老先生何曾耐过这样的寂寞,对学校领导抱怨说这样的生活要淡出个鸟来,老头不怕文山会海,就怕整天关着门听不见人说话。校方有自己的道理,说,“您老对自己不仔细。我们却不敢拿您的身体开玩笑。我们要对您负责,要对学校的声望负责。”这个帽子一戴,唬得老先生不言语了。
大学尽了人事,老先生自己却知了天命,在特级护理下一天天地垮了下来。就是近两年,竟然已经下了五次病危通知。李重庆推开门,看见师母倚着床在看《参考消息》,导师躺在床上打点滴,刚刚做过透析,还没缓过劲儿来。看见李重庆,眼睛转了一转,眉头舒展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师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叹了口气,说人都快要去了,还买这些给谁吃。他们买,是他们形式主义,你还凑什么热闹。说着说着,就摘下老花镜来擦眼角。
导师是“国宝”兼“校宝”级的人物,李重庆就想这被人供起来的滋味也太难受。老先生前些年还可以在中国振臂一呼。这就是学术地位,大学看重的,也就是这个。就好比季羡林在北大,吴宓在清华。岁数不饶人,成果是出不了什么了。可只要他们在一天,就还是学校的血肉。他们一倒下去,这些大学的名牌就好像硬汉子脱了水,没有底气了。
师母给李重庆削着谁送来的苹果,边和他聊些闲话,导师却是开不了口的。李重庆有些伤心,想起前些年来看他,老头还发发少年狂,大声问他,绳子带来了没,绳子带来了没。李重庆就笑他老顽童,因为他说与其牺牲在高压氧舱里,不如一根绳子一了百了算了。师母就呵斥他,说“文革”都挺过来了,现在说这种丧气话,李重庆说就是就是。他虽是导师的学生,岁数却隔了辈,彼此言语上就有些爷孙间的放肆和不拘。还有一层,李重庆是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确实是他时时引以为豪又令旁人刮目相看的事情。当年李重庆在研究生期刊上发了篇论文,老先生偶然看见大为赞赏,就对系里说,我也快教不动了,最后一个,就是这孩子了。可是,李重庆那时候是不太情愿的,因为老先生能在学术界站稳脚跟,靠的是他起家的苏俄文学和形式主义文论研究,都是些过时的东西。还是系领导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才勉强答应下来,算是配合了老先生钦点关门弟子的一段佳话。
后来,李重庆确是庆幸跟了这么一位博士导师。倒不光是留校后评职称什么的系里一直给他开绿灯,而是他的确从老先生身上学到了东西。先生是真正经历了风雨的人,从西南联大求学一路走下来,该参透的参透,该扬弃的扬弃。到了李重庆跟他的时候,真的已经历练得炉火纯青,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学。他对李重庆又是对孙儿般宠爱的,所以言传身教,不遗余力。几年下来,李重庆自己都感到有些人情练达皆文章的意思,自觉少走了不少弯路。
导师最看重的大师兄去了南方一所高校任系主任。学生里坚持逢年过节去看导师的就是李重庆一人。同门兼同事大林常常笑他是孝子贤孙,他听是听着,去还是要去。学校自然还是照顾得极周到,但师母说那始终是官方立场,不贴心的。
李重庆安慰了一回师母,又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说了几个他在幼儿园闹的笑话。师母的脸色就有些好起来。说小宝都长这么大了,下次抱他来给太爷爷高兴高兴。李重庆就也在心里笑,想儿子百日时摆酒,导师来了自封是太爷爷然后自说自话跑到上座去坐,叶添添还有些小不痛快,说他倚老卖老。正想着,突然师母话锋一转,说,谁知道下次来了人还在不在了,说完眼圈又红了。李重庆唬得赶紧岔开话题安抚她。终于要走了,师母把床头柜里大家送的进口奶粉一罐罐全收拾出来,硬是让李重庆带走给儿子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