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左左去了一家房产公司,做土木工程设计,那时,城市里到处都是盖到半截的烂尾楼,房产市场远没现在热闹,甚至是萧条,左左的工作很轻松,每天上班,就是在图纸上画一些永远不太有可能被实践的建筑,再要不,就是跟着总裁出去转转,看他指着一片滩涂牛皮说,一经他手,这里就将会是会琼楼玉阁。
毕业前对生活的那些热望,很快就被平淡淹没了,他终于明白,其实,更多人的一生,都是在做梦,一辈子都不曾醒过,就譬如伊河,他的梦想或许就是拥有一个女儿国,而且每一个窈窕女子都钟情于他,对其他男子连正眼都不肯给,她们的繁华似锦的人生都是属于他的。
做了一辈子繁花梦的伊河,最终还是被最令他瞧不上的李小兰收降了。
三年过去了,阁楼上的悠悠依旧幽会着她的情人陈年,不见有什么进展也不见有欲要结束的痕迹,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长,还是橘色的,在他面前,她骄傲依然。
有些夜晚,左左会坐在窗前,倾听从阁楼上跌落下来的笑声,它们甜蜜而诱人,在深夜里,像水晶风铃,被夜风摇曳成美妙的夜曲,他听得热泪盈框,是的,在心底里,他从不否认自己是那样地爱着悠悠,也是因为爱她,他那么愿意保护她,所以,在陈年的妻子面前冒充她的男友,他会在深夜的窗前一边流泪一边倾听一切来自她幸福的声音,原先曾有的强烈醋意,随着无望渐渐化做了温暾的祝福,他甚至不再想杀死陈年,那段时间,他的心,那么地干净,那些婴儿般清脆的笑声,已与他做别很久了。
每个夜晚,他都在祈祷陈年善待她的爱,祈祷她得到她想要的幸福,祈祷她每个早晨都在幸福的笑意中醒来,这一切,他不要说给她知道,因为他爱她,不需要她感动也不需要她感恩,只要她活得幸福而快乐,这就够了,她快乐就是他的幸福。
他觉得,只有这样,才配称地上是爱情,其实,爱一个人就是不停地给予给予,一直给予到自己再也没什么可以给了,亦不需回报。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温暖的平和,在这平和的背后,他不再想杀死陈年却已将自己杀死了一万次。
变得甜蜜如意的婚姻并没改变李小兰对隐私猎奇的秉性,她依旧喜欢拖着一条长长的围巾在玉兰树下编织,喜欢倾听着来自房客们的任何声音,哪怕人家夫妻只是窃窃的拌了两句嘴,她也一定要上楼去做和事佬,因为,她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自打伊河收了心,几乎没有战争再发生了,风平浪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平静,怎就那么地令人苍茫呢?
这世上,有多少秘密在别人的眼皮下堂而皇之的进行着呢,譬如二楼那对在郊区做事的夫妻,有一天,他们夫妻进门不久,院子里就冲进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威武的样子,像愤怒的大将军,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李小兰就被震慑住了,她指着二楼的一扇窗子对身后的人说:那对狗男女就在那扇窗子里。又对一个擎着相机的男子道:哥,进去后,不管怎样,不要怕难为情,进门就拍,能拍多少张就拍多少张,我就不信了,我不能便宜了这个白眼狼,没有老娘哪有他的今天?
李小兰惊诧地看着他们象一群扑向庄稼的蝗虫一样扑向楼梯,她干干地张着嘴巴,她想喊,又喊不出声,老半天,才大叫了一声:天爷呀,我这房子都一百多岁了,那些木头的门窗和楼梯经不起你们折腾了,你们给我弄坏了我跟你们没完!
没人搭理她的声音,很快,她就听见了门被踹开的声音,再然后是砸东西的声音里夹杂着棍子和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劈啪声还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李小兰几乎是奋不顾身地冲到楼上,可是,她进不了门,胖女人率领的那些人堵住了门口,从人墙的缝隙里,她看到租房的那对男女赤身裸体地瘫痪在地板上,男人缩头乌龟一样抱着脑袋,裸着的女人歪在地板上,脸上已经被抓了好几道血痕,胖女人觉得不解恨,扑上去,张开她尖利的手指,在女人的脸上抠啊抠啊,仿佛在抠一条死鱼的眼睛,女人尖叫着拼命地往男人的身后躲闪,男人一个劲地往后缩,胖女人不依不绕,照相机的闪光灯还在不停地喀嚓,李小兰见女人满脸是泪无助的样子,忽然地心生悯意,她拿出以往吵架的嗓门,喝了一声:再打就出人命了,我已经打110了。
房间里马上就静了下来,胖女人举在半空的利爪愣在了那里,这时,就听一声怒吼:反正怎么都是死,我和你们拼了!就见那个裸着的男人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扫满脸的愧疚之色,顺手抄过一根落在地上的棍子就舞了起来,那些尚在愣的人,轰然就做了鸟兽散,胖女人磕磕绊绊地追在后面喊:你们跑什么跑?难不成他偷女人还有理了,我们还要怕了他不成?
但是,没人听她的,纷乱而沉重的脚步,仆仆地跑过院子,消失在街上。
男人忽然扔了棍子,抱住女人,两人抱头痛哭,李小兰沉默地看了看,替他们把门掩上,走前,说:即便是我不赶你们,你们在这里也住不下去了,你们还上另找地方搬家吧,我还想过几天太平日子。说完,转身下楼去了,想这对男女,三年来,她竟真的将他们当了一对恩爱夫妻,却不曾想竟是一对野鸳鸯。
李小兰站在院子里,才见,地上落了许多衣服,都是二楼那对男女的,想必是那些人攒足了力气要羞辱他们,一进门就将他们的衣服从窗子扔了出去,让他们找不到衣服遮羞。
李小兰一件件地捡起来,放在二楼门口说:衣服在门口。
里面传出一声谢谢。李小兰淡然说:别谢我,我最讨厌偷情男女,不巧的是今天这胖女人下手也忒狠毒点了,怎么能动手毁女人的脸呢,女人的脸要是毁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李小兰悄悄下楼去了,接下来的两天,她有些沉默寡言,伊河和她说话,她就一愣一愣的,常常要将同一句话重复两遍她才能听明白,伊河说:你怎么了?
李小兰就说了二楼的事,伊河听了,就禁了声,大抵是想到了自己的曾经,荒唐不羁,可李小兰在人前给他留足了面子。
他只是淡淡说:别人的事情,尽量少管。
李小兰黯然说:我不想管任何人的事情,我只是在想,人怎么会这么恶毒呢?
伊河把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说:别想这些没意思的事了,你看,左左也上班了,咱也没什么心事了,出去旅游怎么样?
李小兰茫然问:去哪里呢?
伊河拍了拍脑袋说:九寨沟。
晚饭桌上,李小兰满面春风地说:左左,你爸要带我出去旅游。
左左正在用蟹甲挖蟹壳里肥硕的蟹黄,听了这话,就抬头看看伊河,伊河抿了一口西凤酒,将眯着的眼睛喀吧了几下,做贤夫状说:这些年你妈一心扑在这个家上,我还总是让她伤心,我要补偿她。
左左说好啊,父母感情步入良性发展渠道这让他心下微感欣慰,下班后他很少出门,常常跑到三楼晒台上看书,也不具体什么内容,只是打发无聊的时光,有时,当他很投入地读某本书,他觉得就像钻进了一条深邃的隧道,看不见外界的光亮,幽深纵长,他很喜欢那中感觉,像传说中的入境。
他在晒台的四角放了四只巨大的水缸,里面载上了葡萄,夏天一到,茂盛攀缘的葡萄就将晒台遮蔽正了一个若大的天然凉棚。
他还计划在葡萄架下摆几把椅子小几,拉上了一盏灯,这样,他就可以晚上在晒台看书了。
悠悠深为不满,她觉得左左做的这一切很有窥视的味道,就象将她置于一盏巨大的探照灯下,她的每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当左左安装好吊灯,并开始往晒台摆小几和椅子时,她的愤怒,终于爆发,与左左,吵了起来,左左讷讷着辩解说你想多了,我没其他意思,你还没搬进老楼的时候,我就喜欢晒台了。
这时的左左,已经少了些青涩,他24岁了,唇上的胡茬,已呈现出茁壮的青苍色。
悠悠拿白眼球刺探着他:什么我没搬来之前你就喜欢晒台了,我又没看见,我只知道我搬来后你才在晒台上栽了葡萄,现在又放了椅子挂了灯!你怎么解释?
悠悠理直气壮,仿佛她是房东,正斥责杂乱无章的房客。左左忽然地,就不想辩解了,他喜欢看悠悠发火的样子,因为发怒的她是美的,像一只优美而焦躁的小兽,让他很想将她捧在手心中,轻轻地摩挲着她优美的皮毛,让她一点点安静下来。
悠悠清脆的嗓门很快就把李小兰招上来了,她头上顶着满头的塑料卷发管,相互碰撞之下,发出细小而沉闷的砰砰声,开始,她并没完全上来,站在通往晒台的楼梯上,露出半个身子,虎视眈眈地望着悠悠道:你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和我儿子说话?
悠悠嘴巴里低低切了一声,尔后,轻蔑地说:因为他是你的儿子,因为他是伊河的儿子,所以,他只配我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李小兰勃然大怒,几乎是一跃跳上了晒台:你这个白送人操连钱都收不上来的小婊子,我和伊河怎么惹你了?你要将气撒到我儿子头上。
李小兰的暴怒像一股扑面而来的巨大气流,悠悠被顶得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悠悠忽闪几下睫毛,继续用蔑视的眼神激怒李小兰:你不觉得自己是青岛第一号泼妇,你看你的男人,我靠!他看女人时目光,他看女人的目光里藏着多少双恨不能当街扒光女人衣服的手!就凭你们两个的组合,能生出多么优秀的儿子?他在晒台上捣腾这些,不就是为了偷窥我么,难道我租了你家房子就要忍受你儿子变态的偷窥吗?
李小兰气急败坏,嘴唇微微有点哆嗦,指着悠悠的小鼻子,半天才说:就凭你?也配我儿子来偷窥你?你不是做梦吧?不是巴不得吧?你马上给我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
悠悠不屑地切了一声,说: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让我搬我就搬啊,先回家问问你男人吧,我们是签了合同的。
说着,悠悠牛着婀娜的腰肢,婀娜如水中的蛇,回阁楼去了,李小兰一个箭步追过去,却被悠悠咚地关在了门外,她恨恨地冲着门啊呸了一声,又冲到晒台上,把悠悠晒的衣服三把两把扯下来,扔在脚下,跳来跳去地在上面碾,嘴里嘟哝着道:我踩死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婊子。
左左一把拉开她,把衣服捡起来,抖了抖,上面已清楚地印着几个脚印,乌乌的,很难看,他皱着眉头抖了两下,踟躇着去了卫生间,在洗手喷里吭哧吭哧地洗了起来,李小兰站在门外,恨得咬牙切齿道:冤家,你妈老了,活蹦乱跳的日子没几天了,你爹刚刚不犯昏了要让我过几天舒心日子,你怎么又跳出来了?
左左一声不吭地洗,洗净了,把衣服抖开,冲着阳光看了看,微笑了一下,挂在晾衣绳上,李小兰目光哀哀,像一条被吊起来的狗,知道死将至,又无力自我救赎,只是,用低唱的声调道:左左,你长这么大,连袜子我都没让你自己洗过。
左左搓着双手,说:妈,你下去吧,求你了,不要管我的事情。
这时,悠悠把冲晒台来的窗子打开了,她像迎接春光的少年,很抒情地探出大半个身子,仰着头,幸福地打量着正滴水的衣服,惬意地打了一个呼哨,像鸽子飞过天空,又响又亮。
当晚,李小兰就罢做晚饭并罢吃,以此要挟伊河,让悠悠搬出阁楼,伊河只是沉默不语。
李小兰没哭也没闹,只是不知从哪里又翻出一兜毛线,开始编织围巾,望着她宛如翻花的灵巧手指,左左想,已很久没有看见母亲编织围巾了,以往,每当她伤心亦或愤怒之后,她就会不言不语得编织围巾,仿佛,每一针,都是那么地生动,仿佛,每一针,都扎在她想要扎的地方,她的每一针,编织的都是愤怒仇恨伤心和泪水,那些五颜六色的围巾,其实都是伤痕,来自她内心的累累伤痕。
李小兰坐在沙发上,对面的两父子,眼神饥饿,她仿佛,视而不见,她不急躁地编织着围巾,仿佛在进行一场耐力大塞。
伊河打开电视,看了一会,从茶几下翻出一个泡芙,咬了一口,觉得不甚合口味,讪讪地塞回点心盒,呵呵笑着对李小兰道:这还不好说?今晚上我去告诉她,限她在我们从九寨沟回来之后就搬走。又目光闪烁地看着李小兰道:找房子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我们还是宽容一些,总不至于让一个女孩子搬到马路上去吧。
腾地,左左就慌了,他慌得都有点发愣了,不知该说点什么,只是用瞪得很大的眼睛看看李小兰又看看伊河,嘴唇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将书,啪地合上,起身回房间去了。
李小兰放下毛衣针,望着左左的背影,不无担忧地说:让她搬走不为别的,我看左左是迷上她了,你说,你愿意让儿子娶个婚前就和其他男人不三不四的女人吗?如果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端起只夜壶当宝往怀里揣。
伊河点了点头,说:是啊,得让她搬走。
虽然伊河曾一度对悠悠心生艳意,但大多男人的心思都是这样的:巴不得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任他偷,但,自己的女人,是万万给人偷不得的。若站在旁人立场上,随便悠悠怎样放浪不羁,他都会觉得无所谓,甚至他喜欢不羁的女人,因为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才会有机可乘,但,若让这样的女子做自己的儿媳妇,是万万行不通的。
所以,他决定,这一次,定要和李小兰站起一起,同仇敌忾地将悠悠赶出老楼。
是夜,伊河站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冲着阁楼的门远远地喊:悠悠小姐,我们家的房子要大修了,所以,请你务必在半个月内找新住所,虽然我们租期和约还没到,但我会退房租给你的,而且,多退一个月,你觉得这样可好?
悠悠的声音,慵懒地从门缝里爬出来:修房子是假,赶我走是真的吧?
伊河顿了一下,说:悠悠小姐,我们都是聪明人,还是不要把话说破了,免得大家尴尬。
悠悠哼了一声,阁楼里的灯就黑了。
伊河站了一会,正要转身往下走,腰上被人狠狠捅了一下,是李小兰,她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他,冷冷道:去,再说一遍,必须搬,耍赖是没用的。
伊河无奈,只好转了身,又冲阁楼的门喊:后天,我和太太去九寨沟旅游,希望等我们回来时你已找好新住所了。
说完,也不管李小兰怎么使眼色怎样拧他胳膊,径直就下楼去了,进了客厅才说:拜托你能不能有点教养,难道和人打交道一定要像你那样把人赶尽杀绝才叫痛快?
李小兰撅着嘴,嘟哝了一串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话,回卧室去了,风平浪静的日子来之不易,她自然要识趣一些,尽量不去重蹈覆辙。
夜里,她抱着伊河的一只手臂,把脸贴在上面,甜甜地睡去了,凌晨时,她突然醒了,她推了推身边的伊河:刚才是你在笑吗?
伊河翻了个身:你说什么鬼话,睡得好好的,我笑什么笑?
李小兰疑惑着自语说:难道是我做梦了?
她又躺下了,辗转着,难以入睡,寂静里,院子里的虫们在啾啾唱着,这些寂寥的、没有节奏的啾啾声,将夜,衬托得更是寂寥了,她翻了个身,在黑暗中忽闪着眼睛,除了黑魅魅的夜,她什么也不曾看得清,她想,真的是老了,都老得有幻听了,这样想着,兀自地就笑了一下,将脸,往伊河的臂上蹭了蹭,正要闭上眼,就听,一些细碎的笑,在周遭的空气中上下跳跃,夹杂着嘁嘁嚓嚓的声音,在空气中轻柔地穿梭,仿若人语,却又听不清楚,她再一次睁大了眼睛,这些声音,像流淌的河水,慢慢地,向着她的身边,席卷而来,仿佛,坐在她皮肤上的无数小小精灵,在用细而凉的手指,轻轻地拨弄她周身的毛发。
李小兰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伊河臂上的肌肉里,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等她醒来,就见伊河和左左凑在面前,正关切地看着她,李小兰一把抓住了左左的手:昨天夜里,我听到一些嘁嘁嚓嚓的声音,像是说话,我又听不懂,它们围在床边,吓死我了。
伊河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是做梦吧,你就爱自己吓唬自己。
李小兰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她冲伊河尖叫道:我没做梦!
左左把李小兰的手塞到毛毯下面,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房子太老了,地板下面,都快成老鼠的宫殿了,夜里,我常常听见它们跑来跑去的声音,还有,它们吱吱的叫声,恍惚听来,很像人语,其实不是。
李小兰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看看儿子又看看伊河说:我说不是梦么,不过,我听着不像老鼠,老鼠是不会笑的,它们还在笑呢,笑得很轻,像风一样。
第二天早晨,李小兰边收拾饭桌边说这房子阴气太重,又絮叨听说湛山一带有位声名声响的阴阳大师,伊河不动声色地看着早报,不接她的茬,她只好照直兜出心思道:我们一起请那位大师来驱驱邪吧。
伊河把报纸一扔,用很让李小兰发毛的目光盯着她道:要请你去请吧,他若真敢来我就敢像赶一只流浪狗一样把他赶出去。
李小兰知道,伊河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江湖术士,他说到便能做到,便只好作罢。
下午,她借口出去门买菜,悄悄去拜访了阴阳大师,她进门时,阴阳大师正在喂养两条养在木盒里的蜈蚣,见李小兰来,也没抬头,只是说坐吧。
李小兰心里的不安,就提了起来,一直捏在嗓子眼的位置,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阴阳大师的背影,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敬仰与畏惧。
半天,不见大师搭理自己,李小兰心里的不安,被疯狂发酵,终于耐不住忐忑,怯声道:大师……我……
大师头也不回地说:回家吧,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李小兰用敬畏的声音道:大师,我的事,你已知了?
大师点了点头。
李小兰将信将疑地回家去了,一路上揣摩着大师的那句话,却揣摩不出清晰的就里,回家后,就问伊河: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什么意思?
伊河正在看电视,见她这样一本正经地问这样一句话,就笑了,便道:比方说,有些根本不存在的事,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凭着闲扯的神经给扯出点事来,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
李小兰心下大赦,欢天喜地地烧菜去了。
她不会知,当她出了大师的家门,大师老婆便问大师为甚不正经搭理李小兰,大师漠然道:她已七分是鬼只有三分是人了,与鬼说话,伤元气。
他老婆便不再问缘由,这样的事,太多,见惯不惊了。
虽然有大师那句话垫底,李小兰还是整整一夜没敢合眼,索性,她打开灯坐了起来,她抬起胳膊,觉得周身的毛发在飕飕地痒着,像被春天的暖风吹拂,有种细细暖暖的升腾感,就想,有无穷尽的气流正在从她的身体里渗出来,一丝丝地散发在黑暗的夜色中。
偶尔,她闭上眼睛,还会听见类似昨夜的笑声。
她没叫醒伊河,只是一味坐着,她想了很多,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前尘后世,心,一点点地就酸了,她闭上眼睛,任凭泪,滔滔地下来,这泪,她不知是悲是喜。
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要去旅行社报到,将去九寨沟,踏上幸福生活的开始。
早晨临出门前,李小兰特意跑上二楼,挨家敲门,告诉每一个人她将和丈夫出门旅行了,这些日子,请他们多多关照左左,因为左左这孩子在生活方面太笨了,笨到连包方便面都煮得一塌糊涂,如果谁家肯把左左请到家里吃顿晚饭,她和伊河将不胜感激。
大家都笑着应了,其实,每一个人都清楚,李小兰叮嘱大家照顾一下生活自理能力太差的儿子是假,炫耀将出门旅行才是真。
尽管李小兰几乎没有社交活动,但,通过晚报和电视等媒体,她也知道,只有家境优越的人才有资格动辄说出门旅行,也只有非常之恩爱的夫妻才会搭伴参团旅行。
据说,旅行团中所谓成双成对的情侣,大多是情人借参团旅行的机会幽会,真正的夫妻并不多。
李小兰敲完了二楼7户人家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楼梯口,顺着楼梯间的窗子望下去,她看见了搂后平房的老太婆,她正和傻儿子埋葬一只死去的老猫,脸上并无悲情,相反,是一种超然的淡定,仿佛,那只猫终于受够了人世劫难,去了鲜花满径的天堂。
李小兰想了想,快步走下楼,转到后院,她蹲在老太婆的面前,看她,挖坑,把猫装进去,填土,把泥土拍平,老太婆这才抬眼看了看她:来告辞啊。
这个早晨,李小兰的心情分外平静,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温暖的悲悯之情,她微微地笑了一下:我们要出去旅行了。
老太婆站起来,她的腰已经弯了,呈钝角的姿势往房门那边走,站到房门前,才扶着门站住了,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去吧,早晚都要去的。
李小兰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想和她过分计较,只觉得有些不祥,但,在这个心情很好的早晨,她不想和任何人吵架,于是,她站起来,看了看那几棵臭椿,说:二十年了,也不见它们长高。
也不待人答,就兀自起身,回家收拾行李了。
伊河见她什么都往旅行箱里塞,很不悦,把她装进行李箱的一些衣服啊什么的又拽出来:我们是出门旅游,不是搬家!带这么多衣服干什么?又不是出去开茶话会,带那么多零食和香烟干什么?
李小兰气鼓鼓地甩手不管了,伊河一把拽过箱子,拽出一些东西,扔在沙发上,她觉得伊河有点反常,又说不上反常在哪,在这天早晨,他很暴躁,好象看什么都不顺眼,连看儿子的眼神都是厌厌的,还摔碎了一只他泡了四年才泡出茶珊的紫泥茶壶。
左左请了假,说是要去送他们,李小兰觉得儿子有点可笑又有点温暖,说:过一星期我们就回来了,再说,你最多送我们到旅行社,又不是送我们出国,送不送都一样。
左左温顺地笑了笑,坐在沙发里看着他们,满眼都是温柔,这天早晨,他的心里,忽然地充满了对父母的眷恋,没来由的心慌,只有看着他们时,心才会安宁下来。
甚至,他很冲动地想挽留他们,央求他们不要去了,可,他已是成年男人了,若真那样说了,有点太煽情,便恋恋地望着他们,将所有挽留借口积蓄在胸口,不放它们出来。
中午,他拎着行李箱送他们出门,走出院子门口,李小兰和伊河都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老楼,他们看见楼后的老夫妇牵着他们的傻儿子站在院墙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望着他们的方向,祥和地笑,他们干枯的手掌,在空气中温暖地摇晃。
李小兰忽然觉眼睛一热,转身拉了伊河的手,说:我怎么感觉那么难受的,像生离死别。
伊河就呸了一声,左左揽过李小兰的肩,让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在父母去了九寨沟的第四天的黄昏,下班后的左左走在香港西路上,忽然,他觉得心头一震,好象整个大地抖了一下,他惊异地停下了脚步,四处张望,马路上依旧车流不息,身边的人依旧是擦肩磨踵,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瓦蓝瓦蓝的天上,有被夕照镀上了浅浅橘红色的云彩,正慢慢地游荡着着向西南方向飘去。
那天,蓝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往车站的方向晃悠,忽然,他听到了李小兰的声音,袅袅的,像一阵被风吹散的烟雾,在他的耳边飘来飘去。
李小兰在说:左左,我的左左……
左左就再一次站住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张望着,嘴里喃喃说:妈,妈妈……
没有人为他的声音停留,只偶尔,有人路过他身边时回头看他一眼,象是想知道,为什么他要像块石头一样?阻挡去往公交车站涌去的人流里。
左左茫然若失地在人群中站了一会,他的心,渐次地疼了起来,生生的,像是有刀在往下切它,他捂着胸口,慢慢蹲在地上,埋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滴下来,很快,又被往来的脚们给践踏得无有踪迹了。
那个黄昏,左左在熙来攘往的香港西路上蹲了好久,眼泪像渗漏的小溪,滴落下来,直到,下班高峰过过,人行道上的人,渐次地少了,零落着,像浅秋的落叶,左左才慢慢站了起来,他没有乘公交车,而是,慢慢地走了回去,等他走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那架古老的黑色电话机,响得象要跳起来,他坐在那里,话机旁边的沙发上还堆着临行前被伊河从旅行箱中拽出来的衣服和零食。
左左在那堆衣服上坐下来,他没有去接电话,只是看着它,随着响声微微地跳荡着,他打开一袋离自己最近的美国大杏仁,咬开了,吃,他一颗一颗地吃,电话那么响,响亮得让人绝望。
左左终于吃完那袋杏仁,他再一次地泪流满面,他觉得身体空掉了,被一双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手,给掏空了。
他接起了电话,他说:喂,我是伊左左。
那边就说:我是你父母参团的旅行社,有件事,我们需要你配合一下。
左左说:好吧,你们看着安排。
那边就说,他们已给他订了明天一早飞成都的机票,他的父母在那边出了点事,具体是什么事,他们也不是太了解,等到了再说。
左左哦了两声。
他放下电话,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黑魅魅的,仿佛灯光也穿不透,他听到了细高跟鞋敲击着甬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推开窗子,喊了声悠悠。
悠悠就站住了,她吊在陈年的臂上,仰着脸,看上去她心情很不错。
左左说:明天,我要去成都,我的父母凶多吉少。因为哀伤,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死水。
悠悠喔了一声,低声说:你去吧,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
左左摇了摇头,就关上了窗子。
细高根鞋踩到 木质的走廊里,咣咣地响着,在寂寥的夜里,像悠悠的幸福,虚假又夸张。
左左趴在窗台上抽了几支烟,看着窗外的高大玉兰,今夜,它们娇媚得像两个相互依偎的新娘子,枝叶在晚风中摇荡着着,宛如窃窃的私语,在轻唱。
很多年前,在青岛的某条街上,你就会看到这样一个少年,他撸起袖子,将修长的胳膊平平地展在空气中,他专注地望着胳膊的上方,嘴角有微微的笑,好象他的裸露的胳膊是一个偌大而精彩的舞台,上面,有你我所不能见的精彩,在他的胳膊上演出。
有人问左左为什么要这样,左左就淡淡地笑着说:看阳光在我皮肤上跳舞。
他们惊诧地看着他,间或,也会有人叹息着摇头走开,他们都说,左左是个不一样的孩子,他有足够的、他人所不能及的却让人惶恐的聪慧。
他是个沉默的孩子,他的眼里,有一个别人所不能参与的世界,他能听到院子里的那两棵高大玉兰树的私语,也能听草藏在风竹丛中的哭泣,更能听到精灵们在老楼的墙壁间穿梭嬉戏的声音。
他们惶惑地相传,老街上的老楼里,有个能通灵的孩子,也有人来找左左证实,左左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美好的天堂,难道,你们看不到自己天堂的样子么?
这句话,问得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左左清亮的目光让他们想到了婴儿的眼睛,世上所有婴儿的眼神都是清澈的,因为婴儿的心,因为婴儿们还没有机会目睹人世间的肮脏,后来,世间越来越多的肮脏涌到了婴儿们的面前,于是他们的眼神便越来越浑浊了,是不是,他们心里的天堂,就是在这时丢失的?他们心中的那座天堂,被世故,贪欲等等的欲望压塌了……
次日,左左就去了成都,与他一同前往成都的,简直是一个庞大的旅行团,他们,是这次参团人员的亲属,他们的表情,要么肃穆要么悲伤,旅行社前去处理事故的人没有和他们乘同一班飞机,大约是对这些人充满了提防吧,飞机飞到一半时,坐在前面的一个男人忽然站起来说:既然让我们去成都,肯定出的不是小事,不能这么轻易便宜了旅行社,他们毁了我们的生活。
群情很快激愤起来,丧失亲人的痛苦,让他们根本不需要谁去演说鼓动,犹如干草,需要的不过是一粒火星而已。
后来,有人捅了捅左左,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使再闹,若是亲人已死,也只能是死了而已,闹腾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多要点抚恤金而已。
可,这样的钱,花得该有多么的黯然,像是把亲人的命,一张一张地散了出去。
到了最后,他们对亲人的眷恋,都折现在金钱上,左左心里很难受,所以,当那个人问他对这件事有什么见解时,左左只是轻轻地晃着头,什么也没说。
那人很愤怒,说:我们的生活被摧毁了,你还无动于衷!
左左就别着脸看舷窗外的白云,一大朵一大朵的,蓬松而骄傲地站立在瓦蓝的天上。
到成都后,他们很快被一辆中巴车从成都机场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县城,等到了县城,他们这拨人又被拆散开来,安排在一些相互距离很远的宾馆里。
从旅行社的人露面开始,人群中就响起了不绝于耳的指责与咒骂,那个前去鼓动左左的男子,几乎要跳起来打人,眼泪横流在他的脸上,他边指责旅行社的人边哭诉说,他和老婆靠贩卖蛤蜊起家,每天凌晨2点去海边收蛤蜊,风风雨雨地骑自行车往家驮,驮回来后也不得闲啊,要给蛤蜊分级要挑出里面的石子,夏天还好,冬天一到,干冷的风吹在湿淋淋的手上,像被小刀一下一下地割,他们日子刚过好点了,雇得起人帮他们分捡蛤蜊了,他和老婆商量要过一过城里人的舒服日子,像城里人那样出门旅游,不曾想……
这个被海风吹得面目粗糙可憎的男人几乎悲痛欲绝。
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谁也挤不出多余的温暖去抚慰他。他被悲伤打击得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歪歪地瘫软得中巴车椅子上,浩叹着说:我们整天盼望幸福啊,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个要人命的期望啊。
左左从中巴车上去来时,将手,在他肩头重重按了一下,以示大家相互保重。
旅行社的人将左左安排着住下,快晚上8点时,有人打电话让他下去吃饭,说是他在一楼的餐厅等他。
左左这才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可他没吃饭的欲望,遂对电话里的人不饿,那人说不饿也下去吧,会有人带他去一个地方。
从到旅行社到飞机场到现在,左左没问任何一句关于父母怎样了的话。
他知道,问了也无谓,不会有人提前告诉他,反正是,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左左下楼,看见有个中年男子站在餐厅门口等他,老远,就伸着手,很是热情的说:您是伊河先生的公子吧?
左左轻飘飘地和他握了握手,说:伊左左。
那人说:旅行社销售部助理,廪生。
左左就说:你们把营销部改成销售部是对游客的极不尊重。
廪生愣了一下,不相信似地看着他,大约他不肯相信,就眼下的状态,左左居然会给旅行社提建议。
左左看着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人又不是商品,怎么可以叫销售部?
廪生连连点头说回去就跟总裁反应一下这件事。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带着左左往宾馆外走。
廪生将他带到了一家医院门外,并没进医院大门,而是沿着医院灰白色的院墙,往西北方向走,走得很慢,像饭后无聊的散步,没有目的,只是随着目光所及之处游荡就是了,这是一条萧瑟的街,少有人语更无人踪,静得让人心生寒意,左左走了一会,站下,望着廪生的背影,又看了看天,有大朵的云,发乌的云,静态地悬在天空,月亮藏在月后,云的缝隙里,露着三三两两的闲星,像眼睛,李小兰的眼睛,它们忧伤地看着他。
左左愣愣地看了片刻,突然道:我们是去太平间?
廪生面带哀色地点点头说:对不起,我们都保存得很好,希望让家属们看最后一眼。
左左用左脚脚尖碰了碰右脚脚尖,踟躇了一会,将手塞进裤兜,转身便走了。
廪生追在身后,用忐忑的声音问:明天再来看?
左左低头疾走:不了,我不看了,你们帮我处理了吧。他忽然地就失去了看他们最后一眼的勇气,他觉得,生者对死者的眷恋,是残忍,是对死亡的亵渎,在这世上,有多少生要比死更需要勇气呢?
廪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直至追到酒店让他在一纸协议上签了字,才信了是真的,他竟不曾刁难他半分,与其他长哭短嚎地提种种要求的遇难旅客家属相比,他简直散淡得不可理喻,廪生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假做惋惜之色慰籍几句,一转身便欢天喜出门去了,酒店走廊有面巨大的镜子,将他的表情变换尽情出卖了,左左呆呆地望着镜子,渐渐的,似是有团雾气在镜子中温润开来,雾气里,李小兰的脸逐渐清晰,她一边把一片掉下的头皮奋力按回到头上一边哭泣着说:左左,你看,妈妈丑死了,你快帮我把这快头皮按回去……
左左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的秋天,比青岛的秋天安宁,在这个刹那,他的心,无比酸楚,泪水只是轻轻地湿了一下眼睛,没落。说:妈,你放心,我会让医生帮你做美容的。
第二天,左左找到廪生,他说:麻烦你们请人给我妈妈做一下美容手术,把她掉下来的那片头皮逢上,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把她被车窗玻璃撕开的颈动脉缝合一下,生前她是个爱美的人。
在廪生的瞠目结舌里,左左笑了笑:拜托了,我去买只旅行箱装他们的骨灰盒。
这年秋天,尹河和李小兰终于到达了左左的理想状态,他们和睦地偎依在一起,再也不会有背叛落泪和吵闹,所谓爱恨情仇,随着一缕青烟的升起而变得毫无意义。
李小兰和尹河在九寨勾旅行时,逢着雨后天晴,所有游客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正当他们贪婪地呼吸着清冽迷人的空气时,有团不明飞行物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着他们飞来,几乎是在刹那间,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由远而近,所有人都张大了惶恐而莫名的眼睛,随着不明飞行物的逼近,喀嚓声震耳欲溃,惶恐的尖叫冲出了每一个人的喉咙,司机被尖叫声搞懵了,手下一哆嗦,车身就轻飘飘地飞进了山谷。
其实,飞行物是雨后聚成一团飞行的蜻蜓,在飞行中,它们的翅膀会发出不绝于耳的喀嚓声。
这些奇妙的场景,是司机陈述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车子下坠的过程中,他探出身体拽住了山谷壁上的一棵小树,讲述这些时,他满脸懊恼的灰暗,为自己的生而感到无耻,因为他将那么多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人送去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