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兰望着儿子甜蜜的睡相,心里满是壮志未酬的幸福感,她抚摩了一下他的额头,又摸摸他修长的手臂,这时,伊河也进来了,坐在她旁边,小声问:昨晚没回来睡觉?
李小兰点了点头,伊河面色凝重起来,他看看儿子又看看李小兰,冲外面努了努嘴巴,李小兰觉得奇怪,伊河从不这样小心翼翼与她讲话,也不会这样郑重其事,在他眼里,李小兰不过是借着姿色一步跨进了贵族家门的市井女人,满肚子的算计和市侩,上不了大台面,更没值得他人仰慕的气质。
李小兰低眉顺眼地跟着伊河到了客厅,伊河又折回去,将左左卧室的门关严了,才落座,拿起一根烟问李小兰:抽么?
李小兰觉得更是奇怪了,以往,若她从伊河的烟桶拿烟抽,他会嘲笑她是暴殄天物,就她的品位,也就抽个民工烟。
他没预兆没来由的尊重让李小兰忽然地感觉心酸,她负气地要令他内疚般地摇了摇手,从电视柜上拿了一支哈德门说:习惯了。
伊河翻了一下眼皮,心下暗自道:贱人!
嘴里却说:左左有女朋友了?
李小兰说不知道,她忽然想报复一下伊河,他们越来越老了,虽然左左对他们两个都算不上亲昵,但,对李小兰多少还是近一些的,伊河也渐渐老去了,不似以前,以前是他意气风发地挑剔女人,现在轮到女人挑剔他了,女人们望着他日益下垂的小肚腩,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挫伤了他傲气的心,渐觉男女之事不过如此,一辈子没正经上过班,只喜欢在女人圈里串,使他也没交几个能聊得上来的同性朋友,至于那些无论三冬六夏都在街边将一副扑克玩得全然忘记人间烟火的男人们,又是他不齿与之为伍的,一日一日的,无聊感竟渐渐厚重。想关心一下左左,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左左却不领情,对他爱搭不理。
李小兰吐了个烟圈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儿子来了?
伊河镇压着心里的愤怒,说:做爹的不关心自己儿子还能关心谁去?
关心你的那些骚女人呀,这谁不知道呀。李小兰索性要横耍到底:做丈夫的还应该关心老婆呢,怎就没见你关心过我?
伊河斜了斜眼:存心想吵架?我他妈的是看儿子不对头,关心一下他怎么了?
李小兰的嗓门高了八度:你是不是老了,女人们不待见你了,你才醒悟到你老了,需要人照顾了,于是想到我儿子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李小兰一开吵,鼻涕眼泪马上就出来帮忙,使得她原本周正的脸显得狰狞而肮脏了。
伊河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起身往外走,嘴里嘟哝着:就你,也配被人疼!
冲着他的背影,李小兰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过去,被伊河一闪躲过了,落在地板上,一股油漆被炙烤的气味在客厅里迅速蔓延开来,李小兰飞快地探过脚,将烟踩灭,心疼地拿手指擦了擦地板,又吹了吹。每年秋天,李小兰都会从装修市场外找几个在马路牙子上打游击要价便宜的油漆工,再令他们帮着扛回几桶地板漆,给老楼上上下下所有木质地带上一遍油漆,她可以不爱这栋老楼的主人,但她不能不热爱赖以生存的老楼。
伊河没再问李小兰也没有问左左,他自己将问题搞明白了,黄昏时,左左睡醒了,爬起来,洗了洗脸,吃了一片西瓜,发了一会呆就上街了,伊河像一条和善的游魂跟在他身后。
在巧云店里呆到晚上十一点,左左竟未发现不远处有束鹰一样的目光,盯着他和巧云,随着夜色的笼罩,那束鹰一样的目光逐渐融化,像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和巧云。
因着昨天晚上,巧云有些尴尬,她知道这个青涩男子迷上了自己,整个晚上,她几乎都没有和他说话,但是,她能感觉到一束目光跟着自己的背影游来荡去,象一双手,在她的身上,怀着一种近乎于敬仰的温暖抚来摩去。她知道那颗少年的心,已蓄满迫待燃烧的干柴,只要她一个暧昧的眼神,一切一切就成了无可后退。
是的,她需要爱情,但不是来自一个21岁男孩的爱情,在她眼里,23岁前的男子,其爱情心智都可以用少年来称呼,她需要的爱,应是来自成熟的男人,每一颗女子的心,都需要呵护与宠爱,而不是,自己去宠爱呵护别人,她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不能浪费在指导一个少年感情成长上。
那天晚上的顾客,真多,她暗自庆幸,灵巧的指,象鸟儿在巢穴忙碌一样,飞翔在客人的头上。
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她伸了个懒腰,好象刚刚发现左左似的,惊异道:你还坐在这里啊?
左左笑了一下,心里一片荒凉,其实,他是知巧云的心思的,却不甘心,有人曾说,有多少爱,就是输在了不甘心上,譬如李小兰,知道自己漂亮,所以定要嫁个人人眼热的男人,被军人抛弃后,在同龄人纷纷选择宁嫁套好房子不肯嫁个好男人的大前提下,她嫁了躺在祖业上悠闲自在的资本家后裔伊河,即便这婚姻的实质,不过是枚糖衣炮弹,但,她还是不甘心将这糖衣彻底剥了,倔强的她,是不肯让那些想象中的幸灾乐祸发出果然的感叹的。
左左说:姐姐,你真忙。他不想被巧云赶走,也不想让巧云对他起了戒心,所以,主动叫巧云姐姐,他不想离开巧云,他说不清楚对巧云的感觉,不是爱,是一种迷恋,就像孩子迷恋一个游戏,他觉得,有个令人蠢蠢欲动的游戏藏在巧云身体里,只要他能找到开关,一切就会开始了。
但是,他知道这不是爱情,可,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他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袭人和宝玉,袭人引导着宝玉初尝了云雨之事,而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却不是爱情,是暧昧的,亲昵的,温暖的,有点亲人的痕迹,像姐姐教弟弟怎样剥开一颗花生一样的简单。
对的,应该就是那种感觉,一种男人天性里的好奇与蠢蠢欲动使他时刻想着向巧云靠拢,睡在他心里的爱情,却是悠悠的。就像宝玉和袭人云雨,他的爱情,却是黛玉的。
巧云倒了一杯水,擎在手里,慢慢地喝着,说是啊,恐怕以后我都会很忙,忙起来了,我就顾不上和你说话了。
左左看着她的眼睛,气焰低敛地说:没事,我就是觉得心里堵的慌,来随便看看,我不会打扰你的。
他想,他已经把自己表达清楚了,他只是无聊,不会打扰她的生活。
巧云翘了翘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扬头看墙上的表:这么晚了,你再不回家就没末班车了。
左左也看了看表,说,我可以走回去。
巧云不相信似地问:走回去?十多站路呢。
我喜欢一个人走夜路,现在,城市的夜既不寂寞又不可怕,到处是人和车,有时,我都恍惚是走在白天里。
巧云顿了一会,突兀问:你有心事?
左左低着头,没说话,巧云看见他脚下的白色地砖湿了好大一片,就叹息道:谁惹你了?
左左没说话,好半天才突然抬起头,好象鼓了好大勇气才问: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巧云愣了一下,扑哧就笑了,她以为是因为自己一晚上都没搭理他,才这样,就哏哏地笑着道:什么呀,你只是需要一个同龄的女孩子和你一起在爱情的路上摔交,因为你们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呀。
不是的,没有人喜欢我。左左一直低着头,他的心,那么暗,所有光线都不能到达,末了,他站起来,慢慢往外走:我该回家了,你关门休息吧。
巧云依着门,对着他的背影张望了一会,摇了摇头,正要拉下卷帘门,就听旁边有人嗨了一声。
她说谁。
一个影子站在她面前,温和地说:我是左左的父亲,能和你谈谈吗?
巧云警觉了一下:你什么意思?说着,就要往下拉卷帘门,伊河一闪,就闪进店里了,他仰着头,四处打量,说:我绝对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左左最近有些低落。
巧云抵触地看着他:他情绪低落和我有什么干系?
伊河又笑:你别拿这样的目光看我,好象我们马上就要刀兵相见似的,你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我只是想从你这里知道一点他的心思。
巧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以为你要指责我引诱良家少年呢。
伊河的心里,会意一笑,心里,大约已有了谱,他喜欢所有皮肤白皙的女子,特别是像巧云这样的女子,即便不说话,那双吊眼,都能把男人的魂魄钓走。
左左迷恋在巧云店里度过的那些肆无忌惮打开心灵的好时光,可,巧云语气与眼神里的堤防,还是,狠狠地挫伤了他脆弱的自尊。
整个暑假的后半部分,他没再去找过巧云,闲暇时间他就躺在床上看专业书,要么,就是画工程图,他学的是土木建筑,理想是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宏伟城堡,要设计得像十七世纪的童话城堡,富有浪漫色彩,有偌大的、鲜花满径的院子,城堡的墙壁上镶嵌着梦幻般美妙色彩的彩绘玻璃……每一个进出城堡的人,脸上都洋溢着春天般的笑容。
有时,他趴在窗户上看,看到悠悠出门上班了,他就跑到晒台上,一坐就是一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栀子的枝叶在风里舞蹈,摩挲着他的脸,有时,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他都在看着悠悠的窗子,暗红色的木格子窗将悠悠的世界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有时,窗外会晒着悠悠的内衣,娇艳的颜色,很乖巧的款式,他想象它们套在悠悠身上的模样,想象得自己面红心跳,悄悄地捂了脸,那时,他真的想把幻象中的悠悠拥进怀里。
但是,他从来没有去碰过那些潮湿的内衣,他想,那都是陈年碰过的,甚至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液他的指纹,这样想的时候,他的面目就狰狞起来。
他想,如果没有认识悠悠该多好,至少,他还拥有快乐。
可是,她闯进了他的生活,就像一块巨大的美丽布匹遮住了他的阳光。
暑假快结束时,悠悠和李小兰吵了一架,因为李小兰看不惯伊河在悠悠进出时谗着脸的样子,便故意找茬,多收她水费,悠悠自然不肯,虎视眈眈地看着李小兰:你为什么多收我三吨水费?
李小兰眼皮都不抬一下说:没办法,因为有人偷水。
谁偷水你找谁要去,我又没偷。
因为伊河,李小兰生平最恨第三者,她用鼻子冷笑了一下说:呀,连人都理直气壮地偷,偷点水又算得了什么?
悠悠被她噎得满脸通红,起伏着丰满的小胸脯,一时找不到话回击她。
李小兰撇撇菲薄的唇道:别看房东紧着讨好你,这可不是你赚他便宜的把柄,不信你试试,交房租时你少他一个子他都不干,漂亮年轻算什么?谁没年轻漂亮过,除了让男人多赚点便宜一分钱都不值。
悠悠忽然地就笑了,斜着漂亮的眼睛,挑着眉毛看李小兰:我终于明白你男人为什么宁肯花钱买春都不要你了。
李小兰冷不防被揭了软肋,将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悠悠:他就是出去花钱买春也不买你这样的。
悠悠道:恩,那是因为我不卖给他,我让他揣着钱惦记一辈子。
说毕,悠悠优雅地转了个身,进房去了:没本事把男人看严了就找别人撒气,你可笑不可笑。
说着,啪地关上门,依在门上,绷在脸上的笑容,才缓缓谢下来,连同两颗泪。
李小兰忽然觉得无趣,被悠悠晾在门外,像架上的鸭子下不来一样尴尬地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末了,抬起脚,想踹门,想了一下,又自语道:门是我的,踹坏了谁修?
里面的悠悠听了,扑哧一声就笑了,脸上还泪痕未干。
李小兰风风火火地下了楼,冲左左喊:我不能让一个道德败坏的第三者住在咱家楼上,儿子,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和你爸爸说说,让她搬走,我宁可不赚这份房租。
躺在床上看书的左左翻了个身,扔给她一个沉默的脊背。
李小兰就恨恨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爷俩不是都把她当成心头肉嘛?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们剜掉,左左,我的宝贝儿子,这世上有多少又干净又善良的女孩子你不喜欢,你偏偏拿热脸去贴狐狸精又冷又骚的屁股?
左左哗啦地翻了一页书,把书扣在脸上。
李小兰恨恨地打开了电视,故意把声音放得山响,左左跳起来,穿上衣服,出门去了。
正巧住二楼的裁缝下楼出门,李小兰便一把抓抓住了裁缝捏着皮尺的手:裁缝老板,你来评评理,你见过这么趾高气扬的房客么?怎么说我也是房东,她竟然当我不存在。
裁缝就温和地笑笑,说真的,李小兰不是个讨人喜欢的房东,房客们分明是付了房租住在这里的,她却偏偏喜欢摆出一副施恩于人的架势,好象他们住在这里,不是因为交了房租,而是因为李小兰的恩德。
李小兰又是那样的喜欢沾人小便宜,动辄让裁缝帮着修改一件经年不穿的旧外套,喜欢去一家房客开的茶店讨茶,每次都说回家试喝,若是好,以后就买这种了,可从未有人见她买过茶叶,还有,闲得极其无聊的她,又那么着迷于别人的隐私,喜欢研究裁缝给女人量尺寸的手到达女人乳房以及臀部时是不是故意磨蹭了,尔后故意说给裁缝娘子听,她还喜欢收声敛息地站在走廊里,偷听房门里的人说电话,然后加上自己的揣测到处宣扬,每每她被被揭了碎嘴的短,就会很无辜地看着人家说:谁告诉你是我说的?你去把他找来我和他对质。等人走了,她才气势汹汹地卡了纤细的腰,对着那人的背影啊呸一声说:装什么正经,谁不知那是你做的……
因为李小兰的醋劲和乖戾,老楼已许久没有单身女房客了,更甭说年轻漂亮的单身女房客,所以,李小兰的刁难,悠悠是注定了要遭受的。
老楼的房客们都在等着看热闹,现在是和平盛世,生活寡淡到嘴里都要生出鸟儿来了,看热闹式的围观,成了每个人心底渴望的刺激。
他们在等着李小兰和悠悠开战,而且,他们知道悠悠绝对不是盏省油的灯,看她走路的样子吧,仰着骄傲的头颅,小鼻孔几乎要冲着天了。
左左是开学后才知道巧云和伊河的秘密的,他进出学校都要路过巧云的小店,每一次路过,那些柔媚而温暖的记忆就会像毛茸茸的鸟儿在他的心头拱动,将他的心拱得痒痒的软软的。
但,他还是没有进巧云的店子,最多,在店外逗留片刻,他多么希望正在忙碌的巧云停下手里的活,伸个懒腰,望一望门外太阳时一下子看到了他。
可,巧云从来没有这样过,失望让他有些惆怅,他觉得,惟有巧云,才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她可以抿着嘴听他说各种各样的怪话,甚至,他可以和她谈悠悠,讨论悠悠的心态以及不负责任的陈年,总是他在说,巧云从不反驳他针对悠悠和陈年关系所发的断论,只有在她这里,他才能找到思绪倾泻的快感。
只有能肆无忌惮说出心里所想的日子,才是最美好的,那种美好,就是连看一眼天空的乌云,都觉得它们是透明的。
他很伤感,难道,就要这样和巧云从相知到陌路了么?
巧云还是从前的样子,依旧笑意盈盈,好象压根就不曾为与他的疏离而感伤过。
某个晚上,他从图书馆出来,路过巧云的店子,见卷帘门拉下来了,但没有全部拉合,还开着大约半米,他心情很好,想找个人说话,于是,在店门前站了下来,举着手,刚要敲门,忽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摇晃了一下头,再听,就听巧云说:你真的会娶我么?
然后就是一阵接吻才有的含混回答,尽管那些喔喔声很不真切,左左还是听出来了,这些声音来自伊河的喉咙,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好象身体皱成了一团,像一团肮脏的纸正在被人用脚碾来碾去。
左左就那么蹲在那里,觉得那么无助,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凭这意外伤害,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他听见巧云撒着娇说:放开人家,我先去把店门关了。
巧云是睡在店里的,左左忽然想起,最近,伊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躲闪,原来竟是这样。
他就那么蹲在那里,一动不动,门下射出的灯光,打在他白色的耐克鞋上,只要巧云锁门时向外一看,就会看见的。
是卷帘门,锁时,她必要弯腰的,届时,向外一扫,就能扫见被悲伤打倒在地的左左。
他想象,当她看见门外的鞋子,当她惊异地问一声谁,他的那个喜好在女人面前做英雄的父亲,一定会挺身而出,拉开门看个究竟,那时,门被拉上去,所有的灯光普照在他身上,他就像一个被适时推出的罪恶证人,用凛然而平静的眼神,望着他们,不言也不语地望着他们,一直,将他们望到崩溃。
想到这里,他轻轻笑了一下。
可是,巧云并没有发现这双暴露在门外的鞋子。
情欲激荡的巧云,利落地从里面关了门上了锁。
左左失望地看着黑洞洞的卷帘门,慢慢站起来,走了一会,站住了,从路边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奋力向卷帘门扔去。
夜有些静了,石头与铝板的撞击,分外响亮,很快,他听见伊河厉声喝问:谁?
卷帘门开了一条缝,很快,里面的人好象在为出来还是不出来而争执,推搡中,卷帘门稀哩哗啦响了一阵,最终,还是又合上了。
左左兀自就笑了一下,沿着路边,捡了一些石头装在口袋里,隔一会便扔一块,里面,死一样寂静。
破坏欲带来的报复性快感,很快,被寂静淹没了,左左无趣地回寝室,在床上呆坐一会,倒下,睡去了。
夜里,他又梦见了巧云,这一次,她勾着伊河的脖子央求道:你娶了人家嘛你娶了人家嘛。他看见自己悄悄走过去,将巧云勾在伊河脖子上的手指一根根剥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自轻自贱?他不会娶你的。
巧云仿佛根本就看不见他的存在,只是,勾在伊河的颈上反复说你娶了人家嘛你娶了人家嘛……
左左就醒了,天已亮了,挂在窗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很有人,睡在梦里,他却,那么不情愿地醒了。
他垂头丧气地拎着饭盒去餐厅,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去上课了,整整一个上午,他的心,都在巧云的店子周围徘徊。
上午一放学,他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校门,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巧云门口,两手把着门框望着她笑时,巧云也笑了,好象,他们从未有过任何隔阂,如同昨晚他们还一起吃过一餐融洽的晚饭。
她正在打扫地上的头发,长短不一、色彩不同的头发,慢慢汇聚起来,像黑色的雪。她直起腰,看着他,脸上跑着温暖的春风:姐姐哪里得罪你了?好久不见你来了。
左左腼腆地笑了一下,在沙发上坐下:我不是很爱出门。
见巧云将头发茬子装进墙角的一只编制袋,遂问:据说,这些头发是被收去做酱油的,真的吗?
巧云笑笑说:你也知道这个啊,而且是做高档酱油,低档酱油还没用它们的资格呢。
左左捂着嘴巴,将细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再也不吃酱油了,恶心死了,你做理发,你肯定知道,有那么多人生头皮屑,还有的人头皮上生皮炎,这些头发简直就是一些疾病的种子……
你来,就是为了问问这些头发茬子是不是被拿去做酱油的?巧云睥睨着他,一抹成熟女子的风流,从眼角流淌而出。
左左无声地笑了笑,挪到理发椅上坐下来,又将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我想和你说说话了,在家呆了一个暑假,嘴巴都快憋臭了,和我妈妈谈不来,和我爸爸没有共同话题。
他知道,现在的巧云,对伊河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而且很想知道伊河与李小兰的感情怎么样,所以,他特意说得漫不经心,象在街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无意中说被午饭的某道菜塞了牙。
巧云把袋子放回角落,有些担忧似地看着门外的马路,停了一会,才说:是啊,你们这些孩子,和父母都有代沟,而且还是鸿沟。
左左觉得话题进行的不顺畅,便说:你有烟吗?在家这段时间一直没抽,我妈看见了会骂我的,她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型,我见过她一晚上就抽掉一包哈德门,可她一见我抽烟就像见了鬼。
为什么?巧云拿了支烟递给他。
她觉得抽烟是不快乐的标志,不快乐的人就是不幸福的人,她喜欢我幸福,所以。左左看了一下,是南洋红双喜,心,就难受了一下,知道是伊河放在这里的。
巧云听了,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了:她怎么这么教条主义?
她的笑声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左左瞅着她,一动不动的,也许,她以为自己尚不知情:让我爸逼的,其实,如果我妈没嫁给我爸,她会是个很快乐的女人,她是个很容易有幸福感的女人,只要我爸对她好一点,我们家就会变成快乐天堂。
巧云屏住了呼吸:你爸对你妈不好?
烟迷了左左的眼睛,他低了一下头,用鼻子恩了一声。
巧云就问:为什么呀?
不是我妈的问题,我爸太花了,他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骗女人感情玩,而且,每一次都拖泥带水处理不利落。
那些女人逼着他离婚娶她们?巧云脸上已生出了一层薄薄的了寒意。
如果是那样,我还敬佩他呢,她们都跟他要钱,要他给买衣服买首饰买任何她们想要的东西,我爸爸不过是个吃房租度日的人,日子舒服,但没大钱,她们不信,就跟他闹,说他家里一定有祖上留下来的宝石首饰甚至美元什么的。
巧云喔了一声,坐在那里。
左左瞥了她一眼:我最瞧不上我爸爸的就是他为了勾搭女人到处说我妈不好,太不男人了,而且,他还会把过去的情史像抖搂抹布一样到处宣扬,说什么体态的女人什么味道,什么面相的女人最惹不得,为了对下一个新女人表示钟情,他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把前面的女人用嘴巴糟践得一钱不值,我觉得,一个尊重自己历史的国家是值得敬佩的,譬如德国,虽然经历了很不光彩的二战,但是人家醒悟了,而作为一个人,他应该尊重自己的过去,特别是走过的感情之路,他应该尊重每一个路过了自己人生的人,否则就是背叛就是无耻,譬如我爸爸,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所经历的每一个女人到最后都变成了让他引以为耻的人生污点?
你妈怎么能忍受他这样花心?巧云冷冷问。
左左对自己的演讲很满意,继续说:因为保住和我爸的婚姻她就可以不用上班,在家做人人羡慕的全职太太,你没经历过她生活你不会体味到她的心满意足,和她同龄的那拨姐妹还在濒临倒闭的纺织厂为几百元的月薪而奔波在流水线上,和她们相比,她是多么地养尊处优,在她们面前,她的虚荣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她常和我说,金无足金人无完人,所以,她也就不苛求什么了。
巧云说喔,她总是在说喔,她心里装满了话,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向这个少年说起。
左左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落下来了,他拿手背粘了粘泪说:你知道吗,我爸爸为了向女人求欢,总是急于表达他的诚意,说他会给人家一个名分的,哈哈……那些女人,除了稀罕他口袋里的银子,哪个曾稀罕过他给什么名分?
这句话,巧云觉得像匕首,生生地,捅在了心窝上,天呐,他对所有女人都说这句话,别人谁也不曾当真过,她却,像得了什么金科玉律。
她强压着内心涌动的屈辱,不动声色地问:如果那些女人真的要名分,你爸爸给得了吗?
左左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角:他能给?我妈早就不是他老婆了,虽然讨厌我妈,但他是不会和我妈离婚的,离婚太麻烦,而且我妈又不是盏省油的灯,他怕折腾也怕我妈分他家产。
巧云心里,已是怒涛翻滚,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中午想吃什么?姐姐请你。
左左知道,巧云这样说,其实是下逐客令,他站起来,说和同学约好了一起吃饭,还是改天吧。
巧云没心思留他,嘴里说着好,那就改天,眼神已飘到了电话机上,左左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左左出了门,浅秋的阳光还有些余热,灼灼地打在肩上,他晃悠着高而瘦的身体,像一株活动的竹竿,在人行道上晃悠,他埋着头,嘴里嘟哝着左左你是个畜生。
这样说着,就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回想起他与巧云说伊河那些话,太恶毒了,哪里像儿子说父亲,就是仇家的相互诋毁,也不过如此。
可是,世间那么多女人,伊河为什么非要看上巧云呢?
巧云!他的牙齿缝隙里挤出这两个字,放在嘴里,狠命地积压,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他所想去热爱的人,都纷纷地来伤害他?他觉得他们都应该是亲人,像一片树林,相互之间有着万千牵连却也干净清爽。
他觉得,巧云和伊河两人,多少都有些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