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米克的工作室给县警察局打了个电话。我用手帕包着话筒,并尽量避免触碰别的东西。接电话的家伙听起来像磁带录音,他记下我的名字和米克家的地址,让我等在原地,二十分钟后会有人到。说完没等我表示感谢,他就挂断了电话。他的声音非常兴奋,估计这里不经常发生命案,而这起命案将会成为本周的重大新闻。相当重大的新闻。
我犹豫着是否要给埃伯哈特打个电话,告诉他事情的最新进展,但这么做为时过早。米克的死也许能让丹瑟尔摆脱困境,但也可能不行。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也许米克是自杀,也许在哪里留了张纸条,说他这么干是因为他对弗兰克·科洛德尼的死罪责难逃。如果是这样的话,整件事就漂亮干脆地了结了。但问题在于,米克不是自杀。自杀的人不会把自己反锁在小木屋里,用斧头劈开自己的脑袋。不,这件事要么是意外——这个意外出现得太恰到好处,我很难接受——要么是谋杀。如果是谋杀的话,那整件事要么变得简单明了,要么变得更加复杂。这完全取决于是否出现减轻罪状的情节,取决于本地警察找到的证据。
或是取决于我能找到的证据,我暗自思量。
现在,我独自一人待在工作室,无所事事,静待警察的到来。我可以到外面等他们,但那里太冷了。我不应该触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不过,我用不着触碰任何东西——总之,不用我的手去触碰。没说我不能像个老猎犬一样东闻西嗅吧?没说我不能用眼睛看看吧?
我走到纱门旁,往外张望了一下,确定后院依然空无一人,然后转身重新打量了一遍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时我猛然意识到,屋里的一片狼藉也许并不是米克自己弄的,也许这个地方被人翻了一遍。仔细一看,就是这么回事,不明显,没有东倒西歪的家具用品,但是屋里很乱,比一般的杂乱无章更甚。唯一没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堆在墙角的那摞通俗小说杂志。
如果这个地方被人翻过了一进,原因何在?米克有什么东西引得别人来找呢?
那摞通俗小说什么也说明不了。都是四十年代末期的杂志,只有一两本没有封皮的三十年代的《西部故事》,全部都是西部小说。画具和渔具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仔细看了看四处散落的纸张,大部分是从大小不一的速写本上掉下来的,各种各样未完成的画作,或是几年前的书信复印件。全都来自跟米克的商业作品相关的联系人,没有一封信是写给我认识的人的,也没有提到过通俗小说帮的成员。
一张桌子上摊了两张地图,一张打开了一半,一张完全摊开了。半开的那张是旧金山市的地图,上面用黑色记号笔标了一个画着圈的X,正是欧陆酒店所在地。完全打开的那张地图是亚利桑那州全图。
上面也标了个画着圈的X,在图森市东南,科奇斯县境内。我弯下腰,仔细看了看。X所在的那块区域一片空白,没有城镇、没有公路、没有铁路,也没有河流湖泊。这意味着那里是一片旷野,可能是沙漠,也可能是丘陵。附近最近的城镇是个名叫维科斯塔夫的地方,离X所在地至少有十英里。
为什么米克要在亚利桑那州地图上的一块荒地上做标志呢?有一个答案:据说弗兰克·科洛德尼在亚利桑那州拥有一座死城,名叫科洛德尼城。也许地图上那块地方一点也不荒凉。通常,最详尽的州地图也很少将死城画在上面。
我起身站直,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另一处标记,就在右下角的空白处,藏在地图上一道褶皱里。我俯下身子,眼睛贴近地图,看出那里潦草地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上一下,名字外面圈了个圈,就像写在心形里面的情人的名字。下面那个名字下画了好几道着重线,旁边还打了个问号。
上面那个名字是弗兰克·科洛德尼;下面那个旁边打着问号的名字,是西比尔·韦德。
正如之前告知的那样,二十分钟后,县警察局的警官到了。那时我已经来到屋外,正坐在发动着的车里,把暖气开到最大,想驱走深入骨髓的寒意。第一辆车上是两位巡警,尾随而来的第二辆车上坐着一位副警长,名叫杰瑞恩齐克。在县警察局的探长从里约维斯塔赶来之前,杰瑞恩齐克将负责这里的工作。
我带他们走到小木屋,从窗户那里指给他们看屋内的尸体。杰瑞恩齐克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一一作答。我还跟他说了几位证明人,包括埃伯哈特,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既没有显得不友好,也没有表示怀疑,只是表现出一位正在调查命案的警官应有的谨慎。
然后我被送回了自己车里,这样挺好的。杰瑞恩齐克和其他两个人开始用铁棍撬小木屋的窗户。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去了。我在后备箱里放了一个小旅行袋,以备突然需要出城办事时之用。包里放了两本通俗小说杂志,这会儿我拿出一本,想要看一篇约翰·K.勃特勒的小说,但是我的心思在别的地方。我的脑子里不时闪过小木屋中米克的尸体,身体僵硬,姿势扭曲,脑袋被劈成两半,满是鲜血。我还一直想着那张亚利桑那州地图上的两个名字,科洛德尼和西比尔·韦德,应该是米克写在上面的。
过了一会儿,又开来一辆警车,上面下来了两个便衣警察,和一个拿着一套医用工具的家伙。那个年轻的便衣警察带着一套野外实验室工具和一台相机。三个人走到房子旁边,一位警官站在那里,带他们去了屋后。十分钟之后,那个年纪稍大的便衣独自走了回来,径直走向我的汽车。
他跟我年纪相仿,右耳外侧缺了一小块,好像被人咬了一口。他名叫卢米斯,举止彬彬有礼,让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在演戏。每说两句话他就要称我一声“先生”,并两次为不得不让我留在这里而表示歉意。不过,他同样也抄下了我侦探执照上的全部信息,以及我提供的证明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并且让我说了两遍我今天为何会来到这里,怎样来到这里,怎样发现了米克的尸体。
我们谈话结束时已近两点,这时一辆越野型救护车顺着车道开了上来。卢米斯对我的配合再次表示感谢,像三十年代“三颗豆子”系列电影中的约翰·韦恩那样碰了碰自己的帽子——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会相信——然后转身带着那两个医护人员去了小木屋。又剩我一个人了。我下了车,像狗一样绕着车子转了两圈,重新回到车上,看着通俗小说杂志背面“你也能成为侦探”的广告发呆。
时间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二十分钟。这时,卢米斯和杰瑞恩齐克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他们朝我走来,身后跟着医护人员,抬着一副担架,上面放着米克的尸体,盖着床单。那位医生或验尸官助理也在旁边。我又一次跳下车,跟卢米斯和杰瑞恩齐克站在一起,看着医护人员把尸体抬进了救护车。
杰瑞恩齐克说道:“嗯,就这样了。”
卢米斯点了点头,看着我:“先生,你现在可以走了。不过,如果你能在里约维斯塔的警察局停一下,签一份证词的话,我们将非常感谢你。这对意外死亡案件而言是必不可少的。”
“意外死亡?”
“是的,先生。”
“你确定这是一起意外?”
“相当确定。”杰瑞恩齐克答道,“他当时正站在梯子上,弄墙上的钉子,然后脚下一滑,或者是梯子倒了。他手里拿着斧子,也可能斧子是在地上,不管怎样,他正好摔在斧子上,脑袋被劈成了两半。有时会发生这种意外。一件古怪的意外事故。”
“那他为什么要把门锁上?”
卢米斯说道:“先生?”
“为什么一个人在自己家里,去那么小一间木屋,爬上梯子之前还把屋门反锁上?这说不通。”
杰瑞恩齐克耸了耸肩:“有时人们的确会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怪癖。也许他在安全方面比较偏执。”
“工作室的门没锁,”我说,“所以我才能进去用里面的电话。”
“你似乎觉得他是被谋杀的。”卢米斯温和地问道,“为什么?”
“我之前跟你说了,他跟周末发生在旧金山的一起命案有关。两天之后他自己居然死于一起古怪的意外事故,太过巧合了,很耐人寻味。”
“你说他跟旧金山的命案‘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警察没有拘留他?”
“这个我也解释过了,警察逮捕了别的人。”
“但你觉得那个人是无辜的。”
“对,我这么觉得。”
“但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米克先生有过任何违法行为,仅仅是推理。对吧,先生?”
“除非你们在米克的文件里发现了跟勒索事件相关的东西。”
“我们没有发现。”卢米斯说,“我们在他的文件里没有发现任何与犯罪相关的东西。”
“此外,”杰瑞恩齐克说,“他也不可能在小木屋里被人谋杀。门是反锁着的,两扇窗户都关得很严。我们花了五分钟才撬开其中一扇,进到屋里。”
“有各种各样的密室机关。”我说道。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比如?”
“我一时想不出。我又不是约翰·迪克森·卡尔。”
“谁是约翰·迪克森·卡尔?”
“好吧,你瞧,有这么一种办法。这间小木屋非常小。假设房间的墙壁不是牢牢固定在地板上的,假设有办法能让整间屋子倾斜——找两个结实的支架,以防屋子翻倒。这样一个人可以在屋里把另一个人杀死,走出门外,让木屋倾斜,从下面重新爬进屋子,把门锁上,再爬出来,然后把屋子推正,置于尸体之上。”
卢米斯和杰瑞恩齐克一言不发。他们看着我,仿佛怀疑我是不是疯了。
“当然这扯远了。”我说,“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不过,这就是我说的密室机关的一种,可以做一些事让谋杀看起来仿佛是不可能的。”
“这里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卢米斯说道。他的声音依然很耐心,用眼神表明他真的不介意站在这里,跟一位来自旧金山的傻瓜私家侦探聊天,“这间小屋从头到脚都非常结实。没人能让屋子往一边歪,除非用起重机。”
“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你看,那只是举个例子……”
“没什么机关。”杰瑞恩齐克说道,“门反锁着,上面插着钥匙。你自己也从窗户里看到了,对吧?钥匙上有两枚非常清晰的指印,都是死者的指印。这说明了什么?”
“他曾经用过这把钥匙。”我说,“但他不一定是锁门的那个人。凶手可能戴着手套,不是吗?”
卢米斯叹了口气,耐心地说:“你的这个凶手怎么从屋子里出来呢?”
“也许他锁门时人并不在屋子里。”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在屋外了?”
“是的。”
“那他怎么从里面把门锁上?”
“也许他用了几根绳子。这是个很老的把戏:把绳子绕在钥匙上,打一个活结,把绳子两头都从门下面穿过来;然后关上门,用绳子拉动钥匙锁上门。完事之后用劲拉一下绳子,松开活结,从门下面把绳子拉出来。”
“很有意思的想法。”杰瑞恩齐克说道,但听起来他并不这样认为。
“小木屋门口附近有一段钓鱼线,在草地上。我注意到了,你们肯定也注意到了。”
“我们注意到了,是的,先生。”卢米斯说。
“凶手也许就是按我说的方法用这条线把门锁上的,事后把线扔在了那里。”
“不,恐怕不是这样。没人能用钓鱼线把小屋的门锁上。”
“为什么?”
“因为门锁上的钥匙很难转动。”卢米斯说,“我自己转了好几下,所以我知道。没人能用钓鱼线转动那把钥匙。就算是用晾衣绳或是粗绳子打个活结,再从门下面拽也不行。不,先生,那把钥匙只有用手才转得动。”
这个想法到此为止了,他干脆利落地否决了它。但我仍然问道:“我想屋里没什么证据证明可能是谋杀吧?”
他摇了摇头:“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不相干的东西说明其他人曾经在场——没有类似的东西。”
“米克死了多久?”
“几个小时。已经出现了尸僵。”
“今天早上的事?”
“今天早上,是的。”
“尸体上还有其他痕迹吗?”
“下巴上有块乌青,右手食指和左肘有划破,验尸官助理说这些都是摔倒造成的。”
“下巴上的乌青有没有可能是由于其他击打造成的?拳头,或是其他武器?”
“有可能,但不是。”杰瑞恩齐克说道,他不像卢米斯那么有耐心,听起来他已经不耐烦了,“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坚持,放下它不行吗?米克先生死于一起古怪的意外,就是这样。”
“你知道,他是对的。”卢米斯说道,“你不能臆造不存在的恶意犯罪。请你跟我一起去一趟里约维斯塔,签一下你的证词,然后回家,把这事忘了。”
还能怎么办?我跟着他去了里约维斯塔,签了证词,回到家。但如果要我把这事忘了,那可就真是见鬼了。不管卢米斯和杰瑞恩齐克怎么说,不管证据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仍然坚信,奥齐·米克是被人谋杀的。
我回到住处时已经七点多了,旧金山弥漫着黄色浓雾。我开了一罐啤酒,拿着它走进卧室,往埃伯哈特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我又给高等法院打了个电话,但是他也没在那里。一位凶杀案警官告诉我埃伯今天休假。我给他留了言,让他明天早上回家之后给我打个电话。也许他出去尝试一夜情了。好吧,如果他这么做又能怎样?他有权这样做,不是吗?
我坐在那里,喝着啤酒,看着电话。在里约维斯塔的时候我已经用公用电话跟凯莉联系过了。我告诉她有关米克的事情,跟她说今晚不能一起吃饭了。她同意了,但在她平静的嗓音背后,我能听出她的恐惧。已经发生了两起命案——还会继续发生吗?她的父母是否有危险?也许她也在为我担心,不管怎样,我愿意这么认为。我今晚很想见到她,但眼下更为重要的是跟她母亲见上一面。我没跟她说这件事,只是告诉她我很晚才回市里;我也没跟她说米克的工作室里那张亚利桑那州地图的事情,以及用记号笔写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我拿起话筒,拨通欧陆酒店,转到了韦德夫妇的房间。在里约维斯塔的时候我打过一次电话,但西比尔和伊万都出去了。我给西比尔留了言,告诉她我需要跟她谈一谈,事情非常紧急,并说七点半左右我会再给她打电话。
电话响了五声,她接了起来:“喂?”
我告诉她我是谁,然后问:“你是一个人吗,韦德夫人?说话方便吗?”
“怎么了,是的。伊万一天都在外面,参加当地业余魔术师组织的聚会。你有什么事?”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在电话里谈这件事,”我说,“我今晚能跟你见一面吗?”
“关于弗兰克·科洛德尼的死?”
“是的。现在又发生了一起命案:奥齐·米克今天被害了。”
电话那边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是六七秒的静默,然后传来一声“噢,我的上帝”,声音远远大过耳语。
“三十分钟后我可以赶到酒店大堂跟你见面。”我说。
“不,不要在那里。你住得不远,对吧?凯莉说过,太平洋高地什么的……”
“你想来这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我把地址告诉她,“我大概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马上。只要我能叫到出租车。”
我挂断了电话,站起身,拿着啤酒来到起居室。我感觉非常忧虑。在这一团乱麻当中,西比尔·韦德仿佛是一个关键人物,否认这一点毫无意义。我不得不坐下来跟她谈一谈,问一些相当尖锐的问题。我一直绕开她,因为她是凯莉的妈妈。但是现在米克死了,他还在亚利桑那州的地图上做了那样一个标记。而丹瑟尔依然被关在警察局,被指控犯有谋杀罪。是时候迎难而上了。
我翻了一遍收藏的《午夜侦探》,找到刊有萨缪尔·莱瑟曼小说的一期杂志。然后我坐在沙发上,跟马克斯·鲁夫神交了一会儿,静待他的创造者来到我身边,告诉我一个真实的故事,而非虚构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