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东部的天气相对宜人,天空晴朗,零星点缀着几朵白云,随风飘荡。从奥克兰出来后驶上二十四号高速公路,交通略微有些拥堵,不过我在胡桃溪市转到六八〇公路,车辆就少了很多。我打开收音机,只为了增加一点背景音,然后同往常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驾车时一样,思绪开始飘飞。
它首先飘到了凯莉身上,久久萦绕不去。我思考着我们的关系。我们在床上相处愉悦,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别的东西,但我并不确定那是什么。一部分是自尊心。如果一个老家伙得到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充满魅力的女人,自尊心总是一个问题。而她性格的深度则是另一个问题。还有她的幽默感,她那种让我前一分钟感觉自己是个傻小子,后一分钟又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能力。所有这些,是的,但——也许还有更多的?
记得我们两个共度良宵之后,周六早上,她对我说:“你是个好人,一个非常好、非常温柔、猫咪一样的私家侦探。”但是对她而言不只这些,不只是性爱和我的聪明才智以及迷人魅力。该死,今天上午她自己承认了,自孩提时代她就深深着迷于小说中私家侦探的神秘气质。摇滚歌星和运动员都拥有狂热的追随者,为什么私家侦探不能拥有疯狂粉丝呢?
嘿,得了吧,我对自己说,这样不公平。她的确是被私家侦探所吸引,那又怎样?你自己又怎么样呢?也许,她对你最基本的吸引力来自于她是一对通俗小说作家的女儿,而且这两位作家写出了你最喜爱的侦探小说系列。也许你是通俗小说的疯狂粉丝。想想这一点吧,聪明的家伙。
我想了想这一点,感觉有些不自在。这种想法似乎的确包含了一定的事实,超过了我愿意接受的程度。而这一想法开启了种种让人不安的假设。三十五年来,通俗小说占据了我生命的核心部分。我自己也承认,自少年时代起,我就努力效仿自己崇拜的通俗小说人物。假设通俗小说的地位非常重要,潜意识里我已经让它们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与性爱?假设我现在唯一能够爱上的女人就是那个跟这些泛黄的旧杂志有关、跟书写这些故事的人有关的人?
假设周五晚上、周六早上、昨天下午跟我上床的是通俗小说,而不是凯莉?
不,我想,不,不。我可能有多重性格,但这种变态性格绝不属于我。那么凯莉是否会因为喜欢私家侦探而不正常呢?她是否是和萨姆·斯佩德或者菲利普·马洛达到了高潮,而不是和我呢?狗屎。我们拥有共同点:通俗小说和私家侦探。最初是它们让我们走到了一起,但它们所做的一切到此为止。她关心的是我,这个男人;而我关心的是她,我想得到的是她,打动我内心深处的是她,是这个女人。
我努力把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抛诸脑后,让它们困在我思维的底层。去死吧。想想别的事情:埃伯哈特的婚姻危机,到了由洛岛见到奥齐·米克之后我该说什么,关于弗兰克·科洛德尼谋杀案的推论;《迷雾》难题的解决方法。对自我剖析过度只会让人陷入无聊的小事,导致不务正业,最终会让人疯狂。
在康科特我驶上四号高速公路,经过安提俄克后在一家服务站停了一下,加满汽油,还买了一张三角洲的地图。我稍微研究了一下地图,看起来由洛岛不太难找。这座岛很小,也许我用不着在马路上转来转去,拼命问路来确定米克的住址。
将近两点钟,我在三角洲最西面越过了圣华金河,河水在这附近与萨克拉门托河汇合,流入旧金山海湾。一百六十号高速公路从这里开始,在三角洲地区纵横交错的岛屿、村庄、码头、野餐点、堤岸马路、七十座桥梁和漫长水路间曲折萦回。这里风景优美,一派乡村气象。绿柳依依,白杨挺立,树上还悬着一簇簇的檞寄生。一块块农田散布,旁边是丛林浅滩,可以采摘野生黑莓、钓大马哈鱼和三角洲浅水整虾。棚户区里居住着中国老人,看起来仿佛从十九世纪中走出来的一样。地名多姿多彩:死人沼泽、扑克湾、公驴沼地等等。这里有加利福尼亚州最好的餐厅,还有数不胜数的船屋、快艇、帆船、划艇、摩托艇、木筏子,以及老旧的货船。事实上,在这里唯一找不到的内陆水路船只就是蒸汽船。这一点非常讽刺,因为当年大淘金之后,就是这种船载着无数乘客与货物往返于萨克拉门托、斯托克顿、旧金山和新的定居点之间,开辟了三角洲地区。
这一地区历史悠久,传奇众多。据说,在死人沼泽,鬼魂会在起雾的夜晚走到街上来;在粗金粒岛,埋藏着一处有着无数金币的宝藏,老人们还会面无表情地告诉你,三角洲地区的水下坟墓中掩埋着无数尸体:遭遇谋财害命的矿工、出老千的赌徒、强夺他人采矿权的恶霸、犯罪分子和受害者、被白人杀害的中国人,以及帮派争斗中被自己国人杀害的中国人,以及蒸汽船锅炉爆炸中死去的乘客和船员。如果你把河水抽干,就能踩着层层叠叠、泥泞不堪的尸骨从萨克拉门托一直走到旧金山。
夏季时分,三角洲是加州北部最受人欢迎的度假胜地。然而春天,寒风仍在广阔的冲积平原肆虐,大部分人不会来这里。今年冬季的暴雨造成严重的洪涝和水土流失,据说久经风霜的渔民也打算去别的地方过活了。
道路畅通,到格兰德岛的二十多英里路只花了四十五分钟。根据地图,我要在博文第路拐弯。这条路很容易找,我顺着这条路又开了三英里,拐到了由洛路,沿着马路一直向前就来到了运河旁,铁灰色的河面上横跨着一座老式铁架桥。开过这座桥,我就来到了由洛岛。
如果“由洛”的意思真是劳埃德·安德伍德之前跟我说的“丛林密布的地方”,那这座岛的确名副其实:堤岸马路环绕着小岛,下面的海岸上长满了芦苇,马路的另一侧种着柳树和胡椒树。往小岛中央望去,能看见两栋木板房,它们位于一片稍高的土地之上,彼此离得很远,掩映在灌木树林之间,其中一栋破败不堪。两栋房子门前各有一条私人车道,路上没铺砖石,路口处都立着邮箱,上面标有住户姓名。我在两处路口减慢车速,探出身子努力看清上面的字。两家都不姓米克。
整座小岛周长不过四分之三英里。堤岸公路在一半处拐向岛内,路的一边是一座岩石山头,另一边是一片迎风草地。岩石山头上面有一片白杨林,再往上还有一栋房子,位于马路与浅滩之间,掩映在白杨绿柳之后。我驶近这条私人车道,透过挡风玻璃仔细端详立在那里的邮箱。这个邮箱上的名字写得非常艺术,用了三种颜色,上书:奥斯瓦尔德·J.米克。
我沿着车道开了上去。这是一栋年代久远的二层木板房,屋外带有门廊,看起来比桥头那座房子还要破败。白漆片片剥落变色,门廊上部往中间陷落,栏杆上维多利亚式的格子多处破损。旁边停着一辆拓荒者用的那种带篷四轮马车的残骸,不知是真的还是仿制品。周边杂草丛生,让这辆车看起来仿佛没入土中一般。马车和房子之间停着一辆顺风旅行车,是朝鲜战争时期的产品。车的右后挡板凹进去了一块,镀铬外壳锈迹斑斑。
米克也许是一个非常成功的通俗小说画家,我心想,但看起来他现在日子过得不怎么样。除非这种破破烂烂的外表是出于某种怪癖或是什么特殊打算。谁知道呢,房子里面也许和旧金山的有钱人社区一样富丽堂皇。
我把车停在顺风旅行车后面,走下车。这里狂风呼啸,野草和杨柳东倒西歪,屋后和山下的浅滩被吹起层层波涛。天空中的云彩都被刮走了,碧空如洗。太阳已经移过天顶,看上去仿佛一只冷冰冰的黄眼睛。我拉起大衣领子,双手插进口袋,走上门廊。脚下古老的木板嘎吱作响,于是我尽量放轻脚步,然后按响了门铃。
什么动静也没有。大门依然紧闭,除了门铃的回响和大风低沉的呼啸,没有任何声音。
我心想,也许他不在家,也许我应该先给他打个电话,而不是径自开车过来。但是,除非他有两辆车,否则为什么那辆顺风旅行车会停在这里呢?
我沿着门廊走了一圈,绕到屋后。有可能他正在屋后的工作室,没听见门铃。屋后是一片更大的草地,斜向下延伸到一个天然小海湾,两侧生长着茂盛的芦苇。草地中间踩出了两条小路,一条通向小海湾中央一座破破烂烂的码头,码头延伸进运河大约二十英尺左右;另一条小路通向一栋小木屋,木屋朝马路这边有扇窗户。木屋、房子和码头正好位于三角形的三个顶点。
房子后面建了一座玻璃屋顶、带纱门的露台。我想,既然屋顶是玻璃的,也许是工作室吧,于是踏上三层台阶,来到纱门前。门没锁,敞开一条缝。我拉开门,探头进去,喊了米克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如果米克不在附近的话,这样开着门可真出人意料。也许他这个人太过古怪,根本不关心锁门这种小事,但我仍然觉得很奇怪。他应该会小心保护自己的私人财产,特别是工作室墙上挂满了他的油画作品、碳素画,还有钢笔素描。对于收藏者而言,这些东西价值不菲。
我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屋。我不想这么做,擅闯他人住宅是小说里私家侦探的标志行径之一,但我一向觉得这么做很蠢,并且也是违法的。几个月前,在卡丁和尼克尔斯案件中,我一时冲动,闯入一家鱼类加工公司,结果险些丧命。自那以后,我就更加不愿意擅入私宅了。于是我站在门外,打量了一圈工作室内的状况。什么也没看出来。这地方比我的公寓更乱,到处散落着画架、一罐罐颜料、画笔、空白画布,以及其他绘画用品;还有一大堆纸张、地图、破破烂烂的西部通俗小说和渔具堆在一起。看起来这里没人。
我拉上门,站了一两秒钟,望着眼前空旷的滩涂草地,然后沿着小路走向码头。背风处拴着一艘小船,长约十四英尺,船尾装着一个马达,船外裹了一层防水布,几乎把整艘船都盖了起来。我往码头尽头走了两步,从那里可以看到浅滩上下游的情况。两边都看不到什么东西,河对岸也没有。
突然一阵风起,小船在波涛中上下摇晃,撞击着码头侧面,砰砰作响。我觉得脸颊和耳朵都冻僵了。米克可能还有一艘小船,也许他坐着那艘船到其他浅滩钓鱼去了。从我在工作室里看到的那套渔具判断,他的确会钓鱼。但是今天很冷,对于钓鱼来说实在太冷,天气太差,更何况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再说,如果去钓鱼的话他怎么可能不锁工作室的门呢?
我走下码头,一间小木屋映入我的眼帘。小屋大概有十二英尺见方,由退了色的灰色木板搭建而成。屋顶歪歪斜斜,铺着一层沥青防潮纸,正对着运河的这面墙上有扇窗户。我一时兴起,穿过湿软的草地冲小屋走去。站在门口,我伸手拧了拧把手。门锁着。
我转身要走,却又停了下来。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我看到草丛中盘着一截钓鱼线,就像一条细细的蛇。我的胃里涌起一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头皮发麻。不是因为刮风或寒冷的天气。噢不,我心中暗想,不要又是这样,不要再来一起。但我以前经历过太多次这种感受。当接近暴力与死亡的时候,我几乎能够像通灵一般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我咬紧牙关,走向朝着房子那边的窗户。玻璃上布满了一道道灰尘。屋里光线昏暗,结满蜘蛛网。但仍有日光透过玻璃照射进去,看得清屋内的情形。
奥齐·米克倒在门口的木地板上,身体扭曲,旁边有一架梯子翻倒在地,还有一把双刃斧头。他的身上沾着血迹,还有一些灰色东西,斧头上也是。他的后脑勺被劈成了两半。
苦涩的胆汁涌上我的喉头。我转过身,深深吸了两口气。胃里不再沸腾之后,我再次从窗户朝屋里看去,这次不是看尸体,而是看房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老式门锁上插着一把钥匙,是那种大大的圆头钥匙。我拽了拽窗框,想把窗户拉起来。窗户纹丝不动。我急忙转到另外一边,又拉了拉那边的窗户,同样拉不开。两扇窗户要么卡死了,要么从里面锁上了,就像房门一样。而据我目前看来,这座小木屋没有其他出口。
又一起该死的密室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