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慢慢说道:“把它放下,罗斯。”
“什么?”
“枪。把它放下。”
他顺着自己的手臂看过去,脸上满是困惑,仿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东西。他打了个嗝,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突兀而难堪。他的脸色一变,一下子把手枪扔到了沙发上,就像扔掉一件热得烫手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枪砸在一个靠垫上,扑通一声掉在那个翻倒的威士忌酒瓶旁边。
“这东西在他旁边,”他说,“我肯定是把它捡起来了。但我没杀他。”
我轻轻走过他身旁,肌肉依然紧张,双眼注视着他的面孔,拎着枪管把枪捡了起来。枪管还是热的。丹瑟尔一动没动,我后退两步回到门边,把手枪放进我的外衣口袋里,他依然一动没动。
当丹瑟尔开口时,他显得迷惑不解:“他在这里干吗?”他指的是科洛德尼,“他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那里别动。”我冲他说,“别动。”
我回到走廊。那个女佣还没走,现在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另外三个我不认识的人和她一起站在走廊尽头,瞠目结舌。我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丹瑟尔,一边冲那个女佣喊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葛蕾塔。”
“好,葛蕾塔,下楼告诉经理,六一七房间发生了一起意外,有人被杀。”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听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跟他说我会叫警察。”我跟她说了我的名字,“但是别跟其他任何人说,只告诉经理。别离开酒店,警察可能会找你谈话。”
等她快步离开后,我重新回到屋里,关上门。门上装的是锁闩。不是那种带弹簧的,出门时在屋里按下锁钮,带上门就能自动上锁的那种;这种锁必须在门外用钥匙锁上,或者在屋里拧上锁闩。我锁上门,走近丹瑟尔,不过并未走得太近,因为我不知道他从这种茫然的状态中恢复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眼神转到沙发上的酒瓶子上。“我得喝一杯,”他说,“上帝啊,我非常需要喝一杯。”
“别再喝了。”我说。
“我浑身发抖……”
“别再喝酒。坐到那边的椅子上。”
那张椅子是仿维多利亚风格的。他坐在绒布椅面的边缘,双膝紧绷,胸口起伏,双唇颤抖,仿佛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呕吐。
他身后卧室的房门敞开着。我走了过去,朝里面张望。窗帘没拉,可以看到窗外的电报山和柯伊特塔。窗户全都锁着。床铺皱皱巴巴,毯子被踢到了床尾一角。没看见其他什么东西。卧室里还有一扇门,那是卫生间,门开着,里面大部分空间一览无余,什么也没有。
房间里共有两部电话,其中一部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我往旁边迈了一步,拿起话筒,拨了“9”,打外线。我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三十七分。也就是说枪响时大概是十二点三十分。
我拨通了高等法院,让总台帮我转凶杀案件侦察组埃伯哈特警官,他是我当警察时最好的朋友,现在依然如此,我们的友谊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这一周以来我都没跟埃伯联系过,所以我不知道他这个周末是否值班。如果他值班的话,事情就好办些了。
事情如我所愿。三十秒后,埃伯哈特接起了电话。我告诉他我现在在哪里,并把我所知的全部事情跟他说了个大概。我说完之后,他怒气冲冲,仿佛被咬了一口:“通俗小说大会上发生命案!又是你们这些杰出人物中的一员,你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的错,埃伯。”
“我说是你的错了吗?十五分钟后见,也可能得二十分钟。”
我耳边响起了“嘀嘀”的挂断音。我放下电话,看着丹瑟尔。他仍然双手紧握双膝,身子微微前后摇摆,双目紧闭,整张脸皱成一团。你几乎能够看出他所承受的痛苦,既有精神上的,也有身体上的。
科洛德尼的尸体就在旁边,身下是织着玫瑰图案的地毯。我走到旁边,单腿屈膝俯视着尸体,同时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每当碰到由暴力造成的死亡,我都会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酷无情。不用触碰尸体就能看出,他是近距离胸口中枪。烧焦的火药与鲜血混在一起,沾满他白色衬衫的前襟。在他身上我没看到其他伤痕。
我直起身子,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什么东西被弄乱,也没有什么东西被弄坏,除了洒在沙发上的那瓶威士忌。正对着大门的墙上还有一扇门,与隔壁房间相连接。奥齐·米克的房间?我走上前去看了看。不用动把手就能看得出,门是锁着的。我凑到门框与门之间的缝隙上瞄了瞄,从那里可以看到两个门闩,一边一个,都插上了。都是锁闩的结构,跟大门上的类似。只不过这扇门不能从隔壁用钥匙打开。
丹瑟尔发出一种低沉、可笑的哭声。我转身望去,此刻他身子不再摇晃,而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空洞,嘴角淌下一道口涎。他又开始发出那种声音,持续不停。我终于意识到,那根本不是哭声,而是那首熟悉的、没有调子的歌。
我没有烟
我一无是处
我身无分文
都他妈的去死……
我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胳膊。歌曲戛然而止,他眼皮翻动,双眼开始慢慢聚焦,仿佛刚从一段漫长的旅程回来。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紧紧盯着我,眼含泪水,充满痛苦。
“跟我说说,罗斯。”我说。
“说?”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口齿不清,“不知道。”
“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
“没什么可说的。我被巨大的声响吵醒了。然后又响起其他声音。我来到这间屋子,他就在那里。躺在地上,旁边有把枪。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喝多了,酒精中毒引发了神经错乱,有东西凭空从墙里爬出来。上帝啊。”
“你是说不是你让他进来的?”
“不,不是我。”
“那他怎么进来的?”
“肯定是从什么地方弄了把钥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记得了。我和本尼从酒吧回来以后我就回屋了。该死的血腥玛丽让我醉得很厉害。”
“本尼是谁?”
“大会上认识的一个家伙。”
“你一个人回来的?”
“是的,一个人。肯定是睡过去了。”
“一直在睡,直到被响声吵醒?”
“是的。”
“听我说,罗斯。”我说道,“我也听到枪声了,那时候我正好在外面的走廊里。之后没有人离开这间屋子,我进来的时候,屋里除了你没有别人。大门锁着,很可能是从里面锁上的。中间这道门也锁着,两边都锁住了。除非有人能从卧室窗户爬进爬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窗户也上了锁。你告诉我,怎么可能是别人杀了科洛德尼?”
“不知道。”他一脸苦相,双手紧紧抵着太阳穴,“上帝啊,我的头要炸开了。”
“警察也会这样盘问你的,这只是一个示范。”
“不是我干的。我得跟你说多少遍?也许是他自己干的。自杀。”
“当然。自杀的人特地死在你的房间里,而不是他自己的房间;自杀的人对着自己胸口开枪,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对着头,自杀的人特地从西比尔·韦德那里偷来一把枪,而不是吃一瓶安眠药或者跳楼,因为这样更容易是吧?”
“西比尔?”丹瑟尔说,“甜妞带着把枪?”
“你不知道这件事,嗯?”
他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一半咳嗽,一半干呕:“走开。他妈的走开,行吗?”
有人在砰砰地拼命敲门。时间没过多久,不应该是埃伯哈特,那就应该是酒店经理。我绕到门口,问他是谁,有人答道:“保安人员。经理跟我在一起。”
我打开门让他们进来。那个保安名叫哈里斯,看起来就是那种老派酒店保安,好像我非常喜欢的《马耳他之鹰》里的鲍嘉。他个头不高,衣着整洁,一头灰发,优雅的双手,穿着一件非常昂贵的威尔克斯-巴氏福特专营店销售的套装。酒店经理里格比先生正像是欧陆酒店这种维多利亚风格的酒店经理:个子很高,严肃内敛,但现在一副焦躁恐惧的表情。他巨大的喉结上下颤动,一刻不停,好像绳子上不停抖动的悠悠球。
里格比没待太长时间。他面色惨白地看了一眼科洛德尼的尸体,听丹瑟尔唱了一阵“我没有”的曲子,对欧陆酒店的声誉问题发了一番感叹,接着就去处理行政事务了。他走了之后,哈里斯向我询问事情的大致情况。我把经过讲给他听,不过省略了许多相关细节,这样便于他处理。他跟我一样,知道像我们这种酒店保安、私家侦探之类的人最好不要跟谋杀案牵涉过多。
不过他也四处检查了一下,跟我一样,看了一下门窗,但没有碰任何东西。他检查的时候我就站在墙边,留意着丹瑟尔的状况,一边等,一边向上帝祈祷我不在这里该多好。
哈里斯走出卧室,这时门外又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他打开门我听到埃伯哈特亮明自己的身份。随后,他们一群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警察我认识,名叫克莱恩,还有两个穿便装的人,带着实验工具和照相器材。
埃伯哈特看起来非常疲惫。两只眼睛下面都有眼袋,脸上的棱角和线条也不像平常那样分明,仿佛这些容貌特征都融合在了一起。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仅仅由于加班过度。
他先用几分钟检查了一下尸体。随后,那两个实验室的年轻人开始着手工作,克莱恩刚问了丹瑟尔几个基本问题。埃伯哈特嘴角叼着一根破旧的烟斗,怒目瞪着我。
“你还好吧,埃伯?”我问他。
这句话换来恶狠狠的一眼:“活力四射。怎么了?”
“你看上去很疲惫。”
“是的,好吧,别管我看起来怎么样。这是公事。咱们谈谈细节——所有你在电话里面没说的细节。”
“当然。不过有点复杂。”
“跟你有关的事情都很复杂。”
我把过程全说了一遍,从星期四下午丹瑟尔造访我的办公室说起,一直说到我进屋之后的所作所为。埃伯哈特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变换表情。我说完之后他问:“就是这些?”
“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
“啊哈。好吧,在我看来情节烂俗。你的伙计丹瑟尔,那边那个,周四晚上闯进了那个叫韦德的女人的房间,偷走了手枪。今天他喝醉了,用这把枪杀了科洛德尼,因为那本叫《迷雾》的垃圾,而且他们以前就不合。”埃伯哈特耸了耸肩膀,“看来这次有所改变,是起简单的案子。”
当然,我心想,一起简单的案子,情节烂俗。丹瑟尔遇到了麻烦,三天来一直在为自己找更多的麻烦。不可能是别人杀了科洛德尼。不管怎么自我辩护,他的确有罪。但还有其他人憎恶科洛德尼,想要让他死。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为什么?丹瑟尔杀了他,就是这样。一起简单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