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一〇一七房间,房门依然大开,不过两个茶几上的台灯都亮了。一开始我没看见凯莉,我一边敲门一边喊她。她匆匆忙忙从卧室跑了出来。
“你没抓到他。”她失望地说。她的眼睛又圆又黑,充满了愤怒,但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逐渐变得温柔。她并不是对我,而是对那个闯入者居然逃跑了感到失望。
“没有。听着,你不应该开着门。”
“门?为什么?难道你觉得他还会回来?”
我弯下腰,仔细研究了一下门闩。闩鼻和锁眼周围有几道新刮痕,是业余人士开锁时会留下的那种刮痕。专业人士——例如小偷——知道怎样使用工具,很少留下这种刮痕。我直起身子,关上门,确定锁还能用。
凯莉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也许不会。”
她走近几步,用指尖轻触我的下颌。她的眼神更加温柔了,灯光下瞳孔的颜色也变了——从深绿色变成了浅翡翠色。“摔倒时碰的吗?”
“怎么了?青了?”
“有一点。你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没有。你呢?”
“没有。天太黑了,而且事出突然。你觉得是什么人?小偷?”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我环视四周。咖啡桌被踢到了沙发旁边,但别的东西好像都没被动过。我望向卧室,看起来卧室里的东西也还是原样。这套房间的一道墙上有扇门,通向隔壁南面那套房间。欧陆宾馆里很多大房间都有这样一扇门——这是一种老式设计,便于为那些富有的客人提供“成套公寓”。但这扇门两边都上着锁,看起来也不像被撬开过。“你看出来有什么东西丢失了吗?”
凯莉摇了摇头:“西比尔的箱子开着,但也可能是她自己走的时候打开的。看起来不像被人翻过。”
“你最好给M套房打个电话,跟你父母说一下这件事,让他们赶快回来,看看有没有丢东西,然后通知酒店管理人员。”
“你要去干什么?”
“我想去核查一件事,很快就回来。”我走到门口,“我走了之后把门锁上,好吗?”
“好的。”她说,“你这样子让我很紧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没有。”我如实答道,“如果我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你。”
我走出门,站定,听到房门上锁的声音之后方才离去。我快步走到电梯旁,乘电梯到了六楼。丹瑟尔跟我说过他住在六一七房间。我找到这个房间,发现这里是老式酒店的一种常见结构:拐进一道大约十五英尺长的走廊,两边各有一扇房门,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门,里面大概是储藏室或者服务员放东西的房间。
房门下方的百叶挡板没有映出一丝灯光。我把耳朵凑到门板上,也没有听到一点声响。我敲了敲门,等了十五秒钟,加重力量又敲了一遍。没有反应。如果丹瑟尔在屋里的话,要么是睡熟了,要么是不愿意开门。
没什么好办法,我只好回到十五层,探头看了看M套房里的情形。宴会刚刚结束,大概只剩下八九个人。丹瑟尔不在。我走进去,问劳埃德·安德伍德和博特·普拉科萨斯刚才半个小时之内有没有见过丹瑟尔,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都说不知道。
这又怎么样呢?我一边走回电梯,一边寻思。不在这里并不能说明他就有罪,他不应该是那个人。该死,任何人都有可能。今天晚上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带着一身酒气到处乱窜呢?
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二十分钟之前丹瑟尔在哪里。
我回到一〇一七房间的时候听到屋里有动静。我敲了敲门,伊万·韦德打开了门。刚才发生的事情可能让他感到烦躁焦虑,但从他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他还是之前那副冷漠的表情。
他对我说:“进来吧。你的下巴怎么样?”
“有点酸痛。”
“发生这种事可真糟糕。”
“是啊。发现丢什么东西了吗?”
“我没发现,但我妻子还在检查。”
凯莉站在伊万身后的沙发旁边,我进屋之后她问我:“跑了一趟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什么也没发现。”
韦德说:“我估计是个小偷。”
“嗯,有可能。”
“为什么说有可能?否则还能是什么人?”
“可能是那个想敲诈你的人,爸爸。”凯莉说道,“写信的人,跟《迷雾》有关的人。”
韦德眯起了眼睛:“那件事就是个恶作剧。”
“是吗?”
“当然是。那个敲诈的人为什么要闯进我们的房间?”
我问道:“你和夫人有没有从家里带过来什么贵重物品?我的意思不仅是指钱财珠宝,也可能是文学素材——珍贵的通俗小说、手稿之类的东西。”
“没有,”他说,“没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
这时,西比尔从卧室走了出来,双臂环在胸前。她的丈夫对待这件事情相当平静,而她则不是。从她走路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她很焦虑。她的嘴唇发灰,牙齿紧咬下嘴唇。
“东西都在吗?”韦德问她。
“都在。”她说,“不过我肯定,去参加宴会之前我把箱子关上了。现在盖子被打开了,但是里面的东西好像都没有被动过。我想,不管是谁,可能他还没时间去翻。”
凯莉说:“他想在你箱子里找什么东西呢?”
“鬼知道。”但她说这句话时略微有些迟疑。
“好吧,这么说没有造成什么损失。”韦德说道,“最起码损失不大。现在最好通知一声酒店经理,然后把这事忘了。”
西比尔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们为什么要通知酒店经理?”
“这是程序,韦德夫人。”我对她说。
她的牙咬得更紧了,嘴唇愈发惨白。看得出,她心中有事,不只是这件入室盗窃案。凯莉说过,西比尔是个刚强的女人,跟马克斯·鲁夫一样强悍。这话我相信。刚强的女人不会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盗窃未遂案就心神不宁,除非她认为这件事并非微不足道。
“嗯,我觉得没必要添麻烦。”半晌,她开口道。
“不会有什么麻烦,”韦德说,“咱们让经理谨慎处理就好。”
“难道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吗?”
韦德瞟了我一眼,我耸了耸肩。他扭转头对西比尔说:“好,明早再说。已经很晚了,大家都累了。”
凯莉觉得这句话意味着我们可以走了。两分钟之后,我们跟韦德夫妇道了晚安,来到走廊里。她说:“我好像没什么胃口了。改天再去玫瑰花蕾好吗?”
“没问题。不过要不要下楼喝杯咖啡?现在还早。”
“嗯……好吧,只喝一杯。”
大堂里的咖啡厅仍在营业,里面摆着几张漂亮的白色铁桌,周围放着盆栽,我们挑了一张坐下。这地方名叫“花园餐厅”,口气不小,其实不过是酒店里的一间小咖啡馆。我叫了服务员来点单,而凯莉一直盯着我看,研究着我。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她问。
“为什么你觉得我有事瞒着你?”
“直觉。你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要知道。”
“我一直觉得自己喜怒不形于色。”
“不,不是。你那会儿跑出去干什么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我可以跟她说实话,但那就意味着得提到她母亲皮包里那把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如果她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她多半并不知道——那么这肯定会让她感到不安。可是,如果西比尔的确遇到了什么麻烦的话,凯莉有权知道。也许,她还能帮我弄清楚发生的事情。
“嗯?”她说。
“好吧。我去找罗斯·丹瑟尔了。”
“为什么?难道你怀疑他?”
“不确定。那个人身上有一股酒味,可不止喝了一两杯。所以我想到了丹瑟尔。”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喜欢西比尔?我的天哪,你不是想到强奸之类的事了吧?”
“我的确想过这个。”
“好吧,你可以放弃这个想法,相信我。丹瑟尔永远不会伤害西比尔。他崇拜她。”
“有时候崇拜会演变成仇恨。”
“是的,但丹瑟尔不会。我从他的眼中能看出这一点——看出他对西比尔的感情。”
“之前你认识丹瑟尔吗?”
“不认识。但西比尔跟我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所以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像罗斯·丹瑟尔这样的人很容易被看透。”
对我来说,他们并不容易被看透。我问道:“西比尔是不是经常怀念过去的日子?”
“噢,当然了,至少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这样。我觉得她再也没有像四十年代时那么开心过。”
“为什么会这样?”
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凯莉把奶油倒进杯中,搅了搅,说道:“我觉得,她那个时候过得非常开心有好几个原因。她那时很年轻,刚刚熬过战争,不必再和家人分离——我爸爸是部队里的联络官,战时经常往返于纽约和华盛顿之间。而且那时她还在写通俗小说,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她还跟伊万合作过几篇通俗故事呢,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他们用了个笔名。非常毛骨悚然的故事,用斧头的杀手,把人活埋之类的。我小时候很喜欢看这些故事。”
“你小时候他们让你看恐怖小说?”
“他们不知道。我常常偷看他们的杂志。”
“西比尔乐于成为通俗小说帮的一员吗?”
“当然了。很显然,他们是一帮非常疯狂的人。”
“怎么个疯狂法?”
“四十年代那种疯狂。”凯莉说,“通宵聚会,疯狂的恶作剧,有时候还打架。”
“打架?你是说他们彼此之间打架?”
“西比尔从没详细说过。我爸爸也没说过。”
“她从来没提过是谁在打架?”
“她可能说过,但我不记得了。有可能是弗兰克·科洛德尼。”
“为什么是科洛德尼?”
“有些作家指责他付稿酬的时候做手脚。他跟他们承诺一个数,交稿之后给他们的却是另一个数,说是因为经济压力所以缩减稿费。但这些作家怀疑他其实开了全额稿费的收据,然后自己拿走了差额。”
我想起丹瑟尔在宴会上也说过同样的事情。“那为什么还让科洛德尼加入通俗小说帮,”我问道,“既然他们怀疑他做手脚?”
“嗯,因为四十年代末他才开始耍花样。那个时候,受到电视和平装版小说的冲击,行动出版社跟其他通俗小说出版社一样开始入不敷出。科洛德尼是公司所有人之一。西比尔还说过,科洛德尼很贪财,他找不到人压榨,就对自己的朋友下手了。”
“真不错。”
“不过他们永远无法证实这件事。事实上他们接受这一事实就花了不少时间。之后他们一个个都不再给他写小说了,最终把他赶出了这个圈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九年,我记得。一年以后行动出版社就破产了,科洛德尼也消失了。”
“消失?”
“嗯,前一天他还在纽约,第二天行动出版社的办公室就关门大吉,他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没有牵涉出什么问题?”
“你是说侵吞公款?没有,公司没剩下什么钱,没有公款可供侵吞。他消失了,就这样。”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亚利桑那州,我心想,还有充足的钱买下一座城镇。虽说是座死城,但五十年代死城和那里的地价也不便宜。如果行动出版社破产了,那他从哪里来的钱?
“你父母对科洛德尼买了座死城这件事怎么看?”我问她。
“他们今天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觉得他们并不吃惊。”
“为什么?这不是一般人的行径。”
“大部分人不会这么做,但科洛德尼一直都是个怪人。西比尔说,当年在纽约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去西部淘金发大财。不是开玩笑。”
“神奇的梦想。”
“他一直都特别喜欢西部小说,可能就是看了这些小说才产生了那样的想法。他来自新墨西哥州的一座小城,从来也没真正爱上纽约这座城市。他之所以去纽约是因为他叔叔在行动出版社帮他找了份工作。但他一直说将来要回家乡去。他还患有哮喘病,这也是为什么他想回西部的原因,那里空气比较干燥。”
“那他为什么在纽约待了那么久?”
“我猜是为了钱。他赚钱的欲望非常强,胜过其他任何事情。”
“唔。那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能买下一座死城?”
“没人知道。自从三十年前他消失之后,没人再见过他,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你父母得知时隔这么多年又要跟他在一起待一个周末是什么反应?”
“他们不太开心。不过,三十年毕竟是一段很长的岁月,许多怨恨都淡化了。”
“是啊,”我说,“一段很长的岁月。”
一阵沉默,凯莉再次带着探究的神情盯着我仔细打量:“你是不是觉得今晚闯进我父母房间的可能是通俗小说帮中的某位成员?”
“有可能。”
“弗兰克·科洛德尼?”
“也有可能。”
“为什么?出于什么原因?”
我摇了摇头:“也许跟《迷雾》和那些勒索信有关。”
“你的意思是通俗小说帮中有人跟这件事有关?为什么?”
“我猜不出来。”我说,“但情况错综复杂,不止是勒索或入室盗窃这么简单。他们之间存在着自往昔延续至今的紧张关系。”
她皱了皱眉,低头看着杯子:“我今晚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父母会被牵涉其中。”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凯莉,你看,有些事情最好让你知道。今晚的宴会上,丹瑟尔把西比尔的皮包撞到了地上,我看到了里面掉出来的东西。其中有一把手枪。”
“什么?”
“一把手枪。一把点三八口径的短管左轮手枪。”
她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瞳孔颜色仿佛也在变幻,变成了近似于墨绿的深色。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内心正因我刚刚说的话而挣扎不已:“一把枪,我的天哪!”
“这么说,这不是西比尔惯常的行为。”
“当然。你觉得她会带着把枪走来走去吗?”
“有些人会这样。”
“她可不是那种疯子。”
“放轻松,我没说她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带把手枪来参加大会?”
“不知道。天哪,我根本不知道她有枪。”凯莉盯着我右肩上方看了大约五六秒,随后摇了摇头,双眼闪亮,“我不喜欢这样,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我觉得明早你跟她谈一谈会比较好,”我说,“也许她会告诉你。”
“我明早肯定要跟她谈一谈。要不是现在时间太晚,我立刻就会上楼问她。”
我们的聊天基本到此为止。她这会儿满脑子担忧和疑问,根本不可能继续聊天说笑。我付了钱,和她一起穿过大堂,走进湾区温暖轻柔的夜风中。
“你的车在附近吗?”我问她。
“就在街那头的车库里。”
“我的车在另一边。我先送你过去。”
“不用了。谢谢你请我喝咖啡。”
“没事。至于那顿推迟的晚餐——如果明晚你没事的话咱们可以一起去吃饭。”
“咱们先看看西比尔是怎么说的。”她说着,伸手帮我整了整衣领。我穿着私家侦探的标准行头——一件双排扣长风衣。衣领没弄好,窝在衣服里,正是我一贯的懒散风格。整理衣领时,她离我很近,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先看看明天什么样。”
“好。”
她冲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衣领,转身走向车库前灯火通明的街道。我望着她的身影,那股香气依然萦绕在我心间,以及她红色的秀发和唇角的微笑。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春天的明月,给万物披上一层银辉,激荡起一腔热血,引得野狼躁动不安,对月长啸。
此刻,我觉得自己也想仰天长啸几声。我确实很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