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世界在头脑中 曲折的路

格奥尔格在车上睡了很长时间。火车停在一个站上。他抬起头看了看,此时有许多人上车。他所在车厢的窗子都挂了窗帘,里面较空。当火车启动的时候,有一对男女请他给让个座位。他有礼貌地向旁边挪了挪。那个男人碰了他一下却没有道歉。文明人的每一个粗鲁行动都会使格奥尔格吃惊,他惊奇地看着那男人。那女人示意,那男人的眼睛不好。他们刚刚坐下来,她就因为丈夫的粗鲁行为而向格奥尔格表示歉意,并说她男人是盲人。“这我可没有想到,”格奥尔格说,“他走起路来令人吃惊地稳。我是医生,给许多盲人治过病。”那个男人躬身施礼,他个子高而清瘦。“如果我给他念点东西听会打搅您吗?”女人问。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温顺包含着一种魅力,她大概就是为他而活着的。“不妨事,不妨事!不过请不要见怪,假如我睡着了的话。”此时不再有什么粗鲁的行动了,大家都客客气气。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小说,用低沉而又娇媚的声调读了起来。

彼得看上去也许就跟这个盲人的样子差不多,呆板而又固执。那么彼得平静的思想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他生活孤僻,无忧无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愤世嫉俗,不可能陷入那芸芸众生所组成的纷乱世界中去。他的世界就是他的图书馆。他的书很多很多,智力差的人会搞得晕头转向,但他有惊人的智力,他记住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字都是那么井井有条,互不混淆。他跟演员完全相反,他不跟别人打交道,他就是他自己,他总是用自己的尺度来衡量他所看到的人或所认识的人,因此他能避免因多年潜心研究东方文化而引起的严重危险。彼得不会受老子和印度人的影响。他头脑清醒,更倾向于伦理学哲学家。他欣赏孔夫子,他觉得到处都可以发现只有孔夫子的学说才能解释的现象。他差不多是一个禁欲主义者,还有什么东西缠扰他呢?

“你简直又是在逼我自杀!”格奥尔格漫不经心地听她读着小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他懂得她的声调。对小说主人公的这种乏味无聊的句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如果您是盲人的话,就不会笑了!”那个盲人斥责他道,他说的这句话颇有点粗鲁。“请原谅,”格奥尔格说,“但是我不相信这种爱情。”“请您不要打扰一个严肃的人听书!我对爱情的理解比您强。我是盲人,但这跟您没有关系!”“您误解我了。”格奥尔格说。他感到这个人对自己的失明很痛苦,因此他想帮助这个盲人。这时他注意到盲人的妻子正在向他强烈地打手势,不时地把手指头放在嘴边,示意格奥尔格不要说话。他沉默了。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发出“谢谢——”的声音,但却是表示了“谢谢”的意思。盲人此时已抬起手臂。自卫呢,还是进攻?他又放下了手臂并命令道:“继续念!”他的妻子又读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害怕呢,还是高兴呢?是不是因为她遇上了这位好心肠的先生而感到高兴呢?

失明,失明,一个可怕的回忆缠绕着他,折磨着他。他想起童年时的一段经历:那是两个互相挨着的房间。在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小白床,一个小男孩睡在里面,浑身通红,他很害怕。一个陌生的声音呻吟着:“我是盲人!我是盲人!”一边还哭着说,“我要读书!”母亲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穿过房门进了那个有人哭喊的房间。那里面黑黢黢的,而这里的房间却是明亮的。小男孩想问:“谁这样叫呢?”他害怕。他想,发那声音的人会走过来,用小刀子把他的舌头割下来。于是这个小男孩开始唱起来,凡是他知道的歌他都唱了,唱完一遍再从头唱起。他大声地唱着,大声地叫着,头都要被这声音炸开了。“我是红色,”他唱道。门开了。“你不能安静一些吗?!”母亲说,“你在发烧。你想起什么来啦?”这时那个房间里又传来了可怕的声音,那声音叫道:“我是盲人!我是盲人!”小格奥尔格从床上滚下来尖叫着爬到母亲身边,抱着她的膝盖。“你怎么啦?”“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哪里有男人?”“在那个黑黢黢的屋里有个男人在叫!一个男人!”“那不是彼得吗?你哥哥彼得。”“不对,不对!”小格奥尔格哭闹着,“别管那个男人!你到我这里来。”“格奥尔格,我聪明的孩子,他是彼得。他像你一样出麻疹了。现在他不能看书,所以他哭了。明天他就好了。来,你要看看他吗?”“不,不!”他挣扎着。“他是彼得,但是另一个彼得。”格奥尔格想。只要母亲在房间里,他就小声地哭着。她刚刚到那个“男人”那里去,他就钻到被窝里去了。当他听到那声音时,他就又大声哭起来。就这样他哭了很长时间,他还从来没有哭过这么长的时间呢。因为眼睛里含着泪水,他看东西都模糊了。

格奥尔格心里很恐惧。彼得现在也感觉受到一种威胁,他害怕眼睛瞎了!他的眼睛也许出毛病了。他也许不得不暂时停止看书。什么东西可能折磨他呢?他的生活只要有一个小时脱离他的计划,这一个小时就足以使他对周围事物有陌生感。凡是涉及自己的事情,彼得都有一种陌生感。只要他的头脑把那些挑选出来的事实、信息、观点加以考虑和修正,并把它们联结起来,他就觉得孤独对他来说是肯定有好处的。真正的孤独,他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为了同时做尽可能多的事情,对于一个学者来说,孤独的生活就显得很有意义了,这时他就好像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似的。彼得的眼睛也许劳累过度了。谁知道,他工作的时候光线是不是好呢?也许他一反过去的习惯和蔑视的态度去看过医生,而这医生建议他一定要珍惜和保护他的眼睛,让眼睛得到休息。可能正是这延续几天的休息,使他的神经遭到了破坏。他没有去听听音乐,或听听别人说话(还有什么比人的声调更丰富多彩呢?),没有用健康的耳朵去弥补眼疾所造成的损失,而是在书的面前踱来踱去,怀疑他眼睛的良好愿望,央求他的眼睛,责怪他的眼睛,回忆他少年时代当了一天盲人的可怕日子。他害怕他有朝一日会变成真的瞎子,他愤怒了,绝望了,这个最傲慢、最生硬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央求他的街坊、熟人或其他的人出点好主意,就把他的兄弟叫来了。格奥尔格想,我一定要帮他把眼睛治好。在未治眼病之前,我要做三件事:第一,对他的眼睛作一次彻底的检查;第二,检查他屋里的光线是否充足;第三,小心谨慎地跟他讨论,说服他,让他消除会变成瞎子的顾虑,如果这种顾虑实在没有什么道理的话。

他和善地向那位粗鲁的盲人看去,暗自感谢了他一番,格奥尔格正是因为看见了他,才想起自己的哥哥可能眼睛出了毛病。他使格奥尔格想起了那封电报,并能正确地解释那封电报。一个敏感的人跟任何人见面都可能有所得或有所失,因为这种见面会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感觉和回忆。恬淡寡欲的人的状态虽是一种活动的状态,但生活中任何东西都不会流到他们那里去,任何东西也不会从他们那里溢出来,俨然是僵化的堡垒一般。他们就这样在世界上走动。他们为什么会走动呢?是什么东西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呢?他们是偶然作为动物走动的,因为他们本来是植物。人们可以斩去他们的头,但他们还活着,因为他们有根。斯多葛派的哲学是赞成植物的哲学,它完全背叛了动物。我们还是做动物为好!谁有根就把他的根拔掉!格奥尔格很愉快地觉得并知道,为什么火车载着他这样快地往前开动。他盲目地上了火车,盲目地梦见他少年时代的经历。一个盲人上了火车,这时他的思想的火车头突然向一个方向开去:向着治疗盲人的方向开去。彼得的眼睛到底是瞎了还是他只是害怕变瞎,这对于一个精神病学家来说都一样。这时人们可以安心睡觉。动物喜欢把自己的爱好推到极端的地步,然后戛然而止,使其爱好失去势头。它们最喜欢经常变化着的速度。它们吃得饱饱的,玩得足足的,一安静下来就要睡觉。他很快也睡着了。

那位朗读小说的女人在朗读的时候不时地抚摩着他把头枕在上面睡觉的漂亮的手。她以为他在聚精会神地听她朗读。有些话她重读了。他应该理解,她是多么不幸。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趟旅行,很快她就要下车了。她要把这本书留在这里作纪念,她只请求格奥尔格看她一眼。下一站她下车了。她让丈夫走在前面,一般情况下她是让他走在后头的。在门边她屏住了呼吸。她没有回头看一下,她害怕她丈夫。她的活动会引起她丈夫的愤怒,她心里说。她这一次大胆多了,居然喊了一声“再见!”她已多年没有跟别人说过这句话了。他没有回答。她感到幸福,她的美丽的容貌使她自己都有些陶醉了,但格奥尔格没有看她一下,她伤心得潸然泪下。她扶着丈夫下了车。她克制自己没有回头看格奥尔格那节车厢,内心却一直在想着他。她感到很难为情,他也许看到她流泪了。那本小说就放在他旁边。他睡着了。

晚上他便到达了目的地。他在一家普通的旅馆下榻。如果他在一家较大的旅馆下榻就会引起轰动,因为格奥尔格是当时有数的著名学者之一,这些学者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为了不影响他哥哥夜里的休息,他推迟到第二天才去看望哥哥。因为他感到不耐烦,他就去听歌剧了。听着莫扎特的歌剧,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夜里他梦见两只公鸡。大一点的公鸡是红色的,但较弱,小一点的公鸡长得挺好,既活跃,又狡猾。它们互相斗了很长时间,斗得很紧张,以致观看的人们把自己的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观众说,您看,要是人之间这样斗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啊!人?那只小公鸡啼叫着问道,人在哪里?我们是公鸡,是斗鸡。您不要嘲弄我们!那位观众马上就退了回去,他变得越来越小,突然人们发现,他原来也是一只公鸡,而且是一只胆小的公鸡。那大红公鸡说,现在该起床了。小公鸡很满意,因为它胜利了。于是它就飞走了。那只大红公鸡还留在那里。它愈来愈大。它的颜色也愈来愈鲜艳,使人的眼睛看了都胀疼。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红日高照了。

格奥尔格急急忙忙起床,洗漱,不用一个小时他就到了诚实大街24号。这座房子还算不错,但没有什么特色。他爬上五层,按了按门铃。一个老太婆开了门。她穿着一条上了浆的蓝裙子,微笑着。他本想看一看,自己是否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克制着自己问道:“我哥哥在家吗?”

那个老太婆马上收起了笑容,凝视着他说:“对不起,这里没有什么哥哥!”

“我是格奥尔格·基恩教授。我找彼得·基恩博士,他是一位学者。八年前他肯定是住在这里的。也许他搬家了,不过您也许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吧?我能在您这里打听一下他的地址吗?”

“我还是不说为好。”

“请原谅,我是从巴黎特地赶来的,您大概总可以告诉我他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我想,您应该高兴了!”

“为什么我要高兴呢?”

“只有傻瓜才不高兴呢!”

“那当然。”

“有人会将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的。”

“我哥哥可能病了吧?”

“好一个哥哥。您应该感到惭愧!”

“您有话就说嘛!”

“我讲了能得到什么呢?”

格奥尔格从钱包里拿出一枚硬币,抓住她的胳膊,友好地往她那自动张开的手掌上一放。那个女人又微笑了。

“您现在一定会告诉我,您所知道的有关我哥哥的情况吧?”

“人人都可以告诉您。”

“怎么?”

“我这条命会突然完结的。请再给点钱!”她耸了耸肩膀。

格奥尔格又拿出第二枚硬币。她把另一只手伸过去。他没有直接把硬币给到她手里,而是抛向空中然后掉在她手里。

“那我现在又可以走了!”她说着就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您到底了解我哥哥什么情况呢?”

“八年啦,前天才一切真相大白。”

彼得八年没有给他写信了,前天他才收到一封电报。这个女人一定了解一些真实情况。“那么您为他干了什么呢?”格奥尔格问道,这只是为了促使她赶快讲。

“我们去警察局啦。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马上就去报告警察。”

“当然,当然。我感谢您帮助了我哥哥。”

“那里人家可要追根刨底哪。警察非常吃惊!”

“他到底干了什么事?”格奥尔格不难想象,他那神经错乱的哥哥是如何在愚蠢的警察面前抱怨他的眼病的。

“他偷东西!我说,他没良心。”

“偷东西?”

“他把她杀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他的第一个老婆。我是第二个。他把那个女人大卸八块,藏了起来,在书架后面有的是地方。我总以为家里有贼,前天才清楚,他是杀人凶手。我蒙受了耻辱,感到痛心。为什么我这样傻呢?我说,他不应该这样。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想到的是许多书。他六点到七点在干吗?他在那里砍尸体!砍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借散步的名义把尸体拿出去。谁都不知道。他把银行存折偷走了,弄得我手无分文!他没安好心,要让我饿死。他也要杀害我。我是他第二个老婆。我愿意跟他离婚,但先要给我钱!八年前他就应该蹲班房了!现在他在下面呢。是我把他关在那里的!我可不能让人家把我杀了!”她哭着关上了门。

彼得是杀人凶手?那个沉默不语、瘦长个子的彼得小时候经常挨同学揍。格奥尔格此时只感到楼梯摇晃,天花板往下塌。他是一位衣冠整洁的人,手里拿着的帽子掉到地上也没有去捡起来。彼得结婚了,谁也不知道。这第二个老婆五十出头了,丑陋、愚蠢、下贱,说不出像样的话,前天差点儿也被害。他把第一个老婆大卸八块。他喜欢书,但书架后面却是藏尸体的地方。这个彼得,没有讲真话。他说谎,小时候出麻疹时哭闹着,眼睛瞎了,看不了书了等等,也是说的弥天大谎!人家打电报把格奥尔格叫来。这电报是虚构的,不是出自警察之手就是出自那个女人之手。彼得没有性欲的神话跟所有的神话一样纯系胡诌,愚蠢得很。格奥尔格是桃色案件杀人犯的弟弟。这些都成了各家报纸用大字标题登载的头号新闻:当今健在的最伟大的汉学家!东亚问题专家!表面是人,背后是鬼!罢免格奥尔格·基恩的精神病院院长的职务!失误!离婚!让助手当院长!人们要折磨病人了,八百名病人哪!他们热爱他,他们需要他,他不能离开他们,他不能退出精神病院。他们从四周拽住他,不放他走。你不能走啊,你走,我们大家都走。留下来吧,我们是多么孤独。他们不懂我们的语言。你听听我们的话吧,你理解我们,你对我们好。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人神经都不正常,他们互不相识,都很陌生,他们来自各不相同的地方,他们互相谩骂,但都不知道,他格奥尔格正是为了他们而生活和工作的。他决定不离开他们,他留下了。彼得的事情必须解决好。他的不幸是可以忍受的。他是为汉学而生,而格奥尔格是为人而生。彼得应该被送到一个小范围的精神病院里去。他的有节制的寡欲生活过得太长了,所以他跟第一个老婆在一起的生活纵容了他的性欲,他怎么能控制得了这一突然的转变呢?警察会发现他有精神病,而把他交给疯人院的。也许会送到巴黎来吧?他因神经错乱而不能判罪是显而易见的。格奥尔格无论如何不能退出他的精神病院。

他走上前去,捡起他的帽子,掸了掸上面的尘土,礼貌而坚决地敲着门。他把帽子一拿在手里,就又是一位世故圆通的医生了。“亲爱的夫人!”他虚情假意地说,“亲爱的夫人!”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年,用火一般的热情向他的情人发誓一样——对于这样的热情格奥尔格自己都感到好笑,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观众席上看着自己在舞台上演戏——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称呼。他听到她在准备开门。他想,她也许随身带着小镜子,也许正在涂脂搽粉,她会答应我的请求的。她打开门微笑着。“我想跟您打听点事儿!”他感觉到了她的失望。她也许在等待着他继续调情,或者至少在等待着他再叫一声“亲爱的夫人”。她的嘴巴张着,眼睛里露出不快的神色。

“对不起,我只知道他是杀人凶手。”

“住口!”一个像是猛兽发出来的声音喝道,接着出现了两只拳头,随后就是一个满头红发的脑袋从门里探了出来。“您不要相信这个女人!她神经失常!在我们这幢房子里没有杀人凶犯!我可以证明,没有!如果您是他的弟弟,我可以告诉您,他把我的四只纯种金丝鸟弄死了,但他赔偿了,而且赔偿了不少钱。就是昨天夜里赔偿的。也许我今天就给他打开我专有的窥视孔。他有些发呆。您想见见他吗?他有饭吃,只要他马上想吃。我把他关起来了。他害怕他的老婆。他容不得他的老婆。说老实话,这样的女人谁也容不得。您瞧瞧,她把他折磨成什么样子!她把他完全折磨垮了。他说,她根本就不照顾他。所以他宁愿做瞎子,也不愿看她。他是对的。她是一个坏女人!如果他不跟她结婚,也许一切都是正常的,包括他的脑袋,我说。”那个女人想说话,他用胳膊在她旁边推了一下,就把她推到屋里去了。

“您是谁?”格奥尔格问道。

“您可以把我看成是令兄最好的朋友。我叫贝纳狄克特·巴甫,退休警察,人称红雄猫!我管理这幢房子。鄙人精通法律!您是谁?我的意思是,您是干什么的?”格奥尔格要求去看看他哥哥。世界上一切凶杀、恐惧、阴谋诡计等等在他脑子里都显得不重要。他很喜欢这位看门人。他的头使格奥尔格想起今天早上正在升起的太阳。他粗鲁,但清醒,是个倔犟的汉子,这样的人在文明的大城市中或家庭中是很少见到的。楼梯被他的脚步震得咯咯地响。亚特拉斯踩在可怜的地上,而没有去肩负天柱。他的强有力的大腿紧紧地压在地板上。他的脚和鞋都是石头的。四面的墙回荡着他的声音。格奥尔格想,房客们对此人都得忍着。格奥尔格感到有些惭愧,因为他没有马上弄清那个女人所说的痴话。正是由于她的简单的句子结构,使他相信她的蠢话都是真的。他把责任推到旅行上,推到昨天晚上他听莫扎特的歌剧上,这歌剧打断了他好久以来每天都在考虑的问题。他把责任推到希望很快见到生病的哥哥这一想法上,而没有想到找病人的一个女管家了解情况。严肃的彼得落到这个古怪的老太婆手里,使得他明白了一些问题。他嘲笑他哥哥——他一定是因为她才给格奥尔格发电报的——太盲目和缺乏经验;他也感到高兴,因为这样的损失是很容易弥补的。给看门人提的一个问题证实了他的推测:她给彼得已经管了好几年的家,而这个女人就利用她的职权爬到了一个有影响、有威望的地位上。他满怀对哥哥的亲热,他要使哥哥免于凶杀案子的烦恼。那封简单的电报有着简单的意义。谁知道,格奥尔格是否明天就坐上了火车,后天就可以巡视他的精神病院呢?

在楼下的走廊里,“亚特拉斯”站在一间屋子的门前,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我在头里走。”他悄悄地说,并把一个粗指头放在嘴边。“教授先生,亲爱的朋友!”格奥尔格听到他在里面说话,“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我能得到什么报酬呢?”格奥尔格走了进去,关上门,并对这狭窄的小房间感到惊讶。窗户已用木板钉上了,只有微弱的亮光照在床上和一个箱子上,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他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剩饭剩菜的馊味儿,情不自禁地伸手把鼻子捏住。彼得在哪儿呢?

这时人们听到一阵好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奥尔格摸着墙,这墙真被他摸到了,这里真狭窄。“请您把窗子打开吧!”他大声说道。“这不行!”一个声音回答说,这是“亚特拉斯”的声音。彼得的眼睛真的有毛病了,他不光是恨老婆,怕见老婆,这房间里一片黑暗就可以说明这一点。他在哪儿呢?“这里!这里!”“亚特拉斯”大声叫道,就象一头狮子在洞中吼叫似的。“他蹲在我的窥视孔前面呢!”格奥尔格沿着墙跨了两步,碰上一堆东西。彼得?他弯下腰来摸到一个骨瘦如柴的人。他把这人扶起来,这人颤抖着。这时透来一阵微风,不,这里完全封闭了,不透风。现在有人叹了一口气,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很微弱,就像将死的人呼吸一样。那人说:

“谁呀?”

“我是格奥尔格,你弟弟格奥尔格,你听见了吗,彼得?”

“格奥尔格?”那人说。

“是的,是格奥尔格,我想看看你,我是从巴黎专程来看你的。”

“你真是格奥尔格吗?”

“你干吗怀疑呢?”

“我看不见,这里很暗。”

“我已经认出你了,摸着你瘦弱的身体就知道了。”

突然一个严厉而尖刻的声音命令着。格奥尔格起先吓了一跳,接着便说:“请您离开这里,巴甫!”

“什么?”

“对不起,请您让我们两人在一起谈谈。”格奥尔格补充说。

“快走!”彼得命令道。

巴甫走了。新来的先生穿着很讲究,像个总统,准是个大人物,所以巴甫不敢怠慢。跟彼得算账以后还有时间。他随手把门关上,出于对这位“总统”的尊敬,他没有锁上门。

格奥尔格抱着彼得,让他躺在床上。他一放下彼得就去开窗子。“我马上再关上,”他说,“你需要空气。如果你的眼睛不能见光的话,一会儿我再关上。”

“我眼睛不疼。”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怕见光呢?我以为你看书看得太多了,所以要在黑暗中休息休息眼睛。”

“那窗子上的木板是昨天晚上才钉上的。”

“你把它钉得这么结实呀?我打不开。我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是看门人钉的,那个雇佣兵钉的。”

“雇佣兵?”

“一个被收买的粗野人。”

“如果我们把他和你周围的其他人相比的话,我还觉得他挺友好的。”

“以前我也是这么感觉的。”

“他对你怎么啦?”

“他非常放肆,敢对我称‘你’。”

“我想,他这样做是为了表示对你的友好。你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吧?”

“前天中午才来的。”

“你感觉好些吗?我说的是眼睛。但愿你没有带书来看吧?”

“书在上面呢。我的小图书馆被偷了。”

“这样好!否则你在这里又要看书了。幸亏他把你的书拿走了,否则对你的眼睛不利。我想你应该为你眼睛的命运操操心了。以前你的眼睛还不错。你滥用了眼睛。”

“我的眼睛很好。”

“真的?你的眼睛确实没有什么毛病吗?”

“没有。”

窗户上的木板拿下来了。耀眼的光射进小房间。新鲜空气也随着流了进来。格奥尔格深深地、满意地吸了一口气。到目前为止,检查得很顺利。彼得对格奥尔格预先想好的问题的回答是正确的、求实的,也比较清醒,和他以前差不多。问题就出在那个女人身上。针对那个女人的暗示,格奥尔格故意没有听进去。他对于彼得的眼睛不再担心了。彼得不断地向格奥尔格打听她的情况,但格奥尔格没有什么反应,对此彼得很不高兴。格奥尔格转过身来,看到墙上挂着两个空鸟笼子。床单上有红色的斑点。在后屋角落里有一个盥洗池,那里面的脏水都是暗红色的。彼得实际上比格奥尔格刚才用手摸上去所推测的还要瘦。两条非常深的皱纹好像把他的脸从上到下划破了。他的脸比数年前更长、更瘦、更窄、更严肃了。额头上有四条很深的抬头纹,就好像他的眼睛越来越往上裂开似的。他的嘴唇看不到,只有一条细长的裂缝表明了嘴唇的位置。他的悲怆的浅蓝色的眼睛审视着弟弟,装出冷漠的样子,眼角里却闪动着好奇和不信任的神情。彼得把左手藏在自己背后。

“你的手怎么啦?”格奥尔格从背后抓住他的手,手上缠的布已经被血浸透了。

“我的手受伤了。”

“怎么搞的?”

“吃饭时我的刀子突然切到我的小指头上去了。小指头上的两个指关节被切下来了。”

“那你切上去想必使了很大的力气?”

“那两个指关节连在小指头上还不够一半了。我想,这两个指关节反正也没有用了,所以我就干脆把它切下来了。为了一劳永逸地解除疼痛。”

“什么东西使你吃惊得切到小指头上去了呢?”

“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从哪儿知道呢,彼得?”

“看门人都告诉你了。”

“我也感到纳闷,他什么也没有给我讲。”

“他自己应该负责任。我不知道他养着金丝鸟。他把鸟笼子藏在床底下,鬼知道到底为什么。一个下午以及紧接着的一个整天,这个小房间里都非常安静。昨天吃晚饭时,我正在切肉,突然有一阵怪叫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刀子就切到小指头上去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习惯于安静的人。我要对那个可恶的家伙报复一下。他喜欢恶作剧。我想,他是故意把鸟笼子放在床底下的。他本来可以像现在那样把笼子挂在墙边上。”

“你怎么报复的呢?”

“我把鸟儿放了,这也算一个小小的报复了。那些鸟儿大概是死了。他气极了,就把窗户用木板钉上了。不过我已经给他付了赔偿费了。他声称,这鸟儿是无价宝,他已经驯养好多年了。他分明在说谎。你在哪本书上读到过,金丝鸟会按照人的命令,叫它唱歌就唱歌,叫它停止就停止呢?”

“没有。”

“他就这样无端地抬高价格。人们可能会认为,只有女人才算计男人的钱,这实在大错特错了。你看,我也得给他付钱。”

格奥尔格跑到附近的药房买了碘酒、纱布和其他一些药物,回到屋里准备给彼得换药。伤口还不算危险,不过对于一个体弱的人来说,流了这么多的血也够呛。人们昨天就应该给他把伤口包扎好。这个看门人不是个人,他只想到他的金丝鸟。彼得所讲的情况是可信的。到当事人那儿打听一下彼得所讲的情况在细节上是否属实,也还是必要的。最好现在就上楼听一听他们是怎样叙述昨天以及以前发生的事情的。格奥尔格现在不急于马上就知道这些情况。他今天已经第二次认错人了。他自以为——因为他是取得成就的精神病医生,所以他有理由这样认为——是一位识别人的专家。那个红毛家伙不是慓悍的“亚特拉斯”,而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危险分子。他把鸟儿藏在床底下对彼得搞的恶作剧,完全暴露了他对彼得——尽管他花言巧语地称自己是彼得最好的朋友——是非常冷漠的。他竟忍心把窗户用木板钉死,使一个病人见不到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他根本就不关心病人的伤口。当格奥尔格跟他认识时,他一开始就说过,格奥尔格的哥哥把他的四只金丝鸟弄死了,但赔了钱,而且赔偿了不少钱。他所关心的就是钱。他显然跟那个女人是结成一伙的。他就住在她那里。他当初在旁边推了她一下,并把她骂得不堪入耳,她竟没有丝毫怨言,而是顺从了他,这就说明她是他的情人。格奥尔格先前并没有得出这些结论。他认为彼得会从被诬告的凶杀案中无罪释放,这是他感到非常快慰的。现在他又觉得很惭愧,因为他的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居然没有随身带来,而是留在家里了。轻信这样的一个女人是多么可笑!这样友好地对待一个被彼得正确地斥之为雇佣兵的家伙是多么愚蠢!他肯定嘲笑了格奥尔格,欺骗了格奥尔格,不过这样的嘲笑隐藏在骗子们的内心深处罢了。这些骗子用阴谋诡计制服了彼得,并从中得到了好处。他们想霸占住宅和图书馆而把彼得关在楼下黑洞洞的屋子里。那个女人正是以这一脸的嘲笑给格奥尔格开门的。

格奥尔格决定去看门人那里之前先给彼得包扎好伤口。眼前包扎伤口比了解情况更重要。人们不会得到很多的新情况。要离开小房间半个小时的借口以后还是好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