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没有头脑的世界 四个人和他们的前途

当基恩刚刚进入大楼的时候,费舍勒就慢慢地退到附近的一个拐角处,走进一条横巷,使出平生之力跑了起来。一直跑到“理想的天国”,他才让那满是汗水的、气喘吁吁而发抖的身躯休息一下,然后便走了进去。这个时候“天国”的居民们多半还在睡觉呢。这是他预料到的,他现在不需要那些危险的暴力分子。现在在场的有:高个子堂倌;一个小贩,此人因患失眠症而至少得到了一点好处,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外面跑;一个“瞎子”,此人在开始他的每日工作前喝着便宜的早咖啡的时候还使用了他的眼睛;一个卖报老太婆,人们管她叫“费舍尔太太”,因为她很象费舍勒,而且大家都知道,她还偷偷地、不幸地爱着费舍勒;还有一个就是下水道工人,此人总是在“天国”休息,摆脱夜班的劳累和阴沟臭气。此人算是这里最诚实的人了,他把四分之三的工资交给为他生下三个孩子的老婆,其余的四分之一就在某一个夜里或某一个白天流进“天国”女主人的账房里去了。

“费舍尔太太”递给跨进大门的相好一张报纸,说道:“你可来啦!你这么久都在哪里呢?”当警察局故意刁难他时,费舍勒总是躲避几天。人们说:“他上美国去了。”大家每次都对这个笑话笑一通,这个三寸丁怎么可能到有摩天大楼的大国去呢?于是他们就逐渐把他忘却了,一直到他又出现为止。他老婆,也就是那个领退休金的女人,对他的爱情还没有深到为他担忧的程度。她只有他在她身边时才爱他。她知道,他已习惯于受审讯和蹲牢房了。当人们谈到他去美国的笑话时,她想,如果她独自享有自己的全部金钱该多好啊。好长时间以来她就想为她的房间买一幅圣母玛利亚的像。一个领取退休金的女人应该有一幅圣母玛利亚的像。他从他躲避的地方——因为人们总是把他长时间关在拘留室里,使他不能下棋,所以他才逃出去躲避起来的——一出来,首先就是进咖啡馆,几分钟后又是她的乖宝贝了。那个“费舍尔太太”却是唯一每天打听他的人,并对他的下落作出各种各样的判断。他可以不付钱就读她的各种报纸。她每次卖报之前,总要一瘸一拐地赶到“天国”,给他送上最上面的一张刚印好的报纸。她腋下夹着沉重的报纸,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他读完为止。他可以打开报纸,揉碎报纸,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其他人也只能轻蔑地看看他。如果他的情绪不好,他就故意使她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一点,使她受到很大的损失。如果有人讥笑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愚蠢行动,她就耸耸肩膀,摇晃着她的驼背——她的驼背可以和费舍勒的驼背在大小和表现能力上媲美——说:“他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人!”她也许因为爱费舍勒才说这句话的,所以她说这句话时总是带着铿锵的嗓音,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她是在赞誉两种报纸,一种叫“我在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唯一的人”。

今天费舍勒没有看她的报纸。她明白,这报纸已经不新了,她倒是出于好意,因为她只想到,他已好长时间没有读报了。谁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呢?费舍勒抓住她的肩膀——她跟他的个儿一样矮——摇了摇,呱呱地说:“你们大家都过来,我有点事对大家讲。”只有那个得肺痨病的堂倌没过来,因为他不想听从一个犹太人的命令,而且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因此无动于衷地站在柜台旁。其他三个人都向他走来,几乎要把他压垮。“你们每人每天可以在我这里赚到二十个先令!我预计要三天时间。”“那就可以买到八公斤香皂了。”那个失眠的小贩急急忙忙地抢先算了出来。那个“瞎子”怀疑地朝着费舍勒眨巴眼睛。“这可是一笔钱!”下水道工人瓮声瓮气地说。“费舍尔太太”只听清了“在我这里”,数字没有听见。

“我开了个公司,你们只要签个字,承认我是你们的经理,并保证把一切都交给经理,我就接纳你们!”他们理应问出一个名堂,到底是干什么事。可是费舍勒对他干的买卖守口如瓶。他只说是一个书店代理人,再多的话他断然不讲。第一天他答应给每人预付五个先令。这听起来也不算少了。“签字者保证按西格弗里德·费舍尔公司的委托,不搞错每个格罗申的现金,并如数上交。签字者对可能出现的损失要负责赔偿。”费舍勒马上就把这些句子写在四张纸上,纸张是那个小贩给他的。小贩是在场的人中唯一的生意人,他希望参加这个公司,并想接受最大的委托任务,并且总是偏袒他的经理。那个下水道工人是个有几个孩子的父亲,也是这几个人中最笨的一个,他第一个签字。费舍勒很生气,因为他签的字跟费舍勒写的一样大,而他认为他自己写的字应该是最大的,谁的字也不能超过他写的字。“写得这么大!”他骂道。叫卖者的名字却写在边上,而且很小。“这谁能认得出来?”费舍勒说道,并迫使那个自认为是总代表的人写得合适一些。那个“瞎子”在没有拿到钱之前拒绝动笔。当人们把纽扣扔在他帽子里时,他要平静地看一看,他对任何人都不随意相信。“唉,什么呀,”费舍勒生气地说,“好像我费舍勒骗过什么人似的!”他说着就从胳肢窝里抽出几张揉折了的钞票,给每个人手里塞了一张五先令的钞票,并让他们马上打收条,这是预支的工资。“嗯,这还差不多,”那个“瞎子”说道,“许诺和兑现是两码事。你这样做得对,为了你,我这个瞎子也要肝胆相照!”那个小贩说,为了他的主人,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下水道工人说,他愿意与主人同舟共济,休戚与共。只有“费舍尔太太”是软心肠的人。“他不需要我签字,”她说,“我不会偷他的东西的。他是我世界上唯一的人。”费舍勒把她的顺从看得那样理所当然,以致跟她打过招呼以后就再也没有理睬她。他的驼背给了她勇气,从那个驼背上费舍勒给她倾注的是爱情而不是敬畏。那个领退休金的女人不在场,“费舍尔太太”就俨然是这位新经理的夫人。她还没有来得及表现“当然夫人”的姿态,费舍勒就转过身来,给了她一支笔并命令道:“你也签字。你总没有什么可说吧!”她听从了他黑眼珠里射出来的目光,甚至打了收条,表示已收到五先令的预付工资,而实际上她还没有拿到手。“行了,现在手续都办完了!”费舍勒把那四张纸条塞到口袋里,叹了口气。“我能从这买卖中得到什么呢?除了担风险,什么也得不到!我可以对你们发誓,我宁愿像从前那样做个无名之辈。你们可要翻身了!”他知道,那些巧舌如簧的商人不管担不担风险,对他们的雇员都是这样讲的。“咱们走吧!”他说。这个三寸丁施惠者向那个堂倌招手致意后,就带着他的新班人马离开了“天国”。

在大街上他给这些人讲解了他们的任务。他让四个人分别拉开一定的距离,使人觉得这四个人之间相互没有什么关系。他觉得对这些人有必要按照他们的智力区别对待。因为他很急,并把下水道工人看成是最可靠的人,便把他放在四人之首,这使小贩大为恼火。

“您是当父亲的人了,”费舍勒对他说,“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您。一个把自己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五交给妻子的人是很可贵的。您可要注意呢,不要陷到不幸之中去,否则孩子们就太可怜了。”下水道工人从他手里拿到一个包,这包叫“艺术”。“请您跟我念:艺术。”“请您相信,我不知道什么叫艺术!因为我要给妻子许多钱!”下水道工人因为有家,常被“天国”的人们所羡慕,所以也总是被嘲笑。他由于笨拙的骄傲情绪而遭到无数次的打击,费舍勒就巧妙地利用了他的一点点智慧。费舍勒三次纠正了他走的路,因为下水道工人从来没有去过“苔莱思安侬”。家庭不济时,都是他的老婆去当铺。那个买主就站在玻璃门后面的窗子旁边。他是个高个子,瘦瘦的人,人们只要慢慢地从他面前走过,不要说话,绝对不要说话,要等那个高个子的人说话时才搭腔。您只要大声嚷嚷:“艺术,先生!绝不低于二百个先令!纯粹是艺术!”在一家书店门前费舍勒让下水道工人等着,他跑进去买书。他买了十本便宜的小说,每册两个先令,捆成一个很可观的包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了他的指令。他认为,即使是一个笨蛋也全都懂了。如果那个买主要翻一翻书皮,您就要紧紧抱住不放,并要大声嚷嚷:“不行!不行!”在教堂后面费舍勒就可以得到他的钱和包裹。在那里下水道工人也可以得到报酬。但有一个条件:他不得对任何人讲,也不能告诉其他三个雇员,这样明天早晨九点又可以在教堂后面得到报酬。费舍勒对于这个诚实的下水道工人是放心的。这个听话的当了爸爸的工人听了这些话后就离开了。

当下水道工人在书店门口等待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遵照经理的命令继续往前走,对同事的亲密的招呼没有留意。费舍勒也估计到了这一点。在他们没有发现他手里抱着的就像富人抱着自己心爱的婴儿一样的包裹之前,下水道工人就拐进一条胡同。费舍勒吹着口哨,赶上了那三个人,并带着“费舍尔太太”走。小贩认为,最大的包裹将留给他,于是就对“瞎子”说:“您瞧着吧,他最后找我!”

侏儒跟“费舍尔太太”谈得很少。“我是你世界上唯一的人,”他提醒她想起这句深情的话。“你瞧,每一个女人都会这么说,但是我要看表现。如果你贪污一个格罗申,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告吹,我再也不看你的报纸了,我可以发誓。你也许能找到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其余的问题用不着说就解决了。“费舍尔太太”恨不得挂在费舍勒的嘴巴上,好看他说话,她好像会缩身法似的变得比原来更小了。因为鼻子太大、太长,所以他无法跟她接吻,但是也只有她才真正熟悉他的嘴。她对当铺了如指掌,她现在要先走一步,在教堂后面等他们的经理。在那里她会拿到一个包裹,对这个包裹她应该索价二百五十先令,然后带着钱和包裹再回到原处。“走吧!”他最后叫道。她使他很反感,因为她老恋着跟他在一起。

在附近的拐角处,他停了下来,等着“瞎子”和小贩。小贩让“瞎子”走在头里,并向经理很快地、充分理解地点点头。“我生气了!”费舍勒说,并向“瞎子”投过尊敬的目光。这个“瞎子”尽管穿着破旧的工作服,却张望着每个女人,并怀疑地打量她们。他真想知道,这些女人是否喜欢他的小胡子的新款式。他恨年青姑娘,因为她们对他的职业总是抱反感态度。“一个像您这样的人,”费舍勒继续说,“注定要被别人当面欺骗!”“瞎子”留神地听着。“有人给您的帽子里投一枚纽扣——您还得说声谢谢。如果您不说声谢谢,那您装的瞎子就吹了,您的顾客也就散了,所以您就不得不当面受骗!像您这样的人,还不如自杀!当面欺骗是十分令人恼火的,您说,我说得对不对?”这个畸形的、在战场上打了三年仗的人眼睛里满含着泪水。每天人们都欺骗他,而他对这样的欺骗一眼就可以看穿却不能说出来,这真使他十分苦闷。因为他不得不这样艰苦谋生,所以一个淘气的孩子都会胆大妄为地像对待一头驴一样嘲弄他。他常常严肃地想到要自杀。如果他不是不时地在女人那里得到幸福的话,他也许早就走上自杀的道路了。在“天国”里他和每个跟他谈得来的人都讲述纽扣的故事,末了都下决心杀掉一个这样的混蛋然后自杀。因为几年来他都是这样说的,所以谁也不在意他的话了,这样他的怀疑才增长起来。“是的!”他叫道,并在费舍勒的驼背旁挥舞着手臂,“每个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他手里抓着的是一枚纽扣还是一个格罗申!难道我就不知道吗?难道我就不明白吗?我实际上并不是瞎子!”“我也是这么说,”费舍勒接上他的话茬,“全部问题就出在欺骗上。为什么人要欺骗呢?如果一个人说,我今天一个格罗申也没有,那么,亲爱的先生,您明天就可以得到两个格罗申。但是,不,这样的吹牛家更愿意欺骗,您会忍受这枚纽扣的。您应该寻找另一个职业,我亲爱的先生!我早就想到我能为您帮点什么忙了。我想告诉您,如果您在我这里很好地坚持三天,我就长时间地聘用您。您不要告诉其他人,高度机密,其他人将来我都要解雇,我俩私下谈谈。现在我雇请他们几天只是出于对他们的同情。但您的情况应另当别论,您不能容忍欺骗,您是一个好人,我也是一个好人,这您会承认的,我们很合得来。为了使您看到,我是多么尊重您,我预先付给您今天的全部报酬。其他人就没有拿到。”“瞎子”确实拿到了其余的十五个先令。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也有点不相信他的眼睛了。“从此不再寻短见了!”他叫道。这一喜悦真可使他放弃十个女人,因为他爱琢磨女人。费舍勒跟他谈的交易他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他嘲笑那个高个子的买主,因为他有这么一副好心肠。“他咬人吗?”他问道。他想起了那条长而瘦的狗,那条狗白天把他带到工作地点,晚上带回来。“他当然咬人!”费舍勒威胁说。他犹豫了一会儿,考虑是否可以信任这个“瞎子”,让他完成比原计划的三百先令更高一点数额的任务。此人看来真是很兴奋。费舍勒自己在那里嘀咕着,他渴望一下子就赚上五百先令,但他也清楚地看到,这个风险太大了,如果受到损失,将会毁掉他自己,于是他把自己的欲望降到四百先令。“瞎子”现在应该到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去,并在那里等他。

当“瞎子”走开、人们看不到了的时候,小贩认为他的时机到了。他匆匆忙忙迈着小步子赶上侏儒,并和他并排走着。“现在他们都走了!”他把脑袋低下来对费舍勒说,但是他无法使自己的身子变到能跟费舍勒面对面谈话的地步,再说,他说话时,目光总得抬起来才好,好像侏儒成了经理后已经比过去长高两倍似的。要做到这一点就更难了。费舍勒沉默着。他没有想到跟这个人保持亲密关系,那三个人他觉得在“天国”里可以随叫随到。对这第四个人他要小心一点。他自己对自己说,就今天用他一次,下不为例。那个小贩又重复道:“那几个人都走了,您没有发现吗?”费舍勒不耐烦地说:“您怎么啦?您现在不可以说话,要执行任务!现在是我说话!如果您想说话,就请另找主儿吧!”小贩马上毕恭毕敬,躬身施礼,刚才那副摩拳擦掌的劲头早就没了,身躯、头和胳膊都抖动起来。他该如何来证明自己是个顺从听话、低声下气的奴仆呢?在精神混乱的情况下他简直想头朝下、脚朝上,以便使脚重叠起来表示自己的忠顺。他为摆脱失眠而斗争,就“财富”而言,他想到的是疗养院和复杂的疗程,在他的天堂里治疗失眠症的特效药有的是。在那里他可以连续睡上十四天,醒都不醒一下,在睡梦中吃饭。十四天以后他才醒来,早了不行,醒来以后要听话,不要违反规定,那里的医生就像警察一样严厉。然后他玩上半天扑克,打扑克有个专门的房间,在那房间里玩扑克的都是些富商大贾。几个小时之内他的财富就翻了一番,他打牌的运气真好。然后他又睡上十四天,只要他愿意,时间有的是。“您干吗这么摇摇晃晃的?不知羞耻!”费舍勒嚷道,“停止摇晃!否则我不要您了!”小贩大吃一惊,如梦方醒,马上尽可能地使哆哆嗦嗦的四肢恢复平静。他又变得贪得无厌起来。

费舍勒看到,在这个可疑的人身上还找不到不要他的理由。于是费舍勒怒气冲冲地给他发出了指示:“您听着,否则您就滚蛋!您在我这里领一个包裹,包裹,您懂吗?一个小贩应该知道什么是包裹。您带着它去‘苔莱思安侬’。我不需要对您讲什么。您就在那里待着,您这个笨蛋。在有人去当铺的书籍部之前,您就去开玻璃门。我说,您不要摇晃!如果您在那里这么摇晃,那就会打破玻璃,那可是您的事。在窗户旁边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富人,他是我商界的好朋友,您向他走去,闭口不要说话,在他说话之前如果您说话,他就不理睬您,让您站在那里。他是一位有权威的人。您最好不要说话!我可没有兴趣为了要您赔偿损失而跟您打官司。但是如果您搞错了,那我也不客气,官司还是要打的!您可要把稳点,我可不允许让我的买卖败在您手里!如果您是个神经质的大笨蛋,就趁早儿滚蛋!我宁可要下水道工人而不要您。我讲到哪里了?阁下知道吗?”费舍勒突然想起了他跟随基恩几天中所学来的高雅语言,他认为这种语言对付傲慢的雇员正是唯一合适的。他为了使自己平静一些,就停了一会儿,并利用这个机会,乘人不备揭穿可恶的对手。小贩笨拙地答道:“您说到您那位瘦高个子的商界朋友,以及我不要说话。”“您停下来!您停下来!”费舍勒大声呵斥着,“那么包裹在哪里呢?”“我抓在手里。”这个家伙低声下气的声调使得费舍勒大为失望。“唉!”他叹着气说,“要是把你说通了,岂不要长出第二个驼背来吗?”小贩傻笑着,觉得骂驼背也无损于己。即使居高临下他也不敢直视那个驼背,只是偷偷地往下瞄了一眼。费舍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正在拼命地寻找新的辱骂的词儿。那种在“天国”中通常使用的污秽的表达方式他要竭力避免,因为这样的表达方式对“天国”的“居民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不会起到什么作用了。这个双料的笨蛋使他感到很腻烦。他突然加快脚步,当小贩拉下半步远的时候,费舍勒转过身来蔑视地看着他说:“您已经累了。您呀,还不如让埋掉呢!”然后他继续发出指示。他让小贩记住向那个高个子的买主索价一百个先令,但是一定要在小贩被拦住并且答上话的时候,才可以开口要价,莫失言,事成之后,带着钱和包裹回到教堂广场上来。下文他在教堂那儿就会清楚,无需多问,关于自己的任务,即使在其他雇员面前也切勿透露一个字,否则立即开除,勿谓言之不预也。

他想到这个小贩可能会把一切都透露出去并且和其他人串通在一起反对他。考虑到这种情况,费舍勒就把语调缓和下来。为了跟他言归于好,费舍勒放慢了脚步,当小贩突然又走到他面前一米时,他说道:“等一等嘛!您往哪儿跑?我们不需要走得这么急嘛!”小贩把这又看成是新的侮辱。接下去费舍勒跟他友好地、平静地说话,使人感到好像他们在“天国”时就是平等的好搭档似的。他之所以说了这番友好的话,是因为担心小贩可能会擅自行动,这是小贩自己跟自己解释的。尽管小贩有些神经紧张,但他并不笨,他对人及其动机作出了正确的估价。为了说服别人购买他的火柴、鞋带、纸张或较贵的东西,如肥皂,他比著名的外交家更会使用那敏锐的洞察力,更会体谅别人的心情,更会使自己保持沉默。只有当他睡觉做梦的时候,他的思想才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现在他理解到这次新买卖能否取得成功完全是一个秘密。

费舍勒利用去目的地的余下路程的机会,通过各种事例和情节来证明他的那位看样子像是好心肠的朋友,那位瘦高个子的先生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他告诉小贩说,那个先生由于经过战争的长期折磨,变得很粗暴,他可以整天不动,不伤害任何人,但如果有人对他说一句多余的话,他就会抽出他的老来复枪,当场把人射倒在地。法庭拿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有神经病,他随身带有医生证明,警察都认得他。何必逮捕他呢?警察都这样说。他又被宣布释放了。况且他用枪射人又不射死。他只射击人的腿。几个星期后被射击的人就恢复健康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不开玩笑,那就是向他提许多问题。他不能容忍别人提问题。比如有人打听他的健康状况,转眼间这个人就被打死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直接射击人家的心脏。这就是他的习惯,不能怪他,以后他又会感到遗憾的。他已经这样打死六个人了。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危险的习惯。这六个人就是问了他什么。通常人们是可以和他做很好的交易的。

小贩连一个字也不相信,但他头脑里会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看见一位穿着讲究的先生站在他面前,他还没有睡醒,这位先生就举枪越过人堆打中了一个人。他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回避提问题,并决定通过其他办法来了解个中秘密。

费舍勒把食指放在嘴边,叫了一声“嘘——!”他们到了教堂前,那个“瞎子”,一副奴才相,正在等他们。他在这个时候没有打量女人,尽管他知道,有几个女人从他身旁走过。因为他太高兴了,他正等着热情接待他的同事。那些穷鬼三天后都要解雇,但他却找到了终身的工作。他热情地欢迎了小贩,好像他们已经几年没见面了。三个人在教堂后找到了“费舍尔太太”。她是跑来的,在那里已经喘了十分钟的气了。“瞎子”摸着她的驼背。“怎么样,老家伙?”他叫道,那苍白而布满皱纹的脸露出了微笑。“今天我们不错呀!”也许他使那个老太婆高兴了,“费舍尔太太”尖声叫道。她感到接触她的不是费舍勒的手,她却自己对自己说,这是费舍勒,但她听到的却又是“瞎子”的声音。于是她的尖叫声由害怕变成喜悦,又由喜悦变成了失望。费舍勒的声音具有诱惑力。他本该叫卖报纸!人们准会从他手里抢购报纸。不过那就大材小用了,会累坏他。她觉得他还是当经理合适。

除了嗓音他还有敏锐的眼睛。下水道工人刚进拐弯处,费舍勒就看见了。他命令其他人“原地不动”,向他跑去。他把下水道工人拉到教堂的前檐下,从他胳肢窝里接过包裹,并从他右手里拿下二百个先令。他从中抽出十五个先令塞到下水道工人手里。事情办完后,下水道工人的笨拙嘴巴里才挤出一句话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费舍勒叫道,“明天九点整,明天九点整还在这里等!”下水道工人迈着笨重的步子离开了,并开始查看他的工资。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不错。”他去“天国”时一直都在跟自己的旧习惯作斗争,最终还是屈从了:老婆得十五个先令,还有五个先令喝酒。事情就是这样。本来他是想把这二十个先令都用来喝酒的。

费舍勒在屋檐下才注意到,自己组织得不好。如果他现在把包裹交给“费舍尔太太”,那个小贩就站在旁边,并且会仔细地看个究竟。一旦这家伙看出了大家用的都是同一个包裹,那么事情的全部秘密就都暴露出来了。这时“费舍尔太太”走了过来,好像她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于是就自动走到教堂屋檐下,说:“现在轮到我了。”“要花很长时间,我亲爱的!”他对她说,并把包裹交给她。“走吧!”她一瘸一瘸地,以最快的速度离去。她的驼背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她拿的包裹。

那个“瞎子”此时正试图向小贩解释,跟女人混不出什么名堂来。一个人首先要有一个职业,一个规规矩矩的职业,一个美好的职业,一个可以睁开眼睛干的职业,老这么装瞎子也不是个事儿。人们认为,如果一个人看上去是瞎子,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对他干得出来。要是他发了迹,女人们就会自动跑来,一来就是几十个,人们简直不知道如何应付。下贱人只懂得下作事。像狗一样,哪儿都可以干那种事。见鬼了,他现在可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了!他需要一张规规矩矩的床、马鬃编制的垫子,房间里要有一个不发臭气的炉子,还要有一个长得水灵的女人。他忍受不了那种煤味儿,在战争中他已闻够那种味儿了。他现在不是跟任何女人都交往。从前,当他还是乞丐的时候,任何一个女人都能诱惑他。现在他买了一套好质料的衣服,他的钱将会多得如干草一样,对女人要好好挑选挑选。他挑上一百个女人,对每一个女人都摸一摸——他们不一定非要脱得精光,就这样也可以——随后带走三四个。多了一下子受不了。乞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无论如何要买张双人床!”他叹息着说,“我把另外三个丰满的女人往哪里安置呢?”小贩则有另外的忧虑。他伸长脖子,以便能看到“费舍尔太太”的驼背。她到底有没有拿着包裹呢?下水道工人是带了一个包裹回来的,然后两手空空地走了。那么费舍勒为什么把他拉到教堂屋檐下去呢?他们站在那里时,人们既没有看到费舍勒,又没有看到下水道工人,也没有看到“费舍尔太太”。那就是说,那只包裹一定藏在教堂里了。真是个怪主意!谁会在教堂里搜寻偷来的赃物呢?这个三寸丁可算是个狡猾的家伙。那个包裹可能是一包可卡因。这个家伙从哪里搞来这么大的一笔交易呢?

此时侏儒也快步向他们跑来,说:“耐心,先生们!等到她跨着罗圈腿走去走回,我们都得死了。”“不会死的,主人!”“瞎子”嚷道。“人人都难免一死,经理先生。”小贩点头哈腰地迎合着说,并且把两只手掌向外摊开,表示无可奈何,就像费舍勒在这种情况所表现的那样。“是呀,如果我们有一位出色的棋手该多好啊。”他又补充说,“我们这些人都谈不上是象棋大师。”“大师,大师!”费舍勒像受了侮辱似的摇摇头说,三个月以后我就是象棋世界冠军,先生们!两个雇员互相非常高兴地看了看。“万岁,世界冠军!”“瞎子”突然叫道。小贩用他那唧唧啾啾的尖嗓音——在“天国”他一开口说话,人们就说他拉四弦琴——赶快附和。他说出了“世界”两个字,而“冠军”那两个字就卡在嗓子眼儿里了。幸亏这时这块小小场地上什么人也没有,也没有警察。费舍勒欠了欠身子,但感到他说得太过分了,于是便呱呱地说道:“遗憾得很,工作时间我需要更多的安静!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些!”“什么?”“瞎子”说,他又想起了他的未来的计划,他相信,他高呼了万岁总要有个报酬,作为报酬,他有权要求实现他未来的计划。小贩把食指放到嘴边,说:“我总是说,沉默是金子。”便不做声了。

“瞎子”还在想他的女人。他不愿意人家干扰他愉快的思考,继续大声地说下去。他一开始说,女人没有什么,最后又说要搞一张双人床,因为他感到费舍勒对这样的事情不甚了了,于是又从头开始,并努力把他所储备的女人挑几个描述了一番。他给每一个女人都描绘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屁股,以公斤标出其重量,编上号码,其数额按顺序一个比一个大。第六十五号女人是他作为第六十号至第六十九号的例子而抽出来的,这第六十五号女人的屁股重达六十五公斤。他不擅长计算,喜欢坚持他已经说过的数字。六十五公斤他自己也感到夸大了,但仍声称:“凡是我说过的,都是对的!我不会说谎,这种习惯打仗的时候就有了!”费舍勒此时自己的事情还管不过来呢,哪里还有工夫听他说什么。现在该把那高涨的棋瘾压一压了。现在没有什么东西比要下棋的劲头儿更能干扰他了。这样下去他的买卖就会毁掉。他拍打着上衣右边口袋里的小棋盘,那里头还有棋子儿,他听到棋子在里面激动得跳来跳去,喃喃地说:“你给我安静点儿!”他又拍了一下,直到听腻了那吵吵闹闹的声音为止。小贩在思考着那个可卡因麻醉品的包裹,并联想到这麻醉品对他的失眠能起作用。如果他在教堂里找到那个包裹,他想从中偷出几小包,并且试一试能否治愈他的失眠。他只是担心,在这中毒性的昏睡中也不得不做梦。如果做梦,他宁愿不睡觉。他说的是真正的睡眠,在睡眠中有人给喂饭,但不醒来,最多可以睡上十四天。

费舍勒发现,“费舍尔太太”使劲地对他招招手,便消失在教堂的屋檐下。他抓住“瞎子”的胳膊说:“当然,您说得对!”对小贩说:“你留在这里!”说罢他就带着“瞎子”走到教堂大门口,让他在那里等,接着便把“费舍尔太太”拉到教堂里。她兴奋极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她迅速地把包裹和二百五十先令递到费舍勒手里。当他数钱的时候,她深深叹了口气,呜咽道:“他问我是不是叫费舍勒太太!”“那么你说……”他叫着,他害怕她愚蠢的回答会坏了他的买卖。不对劲儿,她一定坏了他的买卖,你瞧,她现在那份高兴劲儿,这只笨鹅!如果有人对他说,她是费舍勒的妻子,她就会失去理智!他从来没有认过这个账。那头笨驴,他干吗问这些呢?他费舍勒不是给他介绍过他的老婆了嘛!因为她有一个驼背,费舍勒也有一个驼背,所以他以为她一定是费舍勒的妻子。那头笨驴到底是有所觉察了,现在他费舍勒必须带着这微薄的四百五十先令逃之夭夭,多么卑劣!“你到底说了什么?!”他第二次嚷道。他已忘记,他是在教堂里。一般来说他对教堂是敬畏的,因为他的鼻子特别引人注目。“我——我——不是——不让——说话嘛!”她几乎每说一个字都要抽噎一下,“我摇了摇头。”他如释重负。由她引起的恐慌使他大发雷霆,他恨不得左右开弓揍她几个嘴巴。可惜没有时间了,于是他把她推出教堂,对她尖叫道:“明天你还是去卖你的臭报纸吧!我再也不看你那报纸了!”她知道,她在他那里的工作算吹了。她没有心情来想一想她错在什么地方。一位先生把她当成了费舍勒的妻子,而她什么也不能说。真是不幸,真是可怕的不幸,当那位先生称她为“费舍勒太太”时,在她的一生中她还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幸福过。在回家路上她不断地呜咽着:“他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人。”她已忘记他还要付给她二十先令的报酬,这笔钱她在困难的时候可以将就过一个星期。她哭着,仿佛又看到那称她为“费舍勒太太”的先生。她已忘记人人都称她为“费舍尔太太”。她哭哭啼啼,也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位先生住在哪里,到哪里去。如果知道的话,她可以每天给他送报纸,这样他就可以每天问她。

费舍勒把她甩掉了。他倒不是有意欺骗她,害怕的心理以及她的回答都激起了他的愤怒,使他失去了清醒的头脑。如果平静地解决她的问题,他无疑会骗走她的工资的。他这时把包裹交给“瞎子”,并劝他一定要经得起考验,要沉默,他的终身职业能否保得牢就看这一遭了。为了忘却那些女人,“瞎子”此时闭上了眼睛。因为他这时看到了那些女人,简直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们。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女人都走开了,即使那个最胖的女人也走了,他感到有点遗憾。他不再想她了,他现在非常精心地考虑他的新任务了。费舍勒的建议是多余的,尽管他要办的事情很急,但不愿为他所左右。他吃过许多纽扣的亏。此外,一个对女人抱着无所谓态度的人,对争取女人的欢心能有多少兴趣呢?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作出正确的估价。

费舍勒转身对小贩说:“一个商人对这样的光棍要给予信任!”“您说得对!”小贩说,他自然是把自己看成是商人,不属于光棍之列。“人为什么活着呢?”为了那还要冒风险的四百先令而活着实在使他腻烦透了。“为了睡觉。”小贩回答道。“您为了睡觉!”侏儒大笑起来,他想象得出这个无时不在埋怨失眠所造成的痛苦的人是多么需要睡眠。他笑的时候,那两个鼻孔眼儿就像张得很大的嘴巴,鼻孔底下形成两条狭缝,好像是嘴角,清晰可见。这次他笑得不可开交,只好捧着自己的驼背笑。对于正常人来说叫捧腹大笑,对于他来说是捧驼背大笑。他把手放在驼背上,以便十分小心地截住任何使他身体受震动的打击。

他刚刚笑了个够——小贩对人家不相信他需要睡眠这一点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瞎子”来了,并走到教堂屋檐下。费舍勒马上朝他奔去,从他手里夺下了钱。使他十分惊讶的是,钱数非常精确——他给瞎子说的是五百先令吗?不,是四百先令——为了掩盖他的激动情绪,他问道:“怎么样?”“在玻璃门里我碰到一个人,我要告诉您,是一个女人。要不是我提着这个包,我可以在她前头到达。她真胖!您的朋友喝醉了。”“为什么?您想到哪儿去啦?”“请您不要生气,但是他在咒骂女人!他说四百先令太多了。因为女人的原因他明白了,所以也就付了这笔钱。女人是罪魁祸首。如果允许我说话,我就要回敬这个愣家伙。女人,女人!如果没有女人,我干吗活着?我刚好遇到一个女人,他就骂起来!”“他就是那样。他是个热情的光棍儿。我可不允许您骂他,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不允许您说话,否则他会感到受侮辱。不能侮辱朋友。难道我侮辱过您吗?”“没有,没有。我得说,您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您瞧!明天早上九点您还到这里来,好吗?一定不能说话,因为您是我的朋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并不非得吊死在纽扣上!”。“瞎子”走了,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很快就忘掉那位奇特的买主了。他可以用这二十个先令办点事情了。先办主要的事情,主要的事情就是一个女人和一套西服,新西服一定要黑色料子的,这样才能跟他的小胡子相称。可是二十个先令买不到一套黑料子的西服,所以他还是先找个女人。

小贩曾受过侮辱,但又很好奇,他已忘记要小心谨慎,也把那胆小怕事的老习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要当场抓住侏儒,揭露他如何把包裹倒来倒去。为了那个包裹必须搜查整个教堂,这种想法对他来讲并不具有吸引力。借助自己的突然出现,他可以把大概的情况弄清楚,因为侏儒会随便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他在门前遇到了费舍勒,接受了任务,便默默地走了。

费舍勒慢慢地尾随着他。这第四次试验的结果将具有不是金钱上的、而是原则上的意义。如果基恩出给小贩一百个先令,那么仅仅流到费舍勒口袋里的钱的总额——九百五十个先令——就超过了基恩以前付给他的酬谢金。在有组织地骗取基恩的钱的时候,费舍勒每时每刻都知道,这是在反对一个敌人,这个敌人昨天还企图把他的一切都骗走。当然一个人是要保卫自己的。为了对付一个杀人犯,自己也要成为杀人犯;为了对付一个流氓,也要把自己贬低成一个流氓。这件事是很棘手的。那人也许坚持要收回他的酬谢金,他也许沉溺于他那卑劣的行径。一个人常常把一些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装到脑子里,也许他要把他的全部财产孤注一掷了。他那笔钱也曾经是费舍勒的财产,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它拿来。也许好机会现在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往脑子里记东西的。如果那人有着和费舍勒一样的性格,如果他对酬谢金那么感兴趣,就像费舍勒对棋感兴趣那样,那么买卖就会井然有序。但他知道他的对手是谁吗?他也许不过是个说大话的人,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因为钱使他感到遗憾,所以他就突然宣布:“等一等,这钱我实在已经够了!”他能够因为一百个先令而放弃全部酬谢金。他能知道人们会把他的一切钱财都拿走而自己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吗?如果这个书店代理人有一点点聪明的头脑——人们的印象是,他有聪明的头脑——那他就一定要付钱,一直付到一无所有为止。费舍勒怀疑人们有那么多聪明智慧,也不是每个人都具有像费舍勒那种在下棋中所培养出来的坚韧性。他需要一个性格,像费舍勒那样的第二个性格,他需要一个坚持走到底的人,为了这样的人他是很愿意付出一定代价的,为了这样的人,他是愿意参加他的买卖的,如果他找到这样的人的话。费舍勒迎着基恩所在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苔莱思安侬”的大门口,在那里等着基恩。他以后还可以欺骗这种人。

小贩向他一溜小跑地走来,十分恐惧地站在他面前。他没有想到上司就站在这里。他居然多索取了二十个先令。他把手伸向左裤兜,他把钱塞在那里了,不过人们看不到罢了。他不小心把包裹掉到地上。他究竟如何处理自己的事情,对此费舍勒眼下显得满不在乎。他想看一看。他的雇员跪下,把包裹拾起来。使他惊讶的是,费舍勒也跟他一样蹲了下去。在地上他把手伸向小贩的右裤兜,在那里摸到了一百个先令。这只是一个借口,小贩想,他担心的是那个罪恶的但是贵重的包裹。见鬼了,为什么我先前不很快地看一看包裹里的东西呢?现在已经太晚了。费舍勒站了起来说:“您不该把包裹放下来。把包裹带回家,明天早上九点钟还带着它到教堂这里来。再见啦!”“什么,我的报酬呢?”“对不起,我真健忘。”说罢他就给了小贩那份报酬。

小贩走进教堂。明天九点?亲爱的,我今天就得看个究竟!在一个大柱子后面,小贩又跪了下来,祈祷着打开了那个包裹。为什么要跪在大柱子后面呢?因为他害怕别人看见他打开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书。疑团解开了:人家欺骗了他。真正的包裹不知放在何处呢!他把书包好并放在一张长凳下面,接着又寻找起来。他祈祷着在教堂里穿来穿去,在每一张长凳下面寻找着,找得非常仔细。这是一个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他常常碰到他想象中的秘密包裹,可是一看却是黑封面的祈祷书。一小时后他开始对这种情况怀着无法熄灭的仇恨。第二个小时后他就累得腰酸背疼,舌头也拉到嘴外面来了。两片嘴唇还在动着,好像他在喃喃祈祷似的。当他搜查一遍以后,又从头开始。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再机械地重复以前的做法,因为重复以前的做法还会发生同样的疏忽。于是他改变原来的顺序,不是由前往后找,而是由后往前找。幸亏这个时候很少有人到教堂来。他竖起耳朵听着是否有异常的声音,如果听到异常的声音,他就站在原地不动。一位虔诚祈祷的妇女使他在原地站了二十分钟,他真担心她会在他之前发现那神圣的秘密。于是他便始终盯着那个妇女,只要她在那里,他就不敢坐下来。下午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已经找了多长时间了——他曲里拐弯跌跌撞撞地从左三排找到右三排,又从右三排找到左三排,这是他想出来的最后一种顺序。傍晚的时候他累得要死,倒在一个地方就睡着了。他诚然达到了他要睡觉的目的,但是并没有睡足十四天,在当天晚上教堂关门时就被管教堂的人摇醒赶了出去。而那个真正的包裹他却忘在教堂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