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没有头脑的世界 巨大的怜悯

从前有一个虔诚的家庭主妇,名叫苔莱思安侬,是个侯爵夫人。每年一次,她允许所有的乞丐到她那里去。于是国营当铺就取了苔莱思安侬这个合适的名字。那个时候乞丐就一无所有,连二千年前基督赐予他们的那一点令人羡慕的爱和脚上的污秽都没有。当侯爵夫人给他们洗去污秽时,她关心的是一个基督徒的称号,这称号是她每年为她无数的人所要争取的。这当铺真体现了一个“侯爵之心”,它是一幢多层建筑,房子的墙很厚,外表上看去是封闭的,它傲慢而富态地屹立在那里。它在一定的时间内接待顾客,特别是让乞丐或者快要成乞丐的人进来。那些人扑倒在它的脚边,姑且这么说吧,很像古时候敬献什一税一样。因为这对“侯爵之心”来说是百万分之一,而对乞丐来说却是全部。这个“侯爵之心”什么都接受,它宽敞得很,有几千间屋子,当然各有其用途。那战战兢兢的乞丐们被宽厚地允许抬起头来,他们得到一份作为布施的小小的礼物,也就是一点现钱。然后他们便退出屋子。侯爵夫人洗脚的风俗习惯已经取消了,代之以另一个风俗习惯,就是乞丐们拿了布施要付利息。这利息有朝一日比布施的钱还多,因为利率是最高的。如果私人敢要求这么高的利息,那他就会被当作高利贷者受到法庭审判。对于乞丐则是例外,因为借给乞丐的钱反正也不多。毋庸讳言,人们很乐意做这种交易,他们挤向窗口,不急于承担多付四分之一布施金的义务。谁一无所有,人家就乐意给一点。但是在他们之中也有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拒绝本利一齐偿还,他们宁可放弃他们的典当品,而不愿意解囊付款。他们说,他们没有钱。即使这些人也被允许进去。位于热闹的市中心的巨大的、慈善的“侯爵之心”没有时间对那些搞欺骗的人的真实可靠性进行检查。它放弃收回本金,放弃利息,而满足于五倍或十倍于本金的典当品。在这里收集了各种金币。乞丐把他们的破衣服送来。“侯爵之心”的大亨们穿的是丝绒。一帮忠诚的职员坐在那里履行他们的使命。他们在那里管理到他们退休为止。他们作为主人的心腹,总是把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估计得很低。他们的义务就是低估一切。施舍限定得越小,得到好处的人越多。“侯爵之心”宽宏大量,但不是没有边际。它有时候要倾销它过期的典当品,以便为新的典当品腾出地方。乞丐们的格罗申真是无穷无尽,就像他们对女王的热爱一样。如果说全国的买卖都停业了,那么这里生意依然兴隆,如同人们本着加强商品流通的精神所希望的那样,仅在少数情况下是涉及偷窃的赃物。

在这个慈善家的宝库中,珠宝、金、银宝库是最重要的,这些宝库离大门不远。所有这一切都置于安全可靠的地方。典当品是按其价值逐层分开放置的,书比大衣、鞋和邮票高一层,在第七层也就是最后一层楼里,它们是放在楼里头一个次要房间里,这样的房间跟租给人家住的房间相似,一上楼就可以找到。这里无半点侯爵人家的壮观味儿。智慧的财富在富有的“侯爵之心”里,只占有很少一点位置。可见这些人的精神境界是何等低下。他们应该对那些贪求钱财而把书送到这里来的不通情理的人感到愤慨;他们应该为放书的地方是那么肮脏而感到难过;他们应该为那些只是接收书而不读书的职员感到惭愧;他们应该为把书放在这样一个容易引起火灾的地方而感到担心;他们应该为一个国家感到羞愧,因为它没有断然禁止如此不负责的放置书籍的办法;他们应该对人类感到惶恐不安,因为现在人类很容易印刷书籍,却忘记了书里所包含的神圣的思想内容!人们应该问一问:为什么不把那些毫无意义的珠宝放置于第七层而把书籍放在第一层的房间里呢?因为显然没有想到要彻底改变这种文化耻辱。珠宝放在第七层没有关系,遇到火灾可以直接往大街上扔,因为它们包装得非常好,它们不过是些矿物质之类,包装得太好了。矿物、石头并不知道疼痛。相反,书从七层楼上掉到大街上会感到很疼乃至疼死。人们应想象到当铺职员的内疚。大火向四周蔓延开来,他们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但是他们无能为力。楼梯已倒塌。他们或者被大火焚毁或者往下跳。他们的意见发生分歧。一部分人主张从窗口跳下去,另一部分人宁可抱成一团往火里冲。“宁可烧死不做残废人!”这部分人对那部分人蔑视地说。而那部分人又希望下面有人张开网,以便完好地接住他们。“你们要顶住空气的压力!”这部分人对那部分人说。“我要请问,你们的网在哪儿呢?”“消防队马上就来张网。”“目前我听到的只是跌下去所发出的粉身碎骨的声音。”“天哪,不要说话!”“往火里冲,快!”“我不冲。”他不能忍心在他们之中成为完人。他像一个抱侥幸心理把孩子从窗口丢下去的母亲一样,人们也许会在下面接住孩子吧,但实际上一切都在火中焚毁了。往火里冲的人性格硬,从窗口往下跳的人心肠软。二者只能互相理解,他们都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最终都在火中毁掉了。但是书的下场如何呢?

基恩倚在栏杆旁已有一个小时了,他感到惭愧。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白白活在世上的人。他知道,人类总是以什么样非人道的方式对待书。他经常看到书籍大拍卖。感谢这种大拍卖,因为他可以从中找到稀有珍品,而这些珍贵的书在旧书店里是买不到的。凡属能丰富他知识的书籍,他都买下来。大拍卖中某些令人痛心的印象他铭感在心。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本光辉的路德圣经译本,为了这个译本,纽约、伦敦和巴黎的商人就像贪婪的食腐尸的秃鹫一样争吵不休,最后确定这本书是伪造的。那个书贩子的失望,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是骗局竟然伸到了这个领域对他来说显得不可理解。买书前一接触到书——如观看书、打开书、合上书等等——就像是买卖奴隶一样,看到这种情景使他有切肤之痛,那些在他们的一生中没有读过几本书的人们的叫卖声,他感到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可耻行为。当他每次感到有一种紧迫感而到书籍大拍卖的地狱中去的时候,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带上百来个武装得很好的雇佣兵,给商人一千个巴掌,给那些贪求者五百个巴掌,而对所涉及的书必须予以没收,以示对书的关怀。但是他对这家当铺的无穷尽的愤懑有多大呢?基恩把手指伸进铁栏杆的富有艺术性的但却令人索然寡味的图案中去。他用力拽着铁栏杆,想把它拽倒。这种对偶像崇拜的耻辱使他很压抑。他准备和这幢七层大楼同归于尽,但有一个条件:这幢楼以后永远不得再造。可是人们能相信那些野蛮人的话吗?他放弃引他来此的一个意图:他不参观上面的房间。直到现在,情况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那个旁边的小房间比所预料的还要糟糕。他的向导带他一登上大约一米五十的高度,就可以看见楼梯真正的宽度最多只有一百零五厘米。无私的人常常在数字的意义上搞错。那里头的尘土竟已经有二十天没扫,而不是才两天。电梯的铃也失效了,通向小房间的玻璃门油漆得很糟糕。指示书籍陈放地点的牌子是一张破马粪纸,上面用不相称的墨水涂写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下面倒另有一行写得仔细规正的字:邮票在二楼。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个小院子。那天花板的颜色说不上是什么颜色。大白天人们也觉得光线很不好,好像是晚上电灯照明的亮光。所有这些情况基恩都是确信无疑的。基恩很害怕爬楼梯。他对上面目不忍睹的情况无法忍受,乃至他的健康状况都会受到摧残。他真担心得心脏病。他知道人固有一死,但人只要还活着就应该爱惜自己。他把沉重的头斜倚在栏杆上,感到非常惭愧。

费舍勒却骄傲地看着大楼。他站在离朋友一段距离的地方。他对当铺的情况如同对“天国”一样了如指掌。他想去上面取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银烟盒。这张当票是他通过下了二十来盘棋从一个赌棍那里赢来的,自他当了基恩的仆人,他一直把这张当票妥善地保管在身边。据说,这是一个新的、很沉的银烟盒,是一件很值钱的东西。费舍勒有几千次的机会可以把这张苔莱思安侬当铺的当票转卖给感兴趣的人。他也经常考虑怎样把这个宝贝赎出来。他除了梦见自己当了象棋世界冠军这个主要的梦外,还做了一个小梦:他梦见自己拿着当票去赎回东西,他把本金和利息放在冷冰冰的当铺职员面前,在领取赎回物的地方他像所有的人一样等待着领取他的东西,并且老闻着和看着这件东西,好像这件东西他以前天天都放在眼前一样。他不抽烟,这个烟盒实际上对他也无用,但是他现在觉得他一生中至少是得到了一样新奇玩意儿,因此他向基恩请一个小时的假。虽然他解释了是为了什么事,基恩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基恩完全相信他,但是自从他卸下了基恩的图书馆中的一半书以来,基恩就小心提防,不让他离开自己。具有鲜明特点的学者为了书可以成为犯罪的人。书以其永不消逝的魅力使那些聪明的知识饥饿者苦恼,书对他们是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啊!

基恩头脑里承担了一半图书馆的负担。当第二天早晨费舍勒开始打点行装的时候,基恩不知道他是怎样坚持到现在的。他仆人的那种精细精神几乎把他推到危险的境地。从前他每天早晨起床后拍拍身子就走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书头天晚上是如何码好,现在应如何放到头脑中去。他总觉得一切都已办妥,可以走了。由于费舍勒的参与,情况一下子全改观了。在有贼闯入偷盗未遂之后的第二天早晨,费舍勒像是踩在高跷上一样走到基恩床边来,恳切地请他起床时要当心,并问道,他是否现在就开始装书。他不等得到回答,就轻轻地抱起放得最近的一个包往还躺着的基恩的头边走来。“这里头是书!”他说。当基恩洗漱和穿衣的时候,这个矮子继续忙着,因为他不重视洗漱。半小时以后他就搬完了一个房间的书。基恩故意拖长解手的时间,他在考虑他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奇怪得很,他现在开始健忘了。只要是琐碎小事,他就想不起来了。无论如何要好好观察一下,他的这种健忘症是否已经波及了科学领域。假如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他的记忆力表明他是个天赋之才,一个不寻常的人物,当他还是学童的时候,著名的心理学家就对他的记忆力进行了检查。当初在一分钟之内他就能记住π小数点后面六十五位的数字。那些老师——全体教师,无一例外——一个个都点头赞叹不已。也许他的脑袋负担太重了。人们只要看一看他的脑袋承受了一叠又一叠、一堆又一堆书籍就清楚了。他应该爱惜一点他的脑袋。人们要是有他这么一个脑袋,或者把自己的头脑训练得这样尽善尽美就好了!人们要是在脑袋里面损坏了什么东西,那就完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您干得真轻快,亲爱的费舍勒!”“您知道,”小矮人马上就理解了他的话,“另一个房间的书就放在我这里吧,我也有一个脑袋。也许您不相信?”“好,但是……”

“但是什么呀……您知道,我感情上受到了伤害!”基恩迟疑了很长时间才同意。费舍勒发誓,他从来没有偷窃过。此外他还明确声明他是无罪的,他反复说道:“主人,我这个驼背没有什么!您怎样想象偷窃的呢?”基恩想了一会儿,想到应要求他作出保证,但因为最大的保证也不可能阻止他对图书的“爱好”,所以他放弃了自己的打算。他还说:“您一定是个好的跑步运动员!”费舍勒看透了这个圈套,回答道:“我应该撒谎是不是?您走一步,我只要走半步,您信吗?告诉您吧,在学校里我是最差的跑步运动员。”他在杜撰一个学校的名字,为了应付基恩万一问起他在什么学校读书的情况,其实他从来没有进过学校。但是基恩正在思考着更为重要的问题,他面临着要在他一生中表示对别人最大的信任这个问题。“我相信您!”他简单地说。费舍勒高兴地笑道:“您瞧,我也这么说!”书已打好了捆,小矮人作为仆人承受了一半多一点的图书馆的重量。在大街上他走在基恩的头里,但距离不超过两小步。那个驼背使得他弯下了腰,人们无法看出他承担着一半图书馆的重担,但他沉重的步履倒是说明了这一点。基恩感到很轻松,他昂首跟在他的贴心仆人后面,目光既不向左也不向右,而总是落在那个驼背上,那个驼背就像骆驼的驼峰一样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地摆动着。有时他伸出手臂,看一看,他的指尖能否够得着驼背,如果够不着,他就加快一点脚步。为了防止侏儒逃跑,他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一旦发现侏儒逃跑,他就紧紧抓住驼背,接着就用全身向罪犯扑过去,但要注意,不要使侏儒的脑袋受到损伤。如果手正好够得着那个驼背,他只需既不快又不慢地走着,有一种人们只有在享受的时候才有的那种难以言状的快感。他十分放心,不会有任何使他失望的事情发生。

这样过了两天,他借口恢复疲劳,为最后打听本城有名的书店而作了准备。他思想上没有负担,心情愉快,正逐渐地恢复记忆力。他大学生时代第一个假期是跟一个忠实的朋友度过的,那位朋友对知识教育的意义给予很高的评价,但不急于求得知识;那位朋友有一个很可观的图书馆,但不像他那样如饥似渴地阅读书籍。此人生得奇形怪状,并自称是个很糟糕的跑步运动员,但身体很结实,是个经过考验的搬运工。基恩感到像是受到了诱惑似的,相信这个文盲可悲的一生是幸福的。如果一个人安然自在,没有人迫使他干某件事情,如果一个人不是强制自己牢牢抓住某件事情不放,而是一定程度上的放松,那么人们乐得可以过上几天安静日子。

这个“幸福时代”的第三天刚破晓,费舍勒就向他请一个小时的假。基恩举起手来打算在自己的面前挥舞一下。在其他场合下他也许就这么干了。但他老于世故,还是决定不讲话,如果侏儒有什么背叛的计划,就揭露之。银烟盒的故事他认为是一个可耻的谎言,当他先是委婉地,后来便简单地、生气地拒绝以后,他突然说道:“好吧,我陪您去!”这个可怜的三寸丁将不得不承认他的肮脏的目的。他决定陪三寸丁到当铺窗口,看一看所谓的当票和银烟盒,因为它们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个无赖汉必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基恩面前哭着请求原谅。费舍勒已经觉察到人家怀疑他,感到受了侮辱。基恩看来把他当成疯子了;他干吗偏偏要偷书!他要去美国,要辛辛苦苦地挣得一份路费,人们却把他当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人来对待!

在去当铺的路上,他告诉基恩当铺内部的情况。他把那座雄伟的大楼从地下室到屋顶所有的房间都描绘了一番。最后他强忍着悲愤说:“关于里面的书嘛,咱们最好别谈!”基恩非常想知道这个情况,于是便一再追问,直到从这个拘谨的侏儒身上把全部可怕的事实弄清楚为止。基恩相信他说的话,因为应该相信人是什么卑鄙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基恩又怀疑,因为他今天对侏儒没有好感。侏儒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形容了一番接取书的情况。一头猪在估价书,一条狗在签发当票,一个女人把这些书包进肮脏的布包,并贴上一个号码,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头,他不断地摔倒在地,把这些书拖走。目送着这个老头,谁都会感到心碎。人们排着队在窗口等着,直到哭哭啼啼离开为止。人们眼睛哭红了,感到非常惭愧,但是那头猪吼道:“您的手续办完了!”说着就扔出一张当票来,窗口的玻璃随着往下一放。也还有人不忍心走开,于是那条狗就吠起来了,人们只好跑开,因为狗会咬人。

“这真残忍!”基恩无意中失口道。他在侏儒叙述的时候追上了他。他抑止心跳,走在侏儒旁边,停在要横过的马路中央。“情况就像我说的一样!”费舍勒伤心地说。他想起了自己的一段经历:他曾每天都来讨一本旧棋书,跑了一个星期,结果挨了狗的耳光。那头猪就站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费舍勒不再说什么了,他觉得自己是怀着足够的报复心理而来的。基恩也沉默了。当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基恩失去了对银烟盒的任何兴趣。他看着这银烟盒是怎样赎出来的,费舍勒是如何把银烟盒放在上衣上反复蹭的。“我都不认得它了。这些物品他们保管得很好!”“物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银烟盒?”“盒子。”“您知道,我要去报告。所有的人都是小偷。我不能容忍!难道我不是人吗?一个穷鬼也有自己的权利!”他说得那么激动,那些站在周围本来只是好奇地看着他的驼背的人此时也注意听他的话了。那些人显然感到受了欺骗,他们站在驼背一边,因为这驼背天生比他们有更多的缺陷。虽然他们不相信人们会把典当品搞错。费舍勒引起了广泛的不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们居然听他说话。他继续说着,不平声更为强烈,他高兴得恨不得叫起来,旁边一个胖子瓮声瓮气地说:“您去申诉!”费舍勒很快又在银盒子上擦了擦,打开后呱呱地说道:“不,没有错,您知道吗?就是这玩意儿!”人们原谅了他由于轻率而造成的失望。人家给了他真正的银烟盒,他毕竟是一个穷残疾人。换成另一个人,恐怕就不这么顺利了。当他离开大厅的时候,基恩问道:“刚才干吗吵吵嚷嚷?”费舍勒必须提醒基恩,他们干吗来了。他把盒子给基恩看,一直到基恩看清为止。最近的情况表明他以前的怀疑是没有多少意思了,也不值一驳,但这一切只给他一个极平常的印象。“您现在带我到那里去!”他命令道。

他有一个小时感到非常压抑。这个世界会把我们引向何处?我们显然面临着一场灾难。迷信的人害怕一千年的整数和彗星。智者,就是最古老的印度人所认为的圣人,把一切数字的把戏和彗星的神话都点破了,并声称:我们的缓慢到来的毁灭是不忠诚、不虔诚所造成的,这种弊病已经腐蚀人类,我们大家都会毁于这种弊病。我们的后辈可痛苦了!他们茫然若失,他们将从我们这里接收一百万殉难者和刑具,他们用这些刑具补足第二个一百万,没有一个政府忍受得了这么多的圣人。在每一个城市都建起了像这座当铺一样的七层楼的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谁知道美国人是否把他们的当铺建立在摩天大楼上。那些数年来一直在等着烧死的囚徒们在三十层楼上受着煎熬。这流通着空气的监狱是对人类文明的残酷的讽刺!以帮助代替哭泣吗?以行动代替眼泪吗?人们如何到达那里的?人们从哪里知道公众舆论呢?人们不过盲目地生活着。他们对所有这些可怕的困扰着他们的痛苦能知道多少呢?如果不是一个有胆量的侏儒偶然地宛如噩梦方醒般,出于惭愧而迟疑地——他被自己那些可怕的语句的重压压垮了——讲叙了这些情况的话,那么什么时候人们才能揭发出这种令人不安的、野蛮的、灭绝人性的耻辱呢?人们应该效法这个驼子。他还从来没有对谁讲过这种情况,他沉默地待在他那臭气熏天的赌窟里。即使在下棋的时候,他也想到那痛苦的情景,这种情景已经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了。他沉默,他忍受着,总清算的日子快来了,他自言自语道。他等待着,一天又一天地注视着那些跨进那家咖啡馆的陌生人。他苦苦思念着一个人,一颗心,思念一个能看到听到并能感到这一切的人。这个人终于等来了,他追随此人,为他效劳。在醒着和睡着的时候,他隶属于此人,他该说话的时候,就说话。街道并没有在他说话的时候拐了弯,没有一所房子倒塌,交通没有停止,但这个人却听得屏住了呼吸,这个人便是基恩。只有基恩听他说话,理解他。基恩把这个英雄的侏儒看成了榜样。不要说话了,现在该行动!

他没有抬头看一下就放开了栏杆,横站在狭窄的楼梯上。他感到被人撞了一下,他的思想便自动地行动起来。他一把抓住迷路的人,严厉地盯着他问道:“您要干什么?”迷路人是个饿得快死的大学生,腋下夹着一个沉重的书包。他有一套席勒全集,第一次来这个当铺,因为这些书都很破旧,而自己债台高筑,所以他爬楼梯时都是躲躲闪闪的。他的头脑中残存的一点傲气此时早已消失——他为什么要学习呢?他的父母、叔叔、婶婶等都是经商的——他匆匆忙忙地跑来撞上一个严厉的人,也许是这里的经理吧?这位严厉的人咄咄逼人地看着他,并以斩钉截铁的声调阻止他。

“您要干什么?”

“我——我要去书籍部。”

“我就是书籍部。”

那个大学生对教授以及类似的人物都很敬畏,因为他们在他的一生中总喜欢嘲弄他。又因为他的书很少,所以他看到书都要行脱帽礼,这次又想脱帽,可是一想,他没有戴帽子。

“您到上面去干什么呢?”基恩威严地问。

“唉,只想把席勒的书当了。”

“拿来看看!”

那个大学生不敢把书包递给他。他知道谁也不会接收他这套席勒的书的。这几天席勒的书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他不愿意这么快就放弃希望。基恩用力一拽,从他手里把书包夺过来。费舍勒努力向他的主人做手势,并且一再发出“嘘——!嘘——!”的声音。在楼梯上这么明目张胆地抢人家的东西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书店代理人也许比他想得更聪明一些?也许他装疯卖傻?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楼梯上总不能这么干。费舍勒在大学生背后激烈地打着手势,同时准备溜之大吉。但基恩没有理会,他打开书包,仔细地看了看席勒的书。“共八册,”他说,“就版本而言倒并不怎么值钱,但它的处境却十分荒唐!”大学生听到后马上就脸红到耳根。“您这书要多少?我的意思要多少——钱?”这讨人嫌的“钱”字他是最后才迟疑地说出来的。那个大学生想起了他年轻时主要是在他父亲商店里度过的黄金时期,那时他看到,人们都是尽可能把要卖的东西的价钱叫得高高的,以便讨价还价,把价钱逐渐降下来。“我花了三十二个先令买来的。”他说话的声调和造句方法很像他的商人爸爸。基恩从皮夹子里抽出三十先令,又从钱包里拿出两个先令的硬币凑足数递给大学生说:“这样的事以后永远不要干了,我的朋友!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的书的价值相比。请您相信我!”他把书和书包一起递给了大学生,并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大学生急着要走,他非常讨厌说那些耽误时间的客套话。他已经走到玻璃门前,费舍勒愕然地看着他,并给他让了路,基恩还在背后叫道:“为什么偏偏读席勒的书呢?读一读其他原著!读一读康德的书!”“当然读啦。”那大学生心里头笑着说,并尽可能快地溜了。

费舍勒激动不已。他几乎要哭了。他抓住基恩裤子上的扣子——因为上衣的扣子他够不着——呱呱地说:“您知道,人家会怎样看待这种行为呢?人家要说您疯了!一个人或许有钱,或许没钱。有钱者不会给,没钱的当然也不会给。这是犯罪!您这么一个大人物应该感到羞愧!”

基恩没有听他的话,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费舍勒一直抓住他的裤子,直到基恩注意到他为止。他感觉到了这个小矮人默不做声所表现出来的谴责——如他自言自语所说的那样——并抚慰地向他叙述了外国人生活中所常有的精神上的迷惘状况。

富有的中国人为了积阴德而捐献巨款在佛教寺庙里放养鳄鱼、猪、乌龟或者其他动物,在寺庙里为这些动物开了特别的池塘和畜栏,和尚们除了看护和饲养这些动物之外,别无其他事情可做。如果有一条鳄鱼发生了不幸,他们就会感到很心疼。大肥猪也留待自然死去,一切费用都由捐款人来付。和尚们也以此为生。如果人们在日本参拜神社,可以看到孩子们带着捕到的鸟蹲在街边上,鸟笼子一个挨着一个摆着,那驯养着的鸟儿扑打着翅膀尖叫着。佛家的朝圣者走来,非常同情这些鸟儿,为了积阴德,他们出钱赎了这些鸟儿。那些孩子就打开鸟笼放走鸟儿。出钱放生在那里已经成了普遍的风俗习惯。至于那些驯养的鸟儿又被它们的旧主人捉住关在笼子里的事,朝圣者们又何必操心呢?一只鸟儿几十次、几百次、乃至上千次被关在笼子里成了朝圣者们同情的对象。只有那些不宽裕的乡巴佬是例外,他们知道这些鸟儿是怎么回事,所以他们根本就不去过问那些鸟笼子。那些鸟儿的真正的命运与他们毫不相干。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为什么呢?”基恩从他叙述的故事中得出了道德的信条。“这涉及的仅仅是动物,它们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它们的行动都是受愚蠢支配的。它们为什么不飞得远远的呢?为什么当有人修剪它们的翅膀时,它们也不跳着逃跑呢?为什么它们又被引诱入笼呢?这都是因为它们头脑愚笨所致!那种出钱放生也是一种迷信,不过意思深了一层罢了。这种行为只对那些当事者起作用,而这种行为的效果取决于当事者赎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如果您赎出来的是书,真正的闪烁着智慧的书,而不是可笑的愚蠢的动物,这样的行为就具有最高尚的价值。您改造了要在地狱里找一个藏身之处的迷途者。您可以相信,这些席勒的书不会第二次被拉到屠宰场去了。您通过改造那种天经地义地认为拥有书就好像是拥有动物、奴隶和工人一样的人——我认为这种观念是不正确的——您就使这种人所拥有的书的命运大大地改观了。人一到家,受到这种方式警告的人,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们会拜倒在他们所认为的奴仆——其实在智慧上他们本该为这些奴仆服务——的脚下,并向它们保证改正错误。即使这种人顽固不化,他的牺牲品也通过赎买而免了地狱之苦。您能想象一场图书馆的火灾吗?何况还是七层楼上的图书馆的火灾呢?请您想一想吧!一万册书,这就是数百万页,几十亿字啊!每一个字都烧起来,每一个字都祈求着,叫喊着救命,那声音会把人的耳膜震破,会把人的心撕碎。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了!我现在感到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我们将在已经开辟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们用于减少灾难的捐助是微乎其微的,但必须做出这微小的捐助。如果人人都说,我个人力量太小,那就什么也改变不了,灾难就会蔓延开来。我对您无限信任,您受了委屈,因为我事先没有把我的计划告诉您。我看到席勒著作时,态度就很坚决了,我来不及把这种情况告诉您。为此我现在要把两个口号通知您,我们的行动应该在这样的口号下进行,这就是:行动代替说教!行动代替眼泪!您还有多少钱?”

费舍勒开始时老用些令人恼怒的插话来打扰基恩的叙述,诸如“我对日本人有什么办法呢?”“为什么没有金鱼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并且顽固地把那些朝圣者骂成是纯粹的窝囊废,但他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下去了。当谈到捐助和未来的计划时,他平静下来。他正在考虑他应该如何来弥补他失去的去美国的旅费,这笔现款,他已经拿到手,但为了谨慎起见他又放回去了。而就在此时,基恩的“您还有多少钱”的问话把他从不着边际的遐想中揪了回来。他咬紧牙关沉默不语,当然只是出于职业上的考虑,否则的话他是会把自己的观点彻底亮出来的。他开始明白了喜剧的意义。这位慷慨大方的先生,后悔不该给费舍勒酬谢金了。费舍勒胆太小了,夜里没有敢把他的钱偷走。如果他把钱偷走的话,基恩是永远也不会发现的。当基恩睡觉时,费舍勒把钱揉成一团,夹在大腿中间。那个上等人,那个所谓的学者和图书馆长,其实从来就不是什么书店分店代理人,而是一个骗子。他干什么呢?他不过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荡,因为他没有驼背,行动方便。他干什么呢?当他离开“理想的天国”又重新获得了他的全部被偷走的钱时,他是多么高兴。他担心,费舍勒会叫其他的人来闹事,所以他很快给了酬谢金。为了索回那百分之十的酬谢金,他大方地说:“您参加我的工作吧!”可是后来他干了什么呢,这个冒充大人物的骗子?他装得疯疯癫癫,人们应该说,他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一种娱乐。费舍勒上了他的当。他刚才给基恩暗示了足足一个小时,直到那个大学生带着书走了为止。基恩很乐意给那个大学生三十二个先令,却期望从费舍勒那里得到三十倍于此的钱。一个人用这种变化多端的手法进行工作,却不给一个可怜的小偷那么一点点酬谢金!这样的大人物是多么小气!费舍勒没有可说的了,他本不该期待这些的,从这个疯疯癫癫的人那里可期待的东西是最少的。此人没有必要真的装疯卖傻,很好,但他为什么这么卑鄙呢?费舍勒会报复他的。此人真会演戏!他有知识,人们马上可以在一个小偷和一个大骗子之间发现差别。在旅馆里人人都相信他,费舍勒也差点儿相信了他。

当他既发怒同时又钦佩的时候,基恩亲密地抓住了他并对他说:“您不生我的气了吧,是不是?您还有多少钱?我们应该同心同德!”

“混蛋!”费舍勒想道,“你戏演得不错,我要演得比你还要好!”但他却大声地说:“我还有大约三十个先令。”余下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少了点儿,但比没有好。”基恩已经不记得几天前他曾赠送给侏儒一大笔钱。他马上接受了费舍勒这么一点点捐助,深为感动地感谢他的慷慨无私,恨不得要把天堂许诺给他。从这一天起,二人之间就在进行一场殊死的斗争,而其中一人却全然不晓得这场斗争。另一人虽然觉得不会当演员,但却会当导演,并且希望通过这种办法来弥补他的弱点。

每天早晨基恩都到这家当铺的前厅来。当铺的各窗口还没有开,他就在苔莱思安侬当铺大门前踱来踱去,并密切地注视着来往行人。谁要是在这里停下来,他就走上前去问:“您来有何贵干?”即使最粗暴最下流的回答也不能使他动摇。他的行动是成功的,情况表明,凡九点钟以前经过这条街的人,多半都是出于好奇看一看外面的广告。在这些广告上写着,下一次大拍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举行,拍卖什么东西。胆小的人们看到基恩站在那里,都以为他是看守当铺里的金银财宝的密探,所以为了避免跟他发生冲突,都匆匆地离开了那里。镇定自若的人走了两条街后才意识到他提的问题。鲁莽的人则咒骂他,并赌气地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广告。基恩只好听其自便,不予干涉。他仔细地记住他们脸的模样。他认为这些人很难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们也许一个小时以后就要带着典当品来了,但在这以前,先要看看这里的情况。可是他们以后却没有再来,这是因为他曾经无情地盯过他们,使他们有所畏惧而不敢来了。时间一到,他就准时进入边楼的小前厅把着门。谁推开玻璃门,首先就会看到一个又瘦又长的人,笔直地站在窗子旁边,向楼梯走去时必然要打他面前经过。基恩跟人家说话时脸上毫无表情,他只是动一动那两片薄得像刀片一样的嘴唇。对于他来说,首先的一条是替人家赎回那些可怜的书籍,第二条是教育和改造那些当书的人。他对书很熟悉,但对人,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却一无所知,如今他决心做一个了解人的人。

为了更好地获得一个概括的了解,他把出现在玻璃门前的人,根据他们的情况分成三部分。那鼓鼓囊囊的书包对第一部分人来说是负担,对于第二部分人来说是诡计,对于第三部分人来说是乐趣。那第一部分人双臂夹紧了书,他们的脸上没有一点动人和可爱的地方,就如同人们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裹一样。他们用书包把门推开,因为他们要很快甩掉这个包袱,他们不会想到把书包藏起来,而总是抱着书走来。他们乐意接受人家提出的价钱,对人家所提出的任何价钱都表示满意,不跟人家争价钱就顺着原路回去。他们思想迟钝,因为他们带走的不仅有钱,还有对接收这些钱是否合法的疑虑。基恩对这部分人是很看不顺眼的。这些人对基恩的用心理解得太慢了,对每个人进行教育并使他悔悟过来需要花几个小时。

基恩真是仇恨第二部分人。这些人把书藏在背后,他们最多也只不过在胳膊和肋骨之间露出一点书边,以便吊一吊买主的胃口。即使人家出很高的价钱,他们也总是持犹豫态度,他们拒绝打开他们的书包或包裹。他们跟人家争价一直要争到最后不可开交的一刻才肯松口,还总是装得好像是吃了大亏似的。他们之中就有一些人,这些人把钱揣在口袋里又想去楼上败类聚集的地方。此时基恩的态度严峻得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他拦住他们的去路,对待他们的态度是他们应该领受的:他立刻要求他们退回原来的钱。当他们听到这话时就逃之夭夭了。这些人宁可要口袋里那一点点钱,不敢再去楼上。基恩深信那楼上有人付很多很多的钱。他给的钱愈多,剩下的钱就愈少,他跟楼上那些恶鬼们的无形竞争就愈加不利了。

第三部分人还没有来。但是他知道,这种人是存在的。他熟悉他们的特点就像熟悉教义问答手册一样,他正耐心而热切地等待着这样的人。有一次来了这么一个人,此人兴致勃勃地背着书走过来,但通向楼上败类聚焦的地方的路对此人来说布满了痛苦和折磨,如果不是他身边的朋友不断地给他鼓劲,他会顷刻之间垮台。他走起路来就像梦游者一样。在玻璃门后人们看到他的侧影,他迟疑地思考着,在不给朋友增加麻烦的情况下,如何打开玻璃大门。他急中生智,居然想到办法把门打开了。他一看到体现了自己良心的基恩就满脸通红。他振作起来低着头向前走了几步。在对他说话以前,他听从了良心的命令,站在基恩的旁边。他预感到良心会对他讲什么。“金钱”那可怕的字眼浮现在眼前。他非常害怕,好像被判决处以极刑,他突然大声抽泣起来说:“不,不,不能这样!”他宁可死也不伸手拿钱。他很想逃走,但浑身无力,同时为了不危害他的朋友,他极力避免各种激烈的动作。良心控制着他,善意地规劝着他。他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基恩也许可以让他来继承自己的图书馆。如果他在这里,基恩也许可以离开他的岗位一个小时。这样一个分文不要的人抵得上一千个贪求的人。第一部分人中也许有个把人回到家里悔悟过来,他对第二部分人不抱希望,他是为了拯救所有的受害者,而不是因为个人的兴趣爱好才站在这里的。

在基恩的头右边,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严禁站在楼梯上、走廊上以及暖气片旁边。费舍勒第一天就提醒他的死敌:“人家会以为您家里没有煤取暖呢,”他说,“只有没有煤取暖的人才站在这里,但这是不允许的,人家会来赶的。这里的暖气都是白费劲儿。为了使上楼的顾客不至于受凉感冒。如果人们感到这里冷,就不来了,所以要使他们在这里感到暖和,他们才愿意待在这里。只有感到冷的人,才在这里待着。人们一定以为您很冷!”

“暖气片在十五级台阶上边呢,要上去半层才到。”基恩回答道。

“这里生暖气没有用,有没有暖气都无所谓。您知道吗,您站的那个地方我也站过,但人家把我赶走了。”他没有说谎。

基恩想,他的对手的全部兴趣就是把他赶出去。他感激地接受侏儒为他望风的建议。他为基恩承担半个图书馆的热情现在淡薄下来了。更大的危险在威胁着他们。他们现在通过为了共同的事业而奋斗的口号联合在一起了,此时基恩认为一场骗局是不可能的。当他们第二天奔赴工作岗位时,费舍勒说:“您在头里走!我们俩要装得素不相识。我待在外头,您不要打扰我!我根本不告诉您,我在那里。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是一块儿的,整个工作就吹了。必要时我打您身旁走过,给您丢个眼色。您先跑,然后我跑。我们不要在一起跑。我们在黄色教堂后面碰头,您在那里等我。懂吗?”他也许真会感到吃惊,如果人们拒绝他的建议的话。因为他对基恩感兴趣,所以他没有想到甩掉基恩。一个人怎么能因为酬谢金或者小费而逃跑呢?何况自己正在追求大的目标。书店代理人,大骗子,这条狡猾的狗,看清了他的意图的诚实部分,顺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