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没有世界的头脑 僵硬

基恩在沉默和半昏迷状态中度过了两天。他完全清醒过来以后,便暗暗地思考他这次遭受巨大不幸的原因。她之所以如此殴打他是迫使他就范。他还有更多的感受。如果少打十分钟,他也许会进行报复。台莱瑟可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打下去的。在处于劣势的时候,他没有什么要求,就担心一样事情:继续挨打。当她向他的床边走来的时候,他蜷缩成一团:真是一条挨了打的狗。

她把盛着食物的器皿放在他床边的椅子上,转头就走了。他不敢相信她会给他饭吃。他想只要他躺在病床上,她就不会这样干的。他挪了挪身子,吃了一些她宽大为怀而送来的食物。她听到他的舌头在贪婪地舐食物的声音,真想问一问“好吃吗”?但她没有问,而是想到十四年前她给一个乞丐东西的情景,并以此来取乐。那个乞丐没有腿,没有胳膊,可以想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他看上去像当时那东家的侄少爷。她当时不想给他什么东西,她觉得,人都是骗子,在外头先做残疾人,回到家里又都是健康人了。那残疾人说:“您的先生好吗?”真够聪明的!他得到一枚十格罗申的硬币,这枚硬币是她亲自扔在他帽子里的,因为他是如此可怜。这样的事她是不乐意干的,而且通常不干这种事。这次是例外,所以她的男人也能吃上东西了。

基恩,这个乞丐,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但他谨防叫出声音来。他没有转向墙睡,而是朝外睡,眼睛盯着台莱瑟,并以疑虑和恐慌的心理注视着台莱瑟的行动。她轻轻地走路,虽然体态臃肿,但富有弹性。她突然出现或突然消失是因为她躲在这房间里的缘故吗?她的眼睛露着凶光,简直就像猫的眼睛。如果她想说什么或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在未说之前总是发出猫一样的叫声。

一个嗜血成性的老虎化作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出来寻找猎物。它长得十分标致,哭哭啼啼地站在街上,逗引得一个学者走了过来,它狡猾地欺骗了他,于是他出于同情就把它带回家去,做了他众多的妻妾之一。他非常大胆,最喜欢跟它在一起睡觉。一天夜里它现出原形,扒开了他的胸脯,吃了他的心,就从窗子里逃跑了,那张漂亮的画皮它却留下了。他的一个妻子发现了画皮和他的尸体,便大叫起来,把嗓子都叫坏了。她四处寻求救命的仙方,来到了当地一个最有道行的人那里。那是一个疯子,住在庙会市场上的一个茅屋里。她滚了好多小时才滚到他的脚边,这个疯子就当着众人的面往她手里吐唾沫,而她必须把这唾沫吞下去。她悲伤、哭泣了许多天,因为她爱她的死者丈夫,即使他没有心她也爱他。她吞进去的唾沫在她的温暖的胸中长出了一颗新的心,她把这个心给了她丈夫,于是她丈夫又活过来了。

在中国有许多多情的女子。而在基恩的图书馆里只有一只老虎。它既不年轻又不标致,它没有漂亮的画皮,只有上了浆的裙子。它不仅吞噬学者的心,还要吞噬他的骨头。中国的恶鬼也比这凡人台莱瑟高尚一些。唉,她要是一个鬼,就不至于打他了。他真想脱出自己的凡胎,把这凡胎交给她,任凭她去打,但这副骨头需要安静,需要休养,没有这副骨头,他的科学事业就完蛋了。她的床铺是否布置得跟他的一样?地板并没有被她的拳头打碎。这所房子也算是历经沧桑了,它像一切古建筑一样古老,造得很结实。说句公道话,她可以算是悍妇之一了。因为她是只老虎,她的能力远胜于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她简直可以和看门人媲美。

有时他在梦中长时间碰撞她的裙子,直到把她撞倒,从她的脚下把裙子扒下来。他手里突然有把剪子,于是他便把它剪成碎片。这事儿花了他很多时间,裙子剪成碎片后,他发现这些碎片还是太大,她有可能把这些碎片再缝成裙子,所以他头也不抬,继续剪下去,每块碎片都剪成四小片,然后装满一口袋蓝色碎布片,向台莱瑟劈头倒去。但碎片是怎样装进口袋的呢?他说不清楚。风从她身上把碎片吹走了,并转而向他吹来,它们附着在他身上,他感觉到了这些碎片。他忽然感到浑身都是蓝疙瘩,不禁大声呻吟起来。

台莱瑟悄悄走来说道:“不要哼哼,有什么可哼哼的?”她又成了一身蓝。一部分蓝疙瘩又附着到她身上去了。古怪得很,他觉得好像是他一人背着这些蓝疙瘩的。他也不哼哼了。对于这样的反应她感到满意。她偶然想起了最后一个东家的那条狗,人还没有说话,它就趴下了,真乖。这样很好。

这几天,从早到晚,那一碗吃的东西如同布满他身上的疼痛的伤痕一样成了基恩的累赘。当她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这个女人的不信任态度。到了第四天,她就不高兴喂他了。谁不会躺着,她为了简便起见,就隔着被子来检查他的身体,并认为,他很快就康复了。他不蜷缩了,不蜷缩就意味着不疼了。他应该起床了,不需要什么特别照顾。她可以给他下命令:“起来!”但她有些害怕,怕他会一下子跳起来,从身上掀开被子,扯下包在身上的白布,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斑痕,好像这是她的罪过。为了避免这些麻烦,她仍然一言不发。第二天给他端来半碗吃的东西。她故意把饭做得不好吃。基恩感觉到的不是这饭的变化,而是这个女人的变化。他错误地判断了她那审视的目光,生怕她再打他。在床上他毫无反抗能力,他直挺挺地躺在她的面前,在竖的方面,她往哪儿打,不管是往上面打还是往下面打,都能打中他。只是在横的方面,她打下来可能打不着他,但是这样的安全感对他来说是很不够的。

又是两天两夜过去了,他的恐惧心理增强了他起床的愿望,他试着爬起来,他的时间观念从来没有失去过。任何时候他都会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为了一下子恢复旧秩序,一天早晨他六点起床,他脑袋里喀嚓喀嚓地响,好像是干木柴裂开的声音。他的骨架子像是脱了榫头似的,这把骨头很难立起来。由于他巧妙地向相反的方向退让了一步,所以成功地避免了摔倒。他终于慢慢地穿上了衣服,这些衣服是他从床底下拿出来的。他每穿一件衣服都欣喜若狂,因为这都是增强他防御能力的盔甲。他的保持平衡的动作很像是昏昏沉沉的舞蹈。他被疼痛的魔鬼缠身,但逃脱了死亡的瘟神,踉踉跄跄走到他的写字台边。他激动得稍稍有些晕眩,坐了下来,手和腿都在抖动,好长时间才恢复常态。

自从她无所事事以来,台莱瑟就睡到早晨九点。她是家庭主妇,她有时还睡得更长一些。仆人才六点钟就得起床。但这睡眠时间毕竟不能太长,有一次她居然很早就醒了,她对财产的惦念使她不得安宁,于是她就穿起放有钥匙的衣服,以使她的肉体能触及到那硬硬的钥匙。自从丈夫被打得睡在床上以来,她想到了一个巧妙的解决办法:九点睡觉时她把钥匙放在胸脯上,躺在床上到两点,不敢入睡。两点起来,又把钥匙放在裙子里人们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她才入睡。由于她不得不长时间醒着看守,所以很累,以致她一觉睡去要到九点钟才能醒来。这跟她从前在旧东家的情况差不多。人家都有所收获,而仆人则大失所望。

基恩悄悄地打着自己的主意,他从写字台边看到她的床:她正在睡觉,这是他视为珍宝的最宝贵时机,在三个小时的时间内他竟有数百次害怕得要死,唯恐她醒来。她在梦中会漫不经心地露出她的真相。如果她在梦中吃了什么好东西,她会打嗝儿和放屁。她会同时说:“能这么干么?”她所说的事情就是她所要知道的事情,而基恩则以为跟自己有关系。她的经历使得她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床吱吱响,基恩也跟着呻吟。有时她闭着眼睛咧开嘴笑,基恩害怕得都快哭了。当她狞笑得厉害的时候,那样子就像在号叫,基恩感到好笑。如果他不是要小心一点儿的话,他真会笑出声来。他惊讶地听到她在喊菩萨。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她在哭的时候还在重复着“仆塔”!“仆塔”!他知道,在她的语汇中“仆塔”是什么意思。

当她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时,他马上就惊颤起来。她并没有打他,只不过捏成了一个拳头。为什么?我干了什么事啦?他自己在问自己,接着他自己回答道,她会知道的。他对她敏锐的感觉十分畏惧。他的罪过——为此她残酷地惩罚了他——已经报应了,但不会被忘记。台莱瑟向通常放钥匙的地方抓去,她抓住被子当裙子,似乎找到了钥匙,而实际上钥匙不在她抓的地方。她的手摸在上面,并且拍一拍,玩一玩,一个一个地在手指头之间过一过。她头上冒着发亮的汗珠,然后她高兴地用手把它盖住。基恩感到脸发红,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肥胖的手臂穿在狭窄的绷得紧紧的衣袖管里,袖管上有花边,那花边被压得好像是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的丈夫。基恩觉得它们都被压皱了。他轻轻地说出了挂在他心上的这句话。他听到有人在说“压皱了”。谁说的?他很快抬起头,望着台莱瑟那里。还有谁知道它被压成了这样子?她睡了。他怀疑那双闭着的眼睛,屏住呼吸等着听第二句话。“人们怎么会如此大胆呢?”他想,“她醒着,我就大胆地看着她的脸!”他自己避免到危险地带的附近去侦察情况,他像一个胆怯的小男孩一样,垂下了眼帘。他竖起耳朵——他觉得是这样——等待着听那不堪入耳的谩骂,但结果并没有听到这种谩骂,而是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一刻钟以后,他的目光偷偷地接近她,并随时准备溜走,他以为自己很机灵,而且竟以为这种想法是值得骄傲的。他是大卫,监视着睡觉的歌利亚。大卫也许被认为是愚蠢的。在第一次搏斗中他败了,但他逃脱了歌利亚的致命打击,谁能断言未来如何呢?

未来,未来,他的未来如何呢?我们且不谈现在,那么将来她就再不能加害于他了。唉,要是能把“现在”抹掉该多好啊!当今世界不幸和灾难的产生是由于我们在“未来”中生活得太少了。如果说他今天被打了,那么一百年以后这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就让“现在”过去吧,那斑斑伤痕我们也看不到了。疼痛的地方都是“现在”所造成的。他渴望着“未来”,因为那时在世界上就会有更多的“过去”。“过去”是很好的,因为它不会给任何人造成痛苦,他在“过去”中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二十年,那时他是很幸福的。谁在“现在”感到幸福呢?是啊,如果我们没有感觉,那么“现在”也还是可以忍受的。我们可以通过回忆——说来说去还是“过去”——来生活。开头的词是“eswar”,那就是说,“过去”在这个词里就表达出来了。他顺从“过去”至高无上的地位。天主教有许多可取之处,但它所包含的“过去”太少了。二千年的“过去”有一部分还是虚构出来的,要是二倍、三倍于这个时间呢?每一个埃及木乃伊都胜过一个天主教司铎。这位司铎想,他比木乃伊强,因为木乃伊是死的。但是金字塔根本就不比圣彼得堂更“死”一些,相反,它要更“活”一些,因为金字塔更古老一些。但罗马人相信,他们最了解“过去”,他们拒绝向他们的祖先表示尊敬。这是亵渎上帝的言辞。上帝是“过去”,他信仰上帝。一个时代即将来临,那时人类将把他们的感觉器官改成回忆过去的器官,把一切时间都变成过去的时间;一个时代即将来临,那时只有一个“过去”围绕着人类,除了“过去”别无他物,那时人人都信仰“过去”!

基恩在思想上跪了下来,向未来的上帝“过去”祈祷。他早就忘记祈祷了,但在这位上帝面前又会了。最后他请求这位上帝原谅,因为他没有真正跪下来。但是这位上帝是知道的,àla guerre commeàla guerre,他不需要对上帝说第二遍。这是上帝身上闻所未闻的、真正的优越,即什么都知道。《圣经》中的上帝是个可悲的文盲,普通的中国神明也比《圣经》中的上帝高明得多。他也许能说出“十诫”中某些条条,这会使“过去”这个上帝感到吃惊,但是他不过是自作聪明。此外他还擅自把自己从可笑的德语阴性词汇中解脱出来。德国人把他们最优秀的东西,即他们的抽象思维的词汇都附以阴性冠词,这是不可思议的野蛮行为之一,正是这种野蛮行为把他们的功勋毁掉了。他将来会把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附以阳性词尾。中性词对上帝来说太幼稚可笑了。他作为语言学家深知这样做会招惹怎样的仇恨,但是说到底,语言是为了人类而不是人类为了语言。因此他请求“过去”这位上帝批准这一变化。

当他和上帝交谈的时候,他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观察岗位上。他可忘不了台莱瑟。在他祈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敢完全摆脱她。她打着呼噜,她的呼噜声决定了他祈祷的节奏。她的动作慢慢地激烈起来了,毫无疑问,她快醒了。他把她和上帝作了比较,觉得她微不足道。她恰恰就是缺少“过去”。她既不受谁的影响,又什么也不知道,是一个可怜的不信上帝的皮囊!基恩想,最巧妙的办法是否就是入睡。也许她会等到他醒来,她对他擅自待在写字台边所感到的愤怒也许会逐渐消逝。

台莱瑟猛地动了一下,从床上跌到地板上,声音很响。基恩浑身的骨头都在打战。上哪儿去?她看见他了!她来了!她要杀死他!他要在时间中找一个藏身之处,他跑到历史里面去了,几百年几百年地来回跑着。最坚固的城堡也经不住大炮的袭击。骑士?无稽之谈——瑞士的启明星——英国人的火枪把我们的装备和头颅都打烂了。瑞士人在马利亚诺遭到了毁灭性的失败。就是没有雇佣军——要是有一支狂热分子组成的军队——古斯塔夫·阿道尔夫——克伦威尔——会把我们都杀掉。离开近代时期,离开中古时期,到古希腊作战时的方阵中去——罗马人把它冲破了——印度象——带火的箭射来——一切都很可怕——上哪儿去?——到船上去——希腊的火——去美洲——墨西哥——那里杀人祭天——人们要屠杀我们——中国,中国——蒙古人——尸骨成山:顷刻之间他的历史宝贝全部兜出来了,到处都不能躲藏,一切都完了,不管你跑到哪里,敌人总会把你拖出来,空中楼阁也罢,敌人会把心爱的文化摧毁,在强盗面前,在野蛮人面前无处藏身。

于是基恩僵硬了。

他夹紧瘦长的腿,右手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前臂和大腿都保持安详的状态,左臂护着胸脯,头略略抬起来,眼睛凝望着远方。他试图闭上眼睛但没有成功,他觉得自己像一尊花岗岩雕的埃及僧侣,他已经凝固成一尊石像了。历史没有离开他,在古埃及他找到了栖身之处。只要历史和他患难与共,他就不会被杀害。

台莱瑟拿他像对空气和石头一样对待,他纠正说。慢慢地他的恐惧感减少而安全感增多了。她对石头可得小心,谁也不会那么傻,拿着自己的手去往石头上打而使手受伤。他想到自己——身上的棱角,石头就不错,而石头棱角更好。他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是凝视远方,而实际上是在检查自己身体上的各个部位。很遗憾的是,他对自己认识得太少了。他的身体形象很瘦小,他希望有一面镜子放到写字台上来,他很想缩到他的衣服里。如果按照他的求知欲望行事的话,他愿意脱得精光,进行一次精确的检查。每块骨头都要看一看,作一番动员。嗬,他隐约感到他身体上各种秘密的暗角,硬而锋利的尖端和棱角!他身上的伤痕便是他的镜子。这个女人在一个学者面前毫无敬畏。她竟敢触动学者,好像他是一个普通人。他用变成石头的手段来惩罚她,在他强硬的石头上她的一切企图都会成为泡影。

每天都要演一遍这样的戏。基恩的生活被他妻子的拳头摧垮了,她的或他的欲望使他的生活脱离了新旧书籍,但这生活却赋予了一项真正的任务:每天早晨他比她早三个小时起床,他完全可以把这极其安静的时间用于工作上。他是这么办的,但这工作不是从前那种概念的工作,那种工作且放到将来再做。他要积蓄力量,这力量是他将来从事他的技艺所需要的,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人们刚起床时是很少能做出成绩来的,人们应该先轻松轻松,然后自由而无拘束地工作。就这样,基恩在他的写字台前面悠闲地度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他有时也想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但他提醒自己不要被这些事情所左右,从而脱离自己所要研究的对象。然后,当他头脑里的时针响起来的时候,即将近九点的时候,他便开始慢慢凝固僵硬起来。他感觉到一股冷气是如何通过他的身体扩散开来,并均匀地分布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有时左半身比右半身冷得快,这使他严重不安。“到那边去!”他命令道,由右边产生的暖流便向左边移动,弥补了左边的缺陷。他凝固僵硬的本领一天比一天高超。他一达到石化的状态,就用大腿给椅面施加一个小小的压力,以此来检验一下这石化体的硬度。这样的硬度测试只持续几秒钟,时间长了会把椅子压碎的。他后来担心这把椅子的命运,干脆也把它变成石头,白天那个女人在场时如果石化体崩塌下来,会使凝固僵硬成为笑柄,而且也很痛苦,因为花岗岩是很重的。后来通过可靠的感觉来对硬度进行测试,而原先的那种测试就逐渐变得多余了。

基恩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七点都保持这无法比拟的姿态,在写字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而且老是这本书,但并不看它;他的眼睛只看着远方。他的妻子使出许多巧妙的计策也从来没有能打乱他的表演。她在房间里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他知道,管理家务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因此忍住了不合适的微笑。她在这尊古埃及的石像周围转了一圈,她既没有给他吃东西也没有骂他。基恩禁止自己叫饿,也不诉说身上的疼痛。七点钟他给迅速复活起来的石化体以温暖和呼吸。他等待着,一直等到台莱瑟离开他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为止。他对她离开的距离有着确切的感觉。然后他跳了起来,迅速离开屋子。当他在饭馆里吃唯一的一顿饭时,他累得差点儿睡着了。他回忆当天所遇到的困难,当他为明天想到一个好主意的时候,他总是点头示意。每个相信自己也会仿效他成为石像的人,他都向他们提出挑战,但没有一个敢报名应战。九点钟他上床睡觉。

台莱瑟也渐渐觉得自己处于有限的环境之中。她打开自己的新房间,而不让他人打扰她。每天早晨,她还没有穿鞋袜,就在地毯上轻轻地走来走去。这里是这个住宅里最最漂亮的地方,在这里人们看不到血斑。她脚上的老茧被地毯磨着觉得很舒服。她只要跟他一接触,许多不愉快的场面就浮现在脑海中,她又被这个什么也不施舍的丈夫搅乱了。

基恩悄悄地使自己的技艺达到了精湛的程度,以致使他坐的那把古老而独特的椅子很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每天有三到四次发出嘎吱的响声,这使他感到很难堪,因为椅子在寂静中更显眼。他把这些看成疲劳的初步征兆,所以他故意不听这些。

台莱瑟从嘎吱声上嗅出了危险性,于是中断了她的幸福享受,匆匆走到她的鞋袜处,穿起鞋袜,继续她的有次序的思考。她想起了总是折磨她的忧虑。她出于同情把丈夫留在家里,他的床只占很小的地方,她需要开写字台的钥匙,那里头有他的银行存折。只要没有拿到银行存折和其余的钱,她就要让他在家里住下去。也许他有朝一日会想起这件事并感到羞愧,因为他总是这样卑鄙。在他的周围一有什么动静,她就怀疑能否获得那个银行存折。她本来认为她是有把握拿到那个银行存折的。对于一块木头疙瘩——他在大多数时间里就是这样——她是不担心反抗的。但对于这个大活人丈夫,她怀疑他会偷她的银行存折。

傍晚时分二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集中了微薄的精力,以便不要太早去吃饭。她一想到他一会儿就去饭馆,用她尽管很少但却是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大吃大喝,心中就很气愤。此人这样生活已经多长时间了?他已经多长时间没有拿钱回来了?

人都有一颗心。她难道是块石头?人们必须拯救那一点可怜的财产。罪犯就像野兽一样躲在后头,他们之中每一个人都想得到点东西,他们是不知羞耻的。她是孤零零的一个女人,她的丈夫不帮助她,却去喝得烂醉,他已完全成了窝囊废了。从前他还写东西,把纸上都写满了字,这些都是值钱的,现在他懒得什么也不写了。那么她在这里操持的岂不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吗?他应该挣钱养家,她不需要吃闲饭的人。说不定他还要让她去拿讨饭棍呢!不,这讨饭棍他自己拿着吧,她可不稀罕那种玩意儿。此人要是走到街上,谁都不会给他东西。他样子很穷,但他会做乞丐要饭吗?如果他不想到这上头,对不起,那就只好饿死。等着瞧吧,如果她的善意到此结束,看他怎样混下去。她的先母是饿死的,现在她的男人也要饿死了!

她的怒气一天比一天大。她权衡了一下,现在是否该采取果断行动,她觉得还不是时候,她的韧性和她从事工作的谨慎精神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她自言自语地说:今天他太可怜(今天我还不收拾他)。所以她马上就停止发怒,留点儿怒气明天发。

一天晚上,台莱瑟把她的铁块刚放进火里不久,铁刚刚达到中等程度的温度,基恩的椅子就嘎吱嘎吱连续响了三下。这样的胆大妄为她还没有见到过。于是她就把他,这段长木头,连他坐的椅子一起扔进了火里。木头块劈里啪啦,熊熊地燃烧起来了。愤怒的热浪向铁块裹去。她用手把铁块取出来——她不怕熊熊的火焰,她等的就是这个火候——按照顺序叫着:乞丐,酒鬼,罪犯,并把它们放到写字台上。就是现在她还是乐意和他商量。如果他自愿交出银行存折,那么她可以考虑以后才把他扔到大街上去。他要是不说话,她也不说什么。他可以待到她找到银行存折为止,但他必须让她找。就这样她才停止了惩罚。

基恩的坐椅嘎吱嘎吱刚刚响了三下,他就凭着石像敏锐的感觉猜出他表演的技艺出了什么事了。他听见台莱瑟来了,于是便抑制住喜悦。他想,她损害了他的寒气,他练功练了三个星期之久,用得着的日子到了。现在要显示他这个石像的完美性。在风暴来到之前,他很快给全身多运了一些冷气,他把脚底紧压在地板上:这个塑像跟石头一样硬,硬度为十,跟金刚石一样,棱角锋利得可以割下肉。在舌根下面他尝到一种石头的味儿,这是他留给那个女人的。

台莱瑟抓住椅子腿,把他重重地甩在一边,拉开椅子,走到写字台边,抽出一个抽屉。她在这个抽屉里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于是又拉开第二个抽屉,在第三、第四、第五个抽屉里她都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他明白,这是一个战争阴谋。她根本没有找,她能找什么呢?手稿对她来说全都一样,这些她在第一个抽屉里就找到了。她知道他很好奇。他想问一下,她找什么。但如果他说话了,他就不是石头了,她就会把他打死。她正是想把他从石头中引诱出来呢!她对写字台又拽又拉。但他保持了他的冷血,并且不放出一点儿运足了的气。

她把手稿摔得乱七八糟。大多数手稿她都不加整理地放在写字台的桌面上。许多手稿落在地板上,上面写的内容他很清楚,其他手稿她胡乱地混在一起。她对待他的手稿就像对待废纸一样。她的手指头变得粗野了,拧螺丝钉倒挺合适。在写字台里藏着他几十年的心血啊!

她放肆的举动刺激着他,她不应该这样对待手稿。她的战争阴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需要那些笔记本,因为以后写文章用得着。他马上就可以动手了吗?他生来就不是当杂技演员的料,他的技艺花了他不少时间,他是一个学者。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间呢?技艺发挥得好就是他一生的转折。他失去了好几个星期,他的技艺练了多长时间?二十个星期,不,十个,不,五个,他不想说出来。时间已经搞乱了。她把他最近的一篇论文搞脏了,他将进行可怕的报复,他担心会失去自制。她已经摇头了,并仇视地看着他,她仇恨他这种僵硬的平静。但是他并不平静,他忍受不了,他要和平,他建议她停火,她首先要把手指头撤走,因为她的手指头在撕碎他的手稿,伤害他的眼睛和他的头脑,她应该把抽屉都关上,离开写字台,离开写字台,这是他的地方,他不能容忍她在这里,他要打烂她。他能说话吗?不行,石头是不会说话的。

她用裙子把空抽屉推到桌子里去,用脚践踏地板上的手稿,并向上面吐唾沫。盛怒之下她把最后一个抽屉里的东西统统撕掉。那任人宰割的手稿发出的撕裂声使他有透入骨髓之痛。他抑制住心头的怒火,他要站起来,一条运足了冷气的腿要踢上去,把她打烂,然后他要把她的碎尸片集中起来碾成粉末,他要一下子倒下去,向她劈头盖脑地倒去,把她压碎,这就是巨大的埃及石像给她的灾难。然后他带着他的“十诫”碑逃之夭夭。他要用十诫惩戒他的民众,他的民众已把上帝的戒律忘记了,上帝是强大的,摩西已举起他的惩罚的手臂,谁还比上帝严厉?谁还比上帝冷酷?

基恩突然站了起来,以巨大的力量向台莱瑟倒去。他仍然不说话,用牙齿咬住嘴唇。他如果说话,就不是石头了。“银行存折在哪儿?”台莱瑟在没有被压碎之前,尖叫着,“银行存折在哪儿?酒鬼——罪犯——小偷!”她原来是找银行存折。他对她的最后的话,报以嘲笑。

但这不是她最后的话。她抓住他的头,往写字台上撞击。她用胳膊肘捅他的肋骨。她嚷道:“从我的家里滚开!”她向他脸上吐唾沫。他什么都感觉到了。他很疼痛。他不是石头。她也没有被打烂,而是他的技艺完蛋了。一切都是谎言,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仰,也没有上帝。他退让了,他抵御着,他还手,他打中她了,他有锋利的骨头。“我去报告警察!小偷要抓起来!警察会找到银行存折的!小偷要抓起来!从我的家里滚开!”她拽他的大腿,想把他扳倒。倒在地上对她有利,就像以前一样。她没有成功,他有力气。于是她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门外拽,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在走廊上他倒下来了。他很累。门又打开了,台莱瑟把他的大衣、帽子和书包扔了出来。“你去要饭吧!”她大声吼着,把门关上不见了。她把书包给了他,因为里面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书她都留在家里了。

银行存折在他的衣服口袋里。虽然是小小的银行存折,他也把它夹得紧紧的。她没有想到,她把乞丐赶走的同时也损失了银行存折。请问,哪里有自己偷自己的小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