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没有世界的头脑 动员

诚实大街24号这幢房子数年来不受乞丐和小商贩的干扰。前厅过道旁有个小房门,看门人日日夜夜守候在那里,拦住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小房间墙上正常的高度有个椭圆的窥视孔,这窥视孔常常使那些指望得到该幢房子住户同情的人吓得魂不附体。只要这些人打门前经过,都要低着头哈着腰,好像他们得到了什么慷慨的捐赠而要深深表示感谢似的。其实他们这种小心谨慎是多余的。看门人对那个一般的窥视孔根本不当回事儿。当那些人打门前经过时,他们早就被看见了。看门人有他自己的经得起考验的一套办法。他是一位机警而又难得的退休警察。他通过另一个窥视孔观察到那些人,而不是通过那个他们所注意的窥视孔。

他在他的小房间的墙上离地面五十厘米的地方打了另一个窥视孔。他就是在这谁也猜不到的地方窥视着,由这里看出去,仿佛路上的行人都是由裤子和裙子所组成的。这幢房子里的人所穿的裤子和裙子他大致都熟悉,而对于外来者他可以根据衣服的款式、价值和什么样的衣服就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来作出判断。用这种方法执行他的任务就像他从前捉拿犯人一样有把握。他很少搞错。一旦有可疑的人出现,在他还跪在那里窥视的时候,就伸手摸着门把,这门把是倒装着的,也算是他的发明。他猛一下跳起来,打开门,狠狠地训斥一番这可疑的人,甚至把他打得半死。每月一号,他领取退休金,所以他就让大家通过。有关方面的人对此都知道得很清楚,于是他们便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乞讨。后来者兴许在二号或三号还能通得过,至少不至于挨揍。从四号开始也许只有不了解情况的新来者敢去碰碰运气了。

基恩因一次小小的误会和这位看门人结下了友谊。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晚上,基恩难得出去散步,回来时前厅走廊里已经很暗了。突然有人向他大吼道:

“混蛋下流坯,我要把你扭送警察局!”从小房间里冲出了这位看门人,跳起来就抓他的领口。因为基恩个子高,抓不着。此人觉察到他抓错了。他感到惭愧,因为这关系到他的威信问题。于是他佯装笑颜地把基恩拉到小房间,把他的秘密发明告诉了基恩,并且命令他的四只金丝鸟给基恩“唱歌”。可是金丝鸟没有唱。基恩此时才明白,他住在这所房子里之所以这样安静,应归功于这位看门人。(乞丐没有叩他的门已有好几年了。)这位粗壮的汉子挨着基恩站在狭窄的小房间里。基恩以他的方式答应每月都给这位看门人一份“赏钱”,这笔钱的数目比所有住户给的赏钱加起来还要多。他兴高采烈,激动不已,恨不得要用他那长满红毛的拳头碾碎小房间的墙,这样他似乎才算向施主表明,他理应获得这样的尊敬。但是他还是成功地控制了他的肌肉。他只是粗声粗气地说:“您尽管放心,教授先生!”说着他便把门向走廊的方向推了出去。

从此时起,这幢房子里的住户谁也不敢不称基恩为教授,虽然基恩本来并不是教授。新搬来的住户被告知能否在这里住的最高条件就是要承认这一点,这是这位看门人武断地提出来的。

台莱瑟离开家还不到一天,基恩就查起日历来,看一看今天是几号了。今天八号,一号已经过去了,不必害怕乞丐了,他希望今天比平时更加安静一些。一个节日即将来临。为此他才把台莱瑟从家里支走了。时间很紧迫,六点钟商店打烊,她就要回来了。光是准备就要花不少时间。有各种各样的事务要做,他一边做一边便在脑子里对节日的讲话打腹稿。这个讲话应该表现出他渊博的学问,既不要干巴巴,也不要太俗气,如同当今四十来岁的人所爱听的那种报告一样,既要影射当今时代重大事件,又是一个丰富的生活经验的总结。他今天要有重要活动。

他把上衣和背心放在椅子上,把衣袖很快卷得高高的。他虽然鄙视衣服,但在家具面前他要保护衣服。他匆匆地走到床边,对着床龇着牙笑着。他感到这床今天有些异样,虽然他每天晚上都睡在上头。它显得更笨重、更现眼,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它这样子了。

“你好啊,我的朋友?”他叫道,“你休息得不错啊!”自昨天以来,他的情绪一直很好。“可是现在你得出去!并且马上就走,你懂吗?”他双手抱住床头摇着,这巨大的怪物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他使劲摇晃,看看有什么反应没有,但床只是嘎吱作响,好像是在嘲笑基恩。他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借助膝盖的力量使劲推着。他所使的劲已超过他微弱的体力,累得他浑身发抖。他感到很恼火,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干着。

“理智一些嘛!”他献媚地说,“你还会回到这里来的。就今天一天。我今天有空,她不在家,你为什么要害怕呢?你不会被偷走的。”

他对家具说的这些话,使他付出了很大的精力,以致他竟忘记推了。他对床作了长时间的说服动员,他的手臂累得垂了下来,非常酸疼。他对床保证说,他决不难为它,他只是现在不需要它,它应该理解到这一点。当初是谁叫去买的?是他。谁付的钱?也是他,而且是乐意付的。直到今天他不是一直都非常尊敬它的吗?只是由于尊敬他才故意不看它的。一个人不喜欢老表示自己的尊敬。烦恼总要过去,时间医治创伤。他对它是否说过恶意的话呢?可能吧,至于什么想法,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都无所谓。他保证它将来一定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保证做到,他可以发誓。

最后床也许让步了。但基恩却是言于口而懒于手。床沉默不语,纹丝不动。基恩十分恼怒。“无耻的木头块!”他大叫道,“你到底属于谁的?”它迫使他放弃搬它的念头。而他希望惩罚这件厚颜无耻的家具。

于是他就想到那位强有力的看门人。他迈开两条象高跷一样的长腿离开屋子下楼,一步恨不得要跨十级台阶,这楼梯仿佛不是由一百级、而是由十级台阶组成的。他要到楼下小房间去叫他的帮手。

“我需要您呀!”那声音和架势使看门人想起了长号。他更喜欢喇叭,因为他自己有一个。他最喜欢打击乐器。他叫道:“唉,女人!”接着就跟了上来。他确信,这又是因为女人的事情。他想是这么回事儿,他自言自语道,她可能回来了。他在窥视孔中看见她走的。他很瞧不起她,因为她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女管家,而现在居然成了教授夫人。简直岂有此理。这位前警察官员是不随便给人加头衔的,在这一点上他是不受贿赂的,他汲取了当初把基恩称为教授的教训。自从他那得了痨病的女儿死了以后,他从来就没打过女人,而且是独自一人生活。他的紧张而严肃的职业使他没有时间顾及女人,而且也没有这个精力。他拉过女仆人的裙子或捏过她们的大腿,这些情况是有的。但他仍严肃对待,结果他把本来就很少的机会错过了。至于揍女人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过。数年来他真想揍一揍女人。他为此在做准备:他一个拳头打墙,另一个拳头揍楼梯扶手。他就是这样练拳的。众房客听到叫声便打开门看个虚实。只见基恩卷起了衣袖,看门人捏着拳头。谁也不敢吭声,他们在背后互相交换了眼色。如果这位看门人发起威风来,连蚊子都不敢哼一声。

“她在哪儿呢?”他友好地一边叫着一边就往上跑,“我们马上就动手!”

他被带到书房。教授先生站在门槛旁,幸灾乐祸地用食指指着床说道:“把它搬走!”看门人用肩头推了几下,试一试这件家具有多重。他觉得不算重,便满不在乎地在手掌心啐了一口唾沫,但是却把手插进兜里,因为他用不上手。他把头靠在床边,一下子就把床顶出去了。“这是用头顶的!”他解释说。五分钟以后,所有房间的家具都被搬到了走廊上。“您的书真够多的。谢谢,我走了。”那位有头功的大师吃吃地说。他想不引人注目地喘一口气,因此他说话时装得像正常人一样不费劲。后来他就走了。到了楼梯口,他吸了口气转过来对着基恩的家说道:“如果您用得着我,尽管吩咐,教授先生!”

基恩在忙,没有答话。他甚至忘记把门前的链子挂上了。他只是对那些破烂货看了一眼,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黑暗的走廊里,活像一堆躺着的失去知觉的醉汉,它们可能都不知道哪条腿是哪一位的。如果有人用鞭子抽打它们的脊梁,这些腿才能找到它们各自的主人。于是他的“敌人们”便伸出爪子互相抓挠起来,把它们头上的漆皮都挠光了。

为了不使这令人讨厌的吵闹声破坏他的庆祝活动,他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他无所顾忌地走到书架旁边,轻轻地抚摩着书架。他睁大眼睛,不让它们由于习惯的原因而眨一下。他高兴得忘乎所以,持续了好一阵子后才平静下来。在初次混战的状况下他说的话既没有什么准备也不怎么理智。他相信他的书是忠于他的,它们都在家,都保存了它们的性格和本质。他热爱它们,他请它们不要生他的气,它们一定受到了侮辱。他非常明确地对它们作了保证。自从他以各种方式使用它们以来,他便不再只相信他的眼睛了。这一点他只告诉它们,他什么都告诉它们。它们沉默不语。他怀疑他的眼睛,他怀疑许多事物。他的敌人对他的这些怀疑会感到高兴。他有许多敌人,他不想点任何人的名。因为今天是他这位先生的伟大的日子。今天他要原谅这些敌人,他理应如此。

他对书籍检查得越多,这个老图书馆就愈加完整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的敌人也就愈加显得可笑。这些敌人怎么敢通过大门进来肢解一个躯体、一个生命呢?一切痛苦和折磨都无损于他的书籍。即使它们背后被绑缚着,经过几个星期的可怕折磨,但它们实际上是不可战胜的。一阵清爽的风吹遍了重新统一起来的整体,它们非常高兴,它们终于又在一起了。这个整体在呼吸着,这整体的主人也在深深地呼吸着。

只有门在门轴中摇来摇去。他的隆重的节日气氛遭到它的破坏。它不紧不慢、毫无生气地介入了他的遐想。他感到从什么地方吹来了穿堂风,抬头一看,原来是天窗开着的缘故。他双手抓住第一扇门,使劲把它从门轴中拿下来——此时他的力气大增!——搬到走廊上,放到床上。其他的门也都这样被一一取了下来。靠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也被看门人错误地搬到走廊上去了,在这把椅子上基恩发现了他的上衣和背心。他就是这样穿着衬衫、卷起袖子庆祝这个日子的。他迟疑了一会儿,便整整齐齐地穿上衣服,更加沉着地步入他的图书馆。

他小声地对他过去的举止态度表示歉意。他高兴得违反了他原定的计划。惺惺惜惺惺,可怜人爱惜可怜人。谁也不会在他的亲爱者面前摆架子。没有必要对亲爱者表达本来就十分自然的爱慕心情。对亲爱者自然要予以保护,而不要夸夸其谈。人们在庄严的时刻,而不是在醉态朦胧中才拥抱自己的亲爱者,人们只有在祭坛前面才承认自己的真正的爱情。

基恩所计划的正是这一点。他把那好心的老梯子放在一个合适的地方,背朝着梯子爬了上去。他的背朝着书架,他的头接触到天花板,他的延长了的腿就是梯子,它接触到地板。他的眼睛看到了浑然成为一体的图书馆。于是他向他的亲爱者发表了如下演说:

“一段时间以来,确切地说,自从一个生人进入我们的生活以来,我就想把我们的关系建立在一个坚实的基础上。诸位阁下是受条约保护的。但是,我以为,我们是精明的,我们没有忽视对这种危险性的认识,你们正是处于这种危险的境遇中,有人就是违反具有法律效果的条约。”

“我用不着提醒你们详细地回忆你们古老的骄傲的蒙难史。我只想谈一件事,以便使你们清楚地看到爱和恨是如何交错在一起的。我要提到一个国家,这是大家都很尊敬、很热爱、很崇拜的国家,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那是一个统治者听从了一个更为诡计多端的谋士的话对你们犯下的一桩弥天大罪。耶稣诞生前的二百一十三年,根据中国秦始皇——这是一个血腥的统治者,他竟敢自称是第一个杰出的天子——的命令,焚毁了中国的全部书籍。这个粗暴而又迷信的罪魁祸首太无知了,他根本就不能正确地估计书本的价值,他的暴力统治正是因为不懂得书本的价值而被否定了。他的第一任首相李斯,自己是一个读书人,却是书的叛徒,他在给皇帝的一份奏章中唆使这位统治者采取这种闻所未闻的残酷措施。即使中国的古典乐书和古典史书也一律被判以死刑。口头传说与文字书籍一样被毁灭。只有一小部分书没有被没收,这些书你们是可以想象的,这就是医学、药方、占卜、农田、树木培育等方面的书——全都是实用书籍。”

“我承认,当时焚书的气味至今我还闻得到。三年后暴君死了,但对已烧毁的书无济于事。它们毕竟都烧毁了。我还得提一下那个叛徒李斯在始皇帝死后不久的情况。秦二世看透了他恶劣的本质,解除了他任职三十多年的宰相职务。他被投进了监狱,受杖笞刑。通过杖笞使他供认了他的罪行。除焚毁了十万册以上的书籍外,对于其他恶事他也是负有罪过的。他想以后翻供的企图失败了。在咸阳城的广场上,他被慢慢地折磨着锯成两段。这个残暴的畜生最后还想打猎。他并没有感到可耻而流泪。他的整个家族,儿子乃至才七天的曾孙,不管男人、女人,一律斩光杀绝,不过他们没有被处以火刑,而是处以一般的极刑。李斯这个刽子手在中国这个家庭、家族等传统观念很深的国家中没有留下他的后代,而只记下了他的历史,这是一段凡是以后被锯成两段的家伙都想抹杀的历史。”

“每当我谈到中国历史学家所写的焚书的历史时,我都不失时机地查一查现有的全部资料以及李斯这个刽子手的结局。幸亏这个家伙的可耻结局被一再描写。我总要把描写他锯为两截的情景看上十遍,心中才解气,否则我心里不安,而且也睡不着觉。”

“我经常十分痛心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一惨绝人寰的事件偏偏发生在我们大家都赞赏的中国。我们要使中国明白,那些并不懒惰的敌人是用公元前二一三年的灾难来反对我们的。我们也只能回答,那里的知识分子和广大群众相比,其数量是极少的。有时文盲沼泽的泥浆把书和学者都淹没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不受自然灾害的影响。为什么我们要求中国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呢?”

“我知道,那些日子的恐惧如同其他的迫害一样至今还留在你们的血液里。不是无情和冷漠驱使我给你们讲你们光荣历史上的殉难者。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唤醒你们并请求你们帮助我们,制定使我们武装起来反对新的危险的措施。”

“如果我是个叛徒,我就会用美丽的辞藻来掩盖日益威胁着的灾难。不过我要对我们目前所陷入的处境负责。我有足够的勇气在你们面前承认这一点。如果你们问我,我怎么会如此糊涂——你们有权提出这个问题——那么我就不得不羞愧地告诉你们:我糊涂,因为我把我们伟大的孟夫子的话忘记了。他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孟夫子用这句话来提醒我们,要毫无例外地对这‘众’人经常予以注意。他们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们没有知识,没有智慧。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为了爱护你们,使你们得到人们友好的相待,终于把这种庸俗的思想凌驾于孟夫子的建议之上。我这种短浅的见识受到了严酷的报复。人有固有的本性,而不是抹布决定着人的本性。”

“但是我们也不要走到另一个相反的极端!至今还没有人敢损害你们一个字母。如果有人要我承担对你们看护不周的责任,我是从来不会推卸的。谁有什么不满的,请尽管提出来。”

基恩沉默着,威严而挑衅性地朝四周看看,书籍也都沉默着,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于是基恩接着发言:

“我希望我的要求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我看到,你们对我是忠诚的,我要让你们知道敌人的计划,因为你们应该知道。首先我要告诉你们一个使你们惊讶的、有趣而又重要的消息。在大检查的过程中我确认,在敌人占领的那一部分图书馆中,有人未经许可地移动了书籍。为了不在你们的行列中造成更大的混乱,我没有发出警告。我反对一切不实在的警告,在此我庄严宣布,我们没有遭到损失。我对此可以担保。我们到会的人数齐全,可以作出任何决议。我们还能够作为没有遭到损坏的统一的整体,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地准备抵抗。因为现在没有发生的事情,不等于将来就不会发生。也许明天在我们的队伍中就可能被人家打开缺口。”

“我知道敌人要挪动书籍的企图:他在为我们检查藏书制造困难。他以为,我们不敢在他的占领区否定他的占领,以致他——他以为我们不了解新的形势——能在未宣布开战以前,不被我们发现就把书籍劫走。你们可以相信,敌人会向你们当中的佼佼者开刀,劫持这些佼佼者。他会索取最高的赎金。因为敌人根本不会想到利用被劫持者来换取它们的同伴,他知道,这是毫无希望的,为了进行战争他需要钱,除了钱还是钱。现存的一切‘协定’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张废纸。”

“如果你们离开了你们的故乡,分散到世界各地,作为奴隶被人赏识、抚摩并买走的话——当你们这些奴隶为他们服务的时候,他们对你们却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在阅读时从来领悟不到奴隶内涵的思想境界,他们占有这些奴隶,但却从来不爱这些奴隶,他们把这些奴隶束之高阁让其腐败,或者为了谋取利润继续把奴隶们出卖,他们利用奴隶,但从来不理解奴隶——那么你们就束手就擒,把自己交给敌人处理吧!如果你们还有一颗勇敢的心,一点勇敢的精神,一点高贵的品质,那么就请你们跟我一起投入一场神圣的战争吧!”

“不要过高地估计敌人的力量,我的人民!你们可以在你们的字母之间把敌人夹死,你们的一行行文字都是一根根棍子,可以向敌人劈头盖脸地打去,你们那铅印字母,象铅一样沉重,可以钩住敌人的脚,你们的坚硬的封面是保护你们的盔甲!你们有成千上万条锦囊妙计,可以用来引诱敌人;你们的天罗地网可以缠住敌人;你们的雷霆闪电可以击毁敌人。你们,我的人民,是数千年伟大力量和智慧的结晶!”

基恩停止了讲话,他疲惫却又兴奋地在梯子上垂下身子。他的腿在打战——或者说梯子在打战?他所吹嘘的“武装力量”在他的眼前表演了战舞。热血在奔腾,因为那是书的血,他感到头晕目眩。但愿不要晕倒,但愿不要失去知觉!此时响起了一阵掌声,它仿佛是风暴通过树林所发出的。从四面八方响起欢呼的声音。从说话的声音中他认出了它们,它们的语言,它们的声音。呵,这就是它们,他的忠实的战士,它们坚决跟着他奔赴神圣的战场!突然他又被扶上梯子,他又鞠了几个躬,把左手——他的激动使他搞错了——放在右边的胸脯上,他也和大家一样,心脏并不在右边。掌声依然没有停止。他似乎觉得他好像是在用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舌头,用他整个湿润的皮肤接受着这掌声。作这样的蛊惑人心的演说他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些怯场——除了怯场还有什么可以原谅自己呢?——他笑了。

为了使欢呼具有一个目标,他下了梯子。在地毯上他看到了血斑,摸了摸脸上,黏糊糊的也是血。现在他想起来了,他曾倒在地板上,由于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才使他苏醒过来,并使他重新站到梯子上去。他赶紧跑到厨房里去,把脸上的血斑彻底洗掉。他离开图书馆只是一会儿工夫,谁知道,这血是不是溅到了书上呢?对他来说,他情愿自己受伤而不愿意他的战士挂彩。他重振旗鼓匆匆回到了战场上。海潮般的掌声已经消逝了。只有风还在透过天窗忧伤地吹着。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来唱悲歌,他想,否则我们就是在巴比伦水边唱着悲歌被捕就擒了。他怀着火一般的热情爬上梯子,面部表情非常严肃,以命令的口吻慷慨激昂地讲话,天窗的玻璃也都害怕得打战。

“你们及时明白过来了,这使我很高兴。但是光凭热情是不能进行战争的。我把你们的赞助视为你们愿意在我的领导下进行这一场斗争。”

“我宣布:

“1.我们处于战争状态。

“2.叛徒将受到秘密审讯。

“3.集中统一指挥。我是最高统帅,是唯一的领袖和军官。

“4.参战者在历史上、地位上,以及价值上所形成的差别,现在都一律取消。军队的民主化具体表现在每一册书的背部都必须一律朝墙竖着。这一措施可提高我们团结战斗的士气,它是参照强盗成性的、没有文化的敌人的措施制定出来的。

“5.我们的口令是‘孔’。”

说完这五条规定,他就结束了他的战争宣言。他没有注意到这些规定会产生什么影响,先前的战争动员报告所获得的成果使得他的权力感膨胀了。他深深感到他的军队是一致拥戴他的。他只要通过一次表达意愿的集会就足以获得这种印象。于是他便行动起来。

他开始“整编”他的“军队”了:他把每一册书都取了出来,并使书背朝着墙重新放好。当他把他的老朋友拿在手中——当然是很快的动作——掂量时,他感到很痛心,因为他要把它们编到没有名位的作战部队中去了。数年前他是怎么也不会干这种残忍的事情的。可是战争毕竟就是战争,他自己这样辩解着,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释迦牟尼开了腔。这是一位十分爱好和平的人,他的话语调温和,但拒绝参加战争。

他嘲笑地说道:“你们试一试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战争根本没有打赢的把握。他的这些话占据了他的几十本书。这些书有帕利文、梵文、中文、日文、藏文、英文、德文、法文、意文等各种版本,它们都紧挨着放在一起,足有一个连,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他感到它们的行为纯粹是一种虚伪的行为。

“你们为什么不早声明?”

“我们没有给你鼓掌,先生。”

“你们可能欢呼过。”

“我们一直是沉默的,先生。”

“这只有你们干得出来!”他总是打断它们的话,但是它们的沉默所表达的辛辣的讽刺依然如故。是谁在几十年前就把沉默提升为他生活的最高原则?是他基恩自己。他是在什么地方才领悟到沉默的价值呢?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转变应该归功于谁?归功于释迦牟尼——他的开导者和启发者,这位佛祖多半情况下都是沉默的。这位佛祖之所以获得了荣誉,也许应该归功于他总是沉默这一事实。他很少有时间去丰富知识,对一切可能的问题他一概表示沉默或者只使人理解到,回答这些问题是不值得的,是白费力气。于是人们就怀疑,他对这些问题也许一窍不通。因此凡是他知道的,他都根据他那有名的因果论——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利用各种机会表达出来。如果他不沉默,他就一再重复他说过的话。从他的话中把所有相似的东西除去,那么还剩下什么呢?这就是因果论。真是一位可怜的思想家!是一个坐着不动发胖的思想家。谁能想象菩萨不是胖子呢?沉默可以有两种解释。

释迦牟尼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侮辱的回答是:沉默。基恩为了从这种削弱士气的、失败主义的气氛中摆脱出来,便匆匆忙忙结束了对佛祖所讲的话的推敲。

他从事一项艰巨的任务。战争的决定是很容易作出的。但接着要办的事情是鼓励每一个成员继续干下去。原则上反对战争的人毕竟是少数。他的战争宣言的第四点,即军队的民主化问题,这是一个真正的具有实际意义的措施,却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有许许多多困难需要克服!有些家伙宁可被偷走也不愿意放弃它们个人的荣誉。叔本华宣布过他的生活意志。他非常向往所有生活世界中这种最坏的生活世界。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拒绝和黑格尔这样的人并肩战斗。谢林把他旧有的非难拿了出来,并证明黑格尔学说和他的学说是一致的,不过他的学说更古老一些。费希特气昂昂地说:“还有我!”康德比他生时更明确地赞成永恒的和平。尼采声称,他就是代俄奈萨斯,瓦格纳的反对派,反基督派,他就是救世主。其他的人也插进来滥用这个时刻,他们滥用这个时刻来强调他们的误会。最后基恩终于不得不离开德国哲学那五花八门的地狱。

基恩想在不那么“伟大”、也许观点十分明确的法国人那里得到补偿,但却遭到了恶意的攻击。他们嘲笑他那可笑的形象。他们说,他不懂得如何对待他的身体,却要参加战争;他以前向来很谦虚,可现在为了抬高自己,他就贬低他们。这就是所有的人的生活方式:他们为了取得胜利而制造对抗的假象,可谓神圣的战争反对的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文化的女管家,一个老朽的毫无吸引力的女人。基恩听后十分气愤。“我不管你们的事!”他怒气冲冲地说,“就让你们的命运摆布你们吧!”

“你不如到英国人那里去看看!”他们对他建议道。这些人想得太多了,不可能跟他一起参加一场严肃的斗争。他们的建议倒还不错。

在英国人那里他发现了他今天所需要的东西: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精神。他们在平平常常的交谈中所流露出的意见是清醒的、有益的,尽管是无意识谈出来的,但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末了他们也谴责了他。他们问他:为什么从有色人种的语言中找出一个字来作口令呢?听到这话基恩就跳了起来,冲着英国人大嚷。

他埋怨自己命运多舛,失望总是接踵而来。当一个统帅不如做一个苦力,他叫着并命令他的数以万计的军队肃静。数小时之久他一直在把书一本一本地转过来。也许可以搞一些侧击。但他没有勇气从新的秩序中总结出教训来,他对谁也不得罪。他疲惫不堪,一蹶不振,这种情况的出现多半是因为他的性格,而不是因为他的信念,因为他们早就使他失去了信念,而不是始于现在。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书架走去。他把梯子拿来,准备爬上去“整编”上面的书籍。这梯子也不听他的了,甚至敌视他了,它不断滑倒在地毯上。他不得不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毫无力气的手臂把梯子扶起来,但他觉得一次比一次沉重。他居然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这不听话的梯子训斥一顿。在爬梯子的时候,他对梯子的梯阶特别小心谨慎,唯恐这梯阶捉弄他。他的心情如此之坏,以致他不得不这样对待他的梯子,他的助手。当他在从前的膳室里完成了对书的“整编”工作以后,便检查了一下。他决定休息三分钟,席地而坐,手里拿着表,气喘吁吁地在地毯上度过了这休息的时间。然后便开始“整编”下一个房间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