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珍过四岁生日那天中午,吃过饭,女人们去收拾碗筷了,男人们在堂屋喝茶,来宝对李涵章说:“张大哥,我听曹姨夫说,你是他们几个人里最会做生意的。”
李涵章摸不清来宝这话什么意思,愣了愣,端着茶碗说:“我只是比他们要小心些,又不耍钱。”
来玉说:“是,张大哥和我一样,挣一分钱都交给婆娘。”
一屋人便哄笑,李大爷更是笑得差点喘不上气:“大树底下不长草啊!想我这辈子人前人后都好强,出了这个门,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青龙镇场上哪家吃讲茶敢不要我李胖子在场?进了这个门,你妈不要说高声和我说话,背都不敢挺直。”
房间里的人于是又大笑,因为李大妈天生的驼背,从来就没有把背挺直过。来宝笑过了,言归正传,对李涵章说:“我们了解过了,张大哥,你为人精细,适合当会计。”
李涵章故意装傻充愣,问:“啥是会计?”
“就是算账的人。”来宝转头对李大爷说,“爸,翻年我们古城全县就要搞公私合营了,青龙镇的合作店要管周围这几个乡,店里的会计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我推荐了张大哥,你说要不要得?”
李大爷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来宝只说是推荐,李涵章就没往心里去。哪晓得年后开了春,县里真的来了通知,要李涵章去学习会计。接到这个通知,陈么妹和李家的人都高兴得很。李涵章脸上也堆着笑,可心里却暗暗着急:他的身份是一个只认几个字、会算小账的商贩,别的不说,就是那一笔字被人看见了,也会被怀疑。怎么办呢?李涵章背着陈么妹给他准备好的铺盖卷去古城的时候,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决定见机行事。
不过,开始学习后,李涵章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隔行如隔山,虽说他会记账,也有些会计常识,但真的学习起来,他才发现自己以前那点东西简直就只能算是皮毛。从收付记账法、借贷记账法,到会计的阶级性、社会主义财产与资金运动、统一会计制度、行业会计制度,老师讲得头头是道,他听得头昏脑涨。看看其它学员,也都跟他一样,全是一脸茫然。好在最后老师说,那些理论的东西他们了解一下就可以了,关键是要学习统一简易会计科目和会计报表格式。这些东西都是新中国的专家自行研制的,就算是解放前干了几十年会计工作的老账房先生也没见识过,大家都得从头学起,起点完全一样。李涵章学得非常认真,丝毫没有引起老师和学员们的怀疑。
学习地点在古城学道街上的贡院里。下课后,其它学员都三三两两地约着去逛街了,李涵章独自在贡院里的十字走廊上散步。
按理说,贡院只在省城才能看得见,但因为清初古城曾为四川临时省会,四川便有两座贡院,成都那一座战乱后只剩下了至公堂和明远楼,现在也成了四川大学的校舍;古城这一座考场和斋舍两部分都还算完好,只是四周的号房现在成了李涵章他们的临时教室和宿舍。李涵章正走过的十字走廊,以前是应试考生休息和等着点名的地方。站在里面,东可以望到嘉陵江对岸山上的文笔塔,西可以看见和贡院一墙之隔的道台衙门。李涵章站在这里,想象当年有多少入学子曾经在这里学而优则仕。于是,他也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南京的考试院,想起了恩师的戴季陶……
这期间,胡凤那边也没见什么动静。没来参加学习前,他去李大爷家,每次见到来宝和刘兰,就会绕着弯子问,“你们那儿的那个很俏的女子,又使啥法子挤对你了?别怕哦,你是重庆来的大学生,真才实学,还比不过一个瓜女人?”
刘兰总是微微一笑,不多说什么,倒是来宝嘴快,说,“那婆娘又去果城找关系活动了”,或者“那妖女子又去果城找他的行长表哥了”。李涵章听了就明白,胡凤仍没善罢罢休,还在和苟培德纠缠。而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他和苟培德、胡凤三人之间,已经处于一种“三点制衡”状态,只要三点中的一个“点”对塌了,整个制衡关系就会被打破,自己也就立刻会随之陷落。
在古城学习了两个月回来后,李涵章进了公私合营的商店当会计,再不用走远路赶遛遛场,每月按时领工资。认识陈么妹的人都说她嫁对了人,一下子过上了好日子。
日子好过了,么妹却突然变得娇气起来,吃啥吐啥。李涵章当过父亲,是“过来人”的,看见么妹这样,晓得她这是怀孕了。有心想领么妹去古城保健站检查,可一来担心再碰到胡凤,让她知道自己有了家、有了婆娘,还怀了孩子,那就更加重了她要挟自己的砝码;二来心疼么妹,不想让她怀着孩子,再来回折腾。于是,就托来宝和刘兰从保健站请来一个女医生,给么妹检查。
女医生给幺妹检查过后,笑着对李涵章和幺妹说:“恭喜哦,你们要做爸爸妈妈了。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一切都正常。么妹吐,是妊娠反应,很快就没问题了。但是,你这个当男人的,大她那么多,要好好疼自己的婆娘……”
虽然盼了这么些年,但幸福一旦真的摆在眼面前了,还是让人激动得有些不敢相信。么妹有多欢喜就不用多说了,最激动的还是李涵章:从金银山那场恶战之后,自己就不是一个人活着了,所以,这孩子不仅仅是自己和么妹的,也是周云刚的;当这孩子过上安宁日子时,他父辈的一切付出,才有价值。
尽管李大爷说,孩子没出生前,就给孩子取名字不吉利,但李涵章还是暗自把孩子的名字取好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李周阳”:孩子,你要知道,你还有个爸爸,叫周云刚!
幺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她整天就待在家里,经管田边地角的菜园子,给李涵章煮饭,很少去李大爷家了。李涵章要上班,还要照顾么妹,去李大爷家的次数也很少了。
这天晚上,周云刚正一边给么妹做鸡蛋羹,一边和她商量:“明天是周末,无论如何要去李大爷家看看。”
幺妹还没有搭腔,李来宝突然来了,一进屋就对李涵章说:“张大哥,那个妖女子死了!”
“哪个?”李涵章抬起头问。
“胡凤!就那个要抢刘兰站长位子的妖女子!”来宝一边喘气,一边顺手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咚咚咚”地灌进肚子里。
“啊?她死了?咋死的?”李涵章手里的鸡蛋羹,“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三天前就没找见人,今天,从嘉陵江里浮出来了。公安局的人正在验尸!”来宝说。
“淹死的?好好的咋就投了河呢?”惊愕过后,李涵章很快平静了下来。
“刘兰说,那女子平时最爱穿着花花哨哨、露胳膊露肉的紧身衣去嘉陵江洗澡,惹得整个保健站里的男人眼里冒火,女人全都背后骂。前天,他表哥——就那个姓苟的,来了一趟,随后她又去嘉陵江洗澡……然后,人就没音信了。”来宝把从刘兰那儿听到的各路消息一股脑儿全倒给了李涵章。
“她一个人去的,还是和她表哥一起去的?”
“不晓得,刘兰没说。”来宝终于不喘气了,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李涵章顾不得许多,立即对么妹说:“你自己煮晚饭吃,不要等我。我和来宝出去出去一趟,有些要紧事要办。”然后,拉上来宝边走边说,“现在我们赶紧去找刘兰,让她通知公安局的人,把胡凤的办公室、卧室,立即查封!绝对不能让那个姓苟的进去!”
“张大哥,你为啥这么着急啊?你认识胡凤吗?”
“一时半会儿给你说不清楚。你听我的就行了!千万记住,不要让那个姓苟的接近胡凤的任何东西!”
李涵章跑出几步,听了来宝的话,忽然停住了脚步:是啊,在别人眼里,我和胡凤是不应该认识的。我这时去找刘兰也好,找公安局也好,怎么跟人家说?就算如是说了,人家会相信吗?
想到这里,他只好对来宝说:“好兄弟,记住,一定要尽快让刘兰通知公安局,查封胡凤的办公室、卧室,千万不能让那个姓苟的进去!这很重要,非常重要!”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吼了。
“要得要得,我这就去找她。”来宝被李涵章焦急的神色吓到了,拔腿就跑。
第二天上午,李涵章没有去上班,直接去青龙镇上找来宝。
来宝正整理报纸,看到李涵章进来,笑着说:“张大哥,你是为胡凤的事儿来的吧。告诉你吧,你白着急了。那妖女子一失踪,李大勇就带人把整个妇幼保健站控制起来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别说姓苟的了!”
“那个李科长不是管内勤的吗?咋管起刑侦来了?”李涵章听了,自言自语地说。
“嗨,张大哥,到古城学习了两个月,长见识了。连公安局的分工都搞得这么明白。”来宝望着李涵章,在他眼里,李涵章还是那个不认几个字的小商贩。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胡凤死了,自己无论再说什么,在苟培德看来,都是孤证,都是“陷害、诬赖投诚、起义将领”。苟培德没有了后顾之忧,很快就会向自己下手了!
回家的路上,李涵章在心里这么说。他觉得两条腿好重,重得让他每走一步都喘不上气儿。
晚上躺在被窝里,李涵章拉着么妹的手问她:“么妹,我是不是好人?”
陈么妹说:“你不是好人谁是?”
“万一我不是好人,你咋办?”
“没有万一,你就是好人。”陈么妹拱在李涵章怀里说,“就算人家都说你不是好人,我也坚决相信你是好人。”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喂鸡、喂鸭子,好好养娃娃,闲了就去看看坷珍。”李涵章想了想,又说。
“嗯,这两天凑够了二十个鸡蛋,我就给珂珍拿过去。”陈么妹答应着,一会儿,在李涵章怀里发出轻微的鼾声。李涵章抚摸着陈么妹隆起的肚子,满心都是对怀里这个苦命女人的愧疚……
第二天,李涵章去商店上了半天班,把该做的账目全做好,规规矩矩地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之后,就到政府去找来宝。
来宝刚开会回来,在门口见到李涵章,有些意外,问他:“张大哥,你这阵子好悠闲哦,又找我,有啥事儿?”
“你现在忙不忙?”李涵章问。
“这机关里的事儿,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闲不住。”
“那好,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你家一趟。”李涵章说这话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来宝开了门,进屋放下笔记本,在办公桌前坐下说;“张大哥,你这两天咋回事啊?我咋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涵章没再说什么,一把将他拉起来,说:“走吧,陪我去见见李大爷、李大妈。”
来宝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只好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跟他一起出了屋门。
见到李大爷之后,李涵章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大爷,我不姓张,我跟您一样,也姓李。我有事情要给您说。”
李大爷愣了一下之后,忽然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说,“你是不姓张,你叫李涵章,对不对?”
李涵章吃了一惊,问道:“李大爷,您……咋知道的?”
“你总去看汉松,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十几年都过去了啊,李将军,你无处可去时,居然来这古城,和汉松做伴儿。我佩服的,是你对汉松的这种情分。”李大爷叹了口气,对来宝说,“你给他说吧。”
来宝在李涵章身边坐下,说:“我爸爸是程汉松将军的远方舅舅,也就是说,程将军就是我的远方表哥。程将军的老母亲早年寡居,程家的人欺负孤儿寡母,要是没有娘舅家的人支撑,田产根本就保不住。”
“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啊……也就是说,我回古城、回观音庙安葬程将军灵柩的整个过程,李大爷都清楚?”李涵章一听这话,才知道李大爷早就认出了自己,只是一直没有点破。想到这里,他汗如雨下:一直以为自己藏在青龙镇,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一切早就被人识穿!还好自己没有做任何害人的事情,不然,别说共党,就是李大爷也不会饶过自己!
“他当然清楚。你知道,我爹解放前是嘉陵江这一带的袍哥舵把子,也是入了青帮的。解放后,人民政府取缔了所有的会道门,对袍哥成员也进行登记和教育,我爸爸主动出面解散了古城的袍哥和青帮。”来宝对李涵章说这些话,显然他早已没有把李涵章当外人,“不过,当年安葬程将军的事情虽然是我爸爸一手操持的,但毕竟是程家的事情,他不能直接出头。”
来宝的话,印证了李涵章的猜想:果然,当年自己护送程将军灵柩来古城,李大爷见过自己,而且知道自己的青帮身份。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李大爷处事真是滴水不漏,明知自己的身份,居然就眼看着自己潜伏在共党的眼皮底下,不说破。
李涵章暗想,小时候读书,不明白“修为”两个字的意思;长大后随着书越读越多、职务越来越高,以为自己很有“修为”了;后来没去成台湾,成了丧家犬,从仓皇逃亡到安心做一个小贩,这期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修为”已经快到“老庄”境界了。但李大爷挺着大肚子的一副笑弥勒模样,却一下子把他从天上打到了地下:那一份沉稳,那一份宽厚,自己这辈子怕是都学不到呢!
“李将军,我冒昧问你一件事情,你和汉松之间,到底有啥关系呢?”李大爷听来宝把该说的说完了这才摇着蒲扇问。
“当年,台儿庄战役打响的时候,我带着一支慰劳政工部队正在程将军那里,也跟着参加了战斗。日军兵力三倍于我方,战斗的惨烈,让人无法想象。我从战场上下来后就不愿意再提了。幸存的人只要有些良知,都不会再提那些经历。程将军连续带部跟日军血战了两天,头部中弹后,包扎了一下,继续和其它将士一起跟鬼子拼命。随后,他腿部中弹,腹部、胸部接连中弹,直到倒下来,手里的枪还在射击!我们把他埋在弹坑里,然后继续坚持战斗、等待援军。战斗结束后,我们找出他的遗体,火化了带回重庆……李大爷,我在国民政府效命了半辈子,程将军,是我最敬重的真正的军人!哦,对了,李大爷,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带回来的明明是程将军的骨灰,下葬的时候,咋就变成了程将军的遗体了呢?”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
来宝低声说:“这件事情,我小时候听说过。几个婶婶大娘来我家串门,经常说起程夫人,其中一个是程家的保姆,说程将军下葬前一天晚上,她就抱着程家小少爷站在夫人身边,夫人把程将军的骨灰和在面里,做了一个面人,面人里还滴了她的血。听说,那面人塑的跟程将军一模一样……”
“唉,那女人有心啊!”李大爷长叹一声。
李涵章猛然想起程将军下葬时,他曾看到程夫人的左手腕上缠着白绫,这才恍然大悟,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谜团解开了。李涵章的心里豁朗了许多。他站起来,让来宝把李大妈请过来。拉着李大妈在李大爷身边坐下了,李涵章站在他们面前,深深地冲他们鞠了一躬,说:“么妹虽说不是您二老的亲生女儿,但您二老待她跟亲生女儿一个样。以后,还望二老多多照应她和娃娃!”
李大爷摆了摆手,说:“李将军是条汉子!么妹摊上你,有福气!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下一步,我知道你要做啥。好汉做事好汉当,不管政府咋待你,你啥时候回来,还是我们西河镇的人!”
听了这话,李涵章再次向李老汉和李大妈深鞠了一躬,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往外走,经过来宝身边的时候,低头对他说:“我要去人民政府自首。”
来宝什么话都没说,领着李涵章回了镇上他的办公室里。李涵章把自己的身份和这八年多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遇到苟培德的事情。
“张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来宝站起来,走到窗口朝外看了看,回头说,“你很清楚,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就是漏网的国民党特务,性质很严重啊。”
“我晓得。解放几年了,我分了田地,分了房子,你爸爸待我像亲儿子,你待我像亲兄弟,我如果现在不主动坦白,怕以后被查出来,要连累你们一家。”李涵章说完这些,转身面对着来宝说,“脑壳落了碗大个疤,我确实不想再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这个事情太突然、太出乎我的意料。张大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马上写个书面材料,我给你报上去,先去找我那个同学,也就是你在涪陵的老朋友李大勇,问问他咋办。这样的话,一来可以证明你是主动向政府坦白、向人民认罪;二来,上面也可以核实一下你的真实身份?”
李涵章于是就在来宝的办公桌上把自己的真实简历写在材料纸上,交给了来宝。来宝看了看,又问李涵章:“张大哥,你想好,我们这一出门,你就不是青龙镇商店的会计,而是漏网国民党特务了。”
“兄弟,我想好了。你也和家里的人说好,以后都要和我划清界限。不过,陈么妹是真资格的贫农,你多关照她啊。”
“这个我晓得。她就像我姐姐一样。”
两个人说好,出了门,紧赶慢赶,赶到古城公安局时,早已经下班了。来宝说,“反正你的自首材料已经在我这儿了,也不差这一天了。我们先回去吧……和幺妹告个别。”
“要得。只是,我想明天一早去看看程将军,要得不?”李涵章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已经是监控对象了。
“这个……我陪你去。”来宝想了想,这样回答。
“还有,我回去了,给不给么妹说这些的事?”
“你们是夫妻,你实在要告诉她,谁也拦不住。我担心,她要是过于激动,上面的调查结果还没有下来,却先把事情捅出去,那麻烦可就大了。唉,她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你这样一来……她可咋办啊?”来宝轻声说。
提起陈么妹,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到了保健院大门外,李涵章说:“你放心回去吧,我知道该咋做。”
李涵章一路都在想怎么把这事情告诉陈么妹,可让他没料到的是,陈幺妹远比他想象得冷静,还没等李涵章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不管你坐多久的牢,我都等你。”
李涵章问她:“你又是啥时候晓得的?”
“刚结婚没多久,我摸到你夹袄领子里缝了两个金戒指,就晓得你不是一般的小商小贩儿。后来你给我买了簪子,给珂珍买了长命锁,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悄悄看了你的夹袄,少了一个戒指,我的镯子还在里面。那个时候我就想好了,不管你是啥人,我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李涵章听了,一把抱住么妹说:“我这一去,是枪毙还是坐牢,都不一定……”
陈幺妹一把推开李涵章,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眼泪汪汪地说:“不管生死,只要有了结果,都要给家里来个信,我和娃娃去看你。”
李涵章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要是自己万一被枪毙了,她会来给自己收尸的。忍不住又抱着陈幺妹说:“幺妹,我……对不起你。”
“两口子,莫要说这样的话。二天见了政府的人,你好好交代,政府一定会宽大的。”陈么妹说着,麻利地把李涵章的几件换洗衣裳装进一个布口袋,好像要送他出门去做生意一样,低着头说:“我先准备好,他们来了,你随时都可以走。”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到了政府,想和他一起去看程将军。政府的人都上班了,偏偏只有来宝还没到。李涵章只得先出去买了些香烛纸钱和一瓶酒,然后回了花房子。
回到家里,却看见来宝已经在等他了。两人没有多说话,和么妹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走出了十来步远,李涵章回了一下头,见幺妹的手抚摸着肚子,站在大门外面。他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走在去观音庙的路上,来宝侧头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丘,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1951年8月,我和你们在茶馆里说起‘南方革命老根据地访问团川陕边区革命老根据地分团’来古城慰问,你问过我,慰问的名单里有没有程将军。”
“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啊?你从那时候开始就怀疑我了吗?”李涵章紧走几步跟上来宝。
“一个不懂政策的老百姓,分不清哪些人是红、烈、军属,问一声,也是正常的。我咋会怀疑?只是你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后,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张大哥,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你信不信?要不是你自己说出来,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是国民党特务。说句没有原则的话,我到现在都不相信。”来宝看看李涵章,又说,“你真的是特务啊?那为啥来青龙镇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干过啥反革命破坏活动?”
“我来青龙镇,就是一个小贩,肩膀上抬了一颗脑袋,除有把子力气,能说话能跑路,还有啥本事?能干啥反革命活动?”李涵章哭笑不得地说完这句话,心里想,在古城这种地方,就算是有人想搞破坏活动,也无处下手。就算非要做点什么,受伤害的不过是几个无辜老百姓,最多再撂倒几个村长乡长,对党国没有啥好处,对共党没有啥坏处,这样的事情,一个真正的训练有素的特务谁会去干?除非是那些做事情不过大脑的土包子。
来宝不知道李涵章心里想些什么,只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反过来安慰李涵章说:“你没有搞啥反革命破坏活动,又是自首的,人们政府会宽大处理。张大哥,你不要悲观,要彻底认罪,好好改造。”
“我晓得的。”李涵章答应着,心里很是感激来宝。不光是来宝,还有李家,还有跟他赶遛遛场的几个老哥,还有商店的同事,还有青龙镇的乡亲……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到了观音庙乡场,然后沿着河沟往山里走,很快就到了程家坟茔。
已经望见程将军那座长满蒿草的坟墓了,李涵章和李来宝忽然看到,程将军的墓前,站着四个人,背对着他们。这个时候,李涵章才记起,刚才从大路拐上山道时,路边停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李涵章此时心里很宁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挎紧了装着祭品的篮子,快步向那座局局的土堆走去。
走近了,那四个背对着李涵章的人转过身来——李涵章惊呆了:张振中、陆大哥、胡二哥、李大勇,这四个人他全都认识!
“是李涵章李少将吧?五年多前我们在成都见过一面,可惜那时我没认出你。还有印象吗?”还是张振中先开口,并朝李涵章伸出了他的右手。
李涵章愣了一下,和张振中握了握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你没有走进公安局的大门之前,就因为这位程将军,我们还是有过两面之交的朋友嘛。”张振中冲李涵章笑着说。
眼前这四个人都穿着便装,但依然让李涵章感到陌生。
“李少将,你和老张、老胡和小李,都是老朋友了。该聊的早就聊够了吧?怎么样,我们俩坐下来聊聊?”张振中见李涵章一直不说话,又问。
“这是我们四川省公安厅的张副厅长。”李大勇走前一步,对李涵章说。
“哦哦……张厅长,鄙人败军之将,十分惭愧!岂敢再称少将虚衔。”李涵章弄清楚了张振中的职务,这才开口说话。
“我们年岁差不多,就不要这样虚头巴脑的了。我叫你老李,你叫我老张,说话也随便些。”张振中对李涵章说完这些话,又转头对另外四个人说,“这山上的风景不错嘛,你们先到处转转。”
“是!”陆大哥、胡二哥和李大勇齐声应道。三个人走了几步,李大勇见李来宝还愣着,回身向他招了招手。李来宝看了李涵章一眼,跟着那三个人朝山上的树林里走去。
程汉松将军的墓前,剩下张振中和李涵章两个人了。李涵章对张振中说:“好,就依你的。老张同志,请允许我先祭奠故交,再凭你处置,好吗?”
“老李啊,我还真不是来抓你的。我是来抓另一个人的——苟培德。哦,在程将军的墓前,不配出现这种人的名字。我刚才跟你说了,我们有两面之交,这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程将军的葬礼上。那个时候,你在忙活程将军的葬礼,而我还是侦查连连长,和我的战友一起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张振中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涵章放在地上的篮子,忽然转了话题,“哦,既然你是来祭奠程将军的,那怎么没带古城蒸馍?”
“来得匆忙,没顾得上去古城买。”李涵章暗自惊讶:张振中怎么知道自己每次都会带古城蒸馍来看程将军?
张振中似乎明白李涵章在想什么,看着那长满荒草的土堆说,“这次忘记带了?没关系,我替你带来了。”说完,他从中山装的一边大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馒头,放进篮子里以后,又去另一个口袋掏。就在他掏另外两个馒头时,“啪”的一声,一个薄本本随着馒头被他带出来,掉在了地上。
《四川匪特调查》!
“呵呵……既然你看到了,也算是天意。老李,按说这个小册子,在我们内部不到一定级别都见不到。而且我相信,作为中统的少将特务,你是肯定见过这个册子的。今天,当着程将军的面儿,我让你再看看它。来来来,我们坐下看吧。”张振中说着,把那个小册子递到了李涵章手里,然后,盘腿在程将军的墓前坐下,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支,递一支了给李涵章。
李涵章接过烟,却没点,捧着那本《四川匪特调查》发了一阵呆,然后笑了笑说,“呵呵,事到如今,看不看它,都无所谓了。我早就知道,我是在册的。”
“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不然也不会成为这里边最后一个还让我‘惦记’的‘将军’。但是啊,老李,这个本子和别的本子还是有区别的,你真的不想打开它?”张振中燃上自己那支烟,笑着,冲李涵章说。
李涵章听了这话,一脸疑惑地翻开了那个小册子:周春生、袁庚、鲜大齐、王金鹏、姜生元……李涵章一个一个地看下去,每个名字下边都有一份“履历”。那些“履历”中,不仅有这些人在抗战期间的战功,还清楚地记载着他们欠下共产党的各种“血债”;每个人的名字后边,都有“☆”“√”“×”“零”“●”“△”这几种符号。李涵章把那个小册子翻完了,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李涵章”三个字后面,什么符号都没有;二是“苟培德”三个字后面是个涂黑的三角!
“老张啊,我又见到你了,就说明这个小册子快没用了。所以,我不担心给你看会带来什么后果。你很纳闷儿那些名字后边的符号吧?那是只有我自己才能懂的‘密码’,我不妨告诉你吧:‘☆’代表起义、投诚的;‘√’代表被抓获的;‘×’代表在拘捕或者追捕时反抗,被击毙的;‘零’是代表问题已经搞清楚,被释放或者被判了刑,已经处理完了的;‘●’是代表逃到港台或国外的;‘△’是代表自首的……”张振中坐过来,一一指给李涵章看。
“那,这个苟培德怎么回事?”李涵章指着苟培德名字后面的“▲”问。
张振中抽了一口烟,说:“我不说,你应该也能猜出个八八九九了吧?这个是指假自首、真潜伏的家伙!这个人不断地、分期分批地供出一些无关紧要又不听台湾方面指令的‘潜伏敌特’,骗取一些人的信任,所以才逐步在工商金融系统得以升迁。实际上,我一直对他抱有戒心。”
使劲用手指往那个“▲”上戳了一下之后,张振中接着说:“老陆和老胡去毕节执行调查苟培德等人的任务回来,我听了他们的汇报就知道,他们路上遇到的那个初出道的铁货客,是你李涵章李少将。然后,我就开始注意你的动向了。我也不瞒你,大勇就是我暗中派出来,秘密调查你同时也保护你的。因为我知道,苟培德、胡凤和你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博弈。苟培德会利用他的身份和权力,在你威胁到他的安全时,随时对你下手。所以,苟培德调到果城后,我直接安排李大勇从涪陵来了古城。哪知道,苟培德还没来得及对你下手,贪婪跋扈的胡凤就先把他逼上了绝路。这样一来,我们俩终于有机会坐在这里好好聊聊了。”
“在你们眼里,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亡命在逃的特务,你为啥对我这么‘上心’呢?”李涵章不解地问。
“呵呵,老李啊,共产党人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是我们常说的话。据我们了解,自从和你的副官江辉琦、卫兵周云刚分开后,你再没有跟任何国民党反动分子接触过。不错,你是个特务,也是潜伏下来了,而且潜伏得很成功,但你没有上线也没有下线,没有传递任何情报,也没有任何人传递给你情报。从重庆出来的时候,你有武器装备、有副官、有卫兵,但你没有跑掉。之后不久,你就因为身份特殊而被‘自家人’追杀得四处亡命,连武器、活动经费,甚至急救包都偷偷埋掉了。你没有搞与人民政府为敌的活动。所以,我也就没急着动你。至于你身边的几个人嘛,说实话,我很羡慕你有周云刚这样的好卫兵好兄弟,可惜他死了;你的副官江辉琦,我没有抓到他,让他钻了空子,逃到了香港;哦,对了,你还记得你的司机吴茂东吗?”
“吴茂东?他不是你们的人吗?”
张振中又燃着了一支烟,说:“严格来说,他还不能算是我们的人。只能说是在你动身之前,被争取了,既算不上投诚,也算不上起义,只能算是没有劣迹、比较配合我方的国军士兵吧。现在,他在老家成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听着张振中的话,李涵章这才明白:原来,五六年了,自己一直在如来佛的掌心里。但此时他却更糊涂了:“你们既然对我所有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为啥这么多年都不抓我,还费那么大的劲儿保护我呢?”
张振中笑了笑,说:“抓了你,他苟培德能暴露得那么彻底吗?不保护你,谁来证明他和国军残余势力、土匪以及反动会道门私下勾结、贩卖鸦片?”
话说到这里,李涵章的眼前云开雾散。他把手里的烟头一甩,站起来说:“好了,我还有一件事,现在该做了……”
张振中好像知道他说什么,赶紧朝远处挥了挥手。很快,陆大哥、胡二哥、李大勇和李来宝跑了过来。让李涵章吃惊的是,陆大哥手里提着的,居然是自己五年前埋在程将军墓后的那包钞票:油纸已经开始腐烂了,不知道里边的钞票还是否完好。
“人民银行去年就发行新币了。这些老钞票已经禁止流通,真是太可惜了。”胡二哥还是老脾气,爱开玩笑。
李涵章叹息一声,在程将军的墓前蹲下,边摆供品边对张振中说:“好吧,我最后给程将军尽份心,就跟你走!”
张振中转身从胡二哥手里的公文包里取出几页材料纸,说,“你的自首材料,已经在这里了,一大早李来宝同志交到李大勇那儿的。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来抓你的,是来抓苟培德的。一会儿,你该回家回家,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处理,我们是有政策的。但是,我,还有他们四个,都可以给你作证,你李涵章先生,是主动自首的!”
李涵章点了点头,说:“谢谢!”
不一会儿,程汉松将军的墓前,腾起了一股青烟。
六个人并排站着,向这位他们共同敬仰的抗日将军鞠躬致祭。
张振中把篮子里的那瓶酒拿出来,徐徐地倒在燃着的纸钱上,霎时,原本微小的火苗,腾成了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