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近泸县,沿途见到的解放军就越多。年前,李涵章和陆大哥、胡二哥结伴卖铁货时,曾经在泸县住过一晚上。那个时候,这里没有这么多解放军,他早上起来,还有闲情逸致打拳。但现在情势不一样了,所以,当晚李涵章就在城郊找了一家偏陋小店里住下了。
说了几句“切口”,店老板知道来的是袍哥兄弟,就把李涵章安排在后进的一个小单间里。这间房有两个床位,不过暂时只有李涵章一个人住。几百年的传统,江湖义气第一,关二爷最大,李涵章相信不管朝代如何变更,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晚上睡在床上,李涵章一闭眼,脑子里全是从成都逃出后这一个多月的经历。从毕节与陆大哥、胡二哥分手之后,李涵章经历了他这一生中最痛苦的煎熬:与周云刚重逢,在毛栗坪的孤身历险,在金银山的绝境重生,还有秦五爷的避之不及、苟培德的阴险狡诈,尤其是周云刚的死和他一个人过年的孤独与惶恐……
不仅仅只有这些,让李涵章更恐惧的,还有那个《四川匪特调查》。李涵章觉得,在张处长、陆大哥、胡二哥这些共党手里,攥着一张看不见的天网,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装进去。
所有这一切,都让李涵章不得不一再反省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得不想自己下一步究竟该往哪里去,该怎么生存下来。想到最后,李涵章眼前全是老婆王素芬的影子,还有临走时,她往自己的夹祆领口里缝戒指的神情……一想到领子里的三枚戒指,李涵章又愣住了:共产党不允许金银私下交易,他一个孤身男人,带三个戒指在身上,要是被发现,很有可能会以涉嫌非法从事金银交易为由被没收掉,甚至会因此被暴露身份。想到这儿,李涵章决定先拿出一个戒指出来,去泸县三星街找家银楼试探一下,看能不能通过正当渠道,处理掉这些东西。
于是,第二天,李涵章过了长江,到了泸县,在县城里找了一家小客店,把随身带的东西安置好后,便直奔三星街。李涵章选择三星街,是因为他虽然没有来过这里,却听杨森谈起过。杨森1920年4月率部脱离滇军,加入川军,任第二师第一混成旅旅长;10月攻破泸县后,被任命为泸永镇守使兼永宁道道尹。驻军泸县时,杨森在这里留下了好些风流韵事,也做了好些让他自己后来常常在人面前显摆的“好事”,比如通令女子放脚,要是发现12岁以下的女孩缠脚,会狠狠地处罚女孩的父亲,当地的缠脚陋习因此被逐渐革除;组织军民在忠山种植樟木和楠木,后来树林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成了泸县一处名胜;特别是打通三星街通向铜码头和永丰桥的南门,都是杨森津津乐道的话题,李涵章听他讲过好多回,一直想来看看,却不想真的来了,竟是这样一种尴尬身份!
李涵章原以为,解放军来了,市面上的人做生意会规矩一些,却不想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没有杀爹心,不当生意人”,做生意的,但凡有一点空子,都会雁过拔毛,甚至要钱不要命。当然,强中自有强中手,敢摸老虎屁股的人也不是没有,李涵章去的时候,街心的祥瑞银楼里,老板娘就正和一个女客吵着架。
这家银楼店面不大,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经管,老板娘管卖出,老板管收进。李涵章去的时候,银楼里已经有三个客人了,两个要买戒指,一个要卖项链。但管收进的干瘦老板正和肥胖的老板娘一起,要搜一个女客的身。
李涵章一看那穿着学生裙装的女客,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竟是胡凤!
前天在泸县城外过解放军关卡的时候,胡凤还是一身村妇装扮,怎么一转眼变成了一个女学生了?好在看热闹的人多,李涵章估计胡凤正和店老板吵架,不会发现自己,便往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躲进人堆里,听旁边那些人的议论。
原来,胡凤说要买戒指,让老板娘给她两个挑选。在她挑选的时候,老板娘去应对另一个客人。胡凤挑了一会儿,把一枚戒指还给老板娘,声称不合适,说着就要离开。老板娘伸手把她抓住,大喊:“抓贼!”老板于是赶紧跑过去,把胡凤堵在店里。胡凤大叫冤枉,声称你来搜身,要是搜不到,把你告到公安那里去吃官司。李涵章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着,这个朝秦暮楚的女人,不会已经落魄到做贼的地步了吧?
老板站在一边,老板娘把胡凤从头到脚摸了一个遍,都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她不甘心,还要摸一次,胡凤委屈得大哭起来,对围着店门口看热闹的二三十个人喊道:“你们不要在这里买东西了,这是一家黑店!你们看,明明我啥都没有拿,他们却冤枉我。”然后她又对老板娘说,“你来搜,你来搜!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啥?只是,你要是还搜不到,咋说?”
看胡凤嘴硬,老板娘当真又搜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搜到。老板娘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但也只能把胡凤放走。胡凤哭哭啼啼地走出银楼,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李涵章确信胡凤没有发现自己,不由得暗自冷笑。
李涵章常年和江湖上的人打交道,早就看出了那女人的破绽。胡凤不过就是手眼快,趁着老板娘不注意,把戒指从后面领口顺了下去。这些人来做这样的事,都是经过事先准备的,穿的衣裳就像魔术师的衣裳,全是道具。那戒指顺着背心滑下去,到了尾巴骨,再慢慢地揉进女客的阴户。老板娘就是把胡凤的衣裳全部扒光,也检查不出来。李涵章暗想,江湖上这种“黑吃黑”的事情,胡凤怎么也做得这么熟络?看来,这个女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眼看着一身学生装的胡凤摇摇摆摆地走远后,李涵章赶紧把手里那枚足足五钱的戒指给了银楼的老板。这是他给妻子买的生日礼物,所以记得很清楚。
干瘦的店老板低着头,眼光挨着上眼皮射出来,大声喊道:“足金戒指一枚,四钱六。”
李涵章心里一寒,蒋校长曾经说,他留给毛泽东的是一个烂摊子。看来,共产党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单是这些苍蝇一样又小又多、赶不尽杀不绝的奸商和混子,就够他们头疼一阵子。
李涵章没有吱声,他犯不着因小失大,为这点儿事儿与人争执,于是,大票小票各要了一些,埋头出了“祥瑞银楼”,先买了几包烟,然后才回到客栈。
店老板接过李涵章给他买的烟,喜笑颜开。李涵章和老板说了些客套话,正要转身从左边回自己的客房,却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说说笑笑从右边走廊出来,那女子正是在银楼被老板娘捜身的胡凤!只不过,胡凤这个时候不穿裙装,换上了旗袍,看起来不像个新派学生,却像个阔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身边的男子,梳着油光的大背头,穿一身藏青色西服。晃眼一看,李涵章以为自己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人敢像这样招摇!
李涵章没等胡凤发现自己,扭身走进了自己的客房,那店老板接了李涵章给的烟,正高兴着,也跟脚进来,想和李涵章摆龙门阵。李涵章只好借天冷,关上了房门。店老板坐下后,拿出李涵章给他的烟,在鼻子下嗅着,他大概看出了李涵章在注意那女人,等那两人从门外走过,出去老远了才对李涵章说:“今天祥瑞银楼的事儿听说了吧?你从重庆来,认得她吗?浣花园的头牌。最早就是干那个的,后来失手被一个国军高官救了。也算是眼杂眉毛动的机灵人物,这个舵把子的屋里进、那个军长屋里出的角色。现在后台跨了,又重操旧业。”
胡凤的情况,李涵章以前一点儿也不了解,仅知道他是苟培德的小老婆而已,听店老板这么一说,立即来了兴趣,“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人,哪里见过这些人哦?连浣花园门朝东还是门朝西都不晓得。”李涵章“嘿嘿”笑着说。其实,他在重庆时,早就知道浣花园,只不过不知道这个胡凤居然跟浣花园有渊源。
店老板看起来很有兴趣要摆这些花边龙门阵。他抽出一支烟来,燃上,眉飞色舞地给李涵章说:“这个女人啊,我认识。呵呵……我原来也在重庆跑过码头,那时候手里阔,去过浣花园,会过她这个头牌。晓得她会耍些‘黑吃黑’的本事,家在武汉,因为打仗,就从武汉沿长江到了重庆,走投无路,自己把自己卖进了浣花园,因为年龄不大,牌子又靓,很快就混成了头牌。这人啊,真金白银哗哗地进、好吃好喝伺候着,却改不了手痒的毛病,结果干上了瘾,久走夜路,咋会不遇到鬼?被捉了。偏巧被捉以后,就遇到了一个姓苟的国军高官,看她牌子靓,就出面救了她,还到浣花园给她赎了身,收这女人坐了小老婆。但后来共军打过来,姓苟的投了共,就把她给甩了……”
原来,苟培德和胡凤还有这样一段艳史。李涵章听着店老板摆谈的龙门阵,暗自揣测:胡凤既然能由盗而妓,能够在国军军官苟培德、袍哥舵把子春爷、店小二李转运这各路各道的男人之间活得游刃有余,自然不是平常女子。但现在,苟培德把她甩了,春爷、李转运先后毙了命,连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表哥张司令,估计也被共军剿了……一个浣花园的头牌妓女、国军军官的姨太太,现在却要在街头玩这样的江湖把式,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不过,想想自己这几个月的处境,李涵章还真是无话可说:一个中统少将都可以变成丧家犬,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哥子,这个婆娘不简单哦,被人甩了才几天,就又在这泸县城找了人家。那刚才跟她一起的那个汉子,想来哥子也认识吧?”这样的问题,一般的男人都应该感兴趣,为了不会让对方怀疑,李涵章假装很有兴趣地问。
“他啊?是我们泸县城有名的王鸭子,吃软饭出了名,好吹牛也出了名。这样两个人搞在一起,啥样的烂板眼搞不出来?要不是穷疯了,会住我这样的鸡毛小店?哼!”
李涵章听店老板这样说,想起了从重庆到成都的路上,自己的美式吉普被吴茂东搞出故障时,胡凤坐在苟培德的车子里的那副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店老板过足了摆龙门阵的瘾,逍遥地出门走了。李涵章却闭紧房门,开始想下一步的事情:自己的身份,胡凤清清楚楚,现在居然跟她住在一个店里,真是太危险了!无论如何,得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被这个女人坏了大事!
随便找了个理由,李涵章趁着胡凤和那男人还没有回来,连夜搬到了靠近泸县城南门的一个偏僻小店里。上次他和陆大哥、胡二哥路过泸县时,就住在这儿。他对这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马上渡江走人。安顿好后,李涵章躺在床上,一闭上眼,胡凤、苟培德、春爷、李转运、王鸭子、解放军、特务、小贩……这些人和相关的事儿在他脑子里打转,让他根本睡不着觉。天快亮时,他才迷瞪了一会儿。可还没睡踏实,隔壁就传来了吵架声。听了一阵,原来是两个客人一起住,其中一个没等另一个醒就走了。另一个醒来,发现自己的伞丢了,正扭着店老板闹呢。
李涵章懒得听他们当爹骂娘,把手放在头下枕着,眯起眼睛想心事:再往后,这一路怎么样才能走得安稳些呢?想来想去,李涵章决定还是得带些东西上路,边做生意边走。贩点什么好呢?铁器是一定不能再倒腾了,那东西太重,带着太累赘,得另外想办法。这泸县最有名的,当然是老窖酒,可酒这东西,带着更不方便,况且自己现在滴酒不沾,怎么卖酒?除了酒,还能再贩卖什么呢?
隔壁还在吵架,店老板不耐烦地吼道:“不就是一把油纸伞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行吗?”
李涵章一听这话,拍了拍脑壳有主意了:就贩卖雨伞!自己可以用,沿路可以卖,关键的问题是,这泸县的油纸伞和泸县老窖一样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用着实惠,摆着好看,家家缺不得。再说了,自己也就是拿它打个掩护,好走下边的路,不指望靠它赚钱。于是,李涵章赶紧翻身下床,找地方买了三十把大红伞。背篼上面宽下面窄,把周云刚的那个皮袋子,装上所有的钞票和他的两件衣服,放进背篼底,把三十把大红伞捆成一捆,横在背篼上面绑好。雨伞和皮袋子之间还有很大的空间,装些什么好呢?李涵章正想着,看见旁边有人卖梳子,便灵机一动,买了五百把梳子放在皮袋子上面,梳子就把皮袋子里的钞票和周云刚的衣服,盖得严严实实。李涵章又把自己的两套短打衣服盖上去,再将捆好的雨伞横着,压到背篼最上面,这样一来,钞票藏严实了,背篼背起来也很方便。
李涵章收拾好后,天已经快黑了,他准备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回来好好睡一觉,天明了才有力气赶路。
李涵章出了客栈,左右看看,街上竟难得见到一个人影:毕竟是战乱刚过,人心不稳,谁会黑灯瞎火地出来转悠?转过一个街口,上了大街,偶尔有人从两边的铺子里进进出出,也都是脚步匆匆。李涵章进了一家小酒馆,才坐下还没点菜,就听到旁边有人说:“南门外抓了个潜伏特务,听说是成都来的大官,直接点的名。”
另一个人接着说:“不就是那个王鸭子嘛。以前光知道这家伙是个傍女人吃软饭的,哪知道还是个国民党特务啊?看来这敌特分子真不是好东西。”
一听说“王鸭子”三个字,李涵章顿时想起了胡凤身边那个梳着大背头、穿着藏青色西服的家伙。怎么这么快就抓了?还是“成都来的大官直接点的名”?成都方面的网都撒到这里了?李涵章心里有些紧张,胡乱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返身就往回走。
哪知道,他刚过转弯处,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左肩膀,接着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李主任,内江一分手,别来无恙啊。”
是苟培德!李涵章下意识地一个反身擒拿,顺着被拍的左边肩膀摸过去,转手就把苟培德的胳膊翻拧到后背上,将他摁翻在地了!
“哎哟,哎哟,李涵章,你这个在逃的敌特战犯,还敢这么嚣张!放开我,老子正协助人民解放军、人民公安,到处缉拿你呢!你要知道,鄙人现在是川西行政公署工商厅稽查大队秘书!我马上就可以通知泸县公安机关,拘捕你!”苟培德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威胁李涵章。
“哈哈哈哈……”李涵章一阵大笑,笑得苟培德开始发抖,“苟秘书,以前是中统训练委员会秘书,现在投了共,还干秘书,老本行没变啊。从一个小副队长这么快就升成秘书了,没少卖过去的弟兄们吧?干得不错嘛!怪不得龙泉驿那个店小二能开出跑遍云贵川的路条,往毛栗坪贩大烟,原来你龟儿子给他撑腰啊!无利不起早,你也分了不少份子钱吧?你去喊公安吧,老子不怕!”
“李涵章,你……你造谣!”苟培德一听李涵章说出这番话,身子一软,声音也低了八度。
“怎么?你的老相好胡凤没告诉你,老子曾经去毛栗坪他表哥那儿做过客吗?老实说,抓王鸭子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事情至此,李涵章对王鸭子被抓,心里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李主任,李长官。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要得不?”苟培德一听“胡凤、王鸭子”这两个名字,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
“放开你可以,你要敢给老子使坏,我马上把你扔到江里去喂王八!”李涵章拧着苟培德的胳膊又一使劲儿,苟培德哇哇大叫着求饶。看他真的老实了,李涵章这才松了手。
“这个臭婆娘,净他娘坏老子的大事儿,要知道是这样,我根本就不该来接她!”在一个小饭馆的角落里坐下后,苟培德鼓着一双金鱼眼,气呼呼地骂起了胡凤。从苟培德嘴里,李涵章这才知道,毛栗坪张司令的那伙“棒老二”,春节前就被解放军剿灭了。胡凤没了依靠,托人捎信给苟培德,要他接她回成都,不然就要告发他跟自己和李转运合伙倒卖烟土的事儿。苟培德害怕了,答应她去成都,还赶紧动身从成都来接她。
“谁知道,这个臭婆娘,一边在泸县等我来接她,一边居然跟王鸭子搅到一块儿,干起了下三烂的老本行!好在王鸭子还不知道老子的底细,我就提前下了手!”在李涵章的逼问下,苟培德这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个明白。
“那好,姓苟的,老子知道你一直很‘关心’我。想必我离开成都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老子现在啥也不想,只想安安心心地做点儿小生意,养活自己。老子一个堂堂中统少将,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要是连这样苦日子都不想让老子过,那就别怪老子不仗义!”李涵章瞪着苟培德,把手里的茶碗,往桌子上猛地一放,茶水溅出了一大片。
“我哪敢啊,再咋说,你李主任也曾是我的长官嘛。”苟培德说这话时,笑得比哭都难看。
“识相就好。胡凤、李转运,还有春爷、张司令,可是把你的底细全告诉我了。别以为你现在国共两边都玩儿得滴溜转,老子要是被抓了,头一个过不去的,就是你!”李涵章一看苟培德彻底服软了,开始威胁他。
“好好好,你放心,李长官,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认识谁,要得不?”苟培德开始讲和,这也是李涵章要的结果。
“好!既然你已经说了这话,老子就信你这一回。从今天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当你的共党高官,我做我的小商小贩。你小子不要翻脸不认人、转脸不认账,我们相安无事最好!”
李涵章说完这话,站起来,看都没再看苟培德一眼,抬腿就走,身后传来苟培德咬牙切齿的骂声:“这个臭婆娘!把老子害惨了!”
天已经很晚了,李涵章在他住的店门口周围转悠了半天,确信周围没有异常,这才回到客栈,先去房间里看了看,发现自己的东西原封没动,这才出来和店老板摆龙门阵。
店老板问他:“张老板,看你背这么多雨伞,是不是要去成都?这泸县城贩雨伞的,大多都去成都,大地方,很好赚钱的。”
李涵章说:“是,哥子还有啥发财的路子吗?”
“我们这边的干龙眼肉价格疲(方言:价格低),你带些回去,肯定有赚头。”
李涵章一听,心里暗想,这个东西好,中药铺子要,人家户也要,还是晒干的,也不怕放得时间久,于是,第二天就去买了10斤。有了这些桂圆,背篼就装不下了,李涵章只得扔了背篼,买了两只罗蔸,雨伞和木梳放一只罗蔸,桂圆和装钞票、衣服的皮袋子放一只罗蔸,用绳子一栓,担起来很方便。
李涵章把罗蔸收拾好,出去上了一趟茅厕,再回来,吓了一跳:居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店老板过来说:“吴哥是卖根根(江湖话:一枝蒿,中药,有毒)的本堂兄弟伙,人很落教(江湖话:懂规矩),和你住一屋,也好有个伴儿。”
晚上,吴哥约李涵章和店老板去对门馆子消夜喝酒,三个人越说越对脾气,很快就不把对方当外人了。吴哥听店老板说李涵章是成都方向的人,就说:“我从成都来的,经过重庆,这两处的情况都不丁对(江湖话:不好),听说要搞大清查,我这才来的泸县,准备去贵州的毕节、大定做生意,又听说那边也在剿匪,就只好在这里住下了。”
李涵章说:“我是小生意人,有身份证明和路条,不怕的。”他两个听了,相互看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晚上回到客栈,李涵章躺在床上想吴哥刚才说的成都和重庆都不太平的话,心里有点儿发憷:成都不太平,泸县不但有胡凤这个婆娘在,连对自己威胁最大的苟培德也来了,更不能久呆,该怎么办呢?
或许是刚才和吴哥、店老板吃饭吃坏了肚子,李涵章肚子不舒服,半晚上醒来,见吴哥还没睡,正拿了一颗印往一摞信笺纸上盖。李涵章看见那个印是肥皂刻的,心里便有底了,知道吴哥是搞“龙票”(江湖话:官府文件)的里手。吴哥见李涵章醒了,来不及躲闪,干脆对李涵章挥挥手,抽出两张空白“龙票”给他,说:“张哥,送你两张,带在身边,会有用处的。这个地方偏远得很,没人有工夫去调查。”
李涵章接过来一看,是油印的“居民外出证”,上面写着“川东行政公署大竹专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用笺”,有行署主任的签名和私章。他一看“大竹”两个字,立马觉得吴哥想得周到,那里是四川、湖北和陕西的交界处,山高林密水深,就算是有什么事情,来来往往跑一趟要好几十天,调查起来很费劲。但他却假装不在乎地说:“我有证件的,你留下抛出去换方(江湖话:换钱)。”
吴哥笑着说:“你哥子莫要装,啥子来路,兄弟我心里明白得很。还记得春爷不?在龙泉驿?你那时不叫张世明,是周耀祖周老板。”
李涵章吓了一跳,立即站起来问:“你是春爷手下的?”
“算不得,只是和春爷搭过手(江湖话:合作过),但我们不丁对。你和春爷的事,我听说过,但你莫怕。兄弟我敬仰道上的好汉。”吴哥冲他拱了拱手,又眨了眨眼睛。
李涵章知道江湖人重义气,这个时候要是还瞒着,会让对方多心,便做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硬着脖子说:“真神面前不烧假香,我是‘冷子’,跨杆了,跑点小生意求生活。”
吴哥听了,便说:“张哥,你是懂家子(内行),这样跑来跑去总归不是办法,要找个地方落脚才是长久之计。”
李涵章听了,想到自己那些证明都是在铜鼓山时霍金寿给做的,没一样是真的,要是被抓住,喊交代祖宗三代,不是就露馅了吗?于是,便把“大竹专区”的空白证明接了过来。躺到床上,李涵章继续想这个问题,尤其是想到在衣冠庙和泸县城被解放军拉去登记的事情,越想越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李涵章发现吴哥已经走了。江湖上的人,都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涵章也不去多想,便找来笔墨,在那证明上面填写一番,把自己的姓名由“张世明”改为张子强,籍贯改为大竹,职业还是小商贩,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拿着这个介绍信在四川全省到处走了。
填写完之后,他找到店老板,结了店钱,担着大红伞、木梳和龙眼,过了南岸南田坝,沿江往合川方向走去。
过江的时候,李涵章把那张写着“成都商贩张世明”的假路条和假身份证明,撕成碎片,扔进了江水里。看着碎纸屑飘飘摇摇地落下去,然后顺水漂散,李涵章觉得自己现在也和那些碎纸片一样,想去哪里,由不得自己。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我李涵章既不叫“周耀祖”,也不叫“张世明”,叫“张子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