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冬天,暗得早。才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光就被山挡住了,虽然还能看清眼前的林木和小路,但远处却如同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结束了关于“红军”的谈话后,李涵章和周云刚的情绪都很落寞。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荒凉的深山老林和悬崖之间的小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李涵章想和周云刚商量商量在哪里宿营,回头看到周云刚背着背篼,拎着大皮袋子,仍穿着他那套解放军军服,便劝他换身衣裳。
周云刚笑笑说:“格老子的,这深山老林的,连个鬼都没有,脱脱穿穿的,多麻烦啊。”
李涵章想想也是,就没再坚持。
说是“连个鬼都没有”,可两个人走了没多远,却偏偏撞上鬼了!
枪声响起的时候,李涵章和周云刚已经走出密林,正要经过“狼头”。这里距离毛栗坪大约有十多里,是一处盘山小路的急转弯处,路旁突兀着一块青灰色的巨石,逆着光看过去,活脱脱地就像一匹狼头,窄窄的山路正好从狼头下绕过,仅容一个人通过,再往下看,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渊。
那一枪不知道是从哪里打过来,子弹贴着周云刚的耳朵飞过去,打在了“狼头”上。
“立即隐蔽!”李涵章下意识喊了一声,随手从周云刚背着的背篼里把柯尔特手枪拽了出来,同时,左袖筒里的左轮也滑到了手上。
周云刚则迅速判断出,子弹是从“狼头”对面的一座低矮小山包上打来的。周云刚一把将李涵章拉到“狼头”一侧,正好被那块突出的“狼头”挡住可能飞来的子弹。然后,他把背篼和皮袋子往地上一掼,顺手从皮袋子里抄出了一支卡宾枪,迅速装上弹匣,挡在了李涵章面前。
“是‘汉阳造’!”李涵章一边飞快地左右看了一下,一边提醒周云刚。话音刚落,一阵密集的子弹炒豆般地射过来,打在“狼头”的那一侧。凭经验判断,除了“汉阳造”,还有中正式、三八大盖和大肚盒子。攻击他们的人数,大约有六七个人。
向上,是陡峭得几乎呈直线的石壁;向后,是没有任何遮挡的悬在蛸壁上的山道。李涵章和周云刚被对面飞来的子弹封锁在“狼头”的背面,只要枪声不停,他们就不能移动一步。
“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先观察一下情况再说。看看除了这伙人之外,其它地方还有没有埋伏。”李涵章对周云刚说。
于是,两个人暂时躲在“狼头”一侧,屏住呼吸,观察对方的动静。
枪声一直朝着他们藏身的地方集中射击。“狼头”的另一侧,被打得碎石乱飞。尽管隔着一条深涧,但攻击他们的那伙人,已经逐渐从对面的小山上向他们走过来。然而,对面的那座小山上,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尽管是冬天,枝丫间的树叶很稀疏,但因为天已薄暮,能见度太低,李涵章和周云刚只能看到子弹从树丛中射出来,只能看到那伙人慢慢向前移动时碰到的树木在摇晃,却看不清一个人影。
但这就足够了!
周云刚没等李涵章下命令,趁着枪声稍微稀落了一点儿,迅捷地探出身子,端着卡宾枪,朝树木摇晃的地方,一口气把弹匣里的子弹全扫了过去。
随即,一阵惨叫之后,对面的枪声停息了。李涵章看着穿一身解放军军服、身手敏捷的周云刚,恍如梦中。
“格老子的,共军用的是卡宾枪,比我们的家伙好多了!给我往上冲,谁打死他,枪是谁的!”
李涵章听到这声音,觉得非常耳熟:那不是张司令的妹夫、龙泉驿的店小二李转运吗?真是山水有相逢啊,昨天才在破庙里分手,今天就在这“狼头”下见面了!李涵章心里有底了,一把将周云刚拽回来,命令道:“停止射击,等他们走近再说。”
“为啥?”周云刚侧过头来,不解地问。
“看情况,我们遭遇的就只有这一伙人,没有埋伏。只要他们翻不过这道深沟,我们就暂时没危险。刚才有一个家伙在喊话督战,你听清楚没?那家伙是我的‘老朋友’了,等他们走近了,我自有办法。”李涵章干脆把枪全收起来,掏出一盒“哈德门”,慢悠悠地弹出一支,抽起烟来。
周云刚听李涵章这么一说,知道他已经想出了退敌之策,但他仍不敢大意,把卡宾枪挎在脖子上,平端着,枪口冲向对面的山上,护卫着李涵章。
“哈哈,龟儿子共军没子弹了,弟兄们,给我麻利点儿。抓活的。谁先抓到,大烟二两!”李转运又在督战了。
“队长,臭嘴那个龟儿子,被共军一梭子打得翘辫子了,咋个办?”一个公鸭嗓子问。
“咋个办?不办!回头再来收尸,抓共军要紧!”李转运吼道。
听他们说话,刚才那一梭子,已经干掉一个了。而且,他们以为自己没有子弹,放松了警惕。此时出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周云刚气得脸色铁青,但有李涵章的命令在,却不敢贸然行动。
李涵章则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依然在那里慢悠悠地吞云吐雾。
“队长,你说,那个共军真的没子弹了?共军狡猾得很,我在国军的时候可没少吃他们的亏,还是小心着点儿好。”看来,公鸭嗓子是个老兵油子。
李转运十分得意地说:“嘿嘿,老子管他有没有子弹,他反正已经被困在石头后边了。看到了吗?这个共军,又是背又是提,东西不少,说不定都是真金白银,药品、子弹啥的。就是我们运气不好,捞不到这些好处,能抓获一名共军,再缴获一堆破烂,也能让老子在姓张的面前伸直腰杆。格老子的,自从跟那个臭婆娘投了她这个表哥,老子赔了钱财又受气,当个伺候人的警卫队队长,眼看着那姓张的龟儿子花老子弄来的钱,还天天不给老子好脸色看。这趟活,弟兄们一定给老子做漂亮了,要不然,老子就让你们也跟大鼻头那样,扒了裤子,拴在柱子上,冻你个半死不活!”
“是,队长!等把这个共军抓回去,老子也要好好出口恶气,收拾收拾这个龟儿子。格老子的,这些年没少受共军的窝囊气!”公鸭嗓子此时居然也壮起胆来,要抓住周云刚这个“共军”报仇雪耻。周云刚气得咬牙切齿,但李涵章抽完了一支烟,又燃上一支,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帮家伙已经从树林里钻出来了。在暮色中,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一个个弯着腰,端着枪,一步一挪地往沟底移动。
“队长,这趟去金银山,朱司令待我们可不薄啊,比张司令强多了。每人一两大烟不说,还酒肉管够。你说说,要是我们跟他把这笔生意做成了,他能分给我们多少好处?”公鸭嗓子边往前摸,嘴巴还闲不住。
“你他妈的给老子把嘴巴闭严实了!这趟差,要是你吐出半个字,老子立马敲了你的砂罐儿!姓张的正找老子的茬,想独吞那臭婆娘裹来的钱。他要是知道老子去金银山,我他妈的还能在毛栗坪混吗?”
“是是是,队长!您说得对,您运气好,临回去,还能捎带个共军俘虏,多露脸儿!”
李涵章听到这儿,抽完了第二支烟,站起来小声问周云刚:“那帮龟儿子走到哪儿了?”
“已经到沟底了,现在往下看,格老子的,正看到他们球一样的脑壳。”周云刚没好气地说。
“好!这就好办了。”李涵章“噌”地拔出插在腰间的那两把手枪,扭身就往外冲。
“主任!”周云刚一把将李涵章死死拽住,说,“咋打,你指挥!我手里的家伙,比你的厉害。我要让这帮龟儿子尝尝开天灵盖的滋味儿。”
“那好!领头的那小子,毕竟是我见过两次面的‘老朋友’了,在龙泉驿,他还给老子端过洗脚水。看在伺候过老子的份儿上,给他留条小命吧。现在,你先往他们脚下来一梭子。剩下的事儿,交给我!”李涵章这样吩咐周云刚。
周云刚也不知道李涵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他处乱不惊、胸有成竹的样子,就明白他已经有了退兵之策,随即匍匐下来,端着枪,悄悄往“狼头”下、山径对侧的崖边移动。那帮家伙,此时已经三五米远一个地分散开,正好走到了山沟最深的地方,再往前走几步,就能往上攀岩冲击了。周云刚看准李涵章所说的那个“领头的”,突然间伸出卡宾枪管,“突突突突”一梭子扫过去,李转运的脚前就有一片火星在暮色中乱闪,随后,只听见“扑通”、“扑通”一阵乱响,六七个家伙全都趴在地上,没谁再敢吱声了。
“哈哈哈哈……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看清楚我是谁了吗?”李涵章此时已经拎着双枪,挺立在“狼头”下的悬崖边,对撅着屁股,拼命往石头后边藏的李转运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连张司令的客人都暗算?亏得从龙泉驿开始,我就把你当兄弟待。我算是交错朋友了。现在你也看到了,就凭你们手里这几杆破枪,又趴在我和我兄弟的脚底下,那不是活靶子吗?要是再玩儿邪的,可别怪我周某不够朋友。”
“哎哟……周老板,周老板……咋个会是你哦?天快黑了,看不清楚,小的瞎了狗眼,以为遇到共军了呢。”说着,往周云刚帽子上的那颗红五星指了指,“小的没看出这位共军长官跟您老人家是一伙的。周老板饶命,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李转运一听声音,立即明白自己遇到的是谁了,赶紧把手里的盒子炮一扔,趴在地上一边磕头,还一边不甘心地抱怨,“您……您这个……这个咋跟共军……”
“哦?你问这个啊?”李涵章瞄了一眼,戏弄他说,“老子走南闯北跑江湖,那条道儿上都得有个朋友照应着,你说是不是?老子是生意人,不掺和你们兵家的烂事儿。照你这么说,我就不能和解放军交朋友了?”
“岂敢岂敢。周老板,您路子宽,身手好。自然四面八方、黑道白道都耍得开。”李转运一听这话,赶紧溜着杆子拍马屁。
“哈,不知者不怪嘛。要不是你们走拢来,我也看不清是兄弟你啊。这下好了,没事儿了。要不然,自家兄弟误打误撞的,伤了人,传出去,我周耀祖丢不起这个人啊!都起来吧,都起来吧,没事儿了。”李涵章嘴里这么说着,枪却仍然端着,并没有收起来。
那帮家伙一听,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昨天孤身独闯毛栗坪的双枪大侠。一听李涵章说“没事儿了”,赶紧爬起来,扭头就想逃。
“慢着!”李涵章突然吼道,“说!你们刚才嘀咕的‘金银山’、‘朱司令’、‘做生意’是咋回事?不说实话,我兄弟手里的卡宾枪可不会答应!”
李转运一听李涵章问这个,赶紧又趴下磕头:“周老板,您听小的说……我这是……我这是……您在毛栗坪也看出来了,我在姓张的手下,受的净是窝囊气。事到如今,小的也不敢瞒你了,我这是背着他和金银山的朱司令做笔小买卖,赚小钱儿花花……”
“哦?金银山在哪儿?离这儿有多远?那个朱司令,叫啥?是干啥的?快说!”
“周老板饶命,周老板饶命。我全说……我一点儿也不敢瞒您老人家。金银山……金银山离这儿远着呢,我们一大早起来赶路,赶到现在才走到这儿,你想想,离这儿少说也得有七八十里地吧。那个……那个朱司令,我也是前天才在道儿上认识的,叫啥名字,人家不说,我也不方便问。他那儿有烟土,小的就是想去弄点儿烟土回毛栗坪,抬点儿价,从那帮‘双枪’弟兄们手上赚点儿小钱……”
李涵章听到这里,相信李转运的话是真的。当初,自己和陆大哥、胡二哥一路走了那么久,不也互相不知道姓名吗?看来,这“道儿”上的事儿,都大同小异而已。看看天色已经快黑透了,他把枪收了,对山沟下的那帮人说:“对不起兄弟了,让你们受惊了。毛栗坪还远着呢,你们赶紧赶路吧。”
“谢谢周老板,谢谢周老板!”李转运听了这话,赶紧爬起来,正准备抬脚走人,忽然又仰着头问,“周老板,天已经黑了,你们今晚住哪儿啊?”
“老子自然有住的地方,你们赶紧走人吧,别忘了把刚才丢在树林子里的哪位兄弟抬走。他是替你做了枉死鬼。回到庙里,上支香,替我超度超度他。”李涵章不耐烦地冲山涧下挥挥手,像是要赶走一群苍蝇。
“是是是,小的照办!小的一定照办!”李转运这才领着那六七个喽啰,跌跌撞撞地往对面小山上那片树林子里窜去,不过会儿,就消失在了暮色中。
乌蒙山的夜,说来就来。随着夜色一起来的,还有寒冷的山风。寒气夹着枯叶和腐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李涵章在那块“狼头”下站了一会儿,扭头对仍端着卡宾枪的周云刚说:“那小子说得没错,我们真得想想今晚咋过夜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盘山的小路上,四周没有一点儿光亮,李涵章和周云刚离开那座“狼头”一样突兀的巨石,摸索着山道里侧的石壁,凭着感觉继续往前走。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李涵章和周云刚早已经饿了,但悬在半山腰的这条小山道,仍像鸡肠子一样,在山腰间绕来绕去。山风越来越大。暗夜的寒风中,李涵章带着周云刚像上了发条般地一直往前走。似乎到那里并不重要,“走”就是终极目的。
到了一个山势变缓、树木茂密的地方,周云刚似乎耐不住性子了,放慢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格老子的,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怎么着也得先搞点吃的,把肚子填饱。”
李涵章被李转运那帮家伙缠了半天,又空着肚子走了这么久,确实有些累了,听到周云刚这话,干脆停下来说:“好的,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歇吧。”
“是,主任!”周云刚高兴地放下背篼和皮袋子,指着小路右侧,对李涵章说,“您休息一会儿,我上去看看。”
李涵章顺着周云刚手指的方向看去,隐约竟发现那里有一条凿出脚窝的小径!周云刚沿着小径攀缘上去,只瞬间就隐没在了树林里。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周云刚原路返回,兴奋地对李涵章说:“报告主任,我爬上去看了一下,小路的尽头是一个石洞,太黑,看不见石洞有多深。可能是猎人们在山上过夜的地方。我们今晚是否可以在那个石洞宿营?请训示!”
“都啥时候了,还来这一套。好吧,我们过去。”
李涵章话音没落,周云刚已经背上背篼,一手提起了皮袋子,一手扶着李涵章,一边叮嘱他小心脚下,一边一个脚窝一个脚窝地指给李涵章看,慢慢地往山坡上爬。
山上的风越刮越大,大风在山石树木间游走,发出“呜呜”的呼啸声。沿着山民们留下的石蹬往上爬时,李涵章感觉到了山风的威力,一个风头旋过来,就会让他打个趔趄,如果不是周云刚扶着他,说不定就一失足滚下去、跌进山路下的深渊里。在攀爬那个斜坡的过程中,李涵章第一次从心里对周云刚涌上了一种感激的心情。这种心情,就是他获知自成都一路走来,周云刚连续搭救自己脱离险境时,都未曾有过……
终于到了周云刚说的那个山洞口,由于不知道山洞深处的情况,他俩不敢再贸然往里摸,就在洞口选了一个背风的角落,把背篼和皮袋子放下了。周云刚出去了一会儿,抱回来一堆枯树枝,边点火边对李涵章说:“主任,你先烤烤火,暖暖身子,休息着,我打着松明火把,去搞吃的。”
李涵章确实有些累了,他靠在背篼上,闭着眼睛,只是抬起手来指了一下周云刚身上的解放军军服,说:“脱了吧。不然,一个人夜里出去,再……”
没等李涵章说完,周云刚就说:“没有关系,这三更半夜的,荒山野岭,哪会有人?谁能看到我穿的啥衣裳?”
李涵章“嘿嘿”一笑,依然没睁眼睛,只说:“你怕是,穿着它心里舒坦,舍不得脱吧?”
李涵章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到“砰砰”两声枪响。他立即睁开眼睛,抄出左轮手枪,跳起来就往洞口奔去。李涵章看到大概二百米左右的树丛里,有一点亮光,在缓缓向这边移动着,这才意识到:那是周云刚手里的松明子。李涵章松了口气,估计是这小子开枪打什么猎物了吧。
果然,不大一会儿,周云刚就拎着三只竹鸡子进了山洞,高声喊着:“主任,前面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林子,树上卧着的这些傻竹鸡,人都到跟前了,还一动不动。就是卧得太高,我只好用枪把它们揍下来。这下子,我们有烤鸡吃啰。”
借着篝火的光,李涵章看见周云刚身上有零零星星的雨滴,便问道:“外面下雨了?”
“好像在下吧。净顾着找吃的了,没注意。”周云刚边说边打开了李涵章背篼里的那个急救包,找出了小剪子,开始扒竹鸡皮……
不一会儿,山洞里就升腾起一股烤肉的香味儿来。这时,山洞外的雨也越下越大了。借着火光,李涵章看了一下山洞里的情况,这个山洞呈葫芦状,洞口本来就不大,右边还有一块小型吉普一般的巨石,左边半腰悬空处,有一个可以容纳三四个人的小石窟。不过,洞口虽小,里边却很大,洞顶悬着各种形状的钟乳石,在篝火的映照下,别有一番风味;洞顶虽然是犬牙交错的悬吊的石笋,但洞底却平平坦坦的,仔细看,有人工削凿的痕迹,虽然不深,但住个百八十人,还是没问题的。很显然,这里曾经有山民生活过。既然有山民生活过的痕迹,就应该留下点儿什么东西吧,于是,他打起一个松明子火把,在山洞里转了起来,一边看洞顶垂下来的石笋,一边留意着洞里的情况。转到洞里侧一块从洞顶垂到洞底的石柱子后面时,李涵章惊喜地发现,那里有一处用石块砌起来的平台,上边还铺着干草。他用手摸了摸,虽然有些发潮,还有一股霉味儿,但总算是有了个可以躺的地方,比坐着睡一夜要舒服多了。
李涵章正打算着往里走,听到周云刚在洞口喊:“主任,鸡子烤熟喽,可惜没有盐,只能吃淡的。将就着填填肚子吧。”于是,赶紧回到火堆旁,接过穿在树枝上的烤鸡,咬了一口:喷香喷香的,满嘴流油。
一口气吃掉了两只烤鸡,李涵章才总算感觉到肚子里有东西了。当周云刚把第三只烤鸡递过来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周云刚一共就捉了三只鸡回来,自己已经吃掉两只了……这么说,周云刚一口鸡肉还没吃呢!
真是好兄弟啊!
李涵章把那只烤鸡推了回去,说:“云刚,平时,你饭量比我大得多。我们同样都饿了一天,我全吃了,你咋办?”
周云刚硬把烤鸡塞到李涵章手里,说:“这东西好找得很。你吃饱了,睡着了,我再去打几只回来……”
“那你现在就去抓竹鸡,我吃完了,就睡觉。”李涵章接过了那只山鸡,对周云刚说。
“是,主任!”周云刚一看李涵章把那只山鸡接过去了,转身就往外走,但走到洞口又转回来了。
“咋回事?咋又返回来了?”李涵章手里拿着烤鸡,惊讶地问。
周云刚一脸沮丧地说:“主任,出不去了,格老子的,雨太大了。”
“我吃了两只,早就饱了。你把这只吃了吧。”李涵章把那只烤鸡塞进周云刚手里,说:“我看看雨势……如果一直这么下,明天我们咋赶路?还好,我正发愁没水喝呢,接些雨水,解解渴。”
周云刚接过来那只烤鸡,却并没有吃。趁李涵章转过身去接水的时候,他把烤鸡偷偷藏在了背篼里,然后,坐在火堆旁,把李涵章刚才吃剩下的鸡骨头仔细地捡起来,攥在了手里,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嚼了起来……
李涵章早就知道,贵州这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但从成都逃出来之后,虽然一路上不是雾蒙蒙的,就是雨蒙蒙的,但遇到这么暴烈的大雨,还是头一次。站在洞口,李涵章望着被火光映着的雨幕,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首诗,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镑礴走泥丸。”这是他在收集共党资料时,从美国人埃德加·斯诺所写的《西行漫记》中读到的一首诗,作者是毛泽东。那个时候,他还很是奇怪,这个人在被几百万国军一路围追堵截的情况下,怎么还有心情吟诗作对?
在这个雨夜,李涵章又把这首诗反复地吟诵了几遍,忽然品出了里边蕴含的一种让他感到颤栗的东西……
风停了,雨却还在下着。于是,在这深山中,雨声便显得单调而悠远。李涵章听着,觉得这场雨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了。
“主任,你看!”周云刚忽然在李涵章身后喊了一声。
顺着周云刚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李涵章发现有几点火光,在远处晃动!
“把火移到山洞最里边,找个从洞外看不到火光的地方燃上。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弄灭它!”李涵章立即对周云刚说,然后,侧身闪到洞口处一块巨石后边,仔细观察着那几点火光。
仔细看了一会儿,李涵章判断出,有四团亮光,就在山洞的右前方有规律地左右移动着。因为雨太大,他一时无法判断对方距离自己的准确位置。下这么大的雨,即使举着火把,也会被浇灭,怎么会有火光如此有规律地移动呢?很显然对面有人,但那会是些什么人呢?
李涵章非常疑惑。
李涵章把手伸出洞外,接了几捧雨水喝下后,继续躲在那块石头后,观察对面的动静。
不要说贵州高原,就是整个西南,冬天也极少有这么大的雨。山洞外的一切,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被雨幕遮挡着,只有那四团隐隐约约的亮光,清楚地提醒着李涵章:大雨营造不出世外桃源,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危机四伏。
山洞的下边,也就是李涵章和周云刚几个小时前爬上来的地方,正由小到大,渐渐地传来“哗哗”的激流咆哮声。李涵章听到水声,想起昨天走的那条山道,是沿着峡谷的西侧在半山道上辟出的一条小径。这雨引发的山洪把峡谷变成了河流,那条小道也极有可能会断掉。李涵章预感到,如果大雨持续下去,他们极有可能会被困在这个山洞里,只有等雨停了,山洪退了,才可以继续上路。想到这儿,他笑着对周云刚说:“云刚,你刚才应该多抓几只竹鸡子来的。”
“主任,我……”周云刚窘迫地搓着手说,“我刚才打竹鸡时,只想着早些让主任吃上饭,没考虑那么多。”
“好了,下着这么大的雨,即使有人想来找我们的麻烦也过不来了。你听听这流水声,白天我们看到的峡谷,现在肯定已经成了一条河。”
李涵章本来已经很困了,但被这暴雨一惊,再加上山洞口因为下雨,寒气袭人,他反而没有了睡意。
周云刚却劝他:“主任,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刚才看到,洞里那个石柱子后边,有一个石头砌起来的平台,上边还铺有干草。”
此时,周云刚已经按照李涵章的吩咐,把篝火移到了山洞深处平台旁凹进去的一个盆洞里。他站在山洞口看了看,又判断了一下,从洞外根本看不到洞内的亮光。
“哦,你才发现啊。我早已经把这个山洞巡查了一遍。”李涵章说着,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个哈欠,“走,我们去那个平台上坐一会儿。”
“不,主任,你休息去吧。我守在这洞口,给你站岗!”周云刚似乎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走吧。天都快亮了,又下着这么大的雨,有啥岗可站的。走!休息去!”李涵章不由分说,拉着周云刚回到了洞里。
李涵章从背篼里拿出来在龙水镇买的棕皮蓑衣,铺在散发着一股霉味儿的石台上。两个人盘腿坐上去以后,李涵章问周云刚:“云刚,我们从成都出来多少天了?过不了几天,就该过年了吧?”
“报告主任,天亮后就是民国三十九年2月9日,农历庚寅年腊月二十三,离春节,还有九天时间!”周云刚虽然坐着,回这句话时,上半身仍下意识地挺直了,右手动了动,但没有抬起来。
“哦,云刚啊,我们现在是四处亡命的患难弟兄了,官场上的那一套,以后就免了吧。这样我也不自在。虽然在成都的时候,我是以军令的方式要求你们就地疏散的,但那时,我也是万不得已啊!你不知道啊,这一路走来,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兄弟,你既然一路都跟踪着我,为啥不早些现身,我们兄弟也好早些在一起啊?”李涵章说这些话时,没有看着周云刚,盯着平台旁岔洞的火堆。
“主任,我也想早些和你在一起,也好照应你。但是,你既然下了军令,我擅自现身找你,那就是违抗军令啊。再说了,你和那两个铁货客一路往南走的时候,我观察了几天,发现他们没有为难你,便没有现身。后来,知道他们是共军……”说到这里,周云刚长出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主任,我斗胆跟你说句心里话,从我买了李四毛这身衣服、成了共军战士李四毛之后,我经受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也感受到了共军与国军的区别,尤其是在老百姓眼里……”
“别说了,兄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现在这种处境,说这些还有啥意义啊?”李涵章摆了摆手,打断了周云刚的话,“兄弟啊,你跟了我有五六年了吧?”
“报告主任,卑职从民国三十四年9月抗战胜利后,奉调中统局三处,从那时起,追随主任,直到现在!”周云刚仍穿着那身解放军军服,但说这话时,又下意识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现在是一起逃命的兄弟,不存在啥上下级关系了,那些官场虚礼,免了吧!”李涵章一看周云刚穿着解放军军服,却一副国军士兵的做派,感觉有点儿滑稽。
“习惯了,格老子的,嘿嘿……”周云刚低下头,搓着手回答。
李涵章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汉子,说:“兄弟,我现在不是你的长官,你也不是我的卫兵,我们现在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我们就掏掏心窝子里的话,要得不?”
“要得,主任!”周云刚忙不地点点头。
“不要再叫我主任了,好不好?从现在开始,叫我大哥,要得不?”李涵章往前探着脖子,盯住周云刚的眼睛问。
“要得,主任……哦,大哥!”周云刚还是挺了一下身子,发觉说错了,赶紧改口。
李涵章笑笑,伸手去拿烟。可摸出烟来,却发现刚才在洞口观察情况时没有注意,烟和火柴全被雨水打湿了。
周云刚见了,赶紧跳下石台,先往火堆上加了几根木柴,又从李涵章的背篼里拿出一包“哈德门”和一盒火柴,递给了李涵章。李涵章燃上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一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兄弟啊,你说说,就这样一路逃下去,我们要往哪儿逃?逃到啥时候是个头?台湾那边儿,我们怕是永远也指望不上了。滇缅边境李橖司令那儿,更没指望。在铜鼓山上,我无意中得知,李橖居然下命令说,要么我留在山上继续跟共党对抗;要么就把我干掉。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们绝不会让我活着落到共党手里。兄弟啊,你想想,我为党国尽忠这么多年,到头来,竟成了一坨垃圾——不跟共党对抗,无疑是死路一条;跟共党继续对抗,更是死路一条啊……”
周云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长官说这样的话,愣住了。
李涵章似乎也没想让周云刚插话,他又抽了一口烟,继续说:“共党那边,就更不用说了。苟培德那样的人,哪怕砍了我的脑壳,我也做不来。而且,你还记得共军印发的《四川匪特调查》吧?我是在册的。我能感觉出来,陆大哥和胡二哥的长官,也就是那个张振中,每天都在抓册子上的人。如果被共党抓到,想想我们过去是咋对他们的?想坐牢,估计人家都不会给你机会,公审大会一开,布告一贴,拉出去毙掉!所以啊,兄弟,我们要想活命,现在就只能逃……”
李涵章说完那个“逃”字之后,在石台的边上,狠狠地捻灭了烟蒂,三十九岁的他,就像捻灭了遗留在身后那三十九年的一切。
周云刚盘腿端坐着,安静地听李涵章说话。他背对着凹进去的那个岔洞,洞里的篝火映过来的光很暗,李涵章看不出他的表情。一时间,山洞里静寂得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
沉默了很久之后,李涵章望着周云刚说:“兄弟,我刚才说了,想和你掏掏心窝子。你呢?你是咋想的?”
“报告……哦,大……哥,我任何时候,都听你的。你说咋做,我就咋做!”周云刚说这话时,李涵章知道,他几乎没过大脑。
“兄弟啊,你还是没有把我当大哥看。我相信兄弟你对我的忠诚。到这步田地了,我李某还是觉得这辈子很幸运,遇到了你这么一位好兄弟。我很感激你!但是,我相信你不是机器,不是一个甘愿供人驱使的奴隶。你也是个男人,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难道你真的就没想过自己的事儿?哥子我是真的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啊……”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直直地盯着周云刚的眼睛。
周云刚躲过李涵章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忽然低下头抽泣着喊了一声:“大哥!”
“好兄弟!”李涵章拍拍周云刚的肩膀。
周云刚仰起头,擦了一把泪水,拿过李涵章面前的“哈德门”,抽出一支,燃上,猛地抽了一口。
周云刚此前从没抽过烟,这深吸的第一口烟,呛得他猛咳了好一阵。终于把气儿喘匀了,周云刚看着手里的烟说:“大哥,你说得不错,我也是个男人,是条汉子,但我首先是个军人。而你呢,在我眼里,你更是条汉子!兄弟我就是敬仰你是条汉子,才死心塌地追随你,而不是因为你那些专员、主任、少将的头衔,才对你这么忠心耿耿。说实话,抗战结束后,我就想回重庆乡下老家,置几亩薄田,娶个婆娘,生几个娃,守着爹娘妻儿,安安稳稳地过我小时候就过惯了的日子。哪晓得,奉调到三处后,遇到了你,遇到了一个好长官。接着,蒋委员长开始剿共,这内战一打就是三年多,我那个‘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梦,也就一直只是梦。唉,这辈子,也不晓得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是吗?这么些年,我还真不知道,你肚子里还揣着这么一个小算盘呢。哈哈……”李涵章觉得他俩谈话时的气氛太压抑了,就故意跟他开玩笑,想让气氛轻松一些。随后又问道,“当初在成都,我下了‘就地疏散’的命令之后,你怀里揣着那么多现大洋,为啥不回老家去?那笔钱,可不止买三亩地,买座山都够了。”
“大哥,你这样说,就是不把你兄弟当男人看了。我刚才说了,就因为你是条汉子,是个大丈夫,更是个好大哥,我才死心塌地地跟着你的。我要是揣上钱就跑了,那不成了江辉琦吗?我实话告诉你,我以前还觉得江辉琦挺不错的,也是条汉子,谁知道,识人要在厄难时,这一下子,格老子的,我算明白了,江辉琦以前装得太他妈的像个正人君子了!”周云刚一提到江辉琦,脾气火暴了,嗓门也高了。
“或许,你是误解了辉琦。我咋一直觉得,他并没有离开我呢?”李涵章笑着对周云刚说。
“没离开你?那咋一直像个缩头乌龟似的,没见他露过头呢?肯定早卷着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他要像你说的,那就罢了;要是只顾自己逃命,不管以前的交情,将来万一我们都能活下来,千万别他妈的让我撞见他!”周云刚把话说到这里,“噌”地把那支只抽了一口的烟把子,扔了出去!
李涵章知道再跟他说江辉琦的事儿,也没什么用了,他开始把话引到另一个问题上:“兄弟啊,你既然三年前就有这么个打算了,我这当大哥的,一定得成全你!明天,要是雨停了,我们就赶紧走出这乌蒙山,然后,你赶紧回重庆老家去。大哥背篼里的那些大洋,用了没多少,你再带上些,也好阔阔气气地衣锦还乡嘛。”
“大哥,共党到处在肃特、剿匪,我咋能‘阔阔气气地衣锦还乡’?”说完这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身解放军军服,叹了一口气,说,“我要真的是解放军战士李四毛就好了。大哥啊,这一路上,我也看到了,共党,真的想让老百姓过安稳日子啊。”
“云刚,你听好了。不管咋说,你的名字并没有在那个《四川匪特调查》上,你只是个普通的国军士兵,在成都时,你没看吗?那么多国军士兵,都被共党放回家了,还给发遣散费。所以说,不管你想啥办法,都要回重庆家里,共党不会为难你的。”说着说着,李涵章声音越来越大,“就这样啊。等雨停了,你就立即回重庆去,赶得快,说不定还能在年三十前,回去和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呢!你听大哥的吗?是不是还要我给你下一道命令?”李涵章把话说到最后,板起了脸,语气也严厉起来。
“主任,我听你的。你是个好大哥,你是个好大哥……”周云刚答应了李涵章之后,忽然又问,“我回重庆,那……你准备咋办?”
李涵章低下头,静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洞口的方向说:“我嘛,唉,我何尝不想过你想过的那种日子啊?哪怕和素芬、可贞在一起,种地种菜,养鸡养鸭,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可是……现在想啥都晚了。你走你的吧,好好安心在家过你想过的日子,就别惦记我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共党缉拿的要犯,下一步,也只能想办法先到处躲,然后混到广东那边,看看有没有机会去香港和素芬他们母子团聚……这是我目前唯一的念想了。”
“大哥,要不你和我也一起回重庆吧?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周云刚说的是实话,李涵章相信这一点。但是,他觉得自己这个卫兵,实在太可爱了:“一起回重庆?呵呵,兄弟啊,你的心情,大哥很理解,也很感激。但是你想过没有,真那样,你不但不能让我安身,反而会把你一家都牵连进去,到最后一起完蛋。”话说到这一步,李涵章干脆直接对周云刚说,“天亮以后,不管雨停不停,你都必须开始做回重庆的准备!”
“是,大哥,我答应。”周云刚看了看李涵章,低下头说,“我走了,你……你要多保重啊!”
见周云刚已经被自己说服,李涵章踏实了,随即便有了倦意,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倒在了棕皮蓑衣上。
他实在太累,没多大一会儿就睡着了——但他却不知道,一个将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危险,已经在黎明前的夜雨中,悄然向他们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