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
李涵章正躺着发呆,突然听到敲门声。
“谁呀?”
“是我们,张兄弟。”
原来是陆大哥和胡二哥,李涵章快速扫视了一遍房间,见没有什么破绽,忙掀开被子过去开了门。
“张兄弟啊,觉得陆大哥的堂妹家没啥子好耍,我们来找兄弟摆龙门阵。”胡二哥脚还没进门,就嘻嘻哈哈地说,跟刚才在饭馆里生陆大哥的闷气时判若两人。
陆大哥进了门,扫了一眼,看到李涵章已经把明天上路的所有东西都归置好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兄弟,没想到啊,过惯了阔日子的人,干起这些粗活来,也挺有章法的嘛。”随后,陆大哥脸色一变,厉声说,“兄弟,哥子要骂你了,你这人不够朋友!”
李涵章懵了,自己刚花钱请了客,怎么就不够朋友了?正发着愣,陆大哥指着李涵章扔在地上的几个烟头儿说:“这一路上,哥子看你抽的可都是旱烟啊。居然藏着洋烟,自己躲起来享受!亏得我和老二还把你这个黄昏子往生意道儿上带,我俩算是看错人了!老二,我们不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我们走!”
“别别别,哥子。兄弟不是吃独食,兄弟实在是怕啊。你也知道,我们在青坪镇见面时,我是刚被棒老二追杀过的。从那以后,就吓破了胆,再也不敢露白了,不是兄弟不把两位哥子当朋友啊!”李涵章一看陆大哥是因为这个翻了脸,赶紧拉过来背篼,把破衣服包裹着的“哈德门”拿出来一条,往陆大哥手里塞。陆大哥不接,眼睛直往背篼里盯着看。李涵章心里顿时一沉:他相信陆大哥和胡二哥不会黑他的那些银元和人民币,他担心的是里边藏的手枪、子弹和急救包,万一陆大哥非要看,自己该怎么解释?
好在陆大哥只是看了一眼李涵章的背篼,然后转过脸说:“不是哥子稀罕你的洋烟,是哥子想给你说一句话:做人,要有做人的道儿;哥子既然把你当兄弟待了,别说你有洋烟,你就是有金砖银锭,哥子也不眼红。但背着兄弟做事儿,这就不拿哥子当兄弟了!”
李涵章松了一口气,赶紧把那条“哈德门”硬塞到陆大哥手里,又把自己口袋里的半包烟拿出来,抽出两支,给陆大哥和胡二哥一人递了一支,拿出火柴,划着火,燃上后,这才说:“哥子说得是,说得是。以后兄弟跟哥子学的东西多得很,还要哥子多敲打着点儿。”
胡二哥却进了门就一屁股坐到了李涵章的床上,看着他俩在那儿争。看了一会儿,顺手拿起李涵章胡乱扔在床上的衣服说:“天冷,兄弟先穿上衣裳再好好摆龙门阵,别冻出病了。”说完这句话,看了陆大哥一眼。
陆大哥朝胡二哥点了点头,抽了一口烟,又盯了李涵章一眼,看他三五两下穿上了夹祆,接着说:“兄弟,说实话,从青坪镇那个小饭馆里,我看你顺手拿出了一盒洋火,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铁货客。做铁货这生意,又苦又累,还赚不到几个钱。看今中午我们去吃饭,花了那么多的钱,你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就晓得,你这铁货生意,肯定做不久。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兄弟究竟是干啥营生的,你不说,我们也不问。哥子只是劝兄弟一句,不管做啥营生,都得是正经营生。不然,就会把自个儿给毁了!”
“做正经营生,做正经营生。哥子说得对,说得对!”李涵章看着陆大哥,边说边不住地点头。
三个人从青坪镇说到龙水镇,又摆了一会儿龙门阵。李涵章看看天快黑了,提出要请两个人去消夜。陆大哥一口拒绝了,说:“兄弟你再阔,哥子也不能总让你割肉啊,那哥子成啥子人了?‘哈德门’你也自己还留着抽,哥子抽不惯。还是抽旱烟过瘾啊!”说完,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嘱咐李涵章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好赶路。
陆大哥和胡二哥走了之后,李涵章望着床上那条“哈德门”,越来越觉得这个陆大哥不是单纯的铁货客,但也绝不是邪道上的人。至于他们究竟是吃那路子饭的,李涵章一时还真想不出来:看他们的样子,的确是铁货客,但听他们说的话,“不管做啥营生,都得是正经营生”,却跟祖父和父亲当年教训自己话差不多。
第二天一早,他们三个人离开了龙水镇,一路向南走。
三个人中,虽然李涵章买的铁货最少,昨天还临阵磨枪练了一会儿,但肩上的担子,还是让他吃尽了苦头。开始,他还东倒西歪地忍着,只是不停地换肩膀。可没有走出二里地,他就实在撑不住了,扒开小祆一看,两边肩膀都肿了。胡二哥看不过去,把他担子里的铁货分了一些到自己的担子里。李涵章几乎担着两个空篓子,才勉强能够继续走路。
“乡下人的活计,你这省城跑出来的嫩身板,咋做得来?兄弟,别看你拳脚打得好,要真的想做正经营生,往后需要学的活计还多着哩。”陆大哥借着机会,又给李涵章摆起了“道儿”。
李涵章是行伍出身,有以前的功夫底子在,担担子,只不过是技术上的问题,不消两天下来,他就掌握了技巧。到了第三天,肩膀已经适应了,怎么平衡担子两头的那两个竹篓子的问题,也彻底解决了,所以,一路上,他们先去赶了永川县南的几个场子,又折向西走,赶了荣昌的几个场子。五天后,到了泸县地界,他已经是个担子客的行家了。
这五天里,尽管有时陆大哥和胡二哥跟李涵章在一起,有时他俩说要走亲戚、看朋友,一走就是大半天,但李涵章已经确信他们俩是真正的铁货客了:他们不但对大足、永川、荣昌和泸县的每一个场子都熟悉得很,到处都有亲戚、熟人,而且,做起铁货买卖来,那“低进高出、随买随卖”的精明劲儿,更让李涵章大开眼界,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生意经。
进了泸县地界,又赶了几个场子后,一路往南走,三天后,他们到了泸县城。路上,陆大哥对李涵章说:“兄弟,我和老二有点儿要紧事要办,估计得两天才能办完。你口袋阔,先花钱找个店住下,我和老二的货,就暂时寄存在你那里。烦劳兄弟替哥子看两天。”
果然,在泸县城找到一家客栈,陆大哥和胡二哥把担子放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天,真的把李涵章一个人撂在了客栈里。这一路上,李涵章已经熟悉了陆大哥的脾气,他要去做啥子,给你讲,你就听着;不给你讲,就莫要问。所以,李涵章也习惯了他经常挂在嘴巴上的那些“道儿”,俩人不说去做啥,他也就不问。住在店里,安心地等。
沱江在这里汇入长江,这里又有将近400年的川酒“老窖子”,李涵章尽管不喝酒,但他也知道,除了贵州的茅台,“泸州老窖”的名头怕是不沾酒的人也都知晓的。所以,虽说陆大哥和胡二哥这两天去办他们的“要紧事”了,李涵章却整天躲在店里,不敢出门,即使是吃饭,也是在那家客桟里,不出店门一步。
他时刻没敢忘记,自己现在是亡命之人。
第二天的晚上,都快半夜了,陆大哥和胡二哥才回来。两个人一进门,李涵章就看到了他们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劲儿,看样子,他们那“要紧事”办得很成功。
“让兄弟久等了,”陆大哥进了门,只客气了一句,就接着说,“明天早上,好好吃顿饭,然后在南门外过江,去叙永,接着赶场。”
第二天上午,在南门外等渡船的时候,渡口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李涵章跟着陆大哥和胡二哥上了船,放好担子和背篼后,问船老板:“往常这渡口都是热热闹闹的,今天咋这么冷清?人都去哪里了?”
船老板一蒿杆把船撑离岸,说:“去广场了,今天在审判一个国民党大官,听说审判完了就要镇压。”
胡二哥看了陆大哥一眼,笑了笑,问船老板:“你咋不去看呢?”
船老板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去呀?我去了哪个给你们撑船?”
要是自己被抓,免不了也是这个下场。李涵章听得心惊胆战,心情一下子像是癞蛤蟆吃豇豆——悬吊吊的,生怕船上的人注意,忙别过脸去看江上的风景。
陆大哥却像没有听到船老板的话,站在船头,望渐渐远离的泸县城墙。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扭过头来,问李涵章:“张兄弟,泸县城景致这么好,这两天,你咋没出门去看看?”
李涵章正在看着江上的风景,突然听到陆大哥这一问,心里一紧,马上找借口说:“别提了,泸县的凉豆糕,好吃是真好吃,但我的肚子没那福分,一天不停地往茅厕跑,到现在腿还软,哪个有心思去逛泸县城哦。”
陆大哥盯了他一眼,说:“肚子坏了没啥大事,脑子坏掉,那就糟了。”
陆大哥怎么会知道自己两天都没出门呢?这个问题让李涵章心里忐忑不安,越来越觉得陆大哥不是一般的铁货客。但这两个人,究竟是做啥的呢?
过了叙永,李涵章又想起这个问题,不知不觉竟掉在了后面,直到胡二哥站在山口转弯处喊他,才忙撵了上去。
转过山口,李涵章看到陆大哥和一个背着一个大褡裢的老爹走在前面,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便问胡二哥:“那是谁呀?”
“黄老爹,叙永本地人,女儿在毕节坐月子了,赶去送礼。”
胡二哥答应着,和李涵章一起撵上了前面两个人。四个人于是结伴儿一起走。
黄老爹是话痨,那张嘴巴一会儿都不消停。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就嚷嚷着他晓得哪里有土匪,哪里很安全,倚老卖老,非要李涵章他们三个跟着自己,捡有解放军的地方走。李涵章一听黄老爹的话,心里一阵紧张,背心都湿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好的一路三个人,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个多事儿的?非要往有解放军的地方走,那不是把自己往虎口里送?哪知道,陆大哥一听黄老爹的建议,竟开心地说:“哎呀老爹,这可真是想瞌睡的人遇到了枕头,我们正愁没有人引道儿呢,咋就遇到了你这个‘及时雨’?这下好了,我们去毕节,跟着你走,一路有解放军保护,啥都不用怕了。”
“就是嘛。”黄老爹边走边给他们讲,“从叙永到毕节,这么远的路,老汉我为啥子非要去看看我那外孙子?”
“为啥子嘛?”胡二哥伸着脑袋问。
“嘿嘿,”黄老爹要紧处开始卖关子,边走路边装了一烟袋子烟末,慢悠悠地打火镰,燃着,抽了一口,这才续上了话,“因为我那外孙子,是解放军团长的儿子!”
“哦?这么说,你女婿是解放军的首长了?”胡二哥像是闲得发慌,故意逗着黄老爹夸女婿。
“那是哦。团长是多大的官,我也不晓得。前些日子,带兵路过我家,来看我,四个跟班的哩,还是我女有眼光。当初,她要去当兵,我还不同意,要打折她的腿,她硬是夜里翻窗子逃走了。哪晓得,一到部队上,就成了卫生员,学会了治伤救人,当上治病先生了。再后来,就被团长女婿娶了去,成了团长的婆娘。现在是新社会了,我是军属哩!我不管走到哪儿,一提二野,一提我女婿的部队,谁不高看三分?”黄老爹说到这里,翘起脚,把烟袋里的烟灰在鞋底上敲出来,又装上一袋烟末,燃着,抽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烟,这才讲出了他为啥非要捡有解放军的地方走,“解放军是我们穷人的队伍,我是解放军团长的老丈人,都是一家人嘛。我带你们走路,就放宽心吧,保证顺顺利利到毕节。”
黄老爹终于打住了话,一口接一口地抽起了烟,陆大哥这时才找到一个空当,搭上话:“老爹,你女婿是二野那个部队的团长?”
“我也不晓得,就知道他们最大的首长叫‘刘瞪’,你说说,那么大的大司令,叫啥不好,非要叫‘刘瞪’,天天瞪着眼睛训人!我女婿那日子可咋过?”老爹这番话还没说完,天天板着脸的陆大哥笑得路也走不成了。大家于是干脆把担子搁下来,坐在路边,各自抽出旱烟杆,就着黄老爹的火捻子,抽起烟,歇歇脚。
屁股一挨地,黄老爹的嘴巴又闲不住了,“你们来叙永做铁货生意,晓得不晓得叙永这地界儿,过去还是个国家哩?”
“啥子国家?给我们摆摆。”胡二哥说。
“叙永啊,不知道在哪朝哪代,是夜郎国的地盘。现如今,是个鸡叫听三省的地界,四川、贵州、云南三个省,就从这里划地盘儿,长江和赤水河都从这里过,川盐和云烟也从这里过,一年前还是老蒋的天下时,还属四川省第七行政督察专员公署。”
黄老爹最后这句话,把李涵章听得心里酸溜溜的。这改朝换代的事儿,在一个乡下老汉嘴里,也就是几句话的龙门阵,但他哪里知道,这几句龙门阵背后,有多少人马革裹尸,又有多少人的命运一朝过去,天上人间——他的女儿成了团长太太,他成了军属,笑得合不上嘴;而自己,妻离子散,改名换姓,四处逃命。
黄老爹当然不知道李涵章在想什么,只顾抽着旱烟,满面红光地冲壳子。胡二哥听得入迷,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机会夸他:“老爹看样子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人哦。”
黄老爹这下子劲头更足了:“不是我冲壳子(吹牛),我们黄家祖上也是出过大人物的。远的不说,川南军政府总司令你们晓得吗?可惜死得早,不然,我们黄家不光能出团长婆娘,也能出像朱总司令那样的大人物!”
李涵章想了一下,估计他说的是黄方,这个人1907年加入的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当过一年的川南军政府总司令,在重庆的菜园坝被滇军伏击,死得很是壮烈。李涵章原本以为,跟了黄老爹,自己会提心吊胆,哪知道却真的跟着沾了光。过一个路卡的时候,守卡的解放军看了黄老爹的证明,不但对他很客气,还给他敬礼,又关心地问他:“黄老爹,你们去毕节,要小心土匪。有了情况,赶紧就近找我们的部队。你们几个这一路走来,有没有遇到土匪?”
黄老爹说:“老子是解放军团长的老丈人!我女婿带着一个团,只用了三天,硬是把大足县的铜鼓山荡平了。铜鼓寨,听说过吗?比梁山泊都难攻,硬是让我女婿给端了锅,把那个啥子霍司令的脑壳子敲了。他土匪打劫,也要看看我是谁!不过,我倒是听说登高、落窝、滴水那边有好多土匪,还经常出来打家劫舍。”
李涵章一听黄老爹说铜鼓山上的铜鼓寨被黄老爹的团长女婿给“端了锅”,暗自吃了一惊。等他们过了关卡,忍不住问:“老爹,你那团长女婿真的把铜鼓山上的棒老二给斩尽杀绝了?”
黄老爹一看李涵章不相信自己的话,脾气有点儿大了,嗓门也高了:“那还有假?都上了报章了。我们村里能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拿着报章跑到我家里跟我念。说是有个叫李德生的司令,硬是跟诸葛亮一样厉害,摇了摇羽毛扇,就想出了一条锦囊妙计,像孙悟空钻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那样,命令我那团长女婿,派一帮解放军混进铜鼓寨,钻到了那个土匪司令的肚子里,山下边大炮机枪一顿揍,那个土匪司令就成了铁扇公主,跪地求饶,铜鼓寨就让李德生李大司令给拿下了。”
李涵章听了,低着头没再说话。估计陆大哥看出了李涵章的神色有变化,凑过来问:“咋了?兄弟,你不是在铜鼓山被棒老二追得差点儿丢了小命吗?这下子,黄老爹的团长女婿给你报仇雪耻了,还不赶快谢谢黄老爹?”
“那是那是。谢谢黄老爹带畜我的好消息。有机会见到黄老爹的团长女婿,我一定要当面再感谢!”果然没出自己的判断,铜鼓山到底还是被李德生手下的共军给剿灭了。
李涵章心里虽然五味倶全,但他此时最先想到的却是周云刚。霍金寿、朱彪只要被李德生干掉了,周云刚那天穿的是共军的军服,即使没消息,最起码会更安全,不会再受朱彪追杀。
想到这些,李涵章心里轻松了,也跟黄老爹开起了玩笑:“老爹,要是我们遇到了土匪,你一报‘团长的老丈人’的名号,那些个土匪真的就不敢惹你吗?”
黄老爹瞪了李涵章一眼,说:“老弟,‘团长的老丈人’土匪不敢劫,是跟我那个小伙子冲壳子。这名头要真是真那么管用,我走这么些冤枉路做啥?不过,我后面说的话可一点儿都不假,那边真的有土匪。不摆了,不摆了,我还急着去看我那外孙子哩,赶路要紧,赶路要紧。”黄老爹说着,把旱烟杆往腰里一插,站起了身。
从叙永到毕节之间,大都是盐道,蛇一样盘在山上。平的地方有石头砌的保坎,陡些的地方有石条砌的梯子。石头上一路石窝,那是背盐的人手上的拐杖杵出来的。李涵章听黄老爹说,贵州不产盐,贵州人吃的全是川盐,毕节和叙永之间没有水路,吃的盐全靠人背。
李涵章他们担着铁器,山道又那样难走,身板再硬朗的汉子,不消二里地,就得坐下来喘口气,所以,他们一路走一路歇。黄老爹肩上就背了个褡裢,两手是空的,他这个“团长的老丈人”看女儿和宝贝外孙心切,一开始,还唠唠叨叨地嘲笑他们年轻人不如他这个老汉脚力好,说他年轻时别说担担子,就是背两三百斤的川盐包,二百里地,一天一夜,翻山越岭,都能打个来回。
黄老爹又跟着他们走了一天,肚子里的龙门阵掏空了,没啥可摆的了,干脆拱了拱手说:“跟着你们这样转山,我啥时候能看到我外孙子哦,对不住了三位兄弟,我先一步了。三位兄弟要是遇到解放军盘查,就提我女婿的名头,保证受优待。”
“谢谢老爹!从这儿到毕节,还有那么远的路,您老一个人,多保重!”陆大哥放下担子,也冲老爹拱了拱手,算是告别。
黄老爹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李涵章他们三个人说:“三位兄弟,一块儿走了两天了,这一分手,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别嫌老汉我啰嗦,有句话我得给三位兄弟说明白。临上路前,我去开证明,军管会的首长嘱咐过我,说我们新中国成立后,国民党、地主老财不死心,还在瞎闹腾。他们手里的家伙厉害,比以前的那些土棒老二凶恶多了,在威宁、大定、黔西、赫章杀人劫财、欺男霸女,听说连县城都能攻下来。这些天,为了防止那些坏蛋逃掉,解放军全都撤来毕节打土匪,还把从贵州连到云南的路封住了。三位兄弟,你们是生意人,千万记得躲着那些土匪走。等到了毕节,去解放军那里找我耍,我让我女婿给三位兄弟派保镖!”
胡二哥听了这话,笑着说:“老爹,你的美意兄弟领了。你那团长女婿要真的给我们派保镖,你这就是让他犯错误!呵呵……”
陆大哥瞪了胡二哥一眼,忙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子,朝黄老爹拱拱手说:“老爹得了外孙,这是大喜事啊。谢谢老爹的好意。兄弟穷,这两百块钱,算是我的贺礼,千万莫嫌少!”
一看陆大哥拿出钱给黄老爹贺喜,胡二哥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一路走了两天,光顾了摆龙门阵了,都忘了给老爹道喜了,收好了,收好了,莫嫌少。”说着,和李涵章各自掏出几张票子,往黄老爹手里塞。胡二哥也给了两百块,李涵章却一下子拿出了两张一万的。黄老爹吓了一跳:“哎呀,兄弟,要不得,要不得,这是两万块啊,你……”
“老爹,你收了吧。我们这个张兄弟,啥都缺,就是不缺钱,阔得很。这两万块,算是他身上拔了两根汗毛。”陆大哥把那些钞票硬塞进了黄老爹的褡裢里。
“哎呀,那那……我……我就替我女儿、我外孙子,谢谢三位兄弟了,到了毕节,一定去部队上找我哦!”黄老爹被三个铁货客感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再三道谢之后,一步三回头地和他们分了手,先走了。
李涵章之所以一下子就拿出两万块人民币给黄老爹,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觉得两百块钱拿不出手;二是黄老爹临走说的那几句话,让他吃了一惊,“为了防止那些坏蛋逃掉,解放军全都撤来毕节打土匪,还把从贵州连到云南的路封住了”,自己本来要从贵州去云南的,如果黄老爹所说的情况是真的,那自己该怎么办?所以,和黄老爹分手后,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陆大哥盯着李涵章的那张苦瓜脸,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张口。
翻山越岭又走了几天后,他们终于进了毕节地界,到了赤水河边的高山铺。李涵章以前没来过这里,对这一带不熟悉,只好随着陆大哥和胡二哥走,至于是不是接着去云南,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们一人吃了一碗汤圆,在箱子街一家四川人开的客栈里住下后,陆大哥吩咐李涵章:“兄弟,我和老二还得去看个朋友。这一趟,你一起跟着我们去耍?”
一路上,李涵章已经习惯了陆大哥和胡二哥到一个地方就去“办事儿”、“走亲戚”、“看朋友”,都按江湖上的“道儿”,没有多问,只是等他们回来。这一次他们主动邀请自己去跟着耍,一寸竟没有反应过来。
还没进毕节城,李涵章就听陆大哥和胡二哥说:“毕节这个地方,县城大,来来往往人多,生意好做得很。”却不料李涵章随着他们俩去看朋友时,走到街上一看,县城是大,却没有几个人做生意,街上的解放军比行人还多。
一队队解放军,排着整齐的队伍从街上走过。李涵章他们三人站在街边上看,陆大哥和胡二哥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李涵章从来没见过的神色,是那种既是羡慕又是欣喜的神色。步枪、轻重机枪、迫击炮、山炮……甚至还不时有一辆美式吉普驶过。李涵章想,那里边一定坐的是共军的高级首长,看样子,解放军剿匪的阵势,丝毫不亚于与国军正规军作战的规模。
李涵章看到这些队伍,心里发憷。陆大哥和胡二哥却一步三回头,盯着一个个解放军士兵身上的军装和装备看。李涵章正随着他俩亦步亦趋地走着,忽然,他在解放军的队列里,看见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周云刚吗?解放军行军的速度很快,还没等李涵章看仔细,那张极熟悉的面孔就闪过去了。如果不是陆大哥和胡二哥跟着,他肯定会不顾危险,跑过去看个仔细。但就在李涵章愣神的工夫,陆大哥反而过来拉了他一把,催他赶路了。
周云刚真的投共了?
李涵章跟着陆大哥和胡二哥在街上急走着,他的脑袋里全是刚才看到的那个身影。三个人走了一阵之后,来到了一家铁货铺子门前。胡二哥敲了一下门,里面立即有人问:“哪个?”
“是我们啊,四川的铁货客,老陆和老胡。”
对方看起来跟陆大哥和胡二哥很熟,马上把门打开,请他们进去了。三个人进了屋,店老板把门关上后,看着跟在陆大哥和胡二哥身后的李涵章问:“这位兄弟是……”
“哦,在四川那边遇到的一位兄弟,也是做铁货的,不过是个‘黄昏子’,我们兄弟有缘分,一起走了几百里地。”陆大哥看了李涵章一眼说,冲店老板打了个李涵章看不懂的眼色。
“晓得了。”店老板转身拎过来一个茶壶,冲李涵章拱拱手说:“兄弟一路辛苦,先喝口茶。”然后又冲陆大哥说,“陆老板,我们借一步说话?”
“要得。”陆大哥随店老板进了里边的一个套间,隔着一道门,低声地在说着什么。胡二哥却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喝了一口茶,说了一句让李涵章摸不着头脑的话:“龟儿子,折腾老子吃这么多苦,总算快熬到头了。”
李涵章还在脑子里想刚才看到的那个解放军士兵是不是周云刚,忽然听到胡二哥这句话,以为他是在抱怨陆大哥,正要开口劝他,忽然听见陆大哥在里屋喊:“老二,把那个本本拿来。”
胡二哥正在悠然自得地喝茶,听到陆大哥这一声喊,立即边站起来,边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似乎手没拿稳,一个灰黄色的、印刷粗糙的小本本掉在了地上。李涵章瞥了一眼,差点儿惊得跳起来!
那个小本本竟是四川省成都军管会公安处翻印的《四川匪特调查》!在重庆往成都转移之前,重庆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军政高层,都获知了一个消息:共军在开进西南之前,就编印了这个小册子,下发到团级以上干部手上。上边罗列的,全是他们要重点抓捕的“敌特分子”。他曾经安排江辉琦搞过一本,清清楚楚地记得,“李涵章”三个字,也在那些名单中!
胡二哥没有留意到李涵章神色的变化,迅速从地上捡起那个小本本,跑进了里间。
外间只剩下李涵章一个人了。此时,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但随即,遇到陆大哥和胡二哥后所经历的事情就像画册一样在他眼前翻过,尤其是在泸县,船老板说到“镇压国民党大官”时陆大哥和胡二哥的反应,让李涵章更加确信:陆大哥和胡二哥是共军的便衣侦探,他们的任务就是秘密侦查那个本本上的人,铁货客只是掩护他们的假身份——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参加共党之前的真身份。但他们显然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他们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个被军管会教育之后,改邪归正,希望做些正经营生的阔少爷而已。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之后,李涵章松了一口气。这会儿,他开始担心自己那个留在客栈里的背篼了。因为是被胡二哥硬拽着过来的,他根本没来得及把背篼里的枪支弹药藏好。想到那个背篼,李涵章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路上,亏得自己这么多年,养成了任何时候都小心谨慎的习惯,要不然,那些东西天天在陆大哥和胡二哥的眼皮子底下,可能早就露馅儿了。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就逃走,肯定不行!不辞而别,反而会引起陆大哥和胡二哥的警觉,大街上到处都是解放军,恐怕没出毕节城,就落入共军的天罗地网了。李涵章端起茶碗,一仰脖子把一碗茶倒进肚子里之后,索性横下一条心——事到如今,听天由命吧!
人一旦无惧,就会很快平静下来。李涵章此时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里间三个人说话的内容中。隔着紧闭的屋门,尽管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李涵章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任务完成……回成都……张振中处长指示……下一步工作……”等断断续续的声音,大部分都是陆大哥在说话,店老板在答应,胡二哥偶尔插一句。
听到“张振中处长指示”这几个字时,李涵章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书生模样的解放军长官。离开成都前,自己拿银元去安乐寺换人民币被抓后,这个戴着眼镜、面容和善、文质彬彬的张处长就坐在桌子后边盘问自己。后来在衣冠庙学习时,小组长王新发也说过张振中“负责重点清查潜伏下来的军统、中统等漏网特务分子”的话……李涵章的脊梁上冒了一阵凉气:自己这是撞到张振中属下的枪口上了!
不一会儿,李涵章听到陆大哥在说着“再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忙站起来,走到店门口,倚着门框向街上看。
“哈哈哈哈……张世明,张兄弟!”陆大哥打开里间的房门,大笑着喊李涵章。“张世明”这个名字,是霍金寿给李涵章假造的身份证明上的名字,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李涵章吃了一惊!心里正发着虚,陆大哥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兄弟,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还真有些舍不得。这一路上,我们是真的看出来了,你被军管会教育之后,已经开始痛改前非、一心做正经营生了。不过你那大手大脚花钱的坏习惯得好好改改,要不然,你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会被花空。大凡正经营生,都不会像你以前做的鸦片生意那样利润大,所以啊,你以后不但要学担担子,要学咋买货卖货,咋讨价还价,更重要的是,还要学咋适应新社会的新生活……”
陆大哥这一番话,让李涵章彻底放了心。但是,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被霍金寿伪造的那个“张世明”的化名的呢?李涵章一边心里嘀咕,一边装作目瞪口呆的样子,表示自己对陆大哥刚才的态度很意外。
胡二哥嘴巴快,一看李涵章的样子,差点儿笑岔了气儿:“兄弟啊,哥子我得给你赔礼道歉。还记不记得在龙水镇那座吊脚楼里,你非要送我们一条‘哈德门’?”看李涵章仍一脸迷茫,胡二哥接着说,“我怕你冻病了,递给你衣裳让你穿上?就是那会儿,我顺手偷看了你装在夹祆里的路条和身份证明,要不然,我们咋知道你的大号叫‘张世明’?咋知道你是真的要做铁货生意,还要到云南去买白药?所以啊,陆大哥一路上都叫你要做正经营生,就是怕你万一做铁货、贩白药赚不到钱,再回过头去做哪些违法营生……哈哈哈哈……哥子我偷看了你的身份证件,坏了江湖上的‘道儿’,对不住啦。”
李涵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俩人是在唱双簧:陆大哥莫名其妙地冲李涵章发火,转移他的注意力,胡二哥则借机核实了李涵章的身份。
从店老板家出来,陆大哥和胡二哥也不再隐瞒什么了,对李涵章说,他们还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去处理,让李涵章先回客栈看好他们那些铁货。说完,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陆大哥和胡二哥走后,李涵章急忙回到客栈,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那个背篼。发现背篼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后,李涵章这才确信他们俩没有发现自己没有被他们怀疑,不然,背篼里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好端端地藏在这里。
晚上,李涵章躺在客栈的床上,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会儿侧过来,一会儿侧过去,翻来覆去地想的事情,全是自己和共党有关的事情:
抗战期间,李涵章不去前线劳军的时候,和一帮专员在中统局本部后面的“生庐”办公,各种反共文件都经他的手上传下达。有一次,徐恩曾要去蒋校长官邸出席甲种汇报,吩咐李涵章为他准备重庆的共党名单。李涵章命人将局本部各处交上来的名单汇总给了徐恩曾,几天后,重庆就开始了对共党的大搜捕;
1939年,李涵章因为在周恩来任副部长时被安排去政治部做过联络参谋,具体负责对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和中共代表实施监控。从曾家岩50号的周公馆、化龙桥红岩村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及新华日报社到苏联大使馆以及沈钧儒住的枣子岚娅犹庄25号,随时都有固定和流动两种特务人员,并派特务伪装成记者上门采访,搞得周恩来等人不厌其烦;
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周恩来和董必武、沈钧儒在张家花园聚众演讲,经李涵章策划,只要有他们公开集会,中统重庆实验区的行动特务、党网、通讯人员,就会行动:要么伪装成群众进去“文斗”;要么手持武器涌进会场“武斗”,迫使演讲中断,聚会散场,让周恩来大为光火;
周恩来是重庆新华日报社的第一任长官,报纸从武汉撤往重庆后,社址在民生路240号。1945年12月,教育部组织学生举行反苏大游行,中统为了配合这个行动,派出大量行动人物混杂到学生中,当游行队伍经过民生路新华日报社时,这些特务乘机闯了进去,不仅把现场砸得一片狼藉,还对工作人员动了手。事后,周恩来知道这事又是李涵章参与策划指挥的,其愤怒可想而知;
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重庆党部和中统重庆实验区于是成立了一个社会服务队,专门进行破坏活动。李涵章任服务队副队长,负责组织协调特务人员去沧白堂制造纠纷,亲眼看到特务殴打在台上做报告的郭沫若、王若飞、梁漱溟还有李公朴。他清楚地记得,郭沫若在推搡中被特务打掉眼镜的时候,正好和自己对面站着;
1946年2月,政治协商会议通过了《和平建国纲领》,要在较场口举行庆祝大会。李涵章得到命令,安排特务以重庆市农会代表、商会代表的身份和民主人士争当大会主席。结果庆祝会还没开始,主席台上就发生了“扩音器”争夺战,李公朴和郭沫若再一次被特务打伤……
李涵章想起自己和郭沫若四目相对时,对方眼里的愤怒。那眼光,让他相信郭沫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
从周恩来、郭沫若到那张名单中被杀的所有共党,他们哪一个不想让自己血债血偿?自己不就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一路逃亡的吗?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机,到头来居然“与虎为伴”,和两名共党暗探结伴走了这么久!
他们这样对待自己,是因为在他们眼里,自己是接受军管会教育的回头浪子张世明。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四川匪特调查》榜上有名的李涵章,又会怎么做呢?刚才陆大哥说让自己不要出去,在客栈里等他们回来。他们回来后,会给自己一个什么结果?
李涵章翻来覆去想了想,最后决定暂时不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地在客栈等着他们俩回来,然后再应时而变。
打定主意后,李涵章把柯尔特手枪藏在身上,把左轮手枪拢进左袖口里,和衣躺在床上……
第二天快晌午了,陆大哥和胡二哥才从外面回来,随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他们昨天见过的铁货店老板。他们刚一进门,就把李涵章吓了一跳!
两个人已经不是那个头裹头帕、一身短打的铁货客了,他们穿着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斜挎在腰间的大肚盒子,让李涵章心里怦怦直跳。
“兄弟,瞒了你一路,真是对不住啊。我们俩是成都市军管会公安处侦缉大队的,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也就露出原形了。今天我们就要归队,兄弟,舍不得你啊!真想和你一起继续当铁货客……”陆大哥紧紧地握着李涵章的右手。
李涵章不敢用劲儿,也用不出来劲儿。他就这么被握着,想象自己真的就是张世明。
胡二哥也跟着说:“哥子这一路上,跟着你没少混吃混喝,呵呵……兄弟啊,做完这趟生意,你回了成都,去公安处找哥子,哥子请你吃‘玉隆园’的‘南虾包子’。”说完,紧紧地握着李涵章的左手。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铁货店老板收拾起陆大哥和胡二哥做铁货生意的行头。见他们俩终于和李涵章寒暄完了,凑上来与陆大哥和胡二哥握了握手,带着东西走了。
客栈房间里只剩下了兄弟三人,陆大哥劝李涵章千万别再往南走,也别在毕节待下去,最好先原路返回再说。因为毕节这个地方,解放军集结了大批部队,即将展开大规模的剿匪战斗,仗一打起来,不要说子弹不长眼,要是再上十天半个月走不了,就更危险了。现在云贵交界处的土匪十分猖狂,打家劫舍、杀害地方干部不说,像他这样单身一人赶路的生意人,更是这些山贼土匪们重点打劫的对象。所以,他劝李涵章:“反正你身上钱多得是,一时半会儿也饿不着肚子,还是立刻返回成都,等局势稳定住了,想做生意再出来闯荡。返回去的时候,如果路上遇到解放军的哨卡或者地方军管会盘查,或者回去有人问起,除了拿出自己身上的外出证明和身份证明外,就把沿途做生意交的税票拿出来,证明自己是守法商贩……”
李涵章装作很伤感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唉,算是我张世明有福气啊,第一次出来闯世界,就遇到了两位解放军大哥保护了我一路。既然陆大哥把情况给我说明白了,我就听大哥的,原路返回,顺便找机会把手里的这点儿货处理了。回到成都,等你们把土匪打完了,我再出门做个赚钱的正当营生。”
“那好,兄弟,我们还有任务在身,不便久留,有缘再见!”陆大哥说完,朝李涵章伸出了右手。
彼此间又相互叮嘱了一番之后,兄弟三人就此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