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章被救之后,没有立刻下山,他想要找到周云刚!
尽管隔着七八十米远的距离,尽管周云刚不停地在山林和山涧中奔突,尽管他穿着一身解放军士兵的装束,但那身手李涵章却再熟悉不过了!更何况周云刚阻击朱彪他们的时候,还焦急地朝自己看过几次,但那眼神儿分明是催促自己赶紧离开这里!
李涵章警惕地拎着双枪,在铜鼓山东垭口那条小路两侧到处寻找周云刚。山上有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霍金寿,山下有随时都会把自己抓获的共军,但李涵章此时的心声连风声都盖过了。自炸毁吉普车开始,他还没有这样紧张过。
他看到了周云刚一身共军的装束。他想找到周云刚,亲口问他是不是已经投共了。如果周云刚已经投共,他为什么还要救自己?这山上还会不会有别的共军?
然而,李涵章没有找到周云刚,只在他刚才从山崖上跃过去的地方,发现了几个卡宾枪弹壳。李涵章捡起几个看了看,发现它们与龙泉驿竹林里捡到那些弹壳的底座编号同属一批。从龙泉驿、铜鼓山,自己面临危险的时候,解围的都是卡宾枪……李涵章恍然大悟:周云刚极有可能一直在暗中跟踪着自己、保护着自己!这么说来,在内江东门码头阻击苟培德他们的那个人,也一定就是周云刚了?李涵章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在后方为自己断后,助自己脱离险境的枪声,与刚才的卡宾枪的发射声音同属一种枪型!
然而,刚才李涵章清清楚楚地看到,周云刚穿着一身共军的军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他穿着共军的军服,那就肯定要比自己目前的处境安全得多,而且,他能从成都一路跟着自己到这里,也说明他有比自己更方便的、更快捷的转移办法。
李涵章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寒战:他清楚地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处境比周云刚要危险得多。根据王大福那天晚上对自己介绍的情况来看,霍金寿在这铜鼓山方圆,到处布的都有眼线,说不定自己正走着,忽然不知道从那块石头后面打出来一声黑枪,自己就稀里糊涂地死了。更何况,霍金寿听到枪声一定会派兵下山追杀自己,说不定,此时,那些人已经快到山脚了……
想清楚自己的处境后,李涵章顾不得继续寻找周云刚,借助路边的石头腾挪着,快速向七八十米远之外的铜鼓山东垭口方向移动。奇怪的是,一直到自己走出垭口、钻进铜鼓山东边那片开阔地上的树林子里时,李涵章都没有再遇到一个敌人。
李涵章此时断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自己现在已经脱离了险境。于是,他暂时把柯尔特手枪藏进了背篼,把左轮手枪藏进了左袖口里。
四周静悄悄的,刮着西风,风头撞到铜鼓山的绝壁上,呜呜地响,看看太阳,已经快正午了。李涵章快步走在树林子里,不时透过稀疏的树枝抬头看天,根据太阳判断自己所处的方位,往大足县城方向奔去。
不知道在树林子里走了多久,李涵章已经又累又饿了,才终于出了那片树林。他站在小山坡上四下打望,看到不远处有个村落,心里轻松了一些,还好,可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了。除了远处有几个孤单的过路人,他没看见共军的哨卡,也没有发现霍金寿的眼线。李涵章一路警惕地观察周围的情形,过了一座石桥往镇子里走的时候,在桥头的石碑上看到三个拳头大的字:青坪镇。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小街。李涵章在小街上走了两个来回,把周围的环境装在脑子里之后,朝小街上唯一一家连店名都没有的小饭馆走去。
饭馆里没有一个顾客,三张小方桌,有两张空着,还有一张上堆着生花生、放了半筲箕花生米。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正专心地埋着头剥花生米。
李涵章站在店门问:“掌柜的,有啥吃的?”
年轻人回头打量着李涵章说:“小地方,又不是当场天,能有啥好吃的?最好的,就是咸肉了,要不要?”
“不要!”李涵章一听“咸肉”两个字,立即想起了王大福临死时的惨样,不由得吼了一声。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被吓了一跳,把没剥好的花生扔进了装花生米的筲箕里。
“稀饭泡菜都没有吗?只要是能填肚子的,只管弄来就是。只是兄弟莫再提咸肉和馍馍,我吃不得那两样东西。”李涵章一看自己吓着了年轻的掌柜,赶紧和颜悦色地解释。
“要得,要得。客官,要酒不?”店老板站起来,满脸惶恐地又问。
“不要酒!我只吃饭,除了咸肉和馍馍,有啥好的就上啥。”李涵章在靠后墙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把背篼贴着身子里侧放好。这样,他就对饭馆门外街道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了。
“要得,客官稍等。”小二答应了一声,站起来往柜台走。
看着他的背影,李涵章发现,这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竟是个残疾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不过,他给李涵章端茶水来的时候,手上的功夫却很是了得,茶水一点都没有撒出来。
“客官,您先喝着,我给您准备饭菜去。”店老板把茶碗放下之后,转身走了几步,一掀门帘,进后厨去了。李涵章端起面前的这碗大叶糙茶喝了一口。茶水又涩又苦,但他跑了一上午的路,正渴得要命,顾不得那么多,又紧喝了几大口。
就在李涵章等着店小二上饭的时候,从饭馆门外又进来两个担担子的客官,一个瘦高,穿着青布短衫,四十多岁的样子,长着一脸的麻子;一个矮壮,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也穿着青布短衫,却长着一张关公脸。李涵章一看来了不速之客,下意识地把右手拢进了左衣袖里,攥住了那只左轮的枪把子。
“掌柜的,掌柜的!”矮壮的关公脸一放下担子,就粗声大嗓地喊。
“来了。”店老板应声从门帘后边出来,把一大碗素面放在了李涵章面前。
招呼两个担担子的客人坐好后,小二这才扭头对李涵章说:“客官,咸肉你不吃,馍馍你不吃,店子小,就只有担担面了,给你做的是素的。”
“要得。”李涵章嘴里应着店小二的话,一边拿起筷子,一边打量着那两个担子客。
“哥子不吃肉,信佛吗?”麻脸的客官发现李涵章在打量自己,便主动打招呼。
“信啥子佛哦,我这两天肚子坏了,吃不得肉。”李涵章笑了笑,应付道。
“出门在外,可是要多小心。”麻脸客官转头又吩咐店老板,“也来两大碗担担面。”
“多放肉末末。”关公脸补充道。
“好嘞。”店老板没有想到,冷场天居然也有客人,而且一下子来了三个,心里高兴,声音也高了八度,给两个担子客端上两碗大叶糙茶后,又一掀门帘,回后厨忙活去了。
麻脸和关公脸一边等着小二做饭,一边各抽出一根旱烟杆,装上了烟丝。关公脸上下摸了半天说:“遭了,火镰子搞丢了。”
“找店小二借个火嘛,大活人能让尿憋死?赶了一上午的路,正巴不得能好好地抽上一袋烟!”麻脸端着烟杆说。
“莫找小二了。我有火。”李涵章看出这两个担子客是实在的乡下人,递过去一盒火柴。
“兄弟做啥营生的?好阔哦!抽烟用洋火,硬是有钱哦。”麻脸接过火柴,很小心地抽出一根,划着,把他自己和对面关公脸的烟锅子都燃着了,这才舍不得似的甩灭了火柴棒。
还没等李涵章接话,店老板出来了。“两位客官的肉末末担担面好嘞,请慢用!”说着话,瞥了一眼李涵章,似乎对刚才被吓到的那点事儿还憋着气儿。
店老板继续剥他的花生米,三个客人一边吃面,一边说着话。
寒暄了没几句,麻子忽然上上下下盯了李涵章几眼说:“看兄弟的样子,是赶了远路的哦,一身泥一身土,连衣服都破了……”
李涵章正吃着清汤寡水的素面,听了麻脸的问话,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在铜鼓山打了一仗,攀崖爬坡地寻了半天周云刚,又钻了一上午的树林子,身上这件从神剪张手里买来的旧棉袍子,已经脏得快分不出颜色了,而且,还有几处被挂破了口子,露着棉絮。自己刚才进店,光顾了饿,也忘了让小二端盆水来洗洗脸,不用说,脸上也肯定脏得跟叫花子差不多。
麻脸的问话,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狼狈。但他脑子转得快,只低头抬头间,就换上了一副苦瓜脸儿,对着麻脸和关公脸说:“莫提了,两位哥子。兄弟我从成都来,要到大足去买铁货,顺道拐到铜鼓山去串亲戚。哪晓得那山上有一窝棒老二,拎着枪,要抢老子。没法子,只得拼命逃,往他们瞄不到的树林子和石缝里钻,命保住了,人成了这个鬼样子……”
“是铜鼓山上霍司令的棒老二要劫你?”关公脸问。
“不晓得。反正就是一群棒老二。幸好老子眼神好跑得快,不然的话,哪有命坐在这里吃饭哦。不要说火镰子,要不是背篼捆得紧,连本钱都要丢了。好在离开成都的时候,老娘硬买了一匣洋火给我贴身装着。与哥子相遇,也是缘分,就给哥子派上了用场……”李涵章说着,也弯腰从背篼里拽出了自己的旱烟锅子。
接下来,三个人便吃着面,抽着烟,摆起了龙门阵。这一下李涵章才知道,麻脸姓陆,关公脸姓胡,在家行二。李涵章想起霍金寿给他伪造的身份证明,给他们介绍说自己姓张,却并没有说自己叫“张世明”。
陆大哥听说李涵章想去大足县城买铁货,敲敲旱烟袋,指着他笑道:“去大足买铁货啊,呵呵……一看张兄弟就是个黄昏子(方言:新手),刚入行的吧?”
李涵章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忙解释说“听口气,两位哥子也是贩铁货的?那就好了!我原本在成都是做这个的,”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抽鸦片烟的动作,“解放军打过来了,军管会取缔这一行,还教育我,做生意要做正当生意。正好听人说,大足的铁货,在昆明那边很吃得开,贩过去,准能赚钱,于是,兄弟就想改行,到军管会开了证明,先来趟趟路子……”
关公脸胡二哥一听这话,对李涵章说:“就是嘛,贩卖鸦片,那是害人的买卖,好在你及时洗手不干了,要是还要偷着做,是要法办的。”
陆大哥笑了笑,打断胡二哥的话:“张兄弟,买铁货何必一定要去大足县城?龙水镇的铁货,货好又便宜。我们两个也是铁货客,要不,咱们一起去赶龙水镇,正好,大家一起走,做个伴儿,省得你再遇到棒老二,没个帮手。”
李涵章在心里盘算,龙水镇在大足县城的正北方向,离重庆只有180多里地。如果从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去龙水镇,反而绕过了大足县,少走很多弯路,而且,大足县城也早就被共军控制了,去那里反而不安全,于是便说:“两位哥子愿意带我这个黄昏子做生意,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顿饭,就算在兄弟账上了。”说着,从身上掏出几张人民币去找店小二结账。
胡二哥拦了一下没拦住,也就作罢;陆大哥却坐在那里,盯着李涵章,没有动身。于是,三个人便一起走出小饭馆,李涵章背着他的背篼,陆大哥和胡二哥担着各自的担子,一路上说说笑笑地往龙水镇方向赶。
出了青坪镇,胡二哥问:“张兄弟从成都到这大足县,走的是那条道啊?”
“我啊?从简阳、资阳、资中,到内江,然后折向东走,就到了大足了。”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从成都一路以来的遭遇,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兄弟,你刚才不是说到铜鼓山走亲戚碰上棒老二追杀了吗?你走的路线好像不对头哦。铜鼓山是安岳、大足、荣昌三个县的‘三不管’,兄弟要是从成都来铜鼓山走亲戚,然后再去大足县城的话,也该从简阳、乐至、安岳到大足,这才顺道儿啊。咋个就走到内江去了?”陆大哥担着担子走在前边,忽然折过头来问。
“不瞒两位哥子说,兄弟我在内江那儿,有个相好的。有一阵子没见了,想得慌,就趁着军管会开有路条,过去快活快活。自从解放军进了成都,进进出出就不方便了,好多日子没得见,想坏了。”李涵章没想到陆大哥忽然会问这个问题,只好信口胡编。
胡二哥好像比陆大哥爱说话,听了李涵章这一说,取笑他说:“现在新社会了,不准养小的,兄弟你以后可要注意点儿了,搞不好就是……”
胡二哥刚说到这里,陆大哥扭过头来说:“多少有钱人不是三妻四妾?张兄弟以前是做大生意赚大钱的,多找几个女人有啥稀罕的?”说完,还瞪了胡二哥一眼。
胡二哥担着担子,脑袋缩了缩,吐了吐舌头,关于“新社会”的话头算是打住了,却又扯到了内江城,一会儿说那里的水土好,养的女人个个像蜜桃,一会儿说内江城里的“板板桥油炸粑”、“糯米凉糕”多么多么好吃,直说得眉飞色舞,连李涵章忍不住都流口水了。接着又说早些时候内江不叫内江,叫中江,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个皇帝从这里过,说原来的名字不好,硬改过来的。
李涵章听了,直说胡二哥有本事,晓得的东西多。其实,他心里清楚,内江在隋朝之前的确叫中江,隋初,为避隋太祖杨忠之讳,才改为内江的,并不是哪个皇帝路过硬改的名字。国父孙中山发动广州起义时,受同盟会委托负责制造炸弹的喻培伦就是内江人。广州起义,喻培伦胸挎两筐炸弹冲锋在前,最终力竭被捕,随后遇害,与其它七十一名遇难者被埋在“黄花岗”,被国父追授为大将军。想想喻培伦、方声洞、陈更新、林觉民这些先驱,看看如今……这些满怀“三民主义”理想的先驱们如果地下有知,不知道会做何感慨?
当然,李涵章不能把心里想的告诉两位才认识的铁货客。他明白,自己现在只是一个逃亡者,虽然胡二哥可以胡诌“内江是哪个皇帝从这里过,说原来的名字不好,硬改过来的”,但他只能夸奖他见多识广,或者跟着附和,不能把自己了解的真正历史,也拿出来跟他们说。一个先是贩卖鸦片,后又私会相好,接着被土匪追得屁滚尿流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学问?他们自然会怀疑他的身份,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但不管怎么说,有这样两个实在人一路做伴儿去龙水镇,李涵章心里踏实多了,如果再遇到什么事儿,这两位大哥会不会出手相帮不敢说,至少不会趁火打劫。
尽管李涵章和两位哥子摆着龙门阵,但心里还是悬着的,既担心遇上霍金寿的眼线,又害怕碰到解放军的盘查。不过,走了一路,霍金寿的眼线没发现一个,解放军的哨卡倒是遇到了五六个,但每次都是他们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陆大哥说:“这条道我常走,跟解放军都混熟了。我的路条他们都认得了,你们等着,我去跟他们说说。”还别说,每次陆大哥走过去,跟解放军的哨兵说上几句话,拿出路条让他们一看,那些解放军士兵们居然连李涵章和周二哥看都不看一眼,就立即放行了。
这样每过一个关口,李涵章都会暗自庆幸:说老实话,霍金寿给他伪造的那个假路条究竟管不管用,他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
黄昏时,三个人到了龙水镇。
龙水镇在大足县的中南部。李涵章当初在成都,之所以和那个发财心切的店老板说要贩铁货到云南,是他早就知道大足这个地方有两样宝,一是石刻,二是铁器。石刻是文人雅士吃饱了饭欣赏的,铁器却是老百姓用来养家糊口的。龙水镇没有什么出名的石刻,但这里的铁器却是大足最好的。
龙水镇是个四面都有寨门的大寨子。站在南寨门外,李涵章问:“二位哥子,今天已经晚了,看来是办不成货了。你们是这条路上的熟客,我们今天晚上在哪里歇脚?”
陆大哥说:“我有个堂妹嫁在这里,每次过路,我都住在她家,好节省几个钱儿。”
李涵章说:“打搅亲戚,多不方便啊。要不这样吧,你们二位哥子在这里熟,看看寨子里有没有客栈。兄弟我不缺钱,请两位哥子住店逍遥逍遥咋样?”
陆大哥一听这话,急忙摇手说:“兄弟的盛情,哥子领了。堂妹晓得我来过,不过去打招呼,要怄气的。如果你觉得委屈,就请自便。我们明天早上还在这南寨门内见,要得不?”
胡二哥却在旁边奚落李涵章:“兄弟,住店可以,千万不要乱逍遥哦。新社会了,不兴这个了。再说了,要是染个花柳病啥子的……”
胡二哥的话刚说到这里,又被陆大哥截住了:“老二,你胡说啥子嘛?人家张兄弟是享福享惯了的人,哪像我们这些粗人,找捆稻草就能过夜?人家自然要去住店的。”
李涵章虽说觉得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没什么坏心眼,但他毕竟对两个人不知根底,也不知道如果真的请他们住客栈,是福还是祸,所以就顺水推舟说:“既然两位哥子要去走亲戚,兄弟我就不打扰了。”
三个人一起进了南寨门,商量好,明天鸡叫三遍时再见。于是,等那二人走后,李涵章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看见一条宽宽的河从龙水镇流过,李涵章心想,也许龙水镇的得名就与这条河有关吧。就像人的名字,总和一些背景相关,哪怕像“周耀祖”这样的化名,也隐含了自己其实很想做一个让爷爷自豪的人。但现在……好在爷爷已经去世了,父亲也远在香港,他们看不到后代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涵章找到的客栈是个四川常见的吊脚木楼,房子的前面临街,是一溜儿饭馆、杂货铺。李涵章吃了一碗羊肉汤和一碗米饭,打着饱嗝被主人家领着去了后面。后面是客房,有个窄窄的通道,用木板搭的,人走在上面,隔着木板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的河岸。通道尽头有一个木楼梯,从那里可以去厕所,还可以下去到河边洗衣裳。
李涵章等主人家给安排好床铺后,对他说:“趁着天还没黑尽,我去洗几件衣裳。”主人家只管他交钱住店,一晚上给他一个床铺,哪里管他交钱以后做什么。于是,李涵章背着背篼,慢悠悠地走过通道,下了楼梯,来到那条河边。
深冬的夜,说来就来,此时,随着李涵章一步步走近河边,天色越来越黑,似乎黑夜是李涵章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就这样,当李涵章来到河边时,天色已经黑尽了。李涵章一路走来,当然不仅仅是在等天黑,他是在勘察地形,以防万一。自重庆到成都,再到这龙水镇,一路过一关又一关的劫难,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儿,李涵章的神经紧张到风声鹤唳的地步了……
小镇是安全的。放心大胆地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鸡叫三遍时,李涵章已经神清气爽了。站在龙水镇的南门内等了一会儿,看看陆大哥和胡二哥还没有来,李涵章忍不住把背篼放在一边,耍了一套拳脚。小时候跟爷爷在学馆和医馆之间转悠,两边的先生或许是喜欢他乖巧听话,或许是为了通过他讨东家的欢喜,文的子曰诗云、武的拳脚绝活儿,有事没事都爱教他一些本事。平常的小孩子,看过就算了,可李涵章却样样都记住了,时不时拿出来演练一番,既让爷爷高兴,也逗得老先生们更乐意教他。后来,这些扎实的童子功的确让他出类拔萃,还让他成了文职官员里的武将,多次被陈立夫钦点上前线,以“慰军”之名调查一些高级官员。
陆大哥、胡二哥他们远远地走来。看到李涵章在“耍把式”,胡二哥先挥了挥手,跟他打招呼:“哎呀,张兄弟,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呀!”
“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江湖,耍几套假把式吓唬吓唬那些小混混。”李涵章说着话,收了拳脚。
“看兄弟你的拳脚,可不是一般的江湖把式啊。我对拳脚也略懂一二,咋觉得里边掺着点儿洋味儿啊?”陆大哥盯着李涵章,不经意地说。
陆大哥的这句话,让李涵章吃了一惊。看来,这个陆大哥还真的是个拳脚行家,刚才自己打的那套洪拳,确实掺杂了一些黄埔美国教官教的西洋拳法。武术这东西,套路是死的,人是活的,无论是平时习练,还是实战搏击,融会贯通、应势而变是最重要的。所以,李涵章平时即使习练拳脚,也是信马由缰,把自己所学过的拳脚杂糅在一起,随心所欲地变化套路。没想到,一路上不苟言笑的陆大哥,居然看出来了。看起来,这位陆大哥也非一般的铁货客,最起码是闯过大码头的人物。不过,好在说这话的是陆大哥,万一让共军中的行家里手看见,盘问起来,那岂不糟糕了?看起来,自己以后不管做什么事儿,都得小心着点儿。
想到这里,李涵章把背篼背到肩上,边走边说:“啥子洋味儿土味儿啊?我这是虾米螃蟹一盘端,乱耍着自己找乐子。当初学拳,投了个半瓶水的师父,教得稀里糊涂,别人都说我打的是‘虾米拳’,后来,我找了本拳谱翻了翻,翻来翻去,也不晓得我打的是啥拳。”
“哈哈哈哈……虾米拳,虾米拳。有意思,有意思……天不早了,我们赶场去吧。”一路上都没有露出笑脸的陆大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三个人一起离开了南寨门,去龙水镇。
一边走,胡二哥还一边给李涵章吃定心丸,说他和陆大哥是这里的熟客,到了龙水镇,李涵章只需要跟着他们,就能买到价格合适的好货。
李涵章以前哪里跟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选货的时候,他跟着两位哥哥:人家往罗蔸里装什么,他就往背篼里装什么。结果,一圈转下来,他背篼里已经装了剪刀、砍刀、剃刀、铁锁、门扣、顶针等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再加上以前背篼里原有的东西,背起来沉甸甸的。
陆大哥和胡二哥很热心,但有时他们替李涵章选好那些剪刀、砍刀、门扣、铁锁什么的,顺手往他的背篼里装时,李涵章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把背篼拎起来,连连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陆大哥往往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把自己手里选好的东西,递给李涵章,一句话都不说。
有陆大哥和胡二哥帮忙,李涵章花两万多块钱人民币,杂七杂八地买了一大堆铁货。胡二哥看看李涵章的背篼,虽说是大夹背,篾条又粗又密,但要装那么些铁货走远路,怕还是不行,如果半路上背系断了,那可就麻烦了。于是便建议李涵章在场子上买了两个罗蔸和一副扁担,也像他们俩那样,担着担子上路。李涵章是黄昏子,对两位哥子的话言听计从,买了箩筐回来,看看陆大哥和胡二哥都捎带着蓑衣和雨伞,也买了一件上好的棕皮蓑衣,和一把黄色油布伞。
三个人就选好了货,又商量好,当天晚上,李涵章在这里住客栈,陆大哥和胡二哥仍去陆大哥的堂妹家过夜。然后,便去铁货铺旁边的客栈写号,由店家帮忙,把三个人的货物全放了进去:李涵章货物放进了他的房间,两位老哥的货物放在柜台前面,一会儿吃了饭,他们再来拿走。出门时,胡二哥见李涵章只是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客栈里了,背篼却仍背着,便问他:“你背篼里装有什么宝贝啊?一会儿都不离身?背着它转龙水镇多累啊,也先存着吧,吃了饭再来取。”
还没等李涵章接话,陆大哥先开了口:“老二,道儿上的规矩懂不懂?莫乱问。张兄弟背篼不离身,自有他的‘道儿’,你操的啥闲心?走,找家馆子,吃饭去。”
胡二哥不做声了,李涵章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跟着他们往客栈门外走。他觉得陆大哥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威严和气度,和一般走江湖的生意人不同。
听陆大哥说要去吃饭,李涵章这才觉得肚子咕咕叫:赶了一上午的场子,干的都是力气活儿,确实饿了。此前,从小到大,从学校到党部、到中统,李涵章讲究吃穿是出了名的。但这些天来,连续经历了几场死里逃生的劫难,别说讲究,连安安心心地吃顿饭都成了奢望。现在,陆大哥和胡二哥帮着自己办好了铁货,正好可以找个理由和他们一起去打打牙祭。
龙水镇毕竟是个偏远小镇,来来往往都是些小生意人,哪里有好馆子能让他去奢侈?选来选去,没办法,李涵章指着一个门脸儿稍微大些的饭馆,对两位老哥说:“一路走来,哥子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个黄昏子,现在货到了手里,能不能赚到钱,还得指着哥子们指点。这顿饭兄弟做东,还望哥子们给个面子。”
陆大哥和胡二哥也不客气,一口答应了。
进了馆子,陆大哥一反常态,抡起袖子就开始点菜,一口气点了豆腐干、皮蛋、油酥花生米还有几个这家饭馆最好的炒菜,几乎把这家馆子能做的菜全点了。看他一副吃大户的样子,连店小二都不忍心了,劝道:“客官,莫再点了。你点的这些菜,就是再来三个人,也吃不完呀。”
陆大哥翻了店小二一眼,不客气地回敬道:“开饭馆还怕大肚汉?老子今天高兴,我这兄弟口袋里有的是票子,把这饭馆买了都没问题。你啰嗦个啥子?上菜!”
店小二脸一红,低下头,麻溜儿跑了。
胡二哥看不下去,伸手拍了拍桌子说:“哥子,我们的纪……哦,我们的规矩你忘了?我们不能白吃白占人家的便宜。”
“废话!张兄弟是别人吗?是自家兄弟,咋叫占便宜?再说了,酒肉不分家,你还客气啥?吃跑喝足了,我们好上路!”陆大哥一板脸,满脸的麻子坑黑青黑青。看他居然生气了,胡二哥不再说话。
陆大哥没有说错,凭着李涵章背篼里的银元钞票,买三十个这样的小饭店都不成问题,多点几个菜当然更不在话下。况且,李涵章是真心实意要感谢两位哥子一路相陪,又帮自己挑货买货。所以,店小二和胡二哥阻拦陆大哥点菜的时候,李涵章赶紧帮陆大哥开脱:“就是就是,陆大哥说得对,酒肉不分家,不分家……点,吃顿饭这点儿小钱,对兄弟我来说,九牛一毛。”
陆大哥听了这话,拍了拍李涵章的肩膀说:“张兄弟,哥子看得出来,你以前是闯大码头的人,也是在江湖上遛过道儿的人。现在做这辛苦流汗的铁货小生意,真是难为你了。我们兄弟既然有缘遇到一起,就莫要见外了。这一路,你就跟我和胡二哥去赶遛遛场,几场赶下来,所有的行规行话,赚钱路数,黑道白道,你就全晓得了。”
李涵章听了这话,就忙不赢地给陆大哥斟酒。
胡二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铁青着脸,瞪着陆大哥,几乎没动筷子。
菜上得差不多了,陆大哥拿过酒坛子,边给李涵章斟酒边说:“来来来,我们兄弟喝酒。”
“要不得,陆大哥,兄弟我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好好做生意,再不喝酒。”李涵章不喝酒,是参加中统以后为了安全起见养成的习惯,但这事儿他怎么能明说?只好编瞎话,“兄弟一喝酒就管不住自己的拳脚,尽惹事儿……”
“那……好吧。哥子早上看了你耍的那套拳脚,就知道你肯定是个要么不惹事儿,要惹事儿的话,就是蹲大狱、甚至掉脑壳的大事儿。不过,按道理说,这顿饭是你请客,你要不喝酒,哥子喝起来可就没啥滋味了。”陆大哥说着,看了看李涵章,不再强劝。
刚才点菜要酒时,陆大哥豪气冲天,满馆子都装不下他的粗嗓门。但酒菜上来了,却只见他埋头吃菜,没见他喝几口酒。李涵章想,这麻脸哥子平时绷着脸,但一坐上酒桌就来劲儿,露出了真性情,现在没人陪他喝,一定是败了酒兴。
李涵章的最终目的是要去云南,所以,他的下一个目标经过荣昌和永川,斜插泸县,上川滇公路。那两位老兄不知道要去哪里,还能继续和他们同路吗?李涵章现在仍把武器带在身上,他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害怕——万一被他俩看到自己背篼里有枪,还有那么多银元和人民币,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儿,还真说不准。但是,根据他们从青坪镇到龙水镇这一路上的情况来看,跟着他们走,安全系数还是远远高于自己一个人赶路的,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不但有个照应,还不容易让人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他问一直坐在旁边埋头吃牛肉面的胡二哥:“哥子,咋不喝酒吃菜?”
胡二哥闷声闷气地说:“我喜欢吃面。”
一路走来,李涵章知道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心知他是在抱怨自己胡乱花钱,也不和他计较,又问:“我们明天走哪条路?”
胡二哥抬起头来,却不看李涵章,竟盯着陆大哥说:“我咋知道往哪儿走?你问陆哥子去!”
“一路上我们哥几个见场就赶,能赚几个钱是几个钱,慢慢往泸县走,然后从叙永去贵州。”陆大哥吃着菜说。
李涵章听了,笑了:贵州过去就是云南,这个路线正好和他想的一样。于是,他放下心来,扎扎实实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碗里……
吃完饭,临从饭桌上起身时,胡二哥很热心地要帮李涵章把背篼送到客栈,他的手刚一碰那个背篼,就立刻被李涵章抓住了手腕儿,一边道谢一边婉拒了。陆大哥则在一旁看着他俩说:“算了算了,背背篼,担担子,怕是兄弟以前很少做的活计吧?老二,别管他了,往后路程长着呢,有得你帮他的时候。”
到了客栈,陆大哥和胡二哥跟李涵章商量好了第二天的见面时间,就担上自己的货物去陆大哥的堂妹家了。
李涵章向店家要的一壶茶水回到房间,喝着茶,静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确信没人注意他之后,赶紧关严了房门。他将东西重新分门别类,逐一放好:新买的铁货,按照胡二哥的交待,用油布一一包了,与棕皮蓑衣、油布伞分别放到两个大箩筐里;从成都一直带到这里的银元、在神剪张那里换的人民币、手枪、子弹和那个急救包、抽剩下的三条“哈德门”香烟,用原来的几件破衣服和临时在场子上买的几件替换衣裳分开包裹严实,仍放到背篼里。其它东西都藏得很严实,唯有两把手枪,手柄朝上,顺着背篼壁插了下去,以备紧急情况下,顺手可以抽出来。
把这些东西归置好,李涵章坐在那里边抽烟,边看着眼前的两个箩筐和一根扁担发呆:明天自己要背着背篼、担着担子,走上百十里地的。背背篼,不怕;可这担担子,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摸过,怎么办呢?
一连抽了七八支香烟后,李涵章扔掉烟头走过去,把箩筐上的绳子套进扁担,试着想把箩筐担起来,在屋里走两步。担起来似乎没有问题,可一走路,问题就大了,不是前边翘起来,就是后边翘起来,一根扁担在肩膀上,简直就像个翘翅木,那个平衡度怎么也掌握不好。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摸过船桨,都能把船划过河,李涵章也坚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对付这一根扁担和两个箩筐。训练了一会儿,李涵章觉得自己进步挺大,明天这样走百十里路应该没问题,便决定早早地睡觉,养精蓄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脱掉棉长袍和小夹袄,又脱了裤子,胡乱往床上一扔,躺上床,盖好了被子。可躺进被窝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想来想去,又想起陆大哥对他说过,他花这两万多元人民币买的铁货,全部出手后,运气好能赚个三四千块钱;运气不好能赚两千块钱就不错了。
跑这么远的路,担这么重的东西,辛辛苦苦地爬山路、赶场子,风餐露宿,日夜奔波,就赚这点儿小钱?李涵章以前哪里留心过普通百姓是怎么个讨生活的?那个时候,他和朋友去喝一次咖啡所花的小钱,就是这些铁货客跑三五趟赚的钱。
但现在,就算是这样的日子,对他也成了奢望!
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当初打跑日本人,重庆各界欢呼雀跃、满街火树银花、欢庆民族胜利的光景,如在眼前,怎么一转眼才过去三年多,几百万美式装备的正规军就让一帮从山沟里钻出来的泥腿子给打得七零八落了呢?李涵章怎么也想不通,当年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尤其是台儿庄战役的铁血士气,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