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章当然知道,他此刻看到的成都城墙,要比张懋畿看到的成都城墙残破百倍。抗战八年,重庆虽是战时首都,但成都却是离得最近的一座省府,所以,李涵章每年都断不了要来成都走几趟。那个时候他看到的成都城墙,早已经是残垣断壁了。日机空袭时,为了方便市民疏散、逃命,国民政府不仅全都拆除了城门楼,还在城廓四周新扒开了很多“口子”,正是寒冬时节,“蜀王城”头还没有“春草生”。但此时,“蜀王城”内外却已是“炊烟横”的早饭时分。解放军进驻成都后,军管会打了一系列稳定时局的“组合拳”后,成都的早上,已经有了几分太平世道的安然与宁静。
李涵章是在乱哄哄的大溃退时,抱着亡命台湾的希望来成都的,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去向非常明确。哪知道,一个月不到,一切就已经天翻地覆了。现在,他离开成都,同样还是亡命出走,但却不知道云南那边的缅甸,是不是自己去台湾的驿站。尽管这样,李涵章仍然巴不得明天就能到达云南,然后过了边境线去缅甸。所以,出了“口子”,他闷头急速走在去往龙泉驿的官道上。
口袋里有了那张盖着军管会大印的“护身符”,李涵章不必再像前些日子那样东躲西藏了。此时,他包着白头帕,一身短打,看起来的确像个商贩,正踏踏实实地走在官道上,去做那些再正当不过的营生。但他毕竟不是在川滇贩卖铁器和白药的商贩,而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以,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也会用读书人的眼光,看看周围的风景,在心里默默地吟唱几句竹枝词,借物感怀。
去往龙泉驿的官道,在战乱时被炸出来的弹坑已经被修好了,填那些坑坑洼洼的沙石还是新的、蓬松的,很多都还没有被路人的脚压实。路中间有两道很深的车辙,李涵章推测,那是解放军部队往来的战车留下的。
望着这些模糊的车辙,李涵章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悲凉:一个多月之前,自己还有专车,有专用的司机和侍卫,但现在他只能靠两只脚走路了,而且还是去亡命。孤独地行走在路上,李涵章想起了他的家世。
他的祖父,不仅是前清进士出身,还是钦点的翰林院庶吉士,维新变法后就从北京回重庆办学堂和医馆。而李涵章的父亲,在李涵章还不怎么记事时,就被祖父送去日本留学,因此,李涵章就一直和爷爷生活在一起。那个时候,他不是泡在学堂里,就是泡在医馆里。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以为自己长大以后不是当教书的先生,就是当治病的先生。谁知道人这一生,并不是都像小时候那样可以随便在宣纸上为自己以后的路,画出一条直线的,如果是那样,李涵章或许不会去上政法学堂,去上黄埔军校,更不会加入中统,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四处逃亡的日子。
以前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去梳理这些宿命般的纠葛,但现在,在上午浓雾笼罩的官道上,一个人孤单地走着,李涵章终于有时间去像抽丝剥笋一样,来想这些问题了。然而,他越想越觉得沮丧和孤单。
从成都到龙泉驿之间,一路上大多是茂密的原生态树林,连年的战火,并没有让这些植被遭到大的破坏。道路穿过树林,又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毛竹林子。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李涵章深吸一口气,继续推磨一样转着那些陈年往事。
刚走到毛竹林子中间,一个矮个子年轻人推了辆鸡公车赶上来,经过李涵章身边时,侧过头说:“哥子,有火没得?”
也许行路的人,都想有个同路的,这样一路说说笑笑,才不累人。李涵章知道他也是路上寂寞,想找自己说话,便把火借给他,两人歇下了脚,靠在矮个子年轻人的鸡公车上抽烟。
鸡公车是一种独轮车,形状像鸡公,前面一个轮子,后面两个把手,推起来轮子“叽咕叽咕”地叫。李涵章抽了一锅子旱烟,把烟灰在鸡公车的车把子上磕出来,一边继续往旱烟锅子里装烟丝儿,一边看着鸡公车上左右两边各放的一个胀鼓鼓的麻布口袋问:“兄弟做的啥好生意?”
矮个子蹲在地上,抬眼看着自己的车说:“哥子自己是做生意的,就把天下汉子都看成是做生意的。这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哪能都是做生意的呀?”
李涵章一怔,问他:“那……兄弟你是干啥的?”
“我前些天才从监狱里出来,现在要回家去咯。”矮个子年轻人看了看李涵章说,“四月份我去四川大学给我们家少爷送钱粮,那些龟儿子国民党特务,把少爷他们宿舍包围了,宿舍里的人全部遭抓,我也没能跑脱。”
听了矮个子年轻人的话,李涵章一怔,但神色立刻又恢复了自然。他知道,从民国六十年年初开始,无论是军统还是中统,都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抓共党分子上,而且又重新张起了蒋校长当初清党时“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大网,所以,这个矮个子年轻人被抓,在那时,是很正常不过的事儿。李涵章心里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仍满脸诧异地问:“那些龟儿子把你们抓去哪里了?”
“那时候根本不晓得被关在哪里的,现在出来了才晓得,老子被关的地方,是将军衙门省特委会监狱。”
矮个子年轻人还真像是才从监狱里出来的,迫不及待地过着烟瘾。李涵章看他抽起旱烟来没完没了,知道自己暂时还不能走,只好继续和矮个子讨论这个问题,接着问:“格老子,这不是滥抓无辜嘛,他们为啥抓你们呀?”
矮个子年轻人笑道:“被抓进去的时候不晓得,出来就晓得了。审问我的,是特务,有的问,有的写,门口还站着拿枪的宪兵。特务要我交代‘奸匪活动’,我哪里知道啥是奸匪?任他们咋问,只说不晓得。他们又问我,‘你参加过尊师运动没?’我想,尊师有啥错?可惜我大字不识一个,没有老师。他们还不相信抓错了人,又说‘你要是不交代组织关系,就把你押到荷花池去枪毙’。不怕哥子笑话,我一听说要枪毙,就吓得要死,又哭又闹,说我真是来给少爷送钱粮的。后来,没人问我了,一直把我关着,也不放。放风的时候,少爷看到我还被关着,就去找人,给他们讲情。可龟儿子们说,我不是大学生,那就是是送信的。这样一来,我莫名其妙地一直被关着。好在解放军打过来了,龟儿子们被赶跑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脑壳保不保得住。哥子你哪里晓得啊,那些龟儿子,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还没得道理讲……”
矮个子年轻人后边都说了些什么话,李涵章听不进去也听不下去了,他觉得那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骂的人,就是他自己。听着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脑门子上渗出了汗,腿肚子也像要抽筋……
矮个子年轻人和李涵章摆着龙门阵,好像他被关的时间太长,憋坏了,现在有了说话的机会,逮住一个人,说起话来就收不住口。眼看着太阳忽隐忽现地已经滑到了西南方向,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辰,李涵章的肚子也咕咕直响,但那年轻人却依然没完没了抽着旱烟锅子,没完没了地和李涵章摆龙门阵。李涵章急着赶路,却又没法驳了这个小兄弟的面子,只得那么硬撑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冬天的竹叶经过严霜,早已变成了深绿色。一根根高大的毛竹,在上半腰就往路上斜过去,两边儿往中间一搭,竹枝与竹叶就拢在了一起,让这条狭长的小路,成了一个涵洞样的通道。刚走进这丛竹林时,这条由竹林子搭起来的“绿色涵洞”,还让李涵章觉得有诗情画意,但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丝不安。
矮个子年轻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他那些被抓被放的事儿,就好像这一次牢狱之苦,是他的辉煌经历。李涵章听着听着,开始厌倦,再加上肚子早空了,他逐渐觉得精神有点儿恍惚,犯困。但推鸡公车的矮个子年轻人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他那些事儿。终于,李涵章支撑不住了,眼皮子开始打架,他索性把身子歪在那辆鸡公车上,打算在年轻人的絮叨声中小憩一会儿。
很快,矮个子年轻人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李主任!我们又见面了!”
李涵章正打着瞌睡,冷不防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抬眼一看,顿时惊得跳了起来:眼前站着的人,竟是苟培德!就在这一瞬间,那个矮个子年轻人也没有那么多啰嗦话了,顺手从鸡公车上的麻袋下边抽出了一支手枪,顶住了李涵章的后腰!
“主任,属下猜你就会离开成都,远走高飞,特地来请主任回去。共党那边,我已经替主任打点好了。人家答应我,只要把主任请回去,他们既往不咎。你只要乖乖地跟我回去,保证没有亏吃。有兄弟我照应着,更不会有牢狱之祸……”苟培德并没有拿武器指着李涵章,他依然像以前那样,哈着腰跟李涵章说话,甚至还掏出一包烟来,递给李涵章。
直到此时,李涵章才终于断定,苟培德不但投了共,而且还把自己供了出来。
因为矮个子年轻人的枪口顶在后腰上,李涵章暂时还不敢有所动作,他若无其事地接过烟,对苟培德说:“姓苟的,你就是这样对待长官的?还不让这龟儿子把枪收起来!”说完,忽然转过头去,又把那个矮个子年轻人骂了一顿,“亏得刚才老子信了你的话,陪你摆了老半天龙门阵。原来,你小子是在给我摆迷魂阵,拖延时间!”
“兄弟以前在军统混饭吃。刚才说那么多废话,也是没办法,我是奉命拖着你,等苟队长过来,亲自把你请回去。”矮个子年轻人这时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刚才那个骂骂咧咧的冤主了。
“对主任这么没分寸,像啥话?把枪收了!”苟培德转脸训了那个矮个子年轻人一顿,然后鼻子眼睛一挤,又换上了一种小人得志般的献媚嘴脸,对李涵章说:“共党立足未稳,只好采取‘以匪制匪’的权宜之计,兄弟也是瞅准了这个时机,为以前的弟兄们找条出路。我这也就是在共党那儿混口饭吃,共党待我不薄,给弄了个协防队副队长的位子……”
“嘿嘿……怕你这顶副队长的乌纱,是把兄弟们一个个出卖了之后,邀功邀来的吧?”李涵章实在听不下去了,呛了苟培德一句。
苟培德的脸色,没有一丝羞怯。既然毕竟李涵章已经把话说破,他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干脆竹筒子倒豆子,说了个痛快:“主任,您别这么寒碜我。谁不知主任您是中统要员,又是新编第一军少将政治部主任,整个西南片区潜伏了一些什么人,还不都在你脑子里装着?到了共党手里,这可是一张王牌啊。我被共党抓了之后,完全想通了,妈的,这条命,卖给谁不是卖啊。主任,不瞒你说,当时刚被抓那会儿,看到你在街上刷标语,我就想把你捎带了。哪知道你一摸腰里,我被吓了一跳,当时没敢轻举妄动。不过,从那以后,我可就瞄着你了,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找到了你在小通巷落脚的客栈,正准备直接带上共党请你过去呢,哪想到你天不亮就走人了。兄弟我当下请示了上级,就近安排人手在几条官道上候着。还好,一网撒下去,没有落空,在这里把你等到了。主任,只要你跟我回去,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哇……”
“恐怕是你邀功心切,想把我这条鱼放到共党的砧板上吧。”李涵章冷眼朝天,看完了苟培德的表演,一语道破了他心里的小九九。
“主任,兄弟我没有害你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先让这兄弟拖着你,然后再单刀赴会了。主任你这一身的功夫,我又不是不清楚。我要真的铁了心抓你回去,一听到他们传回来的消息,还不立刻上报?不说解放军直接开车过来,我自己也会多带几个人吧?我没有这样做,就是念着旧情,还把你当长官敬着啊!”
苟培德这番话,李涵章相信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因为他刚被惊醒时,就立刻凭着多年血里火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经验和直觉观察了一下,知道苟培德没有带其他人过来。但他依然蔑视了苟培德一眼,冲他说道:“培德,哦,现在该叫你苟队副了。不错,你发现了我,没有通知共党,这里面有旧情,但也不排除你有亲手抓了我去邀功请赏的贪心吧?以前你吃着党国的俸禄打自己的小算盘,现在你吃着共党的俸禄,还在打自己的小算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共党给了你个副队长的乌纱,那是你的造化。可惜兄弟我命贱福薄,没那个造化。你要是还念以前的旧情,我们就各走各的道……”
“少他妈的废话,你就说走还是不走吧?”那个军统出来的矮个子年轻人显然不耐烦了,又把枪对准了李涵章,而且这一次,直接把枪顶在了李涵章的脑门上!
当时,李涵章身上也带着枪,一把是他的那支标准型的美制柯尔特M1911A1式手枪,就藏在随身背着的背篼里,这会儿放在那辆鸡公车旁;一把是藏在左边袖笼子里的左轮,随时就可以拎出来,让这个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的家伙脑袋开花。这一点,苟培德自然也很明白,因此,才那么苦口婆心地劝降。李涵章虽然明白,凭自己的身手,要想制服这两个草包,几乎是翻翻手腕的事儿,但此刻,迫在眉睫的事情不是收拾苟培德,而是要远离成都,直奔云南那边的缅甸。李涵章不想因小失大,但短时间内,却又一时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
正这么僵持着,忽然,“啪”的一声枪响,那个矮个子年轻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脑门上就开了天窗,仰面倒了过去,污血汩汩地往外冒。苟培德瞪眼看着李涵章,他俩都一动没动:很显然,这一枪是从竹林子里打来的!
附近埋伏的有人,而且是李涵章的人!
苟培德愣了一下神,左右瞟了瞟小道两旁浓密得不见天日的竹林,顿时觉得大事不妙,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就飞快地转过身,撒丫子便逃。可还没等他抬脚,不知道从哪里又打出一梭子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路面被打过来的子弹击起了一溜儿烟尘,苟培德吓得脸色大变,双脚乱跳,很快就往成都方向,兔子一样逃得没了踪影。
李涵章一时也愣住了。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想弄清楚枪声的来源。但事发突然,他站在原地冷静地观察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几枪是从哪片竹林子的缝隙里射过来的。
凭着自己对子弹射出方位的大致判断,李涵章钻进竹林子找了一会儿,果然发现了几个卡宾枪弹壳,厚厚的枯叶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的几个脚印。但再仔细寻找,便再也没有发现什么了。
深冬的竹林里,一阵风吹过去,沙沙地响。
究竟是谁救了自己呢?
经过刚才那一番突然的变故,李涵章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他顾不得多想,赶紧钻出竹林子,弯腰在那辆鸡公车上的两个袋子里翻了翻。见袋子里除了稻草,什么都没有,李涵章只好瞥了一眼仰面朝天倒在路边的矮个子,顺手拎起他那支刚才还顶着自己脑门的手枪,往腰里一揣,背上背篼,迈开两条长腿,往龙泉驿方向奔去……
以李涵章的速度,徒步从成都去龙泉驿,不过只需要半天功夫,但被那个丢了性命的矮个子年轻人和苟培德那么一耽误,特别是刚才的那一场虚惊,李涵章只得绕开官道,走那些几乎没有人迹的小道。因此,他赶到了龙泉驿的时候,天色已经一团漆黑了。
此刻,李涵章明白,不仅苟培德急于邀功,时刻盯着自己;如果苟培德真的把自己的身份出卖给了共产党,那么无疑,解放军也会到处捉拿自己。因此,赶到龙泉驿时,李涵章转悠了半天,才在一家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一家不显眼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客栈老板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瘦高个儿,长脸,穿一套褪了色的真丝夹袄,满脸搽的都是脂粉,像是才拍完月份牌广告还没来得及卸妆。李涵章瞄了她一眼,说不明白她像几月小姐,只觉得眼熟。看到李涵章进来,年轻老板娘左右打量了他两眼,“哼”了一声,撇撇嘴叫道:“李转运,把他领到后面去。”说完,自己继续抱着个烘笼子坐在柜台后面喝茶。
李涵章看了一眼,小店后面黑漆漆一团。
那个叫李转运的小二拎着一盏马灯过来,对李涵章说:“跟我来。”
走了几步,李涵章有些不放心,想了想,故作悠闲地和李转运搭讪:“没想到,店里有这么妖艳的老板娘,呵呵,还做其他营生吗?”
“客官莫要往歪处想,我们这里做的可是正当生意。”小二回过头来大声说,边说边盯了柜台方向一眼。说完,嘟了嘟嘴,又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转了两个弯,把李涵章领进一个黑洞洞的小房间,看李涵章把背篼放在地上了,这才悄声说:“那个婆娘,是个国军要员的小老婆,也不晓得男人死了还是跑了,生活没着落,来傍春爷。”
李涵章“哦”了一声,他晓得小二说的那个“春爷”,是龙泉驿哥老会的舵把子,却不晓得他说的“国军要员”指的谁。
小二把马灯放在桌子上,凑近李涵章,瞪着眼睛说,“死婆娘,无缘无故来抢老子的饭吃。要不是看在春爷的面子上,老子早就去告发她了。”
李涵章听明白了,原来之前这家店是小二帮舵把子春爷经管,这女人傍上舵把子以后,当了这里的老板娘。小二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说几句狠话发泄发泄。
李涵章随便要了点儿吃的,草草地填饱了肚子,然后拍到那个店小二手里一块现大洋说:“兄弟,哥子走路走得脚杆都要断了,你夜里替哥子照看着点儿。再有客官住店,尽量往离得远些的客房里带,不要打扰我睡觉。我睡好了,明天还要走远路……你五更天来喊我一声,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哥子尽管放心,我一定帮你照看好,准时来喊你!”叫李转运的小二双手捧着接过银元,“扑”地吹了一口,放耳朵上听听,欢喜得鼻子眼睛都挤在了一堆儿。
有了白天在竹林子里遇到苟培德那档子事儿,晚上躺在床上,李涵章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以他对苟培德的了解,完全可以判断出这种见风使舵、贪财好色的势利小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从苟培德白天的那番话看来,自己无疑是一条挂了号的“大鱼”,因此,邀功心切的苟培德既然投了共,肯定希望能够钓出更多更大的“鱼”来,以求他在共党那里捞得更多的资本。想到这些,李涵章在这家不起眼的偏僻小店里依然不敢脱衣服,不敢合眼。
说老实话,有了证明,再加上原来的身份证,李涵章已经不怕被盘查了。他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那些曾经的自己人,尤其是和自己共过事、认识自己的旧同僚。以前,他们对付共党,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严刑拷打、威逼利诱,先把抓来的共党打服,让他投降,然后利用他们去抓其他共党。那个时候,他们把这叫做“以匪制匪”。从衣冠庙遇到的那个王新发和今天遇到的苟培德口中,李涵章已经知道了,共产党现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正用这一招来对付他们。这样看来,在自己去云南的路途上,最可怕的人不仅仅是共党,还有那些像苟培德一样的“兄弟”,他们正到处找机会立功请赏,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另一个让他难以入眠的原因是,在枪口抵住自己的危急关头,究竟是谁开枪救了自己呢?从竹林子里发现的弹壳看来,那是当时在国军各系统都司空见惯的卡宾枪子弹。因此,他想烂了脑袋,也没有想出来救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如果是在重庆,有人这样暗中搭救自己,李涵章不会奇怪,因为那是他经营了很多年人脉的地盘;但现在是在成都,而且是在距离成都城那么远的荒郊野外,究竟是谁导演了这一出《野猪林》,谁又是出手救了他这个“林冲”的“花和尚”呢?李涵章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那种关头能够出手相救的人,一定具有非常的胆略。李涵章想,大恩不言谢,无论是谁救了自己,日后万一遇到了,再说怎么报答吧。
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之后,李涵章算了算,自己今天不过才走了七十多里路,以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能到云南?他开始还有些丧气,后来转念又想,去大足,到云南,那么远的路,不晓得要走多少天,更不晓得路上要遇到什么更棘手的麻烦,还是稳当些好,不要龙头蛇尾,开始走得快把体力耗尽了,后面走不动,岂不是更糟糕?于是,为了明天好有精力上路,他强迫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先睡个好觉。想到这里,他吹熄了小二留下的那盏油灯,把柯尔特手枪放在枕下,六发左轮手枪插在绑腿里,白天缴来的勃朗宁手枪放在随手可以抓到的右边床里侧,然后闭上眼睛,准备好好地休息。
多年的复杂经历,让李涵章练就了只要想睡觉,走着路也照样做梦的功夫,因此,他这个念头一闪出来,随即就关闭了所有的杂念,开始入定,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砰砰!”李涵章觉得自己刚刚闭上眼睛,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一直放在右手边的那支勃朗宁,翻身坐了起来!
“哥子,五更了。”店小二听到动静,在门外喊。李涵章这才想起,昨晚他吩咐过那个叫李转运的店小二,五更时来喊他起床,他要早些赶路。
李涵章在客房里把那三把枪分别藏好,收拾了一下,背上背篼,拉开房门——就在拉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呆住了!
在几盏气死风灯笼的照耀下,李涵章看到至少有二十条汉子分两边站在屋门外,中间站着的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汉,穿一件真丝棉袍,带一顶狐皮帽子,面相黑里透红,寡瘦寡瘦的一张倒挂葫芦脸;眼睛不大,却像是独养着一条蝌蚪的鱼缸,一左一右地挂在额头下面;嘴唇上留着左右两撇八字胡,又浓又长还弯着钩儿,像是专门在等那对鱼缸里的蝌蚪。
李涵章立即断定,这个倒挂葫芦脸,无疑就是他们的头领,也就是客栈老板娘傍的春爷。见春爷一边用贼亮的眼睛死盯着自己,一边慢悠悠地抹着两撇胡子,丝毫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李涵章不得不用袍哥人家的切口跟他们套近乎:“哟呵,各位早啊。想必这位就是这龙泉驿的舵把子春爷?小弟也是‘海了的’(黑话:具有袍哥身份),今天闯了春爷的‘码头’(黑话:地盘),因急着赶脚,没顾得上去拜春爷的堂口,还劳春爷带这么多人‘扎口子’(黑话:警戒守卫),实在担当不起。兄弟不过是一个‘讨口子’(黑话:乞丐),竟劳春爷亲自驾临,敢问有啥吩咐?”
倒挂葫芦脸听了李涵章的这番话,吃了一惊。不仅仅是他吃了一惊,一旁的二十几个汉子也顿时慌乱起来,直到倒挂葫芦脸扭过头去瞪了他们一眼,这才安静下来。
“兄弟好眼力。既然认出我来了,那就屋里说话,屋里说话。”倒挂葫芦脸这番话,不仅承认了自己是龙泉驿哥老会的舵把子,还缓和了当场的气氛。李涵章也没再客套,转身进了房间。
随李涵章进屋的,除了春爷,还有两个又高又壮的汉子,一左一右地跟在春爷身边。
进了屋之后坐下来,还没有说一句话,春爷就挥了一下手。一眨眼的工夫,刚才喊门的店小二就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把一坛子老酒、四盘菜、两只粗瓷碗、两双筷子放到了桌子上。
“兄弟一开金口,我就晓得兄弟不是‘空子’(黑话:非本帮中人),更不是‘生毛子’(黑话:不懂袍哥规矩的人)。既然我们都是烧过‘三把半香’(黑话:袍哥组织的帮规、准则的代词)的人,那就是自家人兄弟。哥子得知兄弟要起早赶路,特地来为兄弟送行。”把一切吃食都安顿好了,春爷抹了抹他那两撇八字胡,把两只碗斟满酒,这才开口说话,“兄弟急着赶路,一定有要紧事,哥子来得不是时候,委屈哥子了。”
李涵章搞不明白春爷为什么以袍哥人家如此隆重的礼仪接待他,只好跟春爷绕圈子:“兄弟不过是一个‘讨口子’,劳舵把子您抬举,实在担当不起。”
“兄弟,哥子我可是诚心待客。袍哥人家讲的是结仁结义,不结怨结仇。兄弟,哥子只问你一句话:有一出手就给小二一块现洋的‘讨口子’吗?兄弟要是再跟哥子‘涮坛子’(黑话:开玩笑),就等于堵兄弟的‘瓢儿’(黑话:嘴巴)。”春爷一听李涵章还在跟他打马虎眼儿,有点儿不高兴了,话里带出了一股子要挟的味道。
李涵章想,如果他们要存心害自己,这大长一夜,什么活儿不都能做完了?看起来春爷这帮人暂时对自己还没有恶意。哥老会各堂口舵把子的能耐有多大,李涵章心里还是有数的。因此,也就索性不再兜圈子了,豪气地说:“天下袍哥是一家,既然春爷这么看得起兄弟,兄弟也就实话实说了。我这次出门,是‘避豪’(黑话:袍哥犯案外逃)的,要去云南。路过春爷的‘码头’,还望多多照应。”
“哈哈哈哈……这下子就对头了嘛。不管是因为国民党‘避豪’,还是因为共产党‘避豪’,终归都是袍哥人家自己人的事儿。说实话,我一看兄弟的气度就知道,不管你‘姓共’还是‘姓蒋’,肯定是吃官饭的袍哥。不像前两天来的那个叫……”
他说着,看了一眼左边站着的人。那人弯下腰说:“苟培德。”
“对,是这个名字。这个叫苟培德的‘海翅子’,居然敢在春爷我面前‘穿黑袍’(黑话:冒充袍哥)。两句话一搭,我就知道他是‘空子’。但人家是官府的人,我们袍哥人家,犯不着和他作对。再说了,这个啥苟副队长,也就是来打听几个人是不是在这儿住过,不是来找麻烦的,好吃好喝招待着,完事了笑脸送人。我们不结怨不结仇嘛……”春爷一看李涵章说了实话,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端起酒碗,就开始敬李涵章。
李涵章一听春爷说苟培德前两天也来过这里,暗自吃了一惊,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一边和春爷喝酒,一边附和着春爷的话:“袍哥能结万人缘。春爷不愧是袍哥人家的地脉龙神,有这样子的大智慧,人脉能通天哦,想必在川康一带,一定赢翻了山。”
“也是没得法子,袍哥人家,有袍哥人家的规矩,‘海翅子’上门,礼数周全些,终归不得惹祸事。”春爷喝下一碗酒后,说话就随便多了。但江湖上讲的是“英雄不问出处”,所以,他也就不管李涵章是因为哪路神仙“避豪”,甚至自始至终,连李涵章的姓名都没问,只管热情地按照袍哥人家的规矩,招呼李涵章喝酒。
在两个人推杯换盏的过程中,李涵章从春爷嘴里倒是听到了不少的消息,知道解放军控制成都之后没几天,就把成都附近哥老会各个堂口的舵把子召集在一起,说是学习新社会的新政策,其实是了解成都附近各帮会组织的情况,并借机警告这些“地头蛇”们,要他们认清形势,配合军管会,清除国民党特务以及残余的抵抗势力。而且,李涵章从春爷口中还了解到,召集他们开会的那个解放军“海翅子”,就是曾经跟自己有过一面之交的成都军管会公安处副处长张振中。并且,在张振中宣布的一大串春爷能够记得住的“重要敌特分子”名单中,就有他“李涵章”三个字。
这些消息,越发让李涵章觉得,此地距成都太近,张振中、苟培德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跟脚而来,所以,绝对不能久留。
等一坛子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春爷已经把李涵章夸成了《水浒》里的梁山好汉,因为同属袍哥人家,他又知道李涵章是“避豪”而走的,但他恪守江湖规矩,李涵章不说,他也不多问,只是拍着胸脯保证:在他的“码头”,绝不会让李涵章少一根毫毛。
酒喝得差不多了,太阳也跃上了山头。李涵章准备告别春爷上路,他掂量了一下,顺手把昨天缴获的勃朗宁拿了出来。
李涵章刚把枪抽出来,春爷和他左右站着的两个汉子“唰”地也各自把腰里的家伙亮出来,对准了李涵章。
“哈哈哈哈……”李涵章一看这阵势,仰天大笑几声,说,“兄弟承蒙舵把子看得起,临走想留下一份见面礼。这把枪还算拿得出手,万望舵把子不要嫌弃!”
春爷一听这话,随即把自己那把老旧的大肚盒子收了起来,尴尬地笑着说:“让兄弟见笑哦。哥子我也是遭人算计太多,不得不随时都提防着点儿。”然后,目光发亮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把勃朗宁,接着说,“我是仰慕哥子孤胆英豪,特来见面一叙。可没有一点儿贪图哥子啥东西的心思哦。”
“舵把子这话,就更见外了。你不是说了,天下袍哥是一家吗?像这种东西,对兄弟来说,也只是个玩意儿。这种家伙,舵把子日后若是需要再搞个十支、二十支,以兄弟我的条件,还是可以办到的。”李涵章趁着在气势上压倒了春爷,顺口胡诌了几句,吹起了牛皮。
哪想到,春爷居然还真被这几句话镇住了,忙不迭地把枪拎在手里,再三道谢。作为回报,送李涵章出门时,春爷叫人牵来了一匹棕红色的骡子,送给李涵章,还一路陪着走了二三里地。路上,春爷怕李涵章嫌弃他送的骡子,解释说,驴子有耐力,但跑不快;马呢,跑得虽然快,但是耐力不行。骡子是驴和马配出来的畜牲,有驴和马的特性,跑得快,又有耐力。而且,这匹骡子是“马骡”,也就是说,它的父亲是驴,它的母亲是马。“马骡”要比“驴骡”体格更矫健,外形更像马,也比“驴骡”更聪明、更善解人意。春爷还说,这匹骡子,是他的坐骑,有灵性,关键时刻,能像三国里的的卢灵马救刘备一样,护主。都说好马赠英雄,现在他用好骡子赠英雄,虽说寒碜了些,但对于一个要走远路的人来说,却非常实用!
和李涵章说完这些,春爷又专门叫来四名手下,交待他们:“把我兄弟送出龙泉驿堂口的地盘,如果他少了半根毫毛,小心你们的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