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苏雁的大脑短暂宕机,飞速移开眼珠。

过了两秒,感受到身侧那道疑惑的目光,她视线缓缓平移过去:“我饿了。”

她胡乱找了个借口。

她确实很久没有进食,这个借口可信度极高,连苏雁自己都觉得妙。她的表情随着借口的巧妙而变得自然起来:“今天是第五天,我可以吃鸡腿堡了吗。”

“不可以,”晏回时无情地拒绝了她的要求:“要吃清淡点儿,而且餐厅里的食材大多是冷冻,不安全。”他低头列菜谱:“术后七天就可以拆线,回家叫刘婆婆给你做。今天先吃菠菜粥?”

他看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实际上更像上级下达指令,不容反驳,抗拒从严,比她爸爸还要严格。

苏雁本来也不是真想吃鸡腿堡,但她也没有很喜欢吃菠菜。

她目光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声音闷闷的:“噢。”

“刚那是什么眼神?”晏回时弯唇:“哭鼻子也没肉吃。”

*

等苏雁拆完线,晏回时帮她办了出院。他不方便碰小姑娘的东西,打电话叫刘婆婆过来帮苏雁收拾衣物。

刘婆婆退休之前是医务工作者,知道怎么照顾术后病人,苏雁的伤口恢复得很快。

苏雁发现晏回时最近回家次数变多了,基本每周都会回来住两天,她之前以为的“避嫌”似乎并不成立。

因为晏回时丝毫没把她当成大人。

书房里的灯亮着,他还在工作。苏雁洗了几颗水蜜桃端上去。

她站在门口,望着里面专心工作的男人,脚扎了根似地迈不出去。

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称呼,她不想叫他叔叔,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爸爸的兄弟,她总不能叫哥哥,那样她和她爸不就成一个辈分了吗。

而且,他现在已经对号入座,自称是她的“叔叔”。

苏雁感觉回不了头了。

“晏叔叔,”苏雁敲了敲门,故作淡定:“你要吃水蜜桃吗?”

晏回时抬起头,漆黑的冷眸隐在镜片后。他长时间伏案工作就会戴眼镜,看着像个斯文教授。

他随口问:“甜么。”

苏雁还没尝过,就是放学路上看到一个推车大婶在卖随便买的。

她满脸期待:“要尝尝吗?”

晏回时平时不怎么吃桃子,为了不打击小朋友的积极性,伸手拿了一颗。

他咬了一口,轻轻皱眉,随后淡笑道:“还行。”

苏雁总觉得这个“还行”就是很一般或不好吃的意思。她拿起一颗,咬下去硬邦邦的,味道微涩。这哪里是还行,简直就是难吃。

她憋红了脸,想也不想,伸手去夺他手里那颗:“别吃,不好吃。”

晏回时没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她:“还不错,挺有嚼劲。”

苏雁心想他一定是没吃过最甜最软的水蜜桃,所以才会觉得这个不错。

周末。

苏雁去买了几颗桃树苗,老板说这个很好栽,第二年就可以开花结果。

她欢欢喜喜把幼苗带回去种在别墅后院儿。

结果,第二周就死掉了。

苏雁心情沮丧,难过得吃不下饭。

刘婆婆打电话把这个事告诉了晏回时。

“就是颗桃树,对,种活了,又死了,前后也就几天的事儿。”说着往楼上探了探:“今儿啊?没怎么吃,强颜欢笑好几天了……”

*

午后。

晏回时把车开进避暑山庄。

这里是本市最大的无公害蔬菜种植地。

老郑从没见过晏回时脱下西装挥锄头的样子,笑得不行:“我说阿时,这么卖力,挖菜回去哄女朋友开心呢?”

“老苏的女儿,住我那儿。刚动完阑尾手术,饮食得谨慎点。”晏回时把收获的一大袋蔬菜交给工作人员保存。

“哼,忙得连聚餐都不来,还有耐心帮老苏带孩子。”老郑酸溜溜的,“是不乐意跟我们这群老家伙一块儿玩吧?嘿我说阿时,你身上有一种吸引中老年成功人士的魔力你觉不觉得?”

“嗯,比如您,农科院科研成功人士。”晏回时弯腰拧开水龙头,伸手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毛巾和文件,签完字交代了几句,转头继续跟老郑聊天:“明人不说暗话,成功人士,想让我投多少。”

老郑露出个老奸巨猾的笑容,比了个三。

“正好你家小孩喜欢吃,咱们合同一签,每天定时给你把菜送过去,保证把小朋友养得白白胖胖。”

“拿小孩儿跟我谈条件呢?”晏回时不上当:“这样的培育基地可不止你们一家。”

老郑拿出谈判的诚意:“市农科院正在做一个药材项目,对合作的企业要求极高,我向领导推荐了你们君誊。”

他泡好一壶茶,给晏回时倒了一杯:“我们将来也会采购一批医疗设备,恰好,国内最顶尖的研发团队都在君誊。我认为这是锦上添花的双赢局面。”

晏回时执起茶杯:“我以茶代酒。”

老郑心领神会:“就合作愉快呗。”

晏回时话锋一转:“帮我弄点鸡腿,不要其他部位。”

“噗——”

老郑比晏回时年长十几岁,笑得一脸八卦还非用语重心长的语气:“我说阿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接地气儿了?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冷面少年。老实交代,是不是铁树开花,谈恋爱了?”

晏回时眉梢微扬:“谈恋爱不如谈生意。”

*

周六下午。

苏雁上完最后一节课,内心的雀跃盖过了学习带来的压力,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因为最近的每一个周末,晏回时都在家。

苏雁走出校门,兜里的手机振铃发出嗡鸣。

她拿起手机,来电显示:“YHS”。

苏雁把晏回时的电话和微信都改成了“YHS”,这样她就不用不情愿地把他备注成叔叔,其他人也不会发现她的秘密。

晏回时从没给她打过电话,之前都是微信联系。苏雁开始胡思乱想,他这个时候突然打给她,是因为人在外地出差吗?

内心的那一抹欣喜被失落替代。

苏雁接起电话,嘴唇紧抿,唇角向下垂着。

“小朋友,出来没?”晏回时的声音透过听筒钻进耳里,有一点点失真,比平时更低也更温和一些。

这种不经意压低的嗓音,忽倏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像在她耳畔低语。

苏雁耳尖开始发烫:“出来了。”

说完她才意识到他问的是“出来没”,不是“回来没”。

她下意识抬起头,四处张望,语气难掩惊喜:“你来接我了吗?”

晏回时打了一下双闪:“你们学校大门斜对面,黑色那辆。”

他的车比周围其他的都要惹眼,被霓虹映得流光溢彩,苏雁一眼就看到了。

晏回时也看到了她:“先挂电话再过马路。”

苏雁克制住满心欢喜,语气平静:“好。”

越靠近那辆车,苏雁的心跳就越不受控制。她看了看副驾座车门,犹豫了一下,拉开后座车门。

“这儿不让停车,”晏回时发动车子:“我转了好几圈才看见有学生出来。”

“喔。”苏雁摘下书包乖乖坐好,时不时抬眼偷瞥他。

晏回时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放松的姿态很随性。

可能是车内空间逼仄,也可能是熬夜嗓子不舒服,他今天声线偏低,慵懒的声音从鼻腔里滚出:“先去吃饭,然后带你去个地方。”

苏雁一见他就紧张,表情极不自然:“什么地方?”

晏回时抬眸,和她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对上,苏雁慌张地将目光转向车窗外。

晏回时轻笑一声:“不错,很警惕,不容易被卖掉。”

苏雁:“……”

*

吃完饭,晏回时把车开到山脚下。

他从后备箱拿出一件女式羽绒服:“山上冷,把这穿上。”

苏雁内心警铃大作。他车上,怎么会有女生的衣服!

她不动声色地,低头闻了闻味儿。

“新的,还没来得及送去洗,”晏回时穿上风衣,像是在笑她臭屁挑剔:“嫌弃啊?那可就得挨冻。”

苏雁只好将计就计,假装嫌弃的穿上了。

晏回时拉开车门,拎起了她的书包,苏雁正想伸手去接,晏回时已经把书包搭在肩上:“今晚在山里过夜,明天吃完午饭再回家。”

她的书包链扣上挂了一条粉粉的流苏吊坠,他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迈开长腿就走。

爬到半道,苏雁开始庆幸晏回时帮她背了书包。

她累得喘气呼呼,蹲在路边。

晏回时停下来:“这儿是陡坡,前面才能坐车。坚持一下?”

苏雁像一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她还想再歇三十秒。

“耍赖呢?”晏回时蹲在她跟前,嘴角勾起笑弧,似是不解地歪了下头:“要叔叔背?”

苏雁的伤口已经愈合,这点山路还是可以走的,主要是她这阵缺乏锻炼,体力不太行。才走不到十分钟,要是真让他背,也太丢脸了。

她站起来:“我可以的。”

晏回时凤眸上挑:“还挺固执,这点随你爸。”

提到她爸,苏雁话也多了起来:“你是怎么跟我爸爸认识的?”

晏回时:“就这么认识的。”

苏雁面无表情:“哦。”

晏回时不逗她了:“我公司刚成立那会儿,你爸是业内有名的技术工程师,我花大价钱挖他,他不肯跳槽,认为是对原东家的背叛。认死理,非常固执一人。”

苏雁跟在他身后:“后来呢?”

“后来,”晏回时刻意放慢脚步等她,“他们企业内讧,老板带走一大批人,没带他。”

苏雁:“……好过分。为什么?”

“因为他跟我关系不错,他们老板怀疑他迟早会出卖他,就先下手,把他踢出局。”

“你们大人好无聊,”苏雁替父亲抱不平:“一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都没有。”

她这样的天真和信任感,是成年世界最珍贵的东西,没有多少人敢于拥有。

晏回时不想提前带她领略成年后的残酷,话锋一转:“最近学习压力大么?”

苏雁愣了愣,回:“还好。”

“那我怎么听说,”晏回时侧头看她,眼神别有深意:“有小朋友心情不好?”

苏雁想起她那颗死掉的桃树,这种失败的经验,她不想公开,否认:“没有。”

晏回时勾了勾唇角:“叔叔假装相信了。”

“……”

“阿时!”盘山公路驶来一辆观光电动车,后排坐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瘦瘦高高,精神气十足。

上车后,晏回时介绍道:“这是郑伯伯。”

苏雁喊:“郑伯伯。”

老郑略微打量苏雁一眼,笑问:“这就是老苏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啊。”

苏雁有些意外:“您认识我爸爸?”

“认识,我们几个以前经常一块儿赛马。你爸有一回跟一匹马儿较上劲,训了好几天,还被马尥蹶子给甩了,哈哈哈,他呀,就是我们的快乐源泉。搞技术的,就没几个脾气好的,但他是我见过最臭屁的一人儿。”

苏雁一本正经:“我妈妈也这么说。”

老郑一听更乐了:“那你妈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嗯,特别是做饭,我爸老说随便气她。”苏雁觉得这个郑伯伯好亲切,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晏回时侧眸斜睨着她,要笑不笑:“平时跟我没几句话,怎么到了这儿就成小话唠了?”

苏雁:“……”

老郑调侃:“你晏哥哥吃醋啦!哈哈。”

听见这声“晏哥哥”,苏雁下意识看向晏回时。

他神色如常,像是并不介意她怎么称呼。

苏雁心里有种子在萌芽。

拉低他辈分这个事,好像,也不是不行。

*

第二天早上。

苏雁跟着工作人员进棚摘了一些菜,然后搭车去果园。

老郑扛出一颗树,树根用白色薄膜包裹住,树叶翠绿。

“小丫头,这给你带回去种。”

“郑伯伯,”苏雁问:“这是什么树?”

“桃树。”老郑笑道:“你晏哥哥说你喜欢吃水蜜桃,这是我们基地去年培育出来的,贼甜,铁离子、维生素含量都很高……”

苏雁平时吃水蜜桃也就吃个味儿,没考虑过营养价值,听得一愣一愣的。

“谢谢郑伯伯。”

*

晏回时叫人把桃树运回别墅,载着两筐现宰的鸡腿返程。

苏雁喜欢吃鸡腿堡,但是当她看到这么大两筐鸡腿的时候,就有一种他在喂猪的感觉。

……她有那么能吃吗。

等他们回到别墅,桃树已经被送进后院。

老郑差人送了工具、肥料,还有培育说明书。

晏回时说:“这才是真正两年开花、三年结果的树。还不容易死。”

这字字句句都在针对被她种死那几颗树苗。

苏雁尴尬到不想承认。

晏回时丢开外套,挥着锄头挖坑:“别偷懒,去帮叔叔把说明书拿过来。”

苏雁很喜欢这种参与感:“噢!好。”

她翻开说明书,把肥料和水桶排成一排。

晏回时锄头挥得不怎么精,叮嘱她:“站远点儿。”

苏雁蹲在旁边看他劳作,怕他一个人干活太无聊,双手端着下巴和他聊天:“晏叔叔,你怎么突然想种桃树啊。”

“我这不是,”晏回时挖着坑,气息微喘:“为了照顾某小朋友的心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