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路副书记坚持拉着马良部长,亲自到高速南州段出口等任怀航副部长。
按理说,一个省里的副部长过来,市委的副书记是不必要亲自来接的。但任怀航不一样。任怀航是南州的老书记,对程一路个人也是十分关心的。南州官场地震中,任怀航在最后时刻全身而退,但退后也还在省里的有些领导面前为程一路说过好话。而且,人已经离开了,重回故地,程一路觉得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接一下。何况今天任怀航来,还是送中宣部的挂职干部。在中宣部的干部面前,给任怀航面子,也正是任怀航高兴的事。
程一路的车子刚停稳,任怀航的车子就到了。
任怀航开了车门,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在头上习惯性地摸了一下。程一路走上前来,喊道:“任部长,欢迎您再回南州啊!”
“一路啊,半年不见,南州变啦!”任怀航好像有些感叹。
“没变,一切都还是任书记的南州。齐鸣同志在市里等您。”程一路做了个请的手势。任怀航上了车,车队继续向市内开。程一路坐在车上,感到任怀航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老了一些,也瘦了一些。
车子驶过滨江大道,进入市区繁华街段。然后,直接转向了湖海山庄。
进了门,下车后,任怀航指着身边的一个女人介绍道:“这就是岳琪同志,中宣部来南州挂职的处长。”
“欢迎岳处长,不,岳书记。”马良马上喊道。
程一路只是笑笑,任怀航介绍了一下,他上前跟岳琪握了下手。他看到岳琪看他的眼光里,似乎有某种他曾经熟悉的东西。他也没有多想,一行人就进了会议厅。
岳琪从外表上看,并不是十分打眼的一个女人。三十多岁,年轻干练,有京官的气质与一个知识女性的优雅。她几乎是拿眼把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仔细地瞄了一遍,然后说道:“我来南州之前,在网上好好地看了看南州的资料。这里是个文化名城,也是个经济重镇。刚才从市区转了一圈,就感到这里与其他地方确实不同。来南州挂职,向大家学习,是我的荣幸啊!”
任怀航笑道:“岳处长是中宣部的后备干部,年纪轻,学历高,又有思想,前途无量啊。到南州来,不仅仅是南州的好事,也是我们省部的好事啊。”
“这当然。南州正处在大发展大跨越的关键时刻,就需要岳书记这样来自高端,具有全方位知识结构和有前瞻性观点的干部。岳书记,南州人民欢迎你啊!”程一路大声地笑着。
马良又按照程序,给岳琪简单地介绍了南州的一些基本情况。这当儿,任怀航示意程一路,出去走走。
两个人出了门,穿过小径,到了湖边。五月的湖水,微微泛着涟漪。任怀航叹道:“时间真快啊!一路同志,还好吧?”
“都还不错。”程一路笑说,“任部长到省里了,比在底下轻松了。底下事多,也复杂啊!”
“听说硕峰的案子定了?”任怀航问。
“可能定了,不太好啊。”程一路知道任怀航是很看重徐硕峰的,徐硕峰出事,给任怀航打击很大。他看了看任怀航,又道:“听纪委的同志讲,大概在十年以上吧。”
“……唉,可惜,可惜啊!”任怀航用手拂了拂身子边的垂柳,问道,“这次南州的政府换届,怎么样啊?”
“还没正式开始。人事很复杂,空间很小。三套班子可能也只能上三四个人,政府这边只能上一个常务。这主要还是齐鸣同志拿意见。”程一路有意识地宕开了。
“啊,卓照同志怎么样哪?”任怀航猛地问。
任怀航这一问,程一路也有些吃惊。一般情况下,谈这方面的事,是很少具体到人的。刘卓照与任怀航的关系不错,这程一路知道。刘卓照也多次找过他,谈自己的想法。他一直没说。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形势确实在变化,谁也说不准。就答道:“我为他争取吧,不过这事你知道,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方便的时候,我给齐鸣同志也说说。卓照是个很不错的同志,也干了五六年的县委书记,该上来啦。”任怀航又问了问马洪涛,说马洪涛太知识分子气了,在底下不好搞啊。程一路说马洪涛也很抱怨,可是越是这样越要锻炼。目前,他在仁义还是一肩挑,下一步看情况,可能要派个县长过去。
回到会议厅,岳琪正跟马良热烈地讨论城市经济问题。岳琪在中宣部搞外宣,见多识广,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但是,程一路听着,就感到她毕竟是在京城里待的干部,说出的话还是站在高处说的,落到实际中来还有距离。
正谈着,齐鸣书记过来了,大家道了好,齐鸣说:“热烈欢迎啦,一是欢迎岳琪同志来南州任副书记,这是中央对南州的关心,也为南州班子增添了新的活力;二是欢迎怀航部长,老书记了,南州人民记着你啊!”
任怀航说:“我在南州,是无功之人啊。齐鸣同志一来,上上下下,为之一变,很好啊!”
齐鸣笑道:“怀航部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南州没有你怀航部长,怎么可能有今天哪。我只不过是沿着怀航部长的路线走罢了。是不?一路。”齐鸣转过头问程一路。
程一路也笑着,“当然是,你们都是啊!”
齐鸣说也不搞什么会议了吧,随便些,自由些,大家谈谈。岳琪就与程一路谈起了一些南州的往事,看得出来,岳琪下了不少功夫,有些事,连程一路都不太清楚。程一路心想,现在的人都厉害了,上次温雅跟他谈南州,这次岳琪跟他谈南州,都是精心准备,对南州全面彻底地了解。可见她们都懂得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战略战术。了不起!真的了不起!程一路看了看岳琪,岳琪问到南州老街,程一路说去年拆了。岳琪叹了一口气,说:“我要是去年来就好了,那照片多好看。现在到处都在经营城市,经营到最后,结果令人担忧。最明显的,就是这些老街越来越少了。可惜啊!”
程一路没有说话。方良华跟赵守春也进来了。大家便移入餐厅,喝酒的气氛轻松而和谐。因为是中午,谁都不好劝酒,谁也不愿意多喝酒。因此,喝酒完全成了礼节。齐鸣说:“晚上再好好喝吧,下午都还有事。”
任怀航道:“不喝酒好,我到省里后,很长时间没喝酒了。底下工作,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酒。领导来了要陪酒,下级请客他们要敬酒。不胜其烦哪!岳处长,你待上一段时间就会知道这里面的苦处了。”
岳琪笑着:“我是滴酒不沾,沾酒即醉。所以再大的酒场我也不怯,两个字:不喝!”
“这叫以不变应万变,无招胜有招,高招啊!”方良华哈哈笑道。
饭后,大家随便坐着谈了谈。方良华带岳琪去看了住的房子,条件自然是不错。湖海山庄本身就是别墅结构,一幢一幢的,全是小楼。齐鸣也住在这里,有时候,市里的一些领导干部因为不方便的原因,也偶尔住住。任怀航以前也住这儿,不过现在他住的房子空着,就在岳琪将住的房子对面。说是对面,其实也看不清楚。这里的每一幢房子之间都设计了隐隐约约的屏障,或是几棵树,或是一面花墙。看起来是无意为之,做起来却是颇费匠心的。阎丽丽当初请人这样设计,就可以看出阎丽丽是个多么有心思的女人了。
现在湖海山庄的老总莫进贤,是个房地产开发商。他的主要产业在南方,一般情况下,很少回南州。湖海山庄是委托别的公司在管理。这里环境好,安静。所以一些高层次的会议,或者高级别的来人,都安排在这里。
任怀航本来要回省城,齐鸣和赵守春都极力地挽留。程一路也在边上不断地劝说,任怀航总算答应待一下午,晚上吃饭后一定要赶回省城。程一路说:“既然待了,先休息会儿,下午我陪怀航同志好好转转。”
程一路自己中午也就在山庄里稍稍休息了一下,两点多钟,他敲响了任怀航的房门。迟雨田正在里面。迟雨田是南州人大的常务副主任。即将开始的换届,也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南州政治舞台上了。这人在南州是个老杆子,根基很深。以前任怀航对他也是敬之三分。齐鸣来了后,将人大的有关事务进行了改革。说白了,就是把迟雨田给生生地架了起来。迟雨田一开始也很有牢骚,但后来似乎想通了,一般的会议他也很少参加。按他自己的话说是:等着下岗了。
“一路你来得正好,我刚才还在和怀航同志讲,现在的招商引资也有些离奇了。搞什么领导干部离岗招商,这不是乱弹琴吗?”迟雨田说着有些激动。
程一路给迟雨田续了点茶水,笑着说:“迟主任也不必这么说。现在招商是发展经济的主要手段,你不招人家招,招不到商,经济就没有新的增长点。怎么办呢?也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行啦。领导干部离岗招商,也不是南州的首创,其他地方也搞过。我们是拿来尝试尝试。另外,离岗也不太准确,招商本来就是工作啊。怀航部长,你说是吧?”
“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任怀航摸着头发说道。
迟雨田显然不满意程一路的解释,嘴里嘟囔着:“商是招的吗?栽得梧桐树,自有金凤凰。树都没栽好,把凤凰硬捉来,留得住吗?我看未必。不过我老了,也不问事了。只要日子能过,我就满足啦。”
“哈哈,迟主任很豁达啊!”程一路说,“我也想早一点退下来啊,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你还年轻,正是大干特干的时候,不要说这样的话。省委对你也是寄予厚望的!”任怀航拿眼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笑着说这是领导的期望了。领导的期望与个人的想法是有差距的啊。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任怀航突然说道:“黄川的父亲黄老前几天去世了。”
“啊……”程一路叹了声。
黄川是原来的南州市财政局的局长,从省财政厅下到底下的。去年在南州官场地震中,他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双规,自杀了。黄川自杀前留下了一份两万多字的信,但是信的具体内容,除了极少数人知道外,谁都不清楚。其中肯定涉及很多人,不过看后来,除了徐硕峰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触及。
“黄老以前是省财政的副厅长,去年黄川的事情发生后,就一病不起了。他对黄川寄予了厚望,可是……”任怀航说着把眼光移向了窗外。
程一路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转动着茶杯,茶杯里的茶叶,静静地,看不出任何刚才开水冲进去时的翻腾状态。一切都静下来了,可是内在的疼痛与挣扎,还一定在许多人的心里。一时不会平息,也不可能平息。
方良华探头进来,见大家都在,就笑着说:“我还想请任部长去喝茶呢。”
任怀航说:“不用了,良华。我待会儿同一路一道,到街上转转。毕竟生活了四年啦,看看走走,反正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嘛。”
“那也好,要不要我来安排?”方良华侧过脸问程一路。
“不需要,我已经安排好了。”程一路请迟雨田也一道。迟雨田说:“我就不去了,主要是来见见怀航同志。你们忙去吧,我先走了。”
任怀航起来送迟雨田出门,程一路让叶开把车子开过来,任怀航就坐在程一路车上,出了湖海山庄,车子驶过了南州最繁华的人民路,然后再转过南州老街。任怀航看着仅剩下的南州古塔,不知怎么冒出了一句:“一路啊,现在看,当初把这老街拆了,不知是对还是错啊?城市的古老的文化气息少了,面孔单一了,少了生动哪。”
“这……”程一路心想当初要建滨江大道,要拆这老街,其实也是任怀航的主意,是他要坚持的。可见一个官场中人,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的思想。在南州时,任怀航更多地考虑着要出政绩,从政绩观角度来看待城市的拆与建;到省里后,他回头再审视自己的决定,是从文化从冷静的旁观的角度,这两种角度造成了任怀航今天的感叹。程一路对南州老街的拆迁,心情也是十分复杂的。他从小就生长在老街上,拆除老街,从情感上他有些依恋和不舍;从城市的文化气息和城市的特色上,他并不赞成拆除老街。但是,作为当时的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他也没有过多地去反对和坚持,服从市委最后的决定,对于他来说,比对老街的依恋更为重要。
车子绕过南州古塔,任怀航要下来上塔看看。陈阳在前,程一路在后,三个人上了塔。从塔顶上一看,万里长江浩浩荡荡,江风吹过来,掀动着每个人的衣襟。任怀航感慨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水年年只相似!”
程一路听了,心想:任怀航将“江月”改成了“江水”,面对此情此景,竟也是十分地妥帖。
陈阳道:“任部长也感叹人生了啊!”
任怀航摸着头发:“岁月如流,人生如梦。到省里后,我想了很多啊,突然对人生有了些疲惫。人生易老天难老,江水无穷生有穷哪!”他又突然转过来问程一路,“记得你以前说过南州禅寺,那里面有个高人,叫什么来着?”
“明心大和尚。”程一路答道。
“啊,明心明心,明心见性啊!有空真的该去看看。在南州待了四年,竟然没去过。这不好啊。一路,下午没事,我们去看看?”任怀航的提议让程一路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想也可以理解了。去看一座古老的禅寺,本身就是对文化的一种参拜。至于别的,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
程一路说也是正好很长时间没去了,一道去看看吧。
南州禅寺却关着门,在下午的阳光中,整个禅寺宁静得让人心悸。
陈阳上前拍了拍门环,没有声音。任怀航摇了摇头,说:“参佛是要诚心的,这样临时地起意,佛是不受的。”
程一路也有些迷惑。明心大和尚在不在寺内,这个他没有把握,但按理说寺的大门不该关着。他走近门边,正要朝里听听,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青头皮的小和尚,作了个揖,道:“本寺正在举行参经法会,在此期间,一应施主,恕不接待。”
陈阳拉着个脸,问:“你们寺的当家的呢?让他出来。就说市里领导到了。”
小和尚朝任怀航和程一路的脸上扫了眼,待看得真了,才说道:“那好,我进去先说一声,你们等着。”
不一会儿,一个大和尚便出来了,介绍说是寺里目前正在问事的。程一路问明心大和尚在不在寺里。回答说明心大和尚出去半年多了,一直没有回来。他是个云游天下的高僧,流水一般,是不知道何时回寺的。
任怀航又叹了口气,程一路道:“既来之,则进之。我们且进去吧。”
一行人进了寺,大和尚领着,一一地看了各处,没有烧香,也没有叩头。只是在正殿里,程一路作了个揖。再出寺门,太阳已经偏西了。那偏西的太阳,发出的光苍茫而宁静,把整个的山和寺,以及寺门前站着的人,都照成了一种平和的金黄色。从身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随着那声音,一声清脆的木鱼声也传了过来。程一路仿佛闻见了木鱼声中久远而氤氲的檀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