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时起,只要嘉纳多贺子没关死隔扇或拉窗,祖母就一定会叱责她。
平日明明很温柔的祖母,对一般意义上相当于门的东西,譬如隔扇、拉窗、澡堂门、厕所门以及储藏室板户的开与关,管教严格,执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特别是关门时,如果留下了缝隙……
多贺子虽然年幼,却也理解了。她隐隐以为这是祖母因自己是女孩之故而进行的管教。
其木造宅邸拥有百数十年的历史,正房内屋舍众多,规模惊人,以致常常有人赞叹“说起嘉纳家的府邸啊”……
她家历代皆为母系,祖父和父亲都是赘婿。祖母虽把持家中的实权,但由于尚处于男尊女卑之风强盛的时代,又是在乡下,所以表面上仍由赘婿担当一家之主。
或许是因为生于那样的环境吧,多贺子从小就散发着某种气质。可能也是出门一步,就会被尊称一声“嘉纳府的小小姐”,所以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种与孩童不相匹配的端娴之风。
什么事都落落大方的她,换个角度看其实就和什么事也不做的公主差不多,这一点在开关门的问题上也有所显现,其结果就是她屡遭祖母的斥责。
嘉纳家有间叫“奥座敷”(内客厅)的屋子,历来是当代家主归隐时的闭居之所,直到多贺子出生前都是祖父的房间。不过,祖父仙逝后就一直被封着,变成了极少使用的“不启屋”。
事情出在她八岁那年的女儿节上,即以普通小学为开端,高等小学及普通高等小学也都被改名为国民学校的那一年。
由于历年装饰人偶的屋子是准备改建的正房的一部分,所以那年必须把人偶陈列架摆放他处。但是,哪个房间都有些问题,因而最终决定装饰在长期以来一直被封闭的奥座敷中。
嘉纳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人偶,做工之精美,令人赞叹。每逢节日,亲戚自不用说,连左邻右舍也会特地前来观赏,就是这么有名。
女儿节开始的三四天里,多贺子总是被裹上只有在新年或生日之类的喜庆日子里才会从桐木箱中取出的豪华盛装,听着大人们“哎呀,就像公主一样”的赞美声,安安静静地坐在装饰着人偶架的屋里。
女儿节总是能吃到各种佳肴,亲戚中的阿姨和表姐妹们也疼爱自己,真是比新年和生日还要开心的节日。
不过,其实多贺子最喜欢节日过去后的那几天平常日子。
短期逗留的亲戚也回去了,面向近邻的展览也结束了。(近邻都知道多贺子家在节日的前三天诸事繁忙,所以不会上门参观。)之后只等被收入背面仓库的人偶总会那样再摆上一两天,每年必是如此。
只是,从前民间就有说法,如果一直装饰着已过展期的人偶,这家女儿的婚期会被拖延。嘉纳家毕竟是地方上的世家,对此说法也颇为在意,再长也不会搁置一周以上。
人员集聚最多的女儿节后的两三天,家里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和用人们也完全无暇歇息。情况总算好转的第四、第五天时,又会有不少邻居上门拜访,必须做好相应的接待工作。
所有这些访客消失,最早是在节后的第五天,最晚也就是第六天。到这时,母亲和用人们都已累得精疲力竭。收拾人偶则还要在一两天之后。
之前众人还交口称赞的人偶,突然就被搁在那边无人问津。如此状况令多贺子十分欢喜。因为她可以独自一人、毫无顾虑地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幼年的她在这一刻体味到了妙不可言的无上幸福。
许是因为那年正房改建,邻居们有所节制吧,访客比往年要少。于是,对她而言的幸福时光也早早到来了。况且,人偶装饰在奥座敷,所以周围压根就没有家人走动,真正做到了独自一人安静地、尽情地观赏人偶架。
多贺子入迷地看着人偶,度过了一天、两天。就在第三天——即人偶将被收入背面仓库的前一日的傍晚……
如此独占人偶多达三天,从未有过这般体验的多贺子一反常态的兴奋。想着明天就会被收走,于是这天她一大早就进了奥座敷闭门不出,不厌其烦地观赏人偶。
期间,除了母亲露面唤她吃午饭,以及下午三点祖母给她带来茶点外,始终都是一个人。
母亲可能早想把人偶收回仓库。但多贺子太过执著,所以母亲跟祖母商议后决定就这么一直摆着了吧。事实上,三天来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她。
吃完茶点过了片刻,多贺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猛地睁开眼时,柱上时钟的时刻已过了下午五点。现在得去母亲那儿帮忙做晚饭了。她帮的那点忙,说穿了其实就是在母亲身旁打转而已。不过,升入小学的那年正月,她和祖母约好了要“帮忙准备晚饭”。这约定可是不能打破的。
多贺子稍有些慌乱地起身,再次向人偶瞥上一眼后出了奥座敷。
正当她径直向厨房走去,越过两间屋子的时候。
啊,有没有把隔扇好好关上呢?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霎时就感到了不安。光想着去母亲身边的事,总觉得没像平时那么留神,只是马马虎虎地关了一下。
明天要把人偶收进背面的仓库,所以之后祖母可能会来看看情况。如果瞧见隔扇没关紧,就算再怎么帮着做饭,也一定会被责骂。
必须去确认一下……
多贺子就此转身回到了奥座敷。
也许该说果不其然吧,刚进入前头的房间就看见奥座敷的隔扇略微开着。真是不走运,又留下了祖母最讨厌的那种四五厘米左右宽的缝隙。
凝视着这道狭长的黑暗,多贺子稍稍快步向前。她想趁祖母还没发觉赶紧关好。抱着这样的念头靠上前去,就在手伸向隔扇的当口——
眼睛对上了从细缝另一侧窥来的眼睛……
那眼睛恰好与八岁的多贺子站立时的视线处于同一高度。看起来就像有人坐在隔扇对面,或是保持微微欠身的姿势,仅用一只眼挨着缝隙朝这边偷看。
多贺子自觉与那只眼睛对视良久,其实没准才两三秒钟。
只听“砰”的一声,回过神时,眼前的隔扇已然合起。
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想拉开隔扇——
“不能开!”
她讶然回头,只见前头房间的隔扇被打开一半,祖母就站在那里。
“你也看到了?”祖母叹息似的低语,从那话音中能感觉出某种近乎无奈的情绪。
“是有人在对面的屋子里吗?”
多贺子一问,祖母便默默走来,把隔扇微微打开一点,旋即安静地关上,继而再次打开,踏进了奥座敷。
“你坐下。”祖母端坐在人偶架前,招呼她过来。
多贺子暗想得快点去厨房才行,转念一想,是约定帮忙做饭的祖母叫她坐下的,所以没关系吧,于是也进了奥座敷。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祖母以教诲的口吻徐徐开始了讲述。
她说多贺子刚才看到的是名为“隙魔”的妖魔。历代嘉纳家的女性都会看到。隙魔总是现于事物的间隙。这个间隙的“隙”意为人在疏忽大意时心神呆滞的状态,而“间”则指人正处于这一状态中的那一瞬间。
心中一旦毫无防备地开了道口子,就会被某物乘虚而入。即有被侵入体内、附于身上的危险。这个某物就是隙魔。所以,绝不能向隙魔亮出间隙,绝不能任由隙魔缠身附体。
祖母用着多贺子难以领会的字句,但还是一遍又一遍不断地作着说明,直到她自己觉得——恐怕是认可——多贺子已理解为止。
然而,最终多贺子也没怎么明白。因为她虽能理解祖母所说的“露出间隙的话隙魔就会现身,所以要留神”,但为何必须小心隙魔,这关键的说明却没有。
即使问祖母,她也只是翻来覆去地说:“总之门户之类的,都给我好好关紧。一旦开了条缝,隙魔就会过来……”此外再无一词。
多贺子按自己的理解对此做了如下解释:隙魔这玩意儿是一种可怕的妖魔,切莫生事将它招来。
多贺子读国民学校四年级时,在那年的夏令营上第二次看到了隙魔。
五年前,位于邻县山沟的光明寺开设了夏令营,一直延续到“学童疏散”开始前为止,那年暑假也举办了。
该夏令营有个特色,即全部活动并不由同一年级的学生合力完成,而是跨越年级将各学年编号相同的班级合为一体,以这个新组合为行动单位。这一年,多贺子的班级和六年级的分在一块儿。
早上趁着凉快学习,午后则热衷于采集昆虫、挖山菜或是在山脚下的小河玩水。高年级学生照顾低年级学生也是活动的一环。基本上,那些高年级学生也要从傍晚开始,一边向寺里的人求教一边自己准备晚饭。当然了,低年级学生也得来打个下手。
多贺子觉得夏令营很快乐。因为一年级同在一个班,之后也始终保持着挚友关系的鹈野久留美,三、四年级时不但又和自己在一起了,上半学期更是分到了同一个组。于是,在可谓上半学期之延伸的夏令营中,她俩也能一直形影不离。对她来说,这是件非常开心的事。
只是,同一座寺里还有自入学以来就背着人不停欺负她的六年级学生富岛香。香是某个与嘉纳家不相上下的世家的独生女,有事没事就来找碴。理由不明。一有机会,她就来贬损、捉弄多贺子,有时还又掐又打。但必定是在暗地里,而绝不会在人前使坏。
不过,多贺子十分享受那年的夏令营,以至于香的存在都没往心里去。也许那是她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个夏天。
然而话虽如此,那种说不清是焦灼还是焦躁的奇妙感觉,并未完全消失。和久留美的共同生活激动人心、充满乐趣,但在与之全然无关的另一方面,总有一股意念涌上心头,近似于一种怎么也无法忍耐的恐惧之情,而她终究是没能将它阻止。
不管在用餐、学习还是就寝时,寺中总是门户大开。这情形首先就令她不得安宁。毕竟每年都是如此,已然大为习惯,但晚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由于是山沟沟的寺庙,清晨气温会有所下降。因此,睡觉时要把门关上,但不会完全关死。在点着蚊香的另一侧,必定会留下一定程度的间隙。
祖母在上一年的冬天去世了。不过,从小就接受过训练的开关门习惯业已深入骨髓。到处可见留有缝隙的门,此等状况对那样的多贺子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当时的她陷入了一种应称之为“间隙恐惧”的精神状态,类似于“广场恐惧症”或“幽闭恐惧症”。
一到晚上,虽然身边围着好些朋友,但多贺子总是体味到独自睡在凄凉不堪、寸草不生的荒野中心的感觉。她甚至想,如果有人能在大家入眠时答理一下自己该多好,即使这人是富岛香也没关系。
这天晚上她也是辗转难眠,起身假装去上厕所。寺的正殿被一分为二,男生和女生各睡半边。白天玩乐带来的疲倦,使大家陷入了酣睡,没人醒着。和每天晚上都一样,不必遮遮掩掩。
即便如此,多贺子仍是悄然步出正殿,没弄出什么动静。她蹑手蹑脚地走在外走廊上,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也许是来到遍布缝隙的空间之外,令她心有所安吧。
如果是在放被褥的屋子里,就能睡安稳了吧……
心里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一到早晨,赶在大家起床前偷偷溜回去不就行了?就算被发现,别人也一定会以为她是去了厕所。
或许是心里在盘算这事的缘故吧,不知不觉中,她已踏入了寺院的住房部分。
哦,不知为什么心情好舒畅啊。
在亮着小灯泡的长廊上走啊走啊,心情好了起来。正想着是不是凉飕飕的走廊所带来的快感,但很快她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因为走廊两侧的隔扇全被关得严严实实。
成列的隔扇看起来宛如一面墙,在走廊两侧连绵不绝。穿梭其间的多贺子久违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放心感。
真是心旷神怡啊。
这上下左右完全封闭的细长空间,若能永远延续下去那该多好啊。她一边感慨一边安静地向前行进。
——突然,感觉不太对劲。
多贺子犹疑着,同时停下脚步向她所在意的左手方看去,不禁颤抖起来。
隔扇稍稍开启着……
只有四五厘米吧。没有完全关闭的隔扇,开着一条细长细长的口子。
那里有缝隙……
八岁那年的记忆在多贺子的脑中倏然苏醒。想到很快会有双眼睛从缝隙窥来,她就不寒而栗;悟及隙魔即将现身,她就心惊胆战。
然而,缝隙的另一边漆黑一团。那黑暗如墨一般,即便有目光窥来她也无法察知。
回过神时,多贺子正把眼凑向缝隙,打算透过缝隙探视对面。
啊,是阿久……
鹈野久留美正自缝隙的另一边,而且好像还是在学校的女厕所。就在这时,富岛香面露不怀好意的笑容进来了。久留美脸上浮出半是泫然的神情,她战战兢兢伸出的右手归握着一条漂亮的红丝带。
那是以前和久留美一起买下后,偷偷带来学校的丝带。她俩很是中意,买了不同的颜色,多贺子是红的,久留美是青的。在上半学期最后一堂体育课后,丝带突然就不见了。
香接过丝带,一边发出恶心的笑声,一边只将手臂伸入厕所单间,把它扔进了便盆——
“砰”的一声,多贺子猛然醒过神来,眼前的隔扇被关上了。
刚才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
多贺子就这样呆呆地怔立当场。也不知是何时回的正殿,睁开眼时,她正躺在原来的地方,已然迎来了晨光。
这天下午,采集晚上煮入菜饭的山菜时,多贺子不露声色地试探了久留美。
“你买的那条和我颜色不一样的丝带,还在吗?”
“哎?嗯,嗯。不过我想还是别拿来学校的好。”
“可不是嘛。”
“让高年级的人发现了,还会被抢走……”
“还会被老师骂呢。”
“就、就是嘛。”
“对了,阿久,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丝带交给富岛?”
多贺子本不想说这件事。在说出口之前,在说的时候,她自己都毫无意识。话一出口,眼见久留美僵直的表情,她才终于醒悟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从此,鹈野久留美开始躲着多贺子。
不久,下半学期开始了。第一堂体育课结束后,一条青色的丝带孤零零地被摆放在她的衣服上。
多贺子想,是不是自己把间隙暴露给了隙魔,被隙魔所惑了,所以才会失去好友久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