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亘第一次遇见郑弥那天,是他真正结束长达四年流放生涯的那一天。
那天,英国的天气实在说不上好,闷蓝的连云成群,白一块,灰一块的,像是个没有图案的拼图。
陈亘踏上回国的飞机那刻,已经是处于长达四十八小时不眠不休的状态,整个眼压高涨,扩散到大脑都被晕得发酸,好在墨镜把他的疲惫藏得严严实实。
行李做了托运,他就那么孑然一身地找到座位,把手机调到让他最舒服的关机模式,带着一身的恹倦靠在窗玻璃上开始放空自己。
陈亘有个习惯,不在自己熟悉的领地里,他始终都无法真正的安眠。即使头脑发涨,浑身虚晕,他也无法为自己寻找到一个安稳的归处。
他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又把墨镜往上推了推,从大衣口袋拿出颗与本人气质完全不符的旺仔牛奶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过道上人来人往,混杂着不同的语言。
让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迁移还是回归?
甜腻的牛奶糖溢散了整个口腔,消减了些许昏浮的晕劲儿,他睁着眼透过黑幕的眼镜框看着这个生活了四年多的天空。
淅淅沥沥的雨声始终飘摇不散,把这个城市雕塑的阴郁、低沉、灰暗,如同一副空白的画卷,没有人停留,没有人观赏,更没有人为它署名。
它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马上就回去了……嗯,不回家,直接去学校……”
垂在身侧扶椅上的手背突然被冰凉的金属制品碰到,惊得陈亘听觉突然灵敏,他猛地一回头,找到这一切的主人。
广播里响起起飞提醒,身侧的空位正在填满,耳膜被不平衡的压力牵出痛感,脉搏有着不适时的跳动频率。
陈亘突然觉得那副画可能也并非是空白。
郑弥起得晚,差点又要误机了,死赶活催的才卡点赶上回国的飞机,刚上就被母亲大人柳女士的慰问电话赶上。
她的一边找着座位一边回着声,在飞机起飞前挂了电话,坐下时衣服下摆的拉链不小心撞上了身旁人的手背,她急着抬头对上一副黑框墨镜。
陈亘带着墨镜,郑弥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下意识地一句英语:“Sorry。”
谁知,对方冒出句正统的中国语音,“没事儿。”
冷冷的嗓音,把着儿话音一摞。
他乡的故知不难遇,但相遇了便是缘。更何况郑弥是一贯的不怕生。
“你的儿话音很正啊!”她那一贯的热情又洋溢出来,笑声很轻,笑容却很大。
黑幕的镜框像个黑白色彩的老电影,把郑弥的一颦一笑都滤上了旧色调。
她的眉眼有种矛盾的美感,一双圆润的杏仁眼介于英气与柔和之间,配上直鼻和笑弧,把这股矛盾感诠释的更加强烈。
可她的瞳孔却很干净,湿漉漉的,闪着清亮的光,中和了所有,只剩下让人忽视不了的笑容。
陈亘觉得很奇怪,明明该是个黑白的,为什么她却把黑白也染得五彩斑斓?
郑弥还在那儿自说自话,她很注意音量,似乎是不想打扰别人,话腔礼貌又带着让人舒服的热情,一句话几个问题都不带停。
“你是北京人吗?你也是出国来旅游的吗?我可以问你去了什么地方吗?如果好玩的话,我下次也去看看。”
陈亘第一次注视一个人这么久,耳垂被大衣领磨得微微发痒,起飞的不适感退去后,耳鸣却依旧还在,把郑弥的每个字都自动加上了回响。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朵。
“给。”
视线中又出现了两颗黑白色彩的糖。
“耳朵不舒服,可以试试吃颗糖。咀嚼可以缓解起飞时的耳压。”郑弥收了点情绪,把糖递给陈亘。
飞机突然颠簸一下,糖果不经同意砸落在他怀里,撞上纽扣发出不大却清晰的声音,余音震荡在空气中。
陈亘迟缓地捡起身上的那两颗糖,看着那熟悉的包装带,脑子突然一滞,像白噪音拉过发带,老电影就这样被按下了暂停键。
刚刚的颠簸并不大,也很短,和那声音一样,短到只有一秒钟,一眨眼,一瞬间。
任何人都抓不住的那一瞬间。
“谢谢。”陈亘缓慢地拆了包装,放进牛奶味已经消散的口中。
果然,熟悉的味道会让人心生愉快。
他轻弯了嘴角,难得有点开心气儿,扭头回着话:“是。不是。英国基本都去过,风景大差不差,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陈亘回得太过迅速,又没有停顿,连续的几句话让郑弥有点懵:“什么?”
“回答你的问题啊。”
郑弥反应过来,想了想他的回答,干巴地总结:“嗯…你记忆力挺好的。”
陈亘大概是真的听不出这话背后的意思,反而还有点得意:“谢谢夸奖。”
郑弥:“不客气。”
“你呢?”
“我什么?”郑弥愣头一问。
“你是出国来玩儿的?”陈亘真的觉得这颗糖缓解了他很多不适,让他也有耐心问第二遍。
郑弥:“是啊。”
陈亘悠散地嚼着奶糖,等着听旁边人喋喋不休的旅游之行。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一个声儿都没响。
?就没了?
怎么?是他几年没回国,现在大家的前后态度都能转变的这么快吗?
川剧变脸怕也赶不上吧?
陈亘没动,斜着眼横着墨镜边偷看了眼郑弥。
哪儿能想,旁边的人已经抱着个手机,把嘴角咧到耳后根都快挂不住的地方了。
陈亘没由来的一团郁气上头,赶忙地又续了颗糖。
可惜,没啥效果。
郑弥给的那两颗奶糖已经没了,他实在气不过头,总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又从自己口袋拿了两颗一股脑地全塞进嘴里。
郑弥看着书压根不知道他的独角戏。
她这人呐,很是识趣,不想聊,她就不会再打扰,但由于教养,她回答完,还是等了三秒,可惜对方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俩的频率实在太过不同步了。
一个太急,一个太慢,结果就是各自安好。
明明是同一架飞机,同一个机舱,同一块地方,可这两个人却好像隔着楚河汉界似的,一边上演孤独气败哑剧,一边笑得欢心动荡。
陈亘看着郑弥的笑容,那股闷劲儿似乎开始转移,谁也不知道它移去了哪里?移成了什么?
就连陈亘也不知道,他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旁边这个陌生人心生兴趣?
陈亘又缩回了窗边,飞机已经进入了平流层,窗外还是灰白的一片,掩盖了远处刚冒头的蔚蓝云散。
他的大脑又进行了自我放逐模式,昏昏涨涨的……
“嘘。小声点……”郑弥声音很轻很柔,跟踩在云上似的。
陈亘想转头看一眼,却发觉自己根本移不动头,睁不开眼,他好像整个人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
这个阴翳的世界如同一间空荡的、毫无生气的房间,把他困得一点出路都没有。
狭小的房间里弥散了一丝不知从哪儿逃出的清新橘香,口腔里残留着熟悉却异常甜腻的奶味,心口处的闷郁混进橘果香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治愈感,在那间房门上,开了小口。
那个柔中带笑的声音还在响,“不要吵到这个哥哥了,让他好好休息,这颗糖奖励你啊……”
浅浅淡淡,如梦如幻。
像弥留之际的感觉,浑身轻,心口重,也格外安稳。
陈亘再次转醒时,飞机已经落地,他被工作人员叫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看,身侧的座位已空,那股浅淡橘香消散,好似一切都如幻影。
他撇开眼,又看向窗外,这才发现窗边立着一包完整的旺仔奶糖,熟悉的笑脸染上故土的夕阳,实感的世界才扑面而来。
陈亘拿起才看到后面留下的便签。
——看你还挺喜欢吃,我们也挺有缘搭上同一班回国的飞机,最后一包就送给你了,希望回到故土的你能睡个好觉。
——再见,有缘的陌生人。
便签没有落款,陈亘虽然知道是谁留的,却也无从得知那个女孩的名字。
在跨越八千八百公里的天空中,在阴雨和夕晖的交织里,在命运和时间的推移之下,他意外得到了一包带着关心和祝愿的糖果。
窗外的橙晖碎成金光,透过一小节窗口洒进来,陈亘取掉墨镜,琥珀色的玻璃珠呈下了久违的日落。
好神奇。
这就好像两个交流不同频,喜好不相似,性格不相同的人,口袋里都装着几颗味道相同,甜度一致的旺仔奶糖一样神奇。
周遭的一切都浪漫的像部爱情电影,荒诞又真实。
如果不是手里那包糖和那张便签,陈亘会觉得他又在异想天开地做一场事不关己的美梦。
梦里的他甚至连个无声的配角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是个被邀请观影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