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律师第二次给美美带回来的坏消息,同样没有让她感到吃惊。香川不肯为了钱卖掉别墅,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即使是像王律师那样一厢情愿地替他想得无比周到也不成,因为李香川是个彻头彻尾不可救药的旧式知识分子,如同李大钊、陈独秀。
一个年轻男人却长了只一百年前的旧脑袋,这让美美感觉到被挑战的兴奋。
晚饭前,竹君在学校上课还没有回来,美美换上旧牛仔裤和宽大的T恤衫,跟着香川进了厨房。用不着她去观察香川的表情,仅从背影上她也能发觉,她出现在厨房里让香川相当紧张。他也确实应该紧张,一年以前他对她做出的那个承诺,如今使她走进厨房的行动产生了“逼婚”的效果。
“许多年来,我总是一个人在厨房里,孤独,但也习惯了。”香川正在用小毛刷往烤得半熟的鸡翅上边刷蜂蜜调料,嘴上用闲谈的口气将她向厨房外驱赶。
“两个人一起做会更轻松,而且还可以说说话。”美美把香川在花盆中培育的野薄荷和罗勒一片片摘下来,放在水中清洗干净,牢牢地坚守在水槽边。
“以往我的任何一位女友,大都不肯到厨房里来帮忙;偶尔也会有人表现得过分热心,自称擅长烹调,硬是要冲进来,结果越帮越乱。”香川将烤盘推入烤箱,关上炉门,然后伸手到水槽里来洗手,使美美不得不向门边退后一步。
“我没有帮忙的意思,我只是想做两道我自己爱吃的菜。出门这一年多,我每周至少要给自己做三五顿正餐。”美美又上前一步收复了失地,将不少蔬果放入水槽。
“学会了这门手艺好哇,能够自己照应自己,比别人做什么就吃什么有了更大的自由。”香川取过已经化冻的银鳕鱼块,将它们剔骨改刀。
“而且还可以拿出最真切的诚意,保养自己最心爱的人的胃口。”美美也拉出一块专门用来处理水果的竹案板,将蔬菜和水果切成小块。
“但愿天下人都有个好胃口。”香川的声调如同吟诗般悠扬。
“我却只希望我爱的人有好胃口。”美美的声调似社论般铿锵。
香川许是终于放弃了将她赶出厨房的念头,改换另一个话题:“你的律师事务所筹备得怎么样了?”
这个话题恰好对应了美美跟进厨房来的目的,便道:“租房合同已经签了,两年的整租合约。交上这一大笔租金,剩下的钱可不多了。”
“你为什么不分期付房租呢?”香川不解。
“整租合约每年可以免去两个月的房租,足够两个秘书的工资了。”美美实事求是。
香川放下手中的银鳕鱼,转过身来对她道:“前几天我帮你统计预算,你在房租上可没打算占用许多钱。现在把资金都交了房租,剩下的可还有好多事情没办啊!”
美美也放下手中的西红柿,迎着他的目光道:“现在你终于发现我有多么的傻了吧?贪便宜租下一幢空楼,但装修、买办公设备、雇用员工等等,后边还有无数需要花钱的事,但我手里剩下的却只有饭钱了。”
“你没有钱啦?”香川显然在压制着他吃惊的表情。
“是的,没了。”越是接近于成功,美美的心越是紧缩在一处。她不敢再多言,只能用短语来回答。
“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我这是傻。”
“现在还差多少,我明天给你。”
“大约100万左右吧。”
“这么多我可没有。你有地方能借到么?”
“现在外边的风尚是,借钱治病可以,借钱做生意,那就等于是公开声明与朋友绝交。”美美的心脏终于平复下来,言语也顺畅了。
“那么,向银行贷款呢?”
“我没有抵押品。”
“我是说由我来贷款,可以把这所房子抵押出。”香川又转过身去,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鱼骨上。
这才是我爱的男人!美美在心下赞叹。他只在担心我的工作不顺利时,才表现出几分激动,而当他要用房子来贷款给我冒险做生意时,他甚至都不关心我的生意前景如何,有没有能力替他从银行里再将房子赎出来。美美握紧拳头狠狠抵在心脏的部位,同时用牙齿咬住嘴唇,生怕感动得叫出声来。
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地判断此事,她相信香川的诺言完全可以信赖,但是,这与她推进整个事件的进程却有着不小的差距,况且,最终让这所别墅被银行拍卖并不是她的目的,那个过程太漫长,也许得几年的时间。她需要的是一个速战速决的办法,必须得将这所房子在短时间内弄到她的手中,这个期限要短得让香川没有时间与竹君谈婚论嫁。
于是她又道:“银行贷款我怕是等不了。办好所有贷款手续,至少也得三个月的时间。”
锅里的橄榄油热了,香川将裹了鸡蛋液和吉士粉的银鳕鱼条放进去煎,头也没回,道:“10天怎么样?不耽误你用吧?”
“10天之内你到哪去弄这么一大笔钱。”
“办法很多,最简单的一种就是你借给我一条连裤袜,我套在脑袋上去抢银行。”香川又开始用他惯常的胡说八道来给她解宽心了。美美不由得痛恨自己在此事上的冷酷。
这个时候,竹君回来了。她换过衣服,也走进了厨房,但美美和香川两人各自盘踞在灶边和操作台旁,没有给她留下一处可以插手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威廉接到了美美的电话,告诉他昨晚香川决定替她筹款开办事务所的事,她说思来想去,香川能借出钱来的地方,大约只有他这里。他听出来,美美电话里的声音有些让他不放心的犹豫,于是他道:“你是不是后悔了?还是对他不放心?若要放弃,现在正是时候。再晚些怕是来不及了。”
美美道:“对香川我很有信心。我不放心的是你。”
威廉把笑声做得很甜:“如果我误以为你当真对我放了心,那就该轮到我担心了。我们只有在相互猜疑,相互提防的时候,才是可靠的合伙人,因为我们都是‘人精’。”
美美问:“如果香川向你借钱,请你借给他好不好?”
威廉道:“我当然不会借给他。遵照您老人家的指示,他现在已经被我断了财路,失去了还款能力。这个时候把钱借给他,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美美道:“但是,你可以让他把别墅抵押给你,然后你再把抵押合同转卖给我,这样你没有半点风险。”
威廉对着电话把脑袋摇得如同拨郎鼓,道:“不是这话。如果照你的意思办,我的风险大大的。”
“你一分钱也不会损失,我甚至还可以给你加几分利钱。”美美焦躁起来。
“这可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个道德问题。不管怎么说,香川他老人家毕竟是我的先生,而我是他老人家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帮着外人骗老师的房子?这在中国是要遭雷劈的。”
他没再理会美美在电话中的咆哮,径自把电话挂了。事到如今,所有的环节都契合在一处,都在按照他的思路发展,现在只等香川先生他老人家亲自登门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便可以借着美美的焦躁和‘恋奸情热’,把香川挤兑到那桩方壶的生意上来。其实,方壶的生意只是他日常业务当中比较重大的一项而已,并没有太过特别的意义,然而,如果将香川与它联系到一处,意义便非同寻常了。一旦香川肯出面并且出资与他合作,他在古董这一行里便有了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买真货卖真货,把生意做到全世界各大博物馆,这样的古董生意就只剩下赚钱了。
能和著名的文物鉴定专家李香川做合伙人,共同经营墨香堂,这是威廉重大的人生愿望。当然了,如果再将竹君娶过来,正经八百地在中国按一份家,便可算是实现了他人生的两大幸事。到了那个时候,一定要把他那个“沙锅炖羊头——肉烂嘴不烂”地瞧不上他的汉学家老爹从英国弄来参加婚礼,那才是他这一辈子真正扬眉吐气的时候。
不过,在所有这些好事的背后,有一件事他拿不定主意——他所做的每一笔大生意,都是确切无疑,彻头彻尾的违法生意,不知道香川肯不肯与他携手作一对“不法之徒”。
前几日他请香川鉴定的方壶,是他的一个长期客户送过来的资料。那人从来不与他见面,只通过电话和几个中间人与他联系,经手买卖的都是国家一二级的重要文物。不过,从来来往往的中间人身上和对方偶尔会使用的座机电话号码上,威廉认为自己对那人已经有所了解,对方必定是一位身居重要职位的公务人员。
对此他还有进一步的证据——每一次交易或送文物来鉴定,负责押送的都是身上有功夫,腰里掖着武器的家伙。这也就意味着,万一他在生意上有个闪失,把人家的生意弄得“假作真来真亦假”时,怕是他想在中国监狱里吃碗安闲牢饭也不可能。
所以,他也就越发急切地需要一位真正的文物鉴定专家作他非法生意的同谋,以提高鉴定与交易过程中的安全性。经过几年的考察,还只有他这位又懒又馋的先生最让他放心。现在,老天有眼给他送来了这个天大的机会,确实到了跟先生坦白交代,“促膝谈到心”的时候了。
将近上午11点的时候,香川走进了墨香堂的大门。在此之前,威廉已经到门首张望过上百次了。
“先生您老人家来啦?出来走走多好哇,晒晒太阳也可以补钙。”威廉依旧操持着往日过分的热情、殷勤和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胡言乱语。
香川欲言又止,手中紧张地摩挲着小葫芦,坐在店堂里一味地喝茶。
看清这一切,威廉的心中一下子安定了。当有求于人的时候,就算是亲娘老子,心里边也必定不是滋味,更何况先生这辈子大约从来没正式求过什么人。于是,他便停住了口中泉涌般的闲话,静静地等着香川开口。
终于,香川道:“威廉,你手头有钱么?”
“有,有有,大大地有。我这就给您老人家拿去。”他口中说着话,脚步便奔里边的办公室走。
香川伸手想要止住他的脚步:“我这次用得挺多……。”
“那也好办,要现钱咱们这就去银行,要支票几分钟就给您开出来。说实话,您老人家用钱要是不来找我,等我知道了我可要埋怨您。”威廉很快又从办公室里出来,手中拿着支票簿和图章。“我先给您提10万现的,如若不够咱们再取。”
他突然发现没有把印泥拿出来,便对手下人道:“进屋去拿我的八宝印泥,顺便把车钥匙给我拿出来,我一会儿拉着我先生去银行,你们给我好生看家。”
香川此时方道:“我要用100万。”
“啊?”威廉把嘴张得大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半天只有出气没有进气。“100万啊!您,您老人家要用多少天?”
“三个月。”
“麻烦了,崴了泥啦,褶子啦,这下子坏了菜啦。”威廉真像是在替老师发愁。
“没有就算了,你闹唤什么?”
香川与任何一个守旧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一旦遭受拒绝,立时便会发怒,这都是因为他们未曾在社会生活中饱受摔打的缘故。威廉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只是自己在那里一味地唉声叹气:“唉,100万我现在手里边倒是有,可是,可是……。”
“你可以把我的房子拿去。那所别墅不止值100万,万一我还不上,你还有得赚。”香川显然已经迅速平熄了怒火,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细细地啜茶,不再瞧他一眼。
威廉不禁心下赞叹,像中国这样的老民族必定会有些千锤百炼的世故,现在香川遭到拒绝后反倒表现出来的洒脱劲头儿,是在任何一个西方民族的骨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的。
他起身走到老师身边,半弯着腰,陪着笑脸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借给您,只是您来得时候不对,我有笔生意要做呀!”
“那就算了吧!”香川起身就往外走。
这大大出乎威廉的意料之外,他忙又将香川拦了回来,道:“您老人家先把心放平,听听我的想法,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他用目光觑着香川的表情,道:“我知道,您老人家要用钱,必定不是为了将本逐利,肯定是为了救人急难。您的高尚品德我也学来了几分,能揣摩出您的几分心思。我是这么想的,假如我们合伙做一笔小生意,当然了,跑腿费口舌的活都包在我身上,我是说,这笔生意做成了,兴许就能赚出您要的那笔钱,到时再拿去救人,岂不是两全其美乎哉也!”
“是什么生意?”香川瞅也没瞅他一眼。
“这笔生意您见过,就是那件方壶。因为东西不大牢靠,对方要价不会太高,我们一转手就是两三倍的利钱。”
“那可是违法的生意。”香川终于肯把目光放到他的脸上,但目光之冷峻,让他一惊。
“只要您老人家肯下手来做,就一定会有办法让它变成合法生意。现在也只有您能救下那只方壶,否则,不出一个月,这件宝贝就可能被运到南美某个小国去啦!”威廉惶急之下,出了个馊主意。当然,他也明白,在这件事上,只要是当生意来做,便没有合法的可能。
“那么……。”香川只讲了半句。
见香川的目光正在试图透过他的眼睛解读后边的思想,威廉忙将眼皮眨得像小鸟的翅膀,道:“我现在手里边只有三百多万,要合伙,您得另想办法弄来100万。”
香川道:“这么短的时间内,只能找私人高息借款了。”
威廉紧盯一句:“我可以替您出利息。”
“先把东西拿来看吧,别让我连累你血本无归。不过,你必须得弄清楚东西的来路。”香川告辞。
“您老人家放宽心,有您跟学生我合伙,咱爷儿俩打遍天下无敌手。”威廉此刻表现出来的喜悦确是发自内心。
终于如愿了,威廉站在店门边目送香川远去,只觉得眼前这座杂乱无章的城市一下子开阔了许多。
君子可欺之以方。香川先生是君子,他只懂得享受生活,却不知道身边有这么多人在算计他的感情、身体、智慧和才能。今天与香川的一番交手,威廉不禁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句“只要您老人家肯下手来做,就一定会有办法让它变成合法生意。”,虽是冲口而出,却也是急中生智。
如果明知道不合法,却要硬拉着香川来干,那必定不能成功。现在好啦,一切都上了正轨,只需要他将原来的计划略加调整,便可以适合香川参与进来。即使等到事后香川发现自己参与了违法勾当,他也已经犯下大罪,失去了退路,一切便都会在他的掌握之中。
对不住啦,我可敬的先生!
他当晚特地来到一家本地菜馆给自己庆功,叫上著名的“八大碗”,一个人吃。
竹君计算得清清楚楚,自从美美住进夹在她与香川之间的卧室之后,香川再没有到过她的房间里过夜,当然,他也未曾进过美美的的卧室,在这一点上她信任他。
失去了俗人的“性”,对她来讲算不上是重大的伤害,有“白莲花”作为世界观的根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她赢得超自然力之前所显露的“皮相”而已。然而,“白莲花”却控制不了她的情感,她在爱情上的不自信与失落,硬生生将她从内心深处又分离出一个人来,一个与“白莲花”对立的,自给自足的情感的自我。这种内心深处无法控制的撕扯与争斗,让她既想抛却一切礼貌与自尊的束缚,去毫无顾忌地展开对香川的争夺与占有,又想狠下心来斩断眼前的一切,退缩回到旧有的枯寂与清冷之中,独自舔净伤口,守护着永远不会背叛她的“白莲花”终了一生。然而,这两种选择全都让她感到畏惧,都不是她愿意接受的结果。
就在情感与思维渐渐失去控制时候,她的身体也在向她发出背叛的挑战。原以为已经痊愈的臆症又在她的体内骚动起来,猛烈地发作只是早晚的事,所以,她必须得找到第三条路,找到一个能让她自立自为,身心愉悦,至少不这么痛苦的选择。
香川回来了,那满脸的疲惫和茫然不知所措,是她未曾见过的表情。
“出了什么事?”她问。她情愿将香川身上的一切痛苦与烦恼全部转移到她的身上,哪怕就此死去。
“我必须得做出选择。”香川倒在短榻上,仿佛四肢上的每一块骨头都正在分崩离析。
“在我和美美之间?”竹君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是在我与生活之间。”
竹君的心里安定了一些,便给香川泡了杯茶来,自己也坐到他对面,问:“你的心里是不是有些事情让你很为难?”
“唉,太难啦!我实在是难以摆脱,也不能摆脱,只能想办法来解决。”
竹君道:“如果可能,不妨跟我说一说,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独自受苦要好。”
香川苦笑:“与其让两个人都痛苦,不如我自己难受。男人应该独自承担痛苦,解决问题。再者说,世间并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只有下不了的决心。”
“你下定决心了么?”竹君觉得,让香川为难的终究还是她与美美的问题。
“这个决心难下呀。”
“在你的决心里,如果需要什么人做出牺牲,我希望你选择我。”竹君肝肠寸断,但她认为自己的选择非常正确。
“我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更不会让你受伤害。你受的苦已经够多啦。”
讲过这番话,香川温柔地拉住竹君的手,于是,竹君下定了决心,她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第三条路。
当天晚上,她来到美美房中。两个闺中密友坐在床上谈心,这样的事在过去的年月里是她们最为正常的生活内容,然而,自从香川出现在她们中间之后,这是第一次。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美美一如既往,迅速挖掘出竹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意图。
“我确实是想跟你谈谈这件事,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竹君小心地证实自己的目的。
“放弃是件痛苦的事,但抓住不放也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香川这家伙是个浑蛋。”美美切齿的动作过大,反倒显得态度不明朗。
“香川的事咱们暂且不谈,还是先弄清楚你我的事吧。”竹君努力使谈话的内容限定在一个理智的范围之内。她并不是怕美美发怒或者失态,而是深恐自己会发病或发狂。
“那么,你是怎么打算的呢?”美美照例先发制人。
“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接近于成熟,但是,我还是想先听一听你的想法。”竹君不想谈话的进程过快,以至于失控。
美美想了一会儿,便把身子挪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她手心里画来画去,道:“我是那么疼爱你,这就让我没办法讲出真实的想法。”
“可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竹君耐心地劝慰。
“在我和香川同居的时候,我经常会有离开他的想法,他身上的很多东西都让我生气。”在美美身上,律师的气势正在消失,语调低沉。
竹君觉得,美美这并不是在表白,倒像是在努力劝说她自己。
美美接着道:“我当时觉得,就这么一个懒虫子,而且他在内心深处还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你,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又像情人又像娘,就这么宠他爱他怕他,完全彻底地昏了头。后来我发现,我越是爱他,他离我越远,远得我睡在他身边,却好像天各一方。突然有一天,我下定决心离开他,而且拍拍屁股就走了,也没发现有多痛苦……。”
“那么……。”竹君想听的是还没讲出来的那段话。
“然而,等我到了国外,情况却不同了。那份痛苦让我知道,离开了香川我干脆就不要活了。唯一能支撑着我坚持下来的,只有一个信念,我要让香川实现对我的承诺——学会烹饪他就娶我;我也要实现我对他的承诺——不发大财绝不回头。到了那个时候,不管他是在和哪个小妖精同居,哪怕是已经结了婚,生了七八个孩儿,我也要把他夺回来。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跟他同居的人居然是你,于是,我就一下子方寸大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竹君紧紧地抱住美美的胳膊,已经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美美问她:“现在,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吧。”
竹君道:“我听说你要回来,原也想离开的,但是你知道的,我也没有办法。你回来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祈求‘白莲花’给我力量,好让我离开,但是我办不到,我愚蠢,就是勘不破这情关,即使‘白莲花’也帮不了我。”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美美也流下了泪水。
“思来想去,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虽然是个蠢办法,但到底能解决问题。”竹君声调哀哀。
“你说吧,哪怕你让我现在就走。”美美的身体坚硬起来,像个义士。
“我想,实在不成,咱们就这么过下去吧。”
“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太痛苦啦。”美美反对。
“我是说,像夫妻那样过下去。”
“三个人?”美美伸手搬住竹君的脸,眼睛盯视着她的眼睛。
“是的。”竹君提起绝大的勇气。
“不行,那不合法,而且会犯罪。”美美松开双手,大叫道。
“谁会犯罪?”竹君不解。
“香川会犯罪,重婚罪。”美美的身子又松懈下来,从义士变回到女人。
回到自己房中,竹君自叹自嗟:我只是个天真的糊涂蛋,哪有美美那般事理清楚?看来,这些事只能交给他们去想办法,自己听天由命也就是了。
用威廉夸赞他自己的话说,他这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因为,他当真把那件青铜方壶弄来了。
事到临头,香川不由得不后悔,可是又没有办法,一分钱尚且难倒英雄好汉,何况是100万?
来送货的是两个壮年男子,一样的目光如鹰,一样的手脚便捷。威廉和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走在那两个人前边,很像是两名失手被擒的贼人。
其中一个壮年男子对威廉道:“东西和人都交到你手上了。走了人不当紧,少了东西可不成。”
威廉拱拱手目送那二人上车风也似地去了,这才回过头来招呼那个形貌猥琐的男人进门。那人手中提着一只红蓝两色条纹的编织袋。
“这是老贾。”威廉随随便便地向那人一挥手,但并没有把香川介绍给对方。
“老师您好。”老贾向香川深鞠一躬,眼睛的余光将前厅各处扫了个遍。
“东西带着啦?”香川没好气地问。威廉把文物贩子直接带到他家里来,这让他很不高兴,如果这次当真是违法的勾当,一旦事发,他必定脱不了干系。
“带着了您老,带着啦。”老贾四处寻找放编织袋的地方。
威廉伸手接过编织袋,指着客厅对老贾道:“你就在那屋等着。”老贾很听话地去了。
进了书房,香川问:“到底谁是货主?送你们来的那两个人可不是善茬儿。”
“没啥,他们是专管押货的。”说话间,威廉将编织袋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来。
看到威廉取出来的一块块青铜器残片,香川一下子便被吸引住,满腹的疑问都被青铜器的精美给压制住了。
他伸手先拿起壶盖,这是他的疑问所在,也是整件器物的价值所在。壶盖上立着的是一只面相残忍的鴞鸟,短喙有力地弯向下颔,双翅沉稳地拢在身侧,一对粗壮可怕的脚爪攫住壶盖,并没有显露出焊接修补的痕迹。
他找出壶口的残片与壶盖相比较,两者吻合得相当严密;再比较铜色、锈色,也没有什么不同,显然是同一个坑里出土的。壶盖内侧有几行金文小字,但由于锈蚀严重,在没经过清理修复之前无法解读。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香川百思不得其解。再察看其它几块残片,也没有发现任何可怀疑之处,拼凑起来器形完整,毫无缺损。他不禁对自己道:“如果东西对的话,必定要引起轰动了。”
威廉连忙问:“您看东西还是那么回事吧?”
香川却道:“得去问问那个姓贾的。”现在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是确定无疑的一桩违法生意,但要了解具体情况,他还必须得问当事人。
他们来到客厅,却见老贾舒舒服服地歪倒在短榻上,睡得正香。威廉上前将他推醒,道:“你倒安心,不怕我们卷了东西走人?”
老贾一笑一脸褶子,道:“东西交到您手上了,我怕啥。丢了东西,自然会有人找您算账。”
香川问:“你是说刚才那两个人?”
老贾道:“他们是跑腿的,大老板我也没见过。”
香川又问:“那么谁付给你货款呢?”
老贾笑道:“有时是那俩位同志,有时是这位外国友人。怎么,您老打听得这么仔细,莫不是也想买?这么好的东西,任谁看见也不会放过。我是胆小,不敢大干,要不我自己拿出去卖,得十几倍地挣钱。”
见老贾挺健谈,香川心里塌实下来。他给他们二人泡上茶,又拿来香烟,这才问:“这东西是从哪起出来的?”这是行话,问老贾东西是在什么地方出土的。
老贾答道:“新郑南边。”
香川又问:“是有人包坑啊,还是你自己做的活?”香川从老贾游走不定的眼神中断定,此人不像文物贩子,他必定是个盗墓贼。
老贾笑道:“您老人家在行,我也就不瞒您了,是自己做的活。”
香川摇头道:“你这话不实诚。新郑我去过几趟,自从郑公大墓挖掘之后,80年来那地方周围百里早被人挖过无数遍,不可能还有东西留下。”
老贾高兴起来,道:“说得好,您老人家当真在行,说得太好了。可是,什么事都有个进步不是?现如今科学昌明,过去找不着的东西,现在都能找到。”
香川无法相信他的话,据他掌握的情况,几年前国家文物局还曾联合河南省文物局和博物院,一起对新郑地区进行过一次深入的田野调查,未曾发现新的郑国墓葬,而这件鴞首方壶的工艺和艺术风格与莲鹤方壶惊人的相似,必定应该是某位郑国国君的随葬礼器。
老贾耐心地给香川解释:“文物局的田野调查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那大侄子就是名牌大学考古专业的毕业生,在省里边每月拿着一壶醋钱又干了好几年,弄明白了里边所有的道道,这才病退回家跟着我干。您老人家明白,要想干大事,就得下本钱,现在我们这一行也在与时俱进,都把儿孙们送进大学深造,还有野心更大的,把孩子送去跟着洋人学考古。您想想,守着一块天赐宝地,几辈子人也挖不完,能不培养人才吗?”
威廉听得来了兴致,插言道:“你们又怎么能找着别人找不到的宝贝?”
老贾把香烟夹在指尖上,烟灰燃得老长,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仁义。您想想,公家人小气,他们要是在谁家地里发现了宝贝,由他们开挖,最多给地主儿千把块青苗钱,而有的时候连这个也不给。我们就不一样了,用谁的地给谁钱,整万地给,您说,老百姓能不欢迎咱们嘛?”
香川问:“你们怎么能找到准确的地点呢?”
“有几个法子。一个呢,是老百姓在自家地里边找着东西了,他们多半就会来找我们,不管是不是真有货,我们都会先给几个钱把地定下来,要是真发现下边有宝贝,我们再租地,给大价钱。再一个呢,咱家里不是有人才吗?他们上那个叫什么网?在网上跟美国呀,欧洲呀买照片,就是勘探矿藏的卫星拍的照片。人家那东西先进,也不知他们怎么鼓捣的,能把地底下看出个大概来,然后我们从照片上找出可疑的地方,再用洛阳铲打洞,把日本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啊,叫探矿机器人,把它放下去,人在上边用电视就能看见下边的情形,要是真有宝贝,小日本鬼子的那东西还会叫唤。剩下的事就简单了,挖呗!”
香川惊异道:“你们哪来的这些设备?”
老贾得意道:“从外国进口的,十来万的美金啊。就我听说,现在我们那块有这设备的大概得有七八家。”
“谁卖给你们的?”香川被老贾讲的情况给吓住了,不由得心惊肉跳。
老贾笑了笑,喝了杯茶,便把这个话题给省略掉了。
“那么,这件方壶是你专门给北京的大老板挖的?”威廉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老贾道:“本来呢,我跟大老板合作得挺好,我探宝,他包坑,不管出来多少货,他提前算一个总价钱给我,那倒也两便。可是呀,这位老板不厚道,挖了两回瞎坑,没起着正经货,他就觉着包坑的钱白花了,从此对我就没了好脸子。您老人家给评评理,包坑就是有肥有瘦,挖不出东西来也不是我的错,探坑的时候明明就觉着有东西他才投钱的嘛,到最后却埋怨我诳他,说我私底下把起出来的货偷走了。天地良心啊,干哪行都有规矩,我要是私底下走了货,祖师爷在天上也饶不了我呀!肯定得打雷下来!”
“这个方壶呢?”香川问。
“我这次来找他是故意气气他老小子。看见没有,咱手里就是有好货,他找别人也是白瞎。现如今你不是不包坑了吗?好哇,花大价钱来买吧。”
“包一个坑多少钱?”威廉很有兴趣的样子。
“花不了多少钱,小坑也不过百十来万。要真是碰上个肥猪拱门,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到时候还得额外跟您讨酒钱啊。”老贾说到得意处,不禁放声大笑。“我说,我看你们二位是牢靠人,咱们倒是可以合伙,不用多了,两三个坑下来,保证你们二位发大财。”
话说到此处,香川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桩生意的情形,这是大大的违犯生意,罪过之大,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想到了报警,然而,不是他不信任人民警察,而是这一行中有许多不便明言的苦衷,万一警察将他们人赃并获,正义确实是得到了伸张,而这一行中的潜规则却不会放过他。别的不用说,方才送货来的那两个壮汉和他们的后台大老板,便不是好相与的。
想到此处,他问老贾:“这么说,这件东西是北京的那位大老板要买了?”
老贾道:“还没说定,但那家伙霸道,买也不会出大价钱。”
“如果我看这东西没错,他会给你多少钱?”
“也就几百万吧,刚够个零头。谁让咱没他那么有权有势的,可以三鼓捣两鼓捣,把东西弄到拍卖会上去。私底下买卖,也就这个意思啦,干哪行挣哪行的那份钱,贪多只能招祸。”老贾边说边将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逡巡。
威廉问:“把东西卖给我,你说个价。”
老贾道:“这个价钱不好说,那边只说让我来验货,我要是半道上把东西卖了,一来对不住朋友,二来那边也饶不了我。”
威廉把嘴撇到一边:“他们还杀了你不成?”
老贾笑道:“我还没拿他一分钱,所以,杀人到不至于,但是危险还是有的,除非……。”
“接着说。”香川知道事情到了关键之处。
“除非我能立刻拿到现钱。”老贾道。
一切事实都已经明朗了,只等着香川给自己拿主意,但他知道,这个主意并不好拿。现在报警的主意干脆想也别想,警察是按程序办事,案子破了之后,他这个报信人也许能得个三两千元的奖金,但后边有什么磨难在等着他可就不好说了。他知道自己胆小,惧怕危险,更惧怕提心吊胆地吃什么都不香。
然而,这件珍贵的青铜器既然让他见到了,他就不能任由它被走私出国或是在非法交易中被转卖,这是他作为一个文物工作者的责任,是伦理学所说的义务,接近于“至善”。
威廉将老贾送走安顿好住处,便又回来了,见面就问:“先生,您看这单生意做得做不得?”
香川道:“先别说生意,你先告诉我,如果那位大老板买下了这只方壶,他会怎么做?”
威廉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道:“我这也是头一回替他做活。像这路活,有一个通常的做法,就是把残片分成许多份,藏在咱们往非洲或南美洲运旧电器的集装箱里。您想想,那箱子里全是旧洗衣机、旧电视和旧冰箱,金属的玩意多,铜制的零件也多,所以,别说放上一件青铜器,就是往里边放上十件八件的,海关的透视成像仪也发现不了。”
“然后呢?”
“难处还是在国外,必须得花钱找当地的拍卖商或博物馆给这件东西伪造一套身份和交易历史,前几年最流行的办法,都是说这东西叫八国联军给抢去了,现在他们的后人拿出来卖,被咱买了回来。今年不成了,国家看出这里边有毛病,所以还得另想由头。”
“你是说买回来?”
“对呀。现在全世界中国文物价钱最高的地方不是国外,而是国内。我们在国外给文物弄一套像样的身份,再让它重新过海关回到大陆,只要上边一打上海关的火漆印,这东西就算合法了,不管是私人交易还是拿出来拍卖,就再也不会跟警察有什么干系。”
“这种活你干了多少次?”香川知道不会听到实话。
“您老人家别冤我,真的是头一次,况且这不还没办成吗?”威廉叫起了撞天屈。
“如果我们把这只方壶买下来,也能这么办么?”香川故意投下诱饵。
威廉高兴起来:“您这话才说到我心坎里啦。只要咱爷俩合伙,您老人家就瞧好吧。”
“可我怕让你小子把我鼓捣进监狱里去。”香川故意用反话表示赞同。
威廉嘿嘿地一个劲儿地发笑,他显然看出来香川表露的意思。
送走威廉,香川开始重新检视自己方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要留住这件文物而又不至于生出祸事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它买下来。这样做会不会给他带来好处他没有考虑,他现在关心的是,怎样才能既保证自己不受到伤害,又保住那件珍贵的青铜方壶不被走私出国。
按常理说,那些文物走私贩将文物运到国外转上一圈,最终还是要卖到国内来,国宝并没有像早些年那样流失到国外。然而,这一圈转回来,文物就从国家财产变成了私人财产,使地下文物全部归国家所有这条法令遭到了亵渎,同时,它也给正当的文物收藏与交易开了一个恶例。
当然,他也可以视而不见,只当没有这回事,但是他不能,他一向自认为是一个旧式的文人,是一个具有传统道德的爱国者。有道德的人就得多受苦,再加上有爱国心,那也就只能不怕牺牲了,当然了,在这件事上,国家和民族并不会当真要求他牺牲生命,只不过是要求他稍稍花上一点心思冒一点险而已。
香川对自己笑道:如果你连这点事情都不肯做,那可真成了“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的浑蛋了。
下午在银行尚未关门之前,美美就接到了王律师的电话,他的声音兴奋得有些失真:“您那位李先生要卖房子啦!他给我打电话,明天先要100万的预付款,拿产权证抵押。他要现钱。”
听到这个消息,美美反而冷静了下来,问:“既然是押款,你跟他谈利息了么?”
“对不起,我以为……。”王律师一时语塞。
“告诉对方,月息5分,押期1个月。到期不还,就把房子作价165万卖给咱们。”美美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因为,这样一定能试得出香川对她的爱到底有多深。
不一会儿王律师又来电话,说香川要求明天中午必须得拿到钱。
他干什么这么着急,我可没催他呀。美美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了,并与银行安排好了明天上午提取现款的事。
晚上她回到家中,见香川正在厨房中擀莜麦面条,天气热,想必是做凉面。她便也换了衣服进厨房,抢上手来帮着擦黄瓜丝。
“莜麦是当下最时髦的健康食品,好像前两年你就开始吃了吧?”她没话找话,等着香川跟她谈借款的事。
“莜麦和荞麦情况差不多,只是口味上有点差别。”香川口上搭话,将切好的面条下在锅里,便开始准备佐料。
“我一直也闹不懂,莜麦到底是什么粮食?”
“就是燕麦,欧洲人用来喂马,中国西北地区早年就是用它作为主食,但多数时间吃不饱。”
“你说也真怪,我怎么觉得莜麦比小麦好吃呢?”
“那是因为白面吃得太多了,而且,现在的白面添加剂也多,不好吃。”
美美觉得,他们就这样边做边聊,倒像是一对老年夫妇。她希望自己年老时也能有这样的平和与安祥。
“听说威廉近来的生意做得挺大?怎么老没见他来了?”这仍是闲话,她想借着威廉引出与钱有关的话题来。
“那小子不知深浅,以为学了点儿中国花活,便成‘人精’了,其实肤浅得很。”香川倒依旧是当先生的口吻。
“他借着你的由头挣了不少钱吧?也不知道来孝敬老师。”看来,只有挑动起香川的怒气,才能引出他对威廉拒绝借钱给他的不满。
“那是他的机缘,但未必是福分。”香川炸的花椒油香气袭人,让美美立刻便饿了。
“可他总不能忘了是谁把他引进这一行的吧。”她还在努力。
“按照眼下的文物交易来看,他若是不跟着我,也许发财更快,更早。”香川将过水后的面条浸泡在冰水中。
就这样,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美美等到香川很晚才见他回来,但仍然没与她谈起那笔借款的事。这让她感到很迷惑,又很生气,也很担心。他倒不是担心香川不肯借给她这笔钱,她担心香川为了弄钱闹出事来——他是个大少爷脾气,一辈子没为钱发过愁,如今让他在短时间内找来这么一大笔钱,这件事本身就像个犯罪的陷阱。
这天中午,由王律师出面,已经与香川将抵押借款的事办好了,100万元现金也已经交到了香川手里,而香川这所小楼的房产证与借款合同现在就锁在楼上她的公文箱里,但是,钱到哪去了?
于是,她破例来到了香川的卧室。为了竹君,她住进来之后一步也未曾踏进过这个熟习的房间。竹君是个脆弱的孩子,她必须得先保护好竹君的安全,才能真正朝香川下手。
见她进门,香川显然很诧异,但他很快便平静下来。两个人隔着床坐下,比在楼下见面要生分许多。
“我要跟你谈的事不想让竹君听见,所以……。”她向房中摆了摆手,表示无可奈何。香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接着道:“就是那笔钱的事,你那里有眉目了吗?”
对这场谈话,她考虑了许多,设计了许多种方案,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香川张口便道:“钱我已经借到了,但是得晚几天再给你。”
“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威廉引诱你干什么违法的事了?”她心下一沉,话语冲口而出。
“威廉怎么能引诱得了我呢?是我自己要干的。”香川把声音压得极低,但怒气却很大。
糟糕!美美心下叫苦。像香川这样的人,自认为天下事没有一件可以让他动心,天下事没有一件看不明白的,只有在他干没有丝毫把握的事情,或是干坏事的时候,才会如此易于激动。如今她点破了他的症结,他现在的表现属于恼羞变成了怒。
“到底是什么事?”她感到害怕,觉得不论香川这次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都是因她而起的。
“这些事你不用问,知道了反而担心。”香川摇头。
“你若不告诉我,我会更担心。”她发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香川这种貌似关心,实则疏远的态度,让她心中冰冷。
香川沉吟了一会儿,换了个讲道理的语气,道:“我很希望你能够开创自己的事业,所以,我想帮你一把。这样你来,你也就有了大好的前程,换言之,我这个人对于你也就无关紧要了。”
“你是说,你弄钱给我是为了抛弃我?”美美不由自主地逼近香川。
“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爱你,其实,现在你仍然非常可爱。但是,事情已然起了变化,我不能只因为对你的一句诺言,便把竹君弃若弊履。”
“可你要把我弃若弊覆。”
“你是个坚强的女人,没有任何困难和打击可以让你受到伤害。”
“但只有你能伤害我。”
“我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你的承受能力要强些。”
“可我的拳头更强些。”
美美不由自主地扑向香川。在以往的历次交手过程中,香川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这倒不完全是因为香川只是防守而不反击,主要是因为香川只是个书生,而她是个运动员,既是划船运动员,也是柔道运动员。
她先伸手搭住香川的胳膊,给他来了一个中国式摔跤的“德和乐”,又拦腰将他抱起来了个柔道中的背摔,将他抑面朝天狠狠地丢在床上,然后腾空跃起,也不管睡袍飞散,便猛地用身体压住他的胸口,用膝盖压住他的双臂,腾出手来……。
她无法用手去打他的脸。她即使是在下意识里也非常清楚,她的拳头一旦落在他的脸上,便是在他们的关系之中开创了一个无法控制的恶例。
于是,她的双手不由自住地蒙在自己的脸上,泪水流了下来,无法扼止,她也不想扼止。
这时,门上剥啄一声,竹君推门走进来。
竹君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本能地便知道美美走进了香川的房间。她听到美美的脚步声并没有下楼,而是从二楼开始,又在二楼消失。
她打开房门,发现只在香川的房门下有灯光透出来,美美的房间和卫生间里并没有灯光。她又关上房门,回到床上,蜷缩起身体,开始等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在等待一个结果?或许今晚就能有一个结果。
昨晚吃过凉面,她见美美的神色不善,早早上楼去了,便问香川:“美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他笑了笑:“现在大家都不开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有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不知道时间能不能解决这一切?”她继续着已经开始的试探。
几天前她原本是打算听天由命的,然而,她又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听天由命的定力,疾病的烧灼与担忧的烧灼让她白日精神恍惚,夜里难以成寐,只觉得这个行动的皮囊与她的理智明显地分离在两处,理智带着挑剔甚至略显厌憎的眼神从旁打量皮囊,而皮囊却顾自听从本能与情感的操纵,无知而无畏地,甚至不顾羞耻心与自尊自爱,一味地要去接近香川,哪怕是在他的身边将自己消磨掉,融化掉,焚烧掉,她也绝无愧悔,因为,那毕竟是与香川联系在一处的消磨、融化与焚烧。
香川叹了口气,但依旧表情温润,道:“时间能解决很多问题,但解决不了我们的问题。我们之间出现的是结构问题。”
“假如,我离开这里,回到以往的生活当中,而让你和美美留下来,是不是就可以把问题解决掉?”她咬紧牙关,用绝大的毅力讲出这几句话来。尽管这不是真心话,但它却带有极大的危险性,是那种弄假成真的危险。
“那只能使问题更复杂。”香川摇头,温润的表情变薄变韧,像一层保鲜膜。“分离的结果只能让我们连沟通的机会也丧失掉,问题更没有解决的希望了。”
“那么,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才是她想要问的话,她相信香川一定会有办法,而且一定是那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圆满。
香川拉住她的手,引她坐在尚未收拾的餐桌旁。花椒油的浓香、芝麻酱的腻香、黄瓜丝的清香与莜麦真实可靠的面香混合在一起,让她恍然产生了类似于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的幸福感。
“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或者说是一个主意,”香川的手干爽细腻,摩挲之中让竹君感觉到了切实的可靠。“其实这个主意很简单,就是让我离开,把你们的生活交还给你们。我在你们之间是个多余人。”
这是竹君未曾预料得到的打击。无论她如何设计他们三人的关系,总要与香川联系在一起,如果失去了香川,这种三人的关系也就不成其为关系,而且也无法退回到他们未曾相识的阶段。不论怎样,香川的离去对于她自己来讲,只能意味着灾难,因为她失去的不单单是爱情,失去的还有让她表达忠贞、义、友谊、同情、愤怒或憎恨的机会,她便会从一个恋人、可能的妻子,哪怕是讨厌的第三者,蜕化成为一个符号,一个干瘪的,没有内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中性的人,即使是“白莲花”怕是也难以挽救她。
“不行,你不能离开。”她知道自己难得这么有主见。
“那又能怎么办呢?”香川脸上薄薄的温润被揭去,露出下边的痛苦。“难道当真要三个人一起过吗?即使我甘冒重婚罪的危险,但你们的心中又能安稳吗?这样复杂的生活真会幸福吗?至少我不幸福。”
“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她适时地表明态度。
“是啊,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香川的回应让竹君感动得险些臆症发作,她道:“但是,我又不能让美美离开,在遇到你之前,她一直是我的依靠。”
“现在我是你的依靠,除非你自己想要离开。”香川再次表明态度。
竹君沉默了许久,突然伸手给自己又拌了一碗凉面,道:“我必须得再吃一碗,尽管我已经吃撑了。如果我离开,就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饭了。”她要以退为进,这种方法可以让她向香川表明,她绝不会离开。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吃,我都会为你亲自下厨。”香川的回答是个中性的态度。
“哪怕我不住在这所房子里?”
“哪怕如此。”香川诚恳得像个犯了过错的好学生。
竹君突然之间明白了,却原来,今天是香川在以退为进,为的是劝说她离开这里。这也就说明了香川为什么会对她表白那么多让人感动的爱意。用爱来表示拒绝,是香川的一大发明。
听到美美走进香川的房间,她蜷缩在床上静静地计算着时间。美美进门后,两个人坐下来谈话,开始必定不顺利,因为她不相信美美是他的同谋,一定是香川在分头给她们两个人做工作,看谁更软弱,谁更没有信心也没有决心坚持到底,看看谁将在分手后受到的伤害更少。
现在他们应该开始谈分手的事了。香川对待美美与对待她不同,美美更有勇气,但这种勇气却很有可能成为她崩溃的理由;美美更有前途和谋生的能力,但那些东西并不是做妻子的必要条件,尤其是对于香川;美美的反抗更激烈,然而,即使是强权尚且不能剥夺有知识者的意志,况且这是有知识,有谋略,有勇气,有耐心,有道德的香川的爱情。
从时间上看,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应该谈得差不多了;如果不顺利的话,再等下去也毫无意义。于是,竹君起身来到香川房间。
她不会认为自己看错了什么,美美方才一定是狠狠地殴打了可怜的香川一顿,就如同美美殴打她以往的每一个情人。
她双腿一软,坐在了门边的地板上。她只能哭泣,连上前劝解的力气也没有。在美美的拳头之下,没有一个男人未曾心甘情愿地屈服的。
美美跳下床来,也不遮掩一下散乱的睡袍,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丢在床上。她就这样任凭美美摆布,有人摆布她总比没人理睬要好。
只听得美美恶狠狠对她道:“别嚎啦,再哭我把你丢到窗外去。”
竹君立刻便听到自己的哭声仿佛被剪刀剪断了一样,留在喉咙里的噎得她难受,但唇外却再没有了她的声音。
美美去拿了条浸湿的热毛巾给她,道:“把脸擦干净,好好听着,香川有话要说。”
三个人都坐在床上,离得好远。
“我刚刚介入了一桩古董生意。”香川的声音单调,隐含着一种执拗的不快。“是威廉介绍过来的,而且违法……。”
竹君静静地听着。香川讲述的一切她并不感到吃惊,这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该做的事,即使这是为了美美而不是为她,也仍然让她受到了感动。她相信,假如她有了类似的困难,香川一定会用同样的方法帮助她,甚至可能会做得更多,因为她比美美软弱,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美美似乎并没有受到感动,在她的脸色中正在渗入一种暗示着怨恨的惨白,但是,美美仍然有耐心,没有像往日那般多言,而是等到香川将全部事实交待清楚之后,这才发问。她道:“把那只方壶买下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
香川道:“我还没想好,也许暂时先存在我这里,也许是捐献给博物馆。”
美美问:“威廉会同意吗?他可是想在这笔生意上赚钱的。”
“他也许不会同意,但他至少还尊敬我,所以我才要暂时存在手里,好有时间来说服他。”
“你当真相信他的那套‘天地君亲师’的假话吗?他一直都在骗你,利用你。”美美又开始发火了。
香川倒是不急不躁:“大义当前,威廉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日后我会想办法替他做几笔生意,把损失补回来。”
“那么你的损失呢?”
“我逍遥了这么多年,已经是非分之福了,日后也应该去干点正经事。至于说这所房子么,便宜给那位土大款就算了。”
“但是,你答应给我开事务所的资金怎么办?”美美声色俱厉。
香川摆摆手,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博物馆会给我一笔捐献奖金,大约够你用的。”
“如果博物馆不给奖金,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比如说威廉瞒着你把青铜器偷运到了国外,你又怎么办?”美美步步紧逼,将竹君吓得脊背发凉。不过,她确实认为美美的担心不无道理。
香川笑了:“反正我把房子只抵押了100万,如果卖断给那位土大款,应该还有六十几万可拿,你省着些用应该能够开张。”
竹君觉得自己应该插言了,便道:“这些都是你自己设想的,是一厢情愿。如果真像美美担心的那样,中间出了什么更大的变故,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到哪里去找你?你做的这些事终究是违法的呀!”
美美也表示赞同她的想法。不想,香川已然不耐烦起来,道:“这些事你们都不懂,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美美仍然不屈不挠:“我不相信威廉,也不相信你。”
“那你要我怎么样?”香川不悦。
美美的声调沉稳有力:“我们这是在请求你,请你给我和竹君写一份保证书,向我们保证你一定会把那件讨厌的青铜器留在国内,最好写明买它是为了捐给博物馆,不管是哪家博物馆都行。”
“好吧,你们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不过,现在请你们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
谈话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这让竹君很失望。经历了这么一番大的变故,他们的事情仍然没有任何结果。她跟在美美身后从香川房中走出来,只觉得两腿发软。或许她真是个不祥之人,既然信奉了“白莲花”,就不该再动尘俗之念,如今她紧紧地抓住香川不放,结果却把这样一个谦谦君子变成了不法之徒。
美美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来到了她的房间,关紧房门,用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道:“现在该是我们拿出决断的时候了。”
她不明白,问:“什么决断?”
“救李香川的命。”
“怎么救呢?”她全无主意。
“报警!”
美美的话语如同在她耳边打了个雷,让她当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把两个好人都快逼疯了。
如果没有她搅在三人中间,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出现,然而,她却没有勇气挥刀斩断情丝,就此离开他们,一了百了。她也只能这么等着,耗着,盼望能有一个让她不那么痛苦的结果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