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是我吧。”
故事开始前一个月,美美笑盈盈地出现在香川的门口,一身萱草黄色的衣裙明艳如歌,同样颜色的宽檐帽在她的脸上投下了深棕偏红的阴影,与她被晒成深麦色的皮肤相映成趣。
“欢迎归来。”香川并没有把震惊挂在脸上,同时他也发现,在美美身后,出租汽车司机拉着两只巨大的行李箱等在那里。
进得门来,美美迅速在楼下各处走了一圈,道:“没怎么变样嘛。”
“一切照旧,只是……。”他一时还不知道怎样对她讲竹君的事。
“只是,我的房间里现在住着有人,对吧?”美美的眼风向他一闪,让他立时记起当初那个行动如风,言语如刀的女子。
“是的,那里现在有人住。”
“那么,我住哪呢?”她一瞬间表露出来的天真,看上去居然一丝不假。出国一年多,她的世故修炼得更深了。
“你住我的卧室。”如果一定要同住,香川对她们两个就不能有半点偏颇。
“难道我这一走你就改了脾气,可以和别人同床睡啦?”
“那倒不是,我可以搬到其他房间。”
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逼你做什么。凡是你不想让我做的事,我绝不会去做。”
“多谢你体谅我,我这就去给你腾房间。”香川不得不承认,今日的美美与往日那个美美有很大不同,她不那么直截了当了,也不那么单刀直入说干就干了,所以,也就更难对付了。
她却道:“我不住你的房间。”
香川只得继续劝说:“你不用推辞,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美美在眼神中露出一丝狡黠,道:“你放心,我也绝不会和竹君抢房间……。”
“啊?”原来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香川不禁暗中惊叹。
“而且,我也不会逼她离开。”说话间,美美在他的面颊上响亮地吻了一下。
美美的橙色唇膏应该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他没有动手去擦,就这样带着她重新给他打上的烙印,煮了一壶咖啡出来。
那个唇膏的痕迹,是在竹君下课回家之前,由美美拿了块湿巾,亲自动手给他擦掉的,这是香川不便言说的小技巧。依照美美往日的性格,如果她是回来收复失地,并打算重新占有旧情人,她必定会让那唇膏就这样显眼地挂在他的脸上。凡事早下手,快动手,是美美以往做事的习惯,如今她居然亲自动手抹去了这个物主的“烙印”,便应该被理解为是她自动放弃了对他的部分权利,至少也是顾及到了竹君的颜面。
竹君与美美见面,两个人热烈拥抱,泪流满面,而后竹君道:“你不是下个月才回来吗?你的房间我还没腾出来。”
香川暗道:却原来,蒙在谷里的只有我一个,她们俩人早便商量好了。于是,他便道:“能不能把你们两个人商量的结果告诉我,打算着把我怎么样?是四六分哪,还是五五分,是要‘刺生’还是做‘拆骨肉’?我也好去给你们准备菜刀和斧头。”
美美对竹君道:“你看美得他,到了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个宝。”
“他是看见你回来高兴。”到底还是竹君宅心仁厚,言语温柔。
美美道:“高兴好哇,我还怕他不让我进门哪。”
香川忙道:“哪能呢?就算是我搬出去住,也得把你留下。”
美美在竹君面前迅速恢复了对他的尖牙利齿,道:“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是要逼我走,不然,你不会说出这种以退为进的话来。”
他叫道:“天地良心哪,不带这么冤枉人的。”
香川也终于找回了旧日与她相处时的轻松语气。但是,他的内心并不轻松,因为,他没能准确地判断出美美突然回来的目的,而且他也不相信美美如她展示出来的那样,已经放弃了对他本人的权利。
竹君出来打圆场:“香川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没那么小心眼儿。”
美美却道:“他原本倒是肚大量宽,只是对我一个人小心眼儿罢了。”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用斗嘴的方式完成了最初的“叙旧”过程,商量的结果是,美美住进了二楼居中的那间卧室,在香川和竹君的卧室之间。
竹君问美美:“你不是说再也不穿黄颜色了吗?不过,这身衣服很漂亮。”
美美道:“我跑遍了整个皇后大道才买到这一身,穿上它,为的是振奋精神,重新做人。”
“你言重了吧?”
“这是实情,我要放弃一些东西,再培养一些新东西。”美美的目光避开了香川投射过来的惊异的目光。
竹君转过头来问香川:“美美走了一年多,这次回来,你给她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吃?”
他忙道:“‘送行的饺子迎风面’,吃面条的材料我已经准备齐全,只等你回来下锅了。”
香川嘴上虽是言语便捷,但心中却很是不安。美美这身萱草黄色的衣裙应该是个暗示,因为,这种颜色的衣裙是他们两个人关系中的一个没有解开的症结,如今她特地选择穿这套衣服出现,背后必定大有深意。美美可不像竹君那样思想单纯,言语直白。
他认为,这萱草黄色不过是美美放射给他的一道闪电,强光过后,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耐心地等待随后将劈到他头上的“雷”。
然而,美美带来的惊奇并没有到此为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发现美美居然亲自下厨房,动手帮他操持起来。
她轻声对他道:“请你仔仔细细地瞧好喽,看看我现在的厨艺够不够得上担当一位好主妇。”
天哪,如果她当年也有这兴致,或许他们的关系便大不相同了。香川不禁感叹造化的高深莫测,因为,他与美美同居9个月,而她只下过一次厨房。
那是去年春天,他在倒春寒中胃溃疡发作了,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美美对他倒是百般呵护,并且专门雇来了厨师和保姆侍候他。
她对厨师的命令是,只要是菜市场上有的吃食,家里都得预备下;对保姆的命令是,除去跟他上床,男主人的任何要求都必须立刻满足。
那两个人点头如捣蒜,而且干得也非常卖力气。这并非是那二人品德高尚,而是因为美美给他们的工钱大大超出了正常雇工水平。
然而,不论他们怎样的殷勤,毕竟是两个生人,让香川总是觉得不自在。同时,雇来的那位卷包儿厨子的特长是油大味重,实在与他清淡的口味大相径庭。于是,到了第三天夜里,香川被生生地饿得从床上爬了起来,裹着棉睡衣走进厨房。
“你怎么啦?”美美还在书房中工作,见他下楼,便赶了过来。
“我饿了。”
美美道:“你不要动,我让厨师准备了夜宵,现在就给你端上来。”
“我不吃他做的东西,太可怕了。”
美美一时愁容满面,道:“那怎么办呢?现在饭店也都关门了。”
“我想自己动手。”
香川打开冰箱门,却发现里边被厨子塞满了各种各样粗俗的食品,他只得厌恶地把冰箱关上。
美美道:“要不这样吧,你坐在餐厅里指挥,让我动手给你做顿饭吃。”
香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却不禁又有些感动。他知道,美美对厨房的厌恶甚至远远大于对伪证的厌恶,但是,胃部的痛苦也确实让他难以支撑,便道:“就做一碗疙瘩汤吧。”
盆里有厨子养在那里的青蛤。做一碗青蛤疙瘩汤,最后洒上几粒青翠的香葱,应该适合他焦灼的胃。
他隔着厨房门上的蓝花棉布短帘,对里边的美美道:“你拿一只碗,装上少半碗面粉,另外再拿一只小碗,打一只鸡蛋在里边,然后搅匀。”
“你看看,是这个样子吗?”不一会儿,美美一挑门帘,端着碗从里边走出来,碗里是一团淡黄色的面糊。
香川摇摇头,只好让她重新再来过,道:“你不要这么快就把蛋液放进面粉里。”
方才的程序又重新做了一遍,然后香川道:“现在洗蛤蜊,要用凉水,洗好之后放在一边,再在灶上坐两只汤锅,每只锅里放两碗清水。”
“好啦。”美美在里边叫道,声音倒是不急不躁。
“现在你将蛋液一点一点地添到面粉中,同时搅拌面粉,就会自然生成一些小小的面疙瘩。”
“真的成小疙瘩啦。”美美的声音充满惊喜。
“现在把面疙瘩均匀地洒在开水锅中,开锅后关到小火,然后你去切一小段香葱,再拿一只小碗,里边放上作料,包括盐、鸡精、一滴芝麻油、两滴白酱油和三滴黄酒。”
根据从厨房里传出来的声音判断,美美此刻一定是手忙脚乱:当啷一声,想必是菜刀掉在了地上;一声短促的尖叫,她应该是被热锅烫到了手……。
为此,香川暗下决心,不论她端出来的东西有多么难看、难吃,只要能顺利地送到他面前,他一定要吃得香甜,吃得好看,也就不枉美美为他遭了这么大的罪。
“都准备好啦。”美美大叫。
“现在把煮疙瘩的火关掉,然后把蛤蜊放到另一只开水锅中。”
嗒地一声,火关了;哗地一声,青蛤进锅。
香川叫道:“数5下就关火,然后用笊篱把疙瘩捞进蛤蜊锅里,再加上作料和香葱。”
一碗热腾腾的青蛤疙瘩汤被送了出来。“尝尝怎么样。”美美挥汗如雨。
汤味鲜美得很,蛤肉也极嫩,比香川自己的手艺不差。只是,那个卷包厨子不懂海鲜,养青蛤的水中没有放盐,所以,青蛤体内仍然残存着大量的细沙,此刻全都裹在了面疙瘩上,像一层细细的碎玻璃。
美美问:“好吃吗?”
“好吃。”
她又问:“但为什么要用两只锅呢?真接把青蛤放在煮疙瘩的锅里不更方便吗?”
“煮疙瘩的水里混进了面粉,汤不清。”
“原来如此。”她点头称是。
美美在厨艺上应该有些前途,属于孺子可教的那一类,尽管她把大葱当成了香葱。香川心中想着,便将满满一碗疙瘩汤吃得干干净净。
虽然青蛤吐出的细砂正在他的齿间格格作响,他还是问道:“明天还想自己动手吗?”
“打死我也不干。这可比打官司难多啦。”美美反驳的语调充满了快乐。
“其实你在厨艺上大有天分。”这倒不完全是恭维,他一向认为,任何一个聪明人都能在厨房中发掘出自己更丰富的创造性才能。
“我的天分在于打官司挣钱给你花。”美美的眼中一下子涌出热泪,想必是被她自己的言语和行为感动了。
香川却道:“我倒宁愿你少挣钱。”
美美擦净泪水,道:“我可以少挣钱,也可以每天兴高采烈地下厨房,但是……。”
“求求你,不要提结婚的事。”香川发觉自己又一次被美美的套索捆缚住了。
“你真的这么讨厌跟我结婚吗?”
“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惹人怜惜的,操持家务的,手艺不高但每顿饭能做出俩菜一汤的女人,我们的婚姻就不会存在这么多顾虑,或许,现在儿子都该满地跑啦。”将一半正经话与一半玩笑话拼接在一起,这是香川运用最圆熟的拒绝方式之一。
美美正色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你要跟什么样的‘我’结婚?”
“那还用说,‘炕上一把剪子,灶下一把铲子’,这是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香川继续着他的玩笑。
“如果我学会了厨艺,并且肯下厨房……。”
“我们就立刻结婚。”
香川一方面不相信美美会当真去学做主妇,另一方面,他也并不是真的不能容忍与美美结婚。他当真爱这个女人,甚至愿意为她做出一切牺牲。
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结婚不同于牺牲。牺牲只是一时一事,而结婚却是一生一世,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付出。
“这可是你说的,我学会厨艺,你就跟我结婚。”美美是个好律师,立刻便把他的玩笑话变成口头协议。
然而,在他们同居的最后两个月里,美美再没有下过厨房。
机缘之事高深莫测。香川此时才发现,美美归来后展示的厨艺,已经成功地将一年前的那碗青蛤疙瘩汤改造成了一个具有现实意义的机缘。此时此刻,当初那个以玩笑开始,却以口头协议结束的承诺,如今正在无声地要求他兑现。
他突然领悟到,怪不得古人答应对方的请求时,总是要真诚地道一声“喏”,那原来便是表示内容清楚,事实明确的承诺。如今,倘若他言而无信,故意装疯卖傻地把自己的诺言糊弄过去,便与他一向批判的那些没有道德感的现代人堕落到了同样不堪的地步;但是,如果他遵从一向引以为自豪的道德传统,同意与美美结婚,但又该把竹君置于何地呢?
正因为大丈夫一诺千金,所以,就更不能轻言允诺。他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
然而,承诺就是承诺。香川知道,除非他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守信用的混蛋,或者美美主动放弃,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躲避自己的诺言。
除此之外还应该有一桩危险——他是不是也对竹君有过什么类似的承诺?香川发觉自己当真应该检讨以往的生活了。
美美打算回到本地的消息,竹君是在一周前得到的。她之所以没有对香川讲这件事,是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竹君心中非常清楚,美美的归来只意味着一件事——她要收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美美在电子邮件中和电话中对她解释,说她之所以回到香川家中,只是因为在本地没有住处,如果竹君觉得不方便,她完全可以另外租房居住等等。至于说到香川,美美的口气倒是坚决:“我已经放弃的东西,就绝不会再重新拾起。”
然而,竹君却认为,美美甚至自己都不清楚回来的目的,但是,她却清楚地了解这位老友的性情,不管是在意识层面,还是在潜意识层面,美美这一生从来也没有放弃过任何东西——不论是她喜欢的东西,还是她所厌憎的东西。以往的经历告诉竹君,对于喜爱的东西,即使几经易手,最终美美总能控制在自己手上;而对于厌憎的东西,她也常常会抓住不放,直至那东西毁在她手上。
从现实意义上说,香川是她要收回的喜爱之物,而竹君则应该是她憎恨的“厌物”。“但是,她绝不会伤害我。”竹君对自己道。“除去她的父母,我是她最长久的朋友。”
但是,美美不肯伤害她的前提,很有可能是要她主动放弃香川。对于能否做到这一点,竹君就更没有把握了。
她并不是对美美实现目的的能力没有把握,而是对自己没有把握。她不敢说自己有这么大的勇气,能够忍受得住离开香川的痛苦,尽管香川从来也未曾明确地对她表达过“爱情”。
“我自己也没有对他表达过爱情。”竹君自言自语,只觉得心头灼热,唇焦舌苦。
于是,她的思虑又陷入了更深重的痛苦之中。她与香川的关系是从相互利用开始——她坚持要签订的同居协议中写得明明白白;又在小心地相互尊重与精致的容让中得以继续——这是两个善良、自重、关心别人胜于关心自己的好人之间的融洽;最后却在历久弥新的温情与关切中,让竹君产生了单方面的爱情。
之所以说这份感情是单方面的,这是因为竹君并不想将香川时常表演的那些让她猝不及防的感动当成爱情的表白。只有真正坦诚直白的,面对面的,时机成熟,最好是单膝下跪的西式求爱,才是竹君心中认定的最恰当的爱情表白。
在她看来,香川是这样一种人:他有着双重的感情深度,浅表一层是那种在美貌或特殊趣味面前表现的冲动,对于每一个与他同居的女孩子,大约都是这种情形;另一方面,他又有着深层的,沉静得如死水般的深刻的情感,若要激发起这层感情,难度之大不亚于她对“白莲花”的追求。一年多的同居,将近两年的相识,竹君并不认为已经激发了香川深层的感情,但她也绝不相信,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夫妻”般温暖体贴的生活之后,他的心底居然会毫无所动。
细细回想起来,香川对她也并不是一丝一毫未产生过真正的热情,如果没有他的回应,竹君自己也不可能对他产生如此强烈的爱,以至于她的癔症在真爱面前也步步退却。近半年来,她已经恢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病情也仅仅是有过几次轻微的发作而已。
这一切的分野之处,便是春节后不久,香川特地为她举办的那次小小的聚会。
那是元宵节后的第二天,还是在香川的小楼中,与去年正月十六给美美举办的那个晚会一样。客人中有一半是古董商,另一半是竹君在大学的同事。商人们的阅历和教授们的学识恰到好处地成为了吸引对方的重要因素,于是,这个小小的聚会很快就变成了一场热烈的研讨会,话题之广泛令人瞠目。
竹君的院长那天也来了,身边带着一位年纪小得足以充当他女儿的漂亮女孩。不过,在竹君看来,她也仅有漂亮的外表而已,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人留下记忆的内容了。
竹君虽然在寒假前便向同事们发出了邀请,但并没有邀请院长,而是院长亲自打电话给她,问:“你为什么不邀请我?我可是和大家一样,都很关心你的。”
于是,院长这天便出现在香川的家中,并且用他那仿佛天生的魅力,很快就把古董商人们紧紧地吸引在他周围。
他倚在齐彭代尔式软椅上,一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挥挥洒洒,很随意地给商人们开了一个玩笑般的讲座。如果一定要用个题目来说明内容的话,竹君晚上向香川转述的时候,给这次讲座命名的题目叫做《对后现代主义情人关系的分类与解构》。
讲座受到了古董商人们的热烈欢迎,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他们与大多数有钱人一样,情人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没有情人的商人反而会被认为是件怪事。
而竹君的那些学贯中西的同事们并没有去给院长捧场,他们聚在书房里,在香川的引导之下,正在欣赏古董商人们带来的各种珍贵古玩。
这是香川正月里聚会的一个传统,古董商人们总是带来他们在这一年中个人收藏的最珍贵的非卖品,作为给其他客人的消遣,而香川报答给他们的则是大有购买潜力的新朋友。
去年为美美举办的晚会上,古董商们在晚饭后各自拿出自己的宝物来炫耀,好似“临潼斗宝”,而那些收入颇丰的律师们,也在香川的品评和诱导之下,对古董兴趣大增。后来威廉告诉她,不单单那天与会的律师们日后成为了古玩街的常客,他们还带来了大批富得流油的原告与被告。“也许,你们流失的国有资产当中,有相当一部分就花在了古玩街上。”威廉事后总结道。
今天威廉既没有去听院长的香艳理论,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守在他的先生身边长学问,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女主人身边,充当起了管家的角色。而那个跟随院长一起来的女孩子,则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显然她对威廉的兴趣非同寻常。
竹君对他道:“你们去玩吧,我一个人照应得过来。”
他却道:“我今天来,就是给您老人家当‘茶房’来的,您一看我这身打扮,就应该明了我的心意。”
他今天果然没有锦缎缠身,而是特地穿了件灰色的棉布长衫,白袜青鞋。
“您是客人,哪能让您干这些?”竹君的过意不去,并不单单是因为威廉在她家中干起了仆人的差事。
“能为您效力,就如同替佛祖抬轿,这不是受累,简直就是福气。”威廉也绝不仅仅是在讲客气话,而他身后的女孩子却把嘴撇到了耳朵上。
竹君明白,他这是在用油嘴滑舌掩盖内心的苦涩,毕竟,他此前曾多次向她表白爱慕之意,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不想,威廉非但不恼,居然在他们的关系中迅速转化生成了一种真挚感人的友谊出来。他曾经对她道:“你可以拒绝成为我的妻子,却不能拒绝我作你的仆人。”
她只好说道:“你何必自苦?若是喜欢中国女孩子,满大街都是,选择的余地很大呀!”
他却道:“这只怨我没福哇,怨不得别人。所以,不论是我先生,还是师母您老人家,请不要再伤害我破碎的心,就让我替您做点什么吧。”
自此之后,竹君便偶尔与威廉见见面,无非是谈天说地,吃饭品茶,有时香川也纡尊降贵地一起来,但多数时间是她单独与威廉见面。用香川对她的话说,你应该多出去散散心,美美这一走,你没了朋友,是到了结交新朋友的时候啦。
院长在客厅里的讲座显然受到了古董商们的大力追捧,反应极为热烈,哄笑声、欢呼声和掌声一阵阵地传出来;与此相反,书房中却显得静悄悄的,众多博士和教授的脑袋挤在一处。虽说是欣赏古玩,却也不该有这等密谋的气氛。
威廉一定是发现了她面上的疑虑之色,便提上茶壶到书房中给上了一圈茶,回来对她道:“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先生正给他们讲‘5分钟发财术’哪。”
“什么东西?”竹君没听明白。
“是‘5分钟发财术’。就是在古玩街上,从发现有价值的古董,到褒贬东西,讨价还价,最终以极低的价格成交的技术。”
“那些人哪有兴趣听这个?”竹君知道她那些眼高于顶的同事是怎么一回事。
威廉摇头道:“我那老师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况且,在铁的事实面前,不由他们不信。”
“但他们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呀!”
“贪婪与奢望是人类共同的缺点。不只是商人和律师贪图钱财,教授们也同样贪心,不信明天你到学校去看一眼,保证他们会成群地围住你,让你找香川帮他们搞古董投资。”
“我才不信你这鬼话。”也只有对威廉,竹君才会有如此轻松自在的心情与谈吐。
“不信咱们娘俩打赌。”
“什么娘俩?多难听。”
“好吧,不说娘俩。咱们打赌?”威廉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两眼放光。日后竹君才明白,原来英国人天性好赌,赌瘾之大仅次于中国人。
最后两个人商定,如果竹君赢了,威廉替她寻找一套陈老莲画的旧版石印的春宫画作讲课用的教材;如果威廉赢了,竹君要亲手替他织一件花式繁复的毛线衣。
果然被威廉说中了,寒假过后刚刚开学,竹君便被同事们围在办公室中,请她给介绍可靠的古董商。不过,在此之前,威廉早便将他并没有输掉的赌注,也就是那套旧版春宫画送了过来。
晚会进行到此处,一切原本非常顺利,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和感兴趣的东西,而且气氛热烈,以至于乐而忘返。
直到午夜过后,院长最先告辞。不想,当他被众人簇拥着送到门口,在与香川握手告别的时候,却讲出了一番惊人之语。
自从半年前竹君在院长面前首次发病之后,她就一直在回避与他单独见面。虽然如今病情正在趋向稳定,但她仍然对院长那如热手抚摸般的声音与性暗示般的学术语言心存忌惮。这次院长来参加晚会,她一直在把他当成普通客人来对待,周到多礼而又不给他与自己单独谈话的机会。
送院长出门,她跟在香川的侧后方,简单地颔首为礼,不想,院长却拉住香川的手,近乎无礼地问道:“竹君是个好女孩儿,年龄也不小了,不知道你打算把她怎么办?”
竹君刚要开口止住院长的话头,却被他锐利的眼风制止住了。他接着道:“对于你,我久闻大名,你的老师和你们博物馆的馆长都是我的校友。我知道你是个有特殊才能的小伙子,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替我这位学生对你讲几句碍口的话。”
香川笑道:“请多多指教。”
院长道:“指教不敢当,我只是替竹君担心,怕她与你的其他女孩儿一样,最终落得一场空欢喜。”
香川还在笑,道:“您多虑了。”
院长用玩笑的话语步步紧逼:“那么,你什么时候娶我这学生?”
众人听出这番对话的趣处,便跟着一起哄然大笑,催促香川立刻答复。
香川道:“虽说您不是我的岳父,但我能理解您的善意。”
“什么时候结婚哪?”众人大笑不止。
“我一定会结婚的,与竹君。”香川给了个准确有力的回答,一下子扫了众人哄闹的兴致。
院长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轻轻触到香川的胸口上,道:“君子一言九鼎。”
威廉在旁边敲钉转脚:“大丈夫吐字如钉。”
香川没再理会他们后边的话语,而是回身将竹君揽在胸前,低声对她道:“如果我想娶你,也得你自己愿意才行。”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春天,竹君一直在反复地研究香川对她讲的这句话。
“如果我想娶你”。从修辞学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假设句式,是个省略的假设前提,完整的句子应该是“如果我想娶你为妻”。连词“如果”对这个短语的限制,将“我”的意愿限定在一个并不确定的语义范围之内,于是,这个意愿便可以是真实的目标,也可以是单纯的假设,或者是有目标而尚未最终决定的自审,又或者是既有目标也有决定却面临阻碍的没有疑问词的陈述式设问。
对于香川这种假设的表态,她原本就没有权力生气或表示不满。毕竟他们只是从未谈及婚姻的同居,类似于合租住房并有身体接触的芳邻,责任与义务都在《同居协议》文本中逐条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她再有额外的要求,比如说“爱情”,那是需要双方协商的,她在此事上并没有一分一毫可以要挟、逼迫香川的理由和论据支持。
“如果我想娶你”。她将这句短语进行语义化简略,得出的是陈述句“我娶你”,然而,让竹君痛苦的是,这三个字中被生生加入了一个不能忽略的单音词“想”,它夹在她与香川之间,使“娶”的行为退缩成为需要努力才能实现的愿望,或者说主语是有意地停留在愿望上。
如果从语用学的角度对整句话进行完整地考察,结论应该是“如果……想……,也得……才。”于是,内中所有的不祥意味便暴露无疑了,因为,它所显示的虚拟成分和犹豫不决的用意,对于竹君那个私下里的期望,应该说是一个灾难性的否定。
“是否定,没错,所以,你应该立该离开他。”威廉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不停地在墨香堂中绕圈子,替前来对他倾诉内心痛苦的竹君大报不平。
竹君道:“他对我一向是那么经心,从情绪到生活都关切到精微之处,这确实让我很难下结论。”
“你该不是怀疑他讲这句话只是一时口误吧?”威廉大有气冲牛斗之势。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仅凭这一句话,就判定香川‘有罪’。”竹君还是不由自主地替香川辩护。
“你莫不是以为我在挑拨你们夫妻的关系?”威廉大叫。显然他觉得自己的友谊被歪曲了。
竹君连忙改口解释。为了安抚威廉的暴怒,以至于后面的谈话集中到了向威廉证明她的友情上来,倒把她的来意给忽略掉了。
其实,在香川讲出那句话的当晚,竹君在客人散去之后,也曾小心地向他求证过他的真意。
香川当时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这句“如果我想聚你,也得你自己愿意才行”会对竹君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之后,香川拉着竹君站在院中欣赏圆月。
其实在这个时候,竹君还没有对那句话的深意发生怀疑,而是正沉浸在香川对院长的“我一定会结婚的,与竹君”那个承诺所带给她的欣喜之中。
这虽然不是正式求婚,但毕竟是向所有的朋友宣布了一个预告,他们将会结婚。她当时确是这样想的,于是便感到了幸福,发觉这次院长意外的出席,以及他对香川近乎无礼的追问,都带有一种超自然的深刻意味,如果用香川的观念来解释,这便应该是“机缘”,是能够造成她人生转折的机缘。
当时香川的心绪不错,对她道:“如果威廉在这儿,他一定会有句俗语来形容这情景。”他的手拉住竹君的手,两个人站在那里抬头仰望,如同一对天真的少年。
竹君应和着香川的话题,道:“他少不了要说‘十五不圆十六圆’。”
香川却笑道:“按照他那种‘狗头按在羊身上’的讲话方式,应该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而且对这段引语的巧妙自鸣得意。”
竹君也笑得开心,道:“他是个有趣的好人。”
“为了让我们结婚,他这半年上窜下跳的也够辛苦了。”香川突然主动把话题转到结婚上来,让竹君促不及防。
“他对友谊的理解与中国人不同,但他是个真正的朋友。”竹君巧妙地推动这个话题,让它向温暖、感人的方向移动。
香川道:“是的,他算得上是个朋友。但我最珍贵的朋友却是你……。”
“还有美美。”这话刚一出口,竹君便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是的,美美也是我们的好朋友。”然而,话题的主动权却因此又转回到香川手中。
“如果结婚,会不会请美美观礼?”竹君用一个无主语的圈套在拼尽全力挽回丧失的机会。
“我结婚时?当然会请,还有威廉和你的院长,都要请。”香川答得干脆。
那一晚的大雪是突然降临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气象台也没有预报,就仿佛是天公为了香川的这个临时的结婚承诺而欢呼,雪花搓棉扯絮,兴高采烈地落在他们二人的头上,身上。
然而,到了第二天雪后初晴,竹君在香川的四柱大床上被清晨的阳光刺痛了眼睛时,这才猛然意识到,对应她昨晚的问话中故意没有使用的主语,香川在对婚礼的陈述中,也省略掉了宾语。也就是说,他陈述的结婚对像仍然是个可被无数次转换和替代的人物符号,而非确切无疑地指定为她——许竹君。
她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于是,她便失去了与香川结识以来最好的一次求证机会——从昨晚直至今晨。
美美回来的头几天,一直在四处会朋友,并未急于找工作。她对香川道:“工作的事嘛,等我把事务所安排好再说吧,先休息些日子。”其实她一直在等待香川来询问她对未来生活的安排。
香川问:“你在外边疯了一年多,还有心思回到原来的事务所吗?”
“他们倒是有这个愿望,也向我正式发出了邀请,但是,我准备自己开办一家事务所。”她并不打算对他讲自己在国外的情况,甚至有些畏惧他来问起那段令人烦心的经历。
香川又问:“开一家律师事务所花费少不了吧?”
“是呀!但‘出得多,赢得多’。”
“你有什么具体的规划?”
对这句话她早有准备,因为,从这个话题里边,不单可以探明香川对她是否仍然关心,而且她还能够了解到更多的信息,比如他与竹君的感情的真实程度。
于是,她当即对他详细地解释了自己的计划。开律师事务所,首要的问题当然是合作伙伴,“即使是开办一家小型事务所,至少也得三名律师,这样可以保证业务的来源,至于说是作为合伙人,还是合作,或者雇用,要看资金情况和律师的业务能力;另外,每位律师至少还需要一名学法律出身的办事员;事务所需要一位接待秘书……。”
“人是不是太多了?”香川有些担心。
“越是小事务所,业务成本就越高。另外还需要租办公室,装修,买办公设备……。”
“这需要很大一笔投资。”香川明显地替她担忧。
“当老板哪有容易的?要想开业,怎么着也得投入100。”她说的100是一百万元人民币。
香川沉吟半天,问:“办公地点选好了么?”
“律师一条街。”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留心观察香川的反应。
随着本地经济活动的繁荣,法律事业发展极快,就在香川家附近的一条街上,在几十幢旧殖民地时代的别墅里集中了上百家法律事务所。
香川终于笑道:“这是件好事,你可以步行回家吃午饭了。”
美美故作嗔怪道:“难道你还要把我留在你家里吗?”
香川道:“我从没想过你会搬出去。过几天,我可以让人把客厅改造成书房,这样以来,楼下就有了两间书房,你和竹君一人一间,倒也省得‘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
用玩笑话来冲淡严肃的话题,是香川最擅长的和稀泥的方法。不过,美美可不想让他就这么轻易过关,便道:“我有什么资格占用一大间书房?再者说,我占了客厅,把你放在哪?我不要。”
香川软语商量:“把我放哪都成,实在不行可以钉颗钉子挂起来。我只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大家一起踏踏实实地过小日子。”
美美终于被他逗笑了,道:“你也别耍活宝了,我就在卧室里办公。”
“那间房子比较小,外边又档了棵树,阳光不充分。不如这样,你用楼下的书房,让竹君到她的大卧室里去备课。”
“你说的是真的?”美美的探询终于有了结果。香川把竹君赶上楼去,而让她独享书房,这其中有个内外远近之别——给她的工作条件比竹君要好,只因为她现在是个需要客气对待的外人。
除去准备与香川的正面交锋,美美在回来的头几天里还做了一件事,她去找威廉长谈了一次。
那天美美刚刚走进墨香堂,威廉便一蹦三尺高,兜头一揖作到地,口中道:“您是贵人踏贱地,小店从此‘光芒万丈照四方’,我的前师母哇!”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美美与威廉以往虽互不欣赏,但也熟不拘礼。
不想,听了她这话,威廉立刻从长衫衣袖里摸出个小本本,口中边念边写,记下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句俗语,然后问:“这里边的意思是不是说‘不是好人就不会说好话’?”
美美一向认为,她和威廉两个人一个是天生精怪,一个是自学成魔,每次见面,总是要先斗上半个小时的嘴。以往的交锋,双方互有胜负,便越发地激起了各自的好胜斗勇之心,常常是在没有任何正经事的情况下,两个人只是为了训练辩驳之能,或是逞口舌之快,便特地约下时间地点,来一场恶战。每当他们两个在家中开战时,香川便径自找些乐事哄着自己到僻静处去玩,对他们既不干涉,也不评判,用他的话说,“你们这是闲得难受,斗嘴消化食呀。”
今天美美来此,俩人照例“十八般兵刃”施展开来,斗了30分钟,这才消停下来品茶谈正事。
美美今天来找威廉的目的与香川有关,她想从他这里弄清楚,在她出门的这一年多里香川的经济状况,也好选择下一步的手段。
“我那先生是个怎样的人,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威廉提起他先生,话语便如同黄河决堤。“他不到‘穷’得没钱买龙虾吃了,决不登我的门。这不,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了,我估摸着,最迟下周,他就该来电话了。”
“他每次到你这儿能弄到多少?”美美虽不想问得咄咄逼人,但惯常的语气一时半会儿又改不过来。
“这得看市面上的生意好赖,通常能闹个一两万吧。”威廉也恢复到正经商人模样。
“你能不能断了他的这条财路?”美美故意语出惊人。
“为什么?那可是我的先生,是带我入行的师傅。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岂能丢了自己‘忠孝节悌礼义廉耻’的好名声,干这等损人不利己的坏事?”威廉的大惊失色戏剧成分极大。
“其实,我要让你做的事,不会损伤你的道德。”
“但不能伤害我师傅。”威廉很有原则的样子。
“如果不小心伤害到竹君呢?”美美故意激怒他。
“那么,你就是我的敌人。”威廉反而笑了。
事后回想起来,美美发觉,通过这次谈话,她对威廉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她认为,虽然他那一嘴半通不通的汉语常常引人发笑,但他对汉文化传统旧道德的了解和崇敬却远远地超出了许多现代中国同胞。
要说服威廉参与到她的计划中来,她原本并无把握。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有两个自认为可靠的依据支持她的行动:首先,她相信威廉虽然嘴上对香川恭维得热闹,其实在内心深处并不赞同香川的人生态度,出他一点洋相,威廉应该也同样开心;另外一点是,威廉从不隐瞒他对竹君的迷恋与同情,这件事对竹君可能产生的有利结果,也应该能促使他参与到这桩计谋中来。
经过了反复细致的思想工作,威廉终于道:“我可以支持你,不管是为了竹君,还是为了你,或者是为了我先生,反正你们是‘三位一体’,也就这么回事。”
要改造自己的生活,首先得改造香川的生活。美美相信自己是个有办法的人。
美美认为,促使她下决心对香川动手的,不是香川本人,也不是竹君,甚至不是她自己,而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或者说是潜意识的冲动。就像她与香川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一样,她根本就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心意,也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心意,所有的聪明才智一下子全部离她而去,就让她这么糊里糊涂地误入情网之中。
到了这次回来,与香川重温旧事的时候,她仍然认为,她对香川的爱情属于非理智的范畴,是完全彻底的糊涂,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认清自己真实的感受——她至今仍然爱着香川。这一切原本就用不着找寻任何理由,也不怕任何外在的或是时间的损害。
糊涂也有糊涂的尊严,她对自己笑道。
其实,在与香川相交之初,她原以为自己非常清醒,一点也不糊涂。就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后,为了让香川养病住进县城招待所时,她觉得自己对感情的认知清楚得很,甚至太清醒了,以至于险些错过了她人生中的这件重大的“幸事”。
“一朝误入情网,沈腰潘鬓消磨。”第二天醒来,香川在床上拥着招待所的脏被子,大肆篡改古人佳句。
美美虽然对古诗词并不在行,但也能听出来他这是在调情,便放下装满鱼汤的大瓦盆,给了他一巴掌,道:“你是‘灾星才脱,色心又起’,还不赶紧起来刷牙、洗脸、吃饭。”
“冤枉啊!”香川朝她伸出双臂,很像是可怜人无助的申诉,却又像是要与她拥抱。
美美灵巧地一转身,从他的双臂间摆脱出来。她不想在玩笑的气氛下与他接触,尽管她已经偷偷地拥抱过他,是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而且距离现在还没超过48小时。
前天夜里的暴雨来得非常突然。当时香川正在船中摇头晃脑地唱他那难听的曲子,曲词听起来倒不难懂,叫什么《风雨归舟》的。他刚唱到“……唤童儿,放花篮,收拾起蓑衣和鱼杆;一半鱼儿在卤水里煮,一半在那长街换酒钱。”
当他那个“钱”字的甩腔还没使完,就仿佛有那坏脾气的听众迎头给他们泼下来一盆脏水——暴雨来了,天空也在一瞬间漆黑如墨,甚至让她无法看清对面香川的身影。
“快把雨衣穿上。”黑暗中,香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从昨天开始,他便已经显露出感冒的征兆。
此时美美也后悔不该让他唱这段毁嗓子又招风雨的调调,于是她也大叫:“别瞎操心啦,你也把雨衣穿上吧,淋病了又给我添麻烦。”
说话间,她抖开雨衣。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让她来不及反应。就在她刚刚把雨衣抖到最舒展的时候,一阵狂风横向里朝他们扑来,把雨衣吹得如同鼓起的帆,带得小船猛地一晃,如果她没有及时抓住船舷,必定会失去平衡,跌入深过百米的水库中。
这时,香川从船头向她摸了过来,终于抓住她的手臂,高声问:“你没事吧?”
“雨衣给吹跑啦。”
他没再说话,便松开了手。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她身边,用一件雨披把她牢牢地包裹起来,并在她耳边叫道:“把船停在这里不要动,我这就回来。”美美一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却突然感觉小船一晃,身侧一声水响。原来香川朝着狂风吹去的方向,追赶她的雨衣去了。
美美不禁在雨中气得大骂,为了件破雨衣可不值得拼命,不知这家伙是真疯还是装疯。
夜,浓稠粘腻的黑夜,虽然有暴雨在不停地洗刷,却依旧阴沉着一张晚娘的脸,让你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雨,秋天的雨总是意外地砭人肌骨,它将原本如坐春风般的得意,将炎夏在人们体内积蓄的心头热火,一下子挤压在心底,让当事者在内外交激之下,产生出一脚踏入深渊的虚幻。
但寒冷却是实在的,不渗半点虚假的东西。美美瑟缩成一团,心中却焦急万分。香川已经去了好一会儿,她甚至听不到他划水的声音——暴雨拍打着水面,将天地间变成了一座音效极佳的剧场。
她伸手去摸船桨,桨还在;她又向防水背包中去摸手电筒,电筒的光亮落入这巨大的染缸中,除去可以照见她的手,那几丝光线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香川还没有回来,一点迹象也没有。
她不打算再等下去了,这个乖巧得可爱的男人如果因为她,或是因为一件不值钱的雨衣而丧命,必定会在她的生命中落下一个污点。
她摸到桨把,准确地把船头调转到香川“投江”的方向,口中高声骂道:“你取了个什么鬼名字,叫哪门子香川?你若是死在这里,我就登一整版的广告,给你改名叫‘臭河’。”
在大学里,她是4人双桨无舵手的皮艇选手,人虽然长得瘦,却是那种天生有力气的家族血统。她熟练地划动双桨,木桨沉重,桨柄粗糙,但她仍然能准确地控制木桨,让它既不入水过深增加无谓的阻力,又不入水太浅以至于损失动力,她在口中高声喊出划桨的次数,一是便于计算划行的距离,二是希望香川能够听到她的声音,给她一个回应。
在数到26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听到香川的声音,而按照惯力加速度的计算方法,再考虑到木船与木桨造成的损耗,她此时应该划行了50米左右。
她停下船,伸手入水,感觉到水面平静,并没有水流会带动香川漂向别处,他与她的距离,应该是靠他的体力游出来的。她想了想,发觉方才并没有计算香川离开她到底有多少时间,这也就很难估算他游出来有多远。
“你是个惹事精,捣蛋鬼,谁要是嫁给了你那才叫前世冤孽现世报。”美美恨不得立刻把他揪过来,上边一拳底下一脚,打他一个“狗吃屎”。
接下来,她怕在黑暗中转错方向,并没有调转船头,而是起身坐到对面的座位上,以船尾当船头,将方向朝左拨转40度左右,向来路又划了回去。
她相信香川不会离她太远,只是这深夜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而暴雨声又让她分辨不出水中的动静。
这一次她向回划了20次桨,又向中心线拨转船头,再划20次,再拨转船头……。她相信,依照她的划艇技术,她有能力把划行路线限定在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之内。
时间在流逝,她也不知道划了多少圈,仍然没有结果。她不禁又骂:“你这个混蛋,如果你敢死了,我就把你告上法庭,让你尝尝程美美大律师的厉害……。”
最后,她决定冒一次险,将船划向三角形区域的中心地带。但这样以来,就极有可能让她失去方位感,如果在那里还找不到香川,她就已经无法再给寻找的区域定位了。
然而,中心区域也没有,至少她感觉到没有,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觉间,泪水流了下来,她感到害怕,无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一个言语风趣,态度可亲,举止洒脱,模样英俊的男人,就这样死了,为了一件雨衣,或者是为了愚蠢地给她表演勇敢。
“求求你啦,好孩子,听话,快回来吧,我给你买汽车,买公寓……,混蛋,只要你活着回来,我就嫁给你。”
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无意间的许诺,便决定了她半生的命运,因为,她突然之间回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打断了这条思路——两天前香川曾对她说:这山中有狼,如果你自己下山,我会让你带上这个。
他要让她带上的,是两只岩洞探险用的火炬。美美摸索着抖开香川的背囊,找到那两只火炬。
她想用手电筒照亮,读一读火炬上的使用说明,但手电筒进水了,不亮。她只好把头缩进雨披里,打着打火机,顺便点了支香烟让自己定定神。那家伙能否活命,全看这最后一招了。
说明书就粘在火炬上,是张黄色的防水纸,有文字说明,也有图示。上边表明,要先去掉火炬前端的胶封,她照办了;再从里边拉出一根带铁环的拉线,她也找到了;然后拔出拉线……。
猛然闪亮的镁光,让她突然间失明,雨衣也被烧了个大洞。她慌忙把火炬从洞中丢了出去。
等到视网膜中那群飞舞的白蝴蝶归巢之后,她的眼中清爽起来,这才发现,被她丢在水中的防水火炬只剩下咽咽一息了。
还好,另一支火炬并没有丢失。这一次她有了经验,在拔出拉线之前,她戴上了墨镜。粉红色的光像一只巨大的粉红色气球,一下子在夜空中映出一团球状的光明。
她左瞧瞧,右看看,猛然发现,香川就在她附近十几米远的地方。他把头靠在两只黑糊糊的东西上,没有动静。
该死的家伙,睡觉也不选个规矩地方。你要是死了,明年我绝不会给你往水里丢粽子。她掉转船头,只几下便划到香川近前,在船接近他的时候,她左手用力打倒桨,船儿轻巧地一横,挨着香川的头停了下来。
香川并不胖,但浸了水后却沉重得很。她知道,凭她一人之力,要想将香川从水中提出来,那是办不到的;若要让香川自己爬上来,也同样不可能,此刻他双眼紧闭,显然是昏了过去。于是,她脱掉一只鞋,将脚跨出船外,身子坐在船帮上,这样,在拉他上船的时候,她可以用力让船向他这边倾斜,然后借着船身复原的力量,把他弄上来。
她伸手抓紧他身前的衣领,另一只手伸入他背后抓紧腰带,将他向上一提,枕在他头下的那两只黑乎乎的东西朝边上一歪,漂开去了。这时她才看清,那是条裤子,他被他自己的裤子救了一命。他一定是将轻薄的登山裤扎上了裤脚,然后灌满空气当救生圈使用。
有丰富生活常识的人毕竟不同——她又不禁暗自赞叹这个刚刚被她骂得狗血喷头的男人。
船身在她脚下用力一晃,香川终于翻身滚入船舱,光着两条腿,瘫软在那里,无声无息。
她伸手拭拭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颈上的大动脉,一切正常,他的昏迷显然与溺水无关。
突然间她发现,香川的腰间居然系着一条结实的攀岩绳。她伸手从水中拉起绳子缠在手臂上,费了她不少功夫——这根绳子居然长过了40“肘”,约合30米,而绳子的另一头,则被系在了船头的铁环上,而且结了个“双水手扣”。
如果不是她慌乱地划船在水面上寻找,或者她的力气小些,船速没有那么快,香川早便拉着绳子,自己游回来了,而不至于因为追不上她,这才溺在水中出了问题。
都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这才慌乱起来,以至于造成这么严重的危险。想到了此处,美美这才记起她方才对上天许下的诺言,不禁恨道:“难道我真要嫁给你这惹麻烦的家伙不成?”
当然,美美对自己那个情急之下的许诺并没有太当真,即使到了日后她主动向他求婚的时候,她也没有把当初的那个许诺当回事。她认为,当初讲那话原本只是一时的口滑,并不是该死的“机缘”之类的迷信,然而,求婚则不同了,她的求婚是深思熟虑,是生命的选择,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美美平日里并不相信香川的那套因缘果报,天道循环的迷信,但是,她却深信生命对人的特殊意义。她救了这个人的性命,她便自然而然地对这个生命有了责任、义务和权力,因为她改变了这个人的命运和生命历程。值得庆幸的是,被救的是香川,这便给她在生命的责任之外,又增添了几分趣味,因为,这毕竟是个软弱得刚好能讨人喜欢的男人。
山中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乌云变薄,天空中透出几分光亮到水面上时,她这才发现,他们离水闸已经很近了。
她跑到水坝上去看,发现并没有守夜人,依旧没有人可以帮她。
她又回到水边,将香川背到岸上,同时感觉到,虽然她自己的身上已经寒冷彻骨,但香川的身体隔着衣衫透过来的逼人寒气,仍让她难以承受。
这是溺水者体温过低的征兆,如果不能尽快给他升温,很可能会在他体内引起一连串的综合并发症。
暴雨刚过,点篝火已经没有可能了。她决定先支起帐篷,让香川在睡袋中保暖。
香川没有带帐篷,而她的背囊中只有一顶小巧的单人帐篷。
美美最终选择在水坝脚下平整的水泥地上宿营,两块窄窄的防潮垫被拼在了一起,香川的双人睡袋也被铺展开来。她给他脱掉了被湖水浸湿的衣服,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干爽的内衣,这才将他塞在睡袋中。
然而,她发觉,香川冰冷的身体和青紫的唇色说明体温回升的难度极大。从她在水中发现他到现在,至少过了3个小时,而他的体温状况毫无改观,这说明单凭他自己的力量很难恢复。如果迁延时间过长,对于他就不单是并发症的问题,而是“死亡”的问题。
要让她的皮肤贴在香川的皮肤上为他保暖,需要绝大的勇气。这倒不是美美为人封建,或是她畏惧男人,而是她的体温已然恢复正常,此刻让她拿自己的身体去温暖香川冰冷的身体,考验的则是毅力。
双人睡袋挺宽敞,能让她用腿裹住香川的腰腹,胸腹紧贴他的脊背,好腾出手来磨擦他的心脏部位。体温恢复的根本在于内脏机能开始正常工作,而此刻他的心率每分钟只有40下。
做所有这一切的时候,美美既不焦急,也没有慌乱,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因为,该有的慌乱与焦急,已经在水上寻找香川时用尽了,此刻这个男人就被她揽在怀中,冰冷彻骨却又让她极有成就感。
只要人被抓在手中,就没有什么可慌乱的,特别是男人。她跟自己开玩笑,以抵御寒冷带来的战抖。
外边又起风了,吹得帐篷不住地抖动,不知道会不会再下雨。
美美发觉,这次遭遇也许并非普通的自然现象,而可能是上天对她的考验,是她在工作中经历了那么多不如意和遇到了那么多自己为是、自私自利、自高自大或自怜自嗟的臭男人之后,特地派一位个性模糊的人来检验她对男人的认知能力。
她的手机滴滴作响,是在提醒她电量不足,她打开手机盖,发现信号依然极弱。打电话给医疗救助中心?即使接通,时断时续的信号和最后这一点电量也不足以让她讲清他们的处境和地点,因为,她根本就不清楚他们现在的位置。
但是,如果一味地等在这里,也许就是在有意地杀死香川。
她最后决定给事务所中的合伙人发一条短信,只有4个字:“救命水库”。她甚至无法判断这条短信是否发了出去,因为,在她按下“发送”键后几秒钟,手机的显示屏便黑了。
当美美从熟睡中被叫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睡袋外边站着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小伙子,水坝上停着一辆救护车。事后她才知道,她的合伙人接到短信后,花大价钱调动了七八辆救护车,分赴本地区的各个水库。
找到他们的小伙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对她道:“我找到了你,就赢了那一万块奖金。”
至于香川发高烧,以及他们下山后的情形,在前边的章节我们已经讲过了。只是有一件事与事实不符,那就是美美对香川隐瞒了这段奇妙的旅程中最精彩的部分,或者说,她是铁嘴钢牙般地一口咬定根本就没有水库,没有船,没有后来的一切。美美相信,香川的记忆是被她从下山的路途中开始剪断,然后径直联接上了暴雨和含义不清的身体接触,这就可以使他在迷惑中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记忆。
落水后香川发起了高烧,难免糊涂,同时,美美也再没有给过他一丝一毫求证真相的机会——破解迷信最有效的办法往往是更高妙的迷信,这种神秘主义的手段既迎合了香川的趣味,也恰到好处地打击了他的自信。因为,她实在无法容忍香川把他们的关系仅仅定位在所谓的机缘上。
美美不单有法学学位,她还有心理学的学位。这种故意打乱对方记忆,让他们对自己产生怀疑的方法是她在大学的必修课。如今这种手段在香川身上起到了显著的效果,使他的机缘理论在她身上向更深层的,甚至是宿命的方向倾斜,让他们的关系在一个超越社会常规的神秘主义基础上建立起来,也就使得香川再也找不到任何现实的理由来拒绝她或抛弃她。她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对于美美来说,水库边的那一夜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个男人在她的怀中安静地躺了一夜,那种感觉让她难以形容,她甚至无法看清自己的想法,也分析不出激动不已的情绪。总之,这一夜过后,她的生活被改变了,既不完全是因为香川,也不完全因为一连串的偶然事件,更不完全是因为她自己,但是,所有这一切只造成了一个结果,就是让她走上了一条自新之路——由追求被爱转变为追求所爱的新路。
勇敢而大胆地去爱人,比等待被爱的滋味美妙得多,也充实得多,它所带来的成功与成就感,是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这是美美回国后的再次自省。
为此,她更坚定了改造香川的决心,改造了他,便等于改造了自己。
所以,她当下的首要任务便应该是在香川的生活中发动一场“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