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发病那一晚的情况,竹君对美美并没有隐瞒,她不带感情地讲述了几乎所有的事实,只是故意遗漏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是香川唱的那首《Love me tender》。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诚实,反倒是照顾到了美美的情绪,因为,任何一个女人也不愿意她所爱的男人给别的女人唱这首歌。
至于最后一晚发生的事,她也只能把它当作事故来对待,没有别的出路,所以,当美美问及那一晚的情况时,她便如同被抛入了旋涡一般难以自持,因为,美美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她不能够,也没有权力伤害她。
“这是一点小礼物,那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东西。”美美递给她一只包装精致的小盒。
“你何必费心?”竹君有些不安。在朋友之间,礼物不单可以示好,也常常会作为强人所难的前奏曲出现。
打开包装,露出的是一瓶爱马仕公司的“四轮马车”香水。
“这可是件奢侈的礼物。”她道。
在她的生活中,虽然精细之处的品味是她所喜爱的,但以她的收入水平,即使是在头脑发昏的情况下,她也只买过一瓶爱马仕公司50毫升的“市郊24街”,与堪称香水史上的经典之作“四轮马车”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美美却道:“对于你,这样的东西只能算是小礼物,你都不知道你给我帮了多大的忙。”
“那根本不算什么。”她感到有些惶恐,希望能够立刻结束这场谈话。
“除了香香,你就是我的最爱。”美美的话语密不透风。
“可也没必要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会把我宠坏的。”
“这是我在日本人那里试婚纱,他们有人送来的样品,我立刻就想到了你,这才买了一瓶。若不是这么巧,专程去找他们的专卖店可就耽搁时间了。”
“但又有谁值得我用这瓶香水呢?”竹君后悔自己口无遮拦。
美美看上去似乎是沉浸在友谊的乐趣之中,并没有注意到竹君的失言,她道:“你还没见到我那件婚纱吧?明天晚上你过来,我穿上给你看。”
接下来,她开始详细地讲述日本人对那件婚纱的设计理念,以及要传达给观众的信息,然后描绘婚纱上的种种细节与试穿效果。
这原本是两场盘问间隙中难得的休息,但是,竹君的心情就是放松不下来,美美无关宏旨的闲谈越多,拖得时间越长,她的心情便越焦躁,以至于失控,原本设计好的一套说词,此刻也已变成了一堆乱码,再也没有叙述的价值了。
“香香也说这件婚纱选得有品味,穿在我身上显得高贵,大方。这家伙,他难得这么夸赞我。”美美此时心情不错,方才谈及香川拒绝她的求婚时的苦恼,也被一扫而空。
竹君只好说道:“只要是婚纱都是好的,特别是穿在新娘身上。”
“你不用替我担心,到不了今年夏天,我一定能穿上它的。”
“只是,如果这中间万一出现什么波折,你一定要坚强,要宽容大度,要把他留住。你知道,找到一个好男人可要比发财困难得多。”对竹君来讲,这些话如骨鲠在喉,必须要对她的朋友讲出来,哪怕因此引来灾祸。
“能有什么波折呢?”美美把目光停在竹君的脸上,在耐心地等待回答。
竹君道:“世事难料,我们现在连明天发生的事都说不好,更何况离夏天还有好几个月。”
美美突然换了一副嘻嘻笑脸,问:“那么,你夏天之前会不会也穿上婚纱呢?”
“我还是那话,世事难料,谁又能保证我一会儿出门不会撞上我的新郎呢?”
“你一定会的。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如果我是男人,早便把你娶回家作老婆了,还用得着等那些没眼的男人们来发现你这个宝藏!”
竹君知道这话是美美在拿她打趣,但她仍然为此感到伤心,便道:“能像你这么了解我的男人,世上根本就没有。”
“所以?”
“所以,我如果结婚,也一定像是在买彩票,明知道没有中大奖的可能,但还是存有侥幸心理。”她不觉间把香川的悲观主义思想变成了自己的观点,这让她吃了一惊。
美美又道:“香香也没有个兄弟,不知他有没有跟他差不多的同学可以介绍给你,要是有的话,我们可以举行集体婚礼。”
“是啊,如果真有合适的人,你让他帮我介绍。”她自认为这话回答得恰如其分,也给她迎接美美对最后一晚的盘问定下了个基调。
那天在机场与美美还没见面,她便意识到这场盘问是无法逃脱的。美美平生没有不敢讲的话,也没有不敢做的事,她绝不会因为事情牵涉到她的情人而害羞,更不会因为竹君是她的朋友而碍口。
整整一个下午,她就如同待决的囚徒,在等候美美问及最后一晚的情形。这就是命运,是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灾祸,虽然如此,她却能清醒地意识到,一旦真相大白,受到伤害最大的并不是她,也不是她的同谋,而是此刻满怀欣喜的美美。
她认为,像香川那样的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他,他对待生活太清醒,太老练了,以至于油滑得玩世不恭。然而,也正是这种世间万事万物对他都无关紧要的洒脱,使他具备了一种在常人身上难以存活的稀有的魅力,而她正是被这种吸引力给魅惑了,才会在她身上发生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至于她自己,事情的公开只能会有一个结果,就是美美与她绝交。这种伤害虽然不具有爆炸性,但它所造成的破坏和影响是深远的,难以磨灭的,因为,美美是她生活中唯一的朋友,其他人最多只能算作是熟人而已。
她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交上美美这样的朋友,因为,能够制造这种友谊的一切条件都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了。
于是,在与美美分手后,她立刻给香川打了个电话——保护美美,也许是她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情,尽管她刚刚欺骗了她。
“但又有谁值得我用这瓶香水呢?”
听到竹君发出不由自主的感叹,美美心中一阵热辣辣地痛楚。同样是女人,她可以享受香川给她带来的安适和快乐,而竹君却不得不在“性玄学”与自然的爱情之间苦苦地挣扎,这让她一时间几乎被巨大的同情淹没了,以至于放弃今天约见竹君的目的。
但是她不能,她也知道自己不会,感情冲动是一回事,事情的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绝不会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两种不同性质的问题之间发生冲突和混淆。
对于弄清事实真相可能遇到的困难,美美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竹君与她相交二十多年,虽说从来也没有对她撒过谎,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今天不对她撒谎。人们一旦做出了伤害对方的事情之后,即使是父母、兄弟、姐妹也会撒谎,更何况是朋友?
她认为,如果竹君方才所言可信的话,那么,她胃溃疡发作的那一晚必定会被香川给迷住的。女人与香川交往,常常会有坠入迷雾之中的感觉,不觉间便会被他的一些小举动,或是只言片语给感动了,迷惑了,被引动了好奇心。他就如同一只热带水果,初见之下,首先展示出来的是果皮令人目炫的色彩,而随后尝试的果肉也确有香甜可人之处,所以,女人对他的这种早期的,浅层的认识,便对她们产生了极大的诱惑。
竹君一定是在这个阶段被诱惑了,香川施展这等功夫原本熟极而流,这次能有一整夜让他与竹君消磨,时间显然足够充裕,因此,这对竹君也就太过危险了。竹君是个有道德感的孩子,不要说让她与朋友的情人私通,就算是她私下里爱上了香川,对她也是巨大的痛苦,是不应有的灾变。
为此,美美又有些责备自己,不应该把照管香川的事交给这样一个没有爱情滋润的女孩子,香川可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那种男人。
美美能对所发生的事做出如此判断,这其中有她自身的原因和真情实感的个人经验,即使她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但她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不得不坦然承认,她是在经历了同样的被诱惑的过程之后,便对李香川这个人产生了不理智的疯狂爱恋。
他们第一次在山中相遇时,她已经饿了一整天,于是,便吃光了香川所有可充饥的食物,但她当时并不清楚这是香川最后的食品,甚至在心底还有些蔑视香川的吝啬。
“一个大男人如果不能让女人吃饱,那他一定是个没用的人。”她为了仍然饥饿的肚子,不得不扮演一个略显混蛋的角色。
香川却笑了,道:“如果我有妻子儿女,让他们吃好喝好确实是我的本份,这也正是作为一个男人施展才能的大好机会。但是,对于山中偶遇的女人嘛,即使她的模样像煞北魏造像中的地藏王菩萨,也仍然是陌生人,能让她不被饿死,已经是无量功德,可比我佛‘割肉饲鹰’了。”
美美奋起反驳道:“我不懂佛教典故,但我知道人的身上天生有这样一种东西,它名叫‘博爱’,所以,扶危济困便成为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一个根本特征,如果你连这一点也做不到,那就与人类有了相当大的区别。”
“但是,世间并没有免费的早餐,食物可不是大风刮来的……,”香川并没有因为她的恶言而生气,脸上依旧笑容可掬。
“我可以给你钱。”美美不屑道。
“这便是现代人的无知了,你要明白,在有些特定的条件下,钱还不如手纸有意义。”香川安闲地倚在他的睡袋上,吸着她的细枝香烟,活像个自以为有办法逃避惩罚的被告。
美美被惹怒了,不由得高声道:“那你想怎么办?”
“咱们还是睡觉吧!”
“做梦!”
“你误会了不是?我是说,咱们各自早早安歇,也免得一会儿饿劲儿上来,那可就睡不着啦。”香川说罢钻进了自己的睡袋。
美美怒冲冲绕着火堆走了几圈,最后停在香川近前,道:“我现在必须得吃东西,不吃饱饭根本就睡不着。”
香川从睡袋中伸出头来,嘴边湿漉漉地挂着泡沫,像是刚喝过奶茶。他道:“抵御饥饿有一个最原始的方法,你要不要学?”
“说!”美美当时没给他好声气。
“你应该好好说句客气话,或是叫声好听的,那才是向人求教的道理。”
“叫什么?”
“不必紧张,你当我是什么人,还会害你不成?”
“到底怎么着?”
“你还是先叫声叔叔吧!”
美美那会儿很想踢他两脚,但毕竟是刚刚相识,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理会他,而是回身抖开了香川的背囊,自己动手寻找食物。
过了几个月之后,美美方才意识到,她最早的一次被香川感动,便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香川的背囊里只剩下一小罐茶叶和一罐咖啡,连块方糖也没有。
“为什么不早说?”她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歉意。
香川却没再说什么,他爬出睡袋,一瘸一拐地去了不远处的小溪边,不一会儿抱回两块碗大的鹅卵石,又加了些枯枝在将熄的火堆上,然后用鹅卵石压住,这才回到他自己的睡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从睡袋中伸出头来,对躺在火堆另一边的美美道:“要不要我把那个抵御饥饿的方法教给你。”
“什么方法?”美美的怒火平熄之后,好奇却大大地增加了。
当她看到香川向她示意,把拇指放到口中吮吸时,一下了便被引逗得开怀大笑起来,方才的不快与歉意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根据她在事后的分析表明,那天让她真正对香川产生浓厚兴趣和好奇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到了后半夜,露水降了下来,在她的睡袋上凝结成一颗颗的小水珠,寒气也透入睡袋之中,在她饥饿的胃部纠缠不休,那股难受的滋味,是她毫无心理准备的。
突然,她听到香川在睡袋外叫她。“什么事?”她问。
香川递过来一个毛巾包裹的圆滚滚的东西,热呼呼地透着股子香气,让她觉得,这东西若浇上酱油,便会如同韩国人的石锅拌饭一样让她胃口大开。
“是什么好吃的?”她不由得惊叹。
“是烧热了的鹅卵石,把它放在肚子上,一会儿就不再感觉饿了。”
“石头怎么会这么香?”
“是毛巾上的香味。”香川说罢,也包了块石头回到自己的睡袋里去了。
果然,把这滚热的东西按在胃上,虽然不能裹腹,但胃中一直在折磨她的那种撕咬的痛苦却大大地减轻了。
世上能想出这种稀奇古怪办法的人,必定百不足一,显然,香川是个聪明的家伙。她问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个办法的?”
香川远远地回答:“这东西叫‘怀石’,是古代僧人们通宵念经的时候,用来保暖挡饥的。”
“谁这么聪明,发明了这东西?”话说到这一句,便是闲谈了。美美知道自己反正也睡不着,与人聊聊天也可抵挡漫漫长夜。
香川道:“是谁发明的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怀石’这个词是由日本僧人创造的,但是,我一直在怀疑,如此清雅的行为,必定不是早期日本人的脑袋能想象得出来的,这应该是中国僧人在唐代的创造,甚至可能是魏晋时代辟谷求仙的那伙人发现的这个好办法,然后随着佛教一起传到了日本,日本人这才有福了。”
“在我们的历史上有记载么?”
“老祖宗发明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们这些后代子孙怕记起来麻烦,便选择了丢弃的保管方式,若不如此,也不会让那些没脸的日本人胆敢跟我们比传统。”
“若是这样,我们的传统还不全都丢光啦?”
“侥天之幸,祖先留下的东西实在太多,我们不停手地丢弃了一两千年,居然还有不少剩下,真是了不起。”他翻了个身,便睡着了。
美美虽然年龄不大,但律师的职业让她阅人无数,只是,她从来也未曾遇到过香川这样的人物,以及他的这些奇形怪状的想法,便忍不住好奇,不由自主地想多知道一些与他相关的内容。
也不知是哪位聪明人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说是:女人一旦对男人产生了好奇心,那便是情爱的开端。
美美并不相信这话,她当时认为自己仅仅是好奇而已。
现在,她担心竹君也产生了她当时的那种“仅仅是好奇而已”的想法,便问:“我回来的前一天晚上,你又病啦?”
美美认为,竹君对最后那一晚的叙述充满了可疑之处。
竹君道:“那天晚上,我确实没在家里过夜。”
美美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讲下去。
“那天我住在了一个不该过夜的地方。”
“噢?这是为什么?”
“但这是我个人的生活,而且涉及到其他人,我不便多讲。即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我也不想讲。”竹君的言语断断续续,全无教师口若悬河的职业性流畅。
对竹君的含糊其词,美美并没有生气,甚至对询问的迟缓进度感到很满意。她坚信,世间没有一个被告会将全部事实告知他的律师,但律师的职责,却是要在弄清全部真相之后才能在辩护中避免被对手攻击,在这一点上,她具有丰富的经验。试想,那些破产企业的经理人和利用破产谋利的老板们,比起竹君来要奸滑一万倍,但她仍然可以应付自如。
“那么,你是在哪过的夜?”美美抓住问题的关键不放。
“我遇到了一个男人。”竹君像以往一样,每做一件冒险而又事先未与美美商量的事,便会表现出这种内疚。
“是什么样的男人?”
“是一个花言巧语的男人。”竹君此刻的屈服与顺从早在美美意料之中。
“他把你怎么样了?”美美不禁忧心如焚。
“也没什么特别的。天还没亮,我就回家了。”
“他是个坏人?”
“那倒不是,他人还不错。”
人不错就说明竹君对那人还有些好感,这样她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就更大。美美接着问:“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很年轻,没有家室,相貌堂堂,言语有味道,经济状况也不错。”竹君用词准确而有节制,听上去极像是对香川的描绘。
“那一夜你就住在他家里了?”
“是的,他自己有住房。”
“你跟这个人认识多久了?”
竹君略一沉吟,道:“只有几天。”
听了这话,美美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忙问:“香川认识他吗?”
这种“疑点互证”的方式,是盘问中的高级技巧,如果那个男人就是香川,竹君此刻已没有逃避的办法,只能照直回答;如果那个男人不是香川,从竹君的回答中也可推导出香川在其中的作用。
竹君回答道:“香川常能见到他。”
“是古董行里的人?”美美在缩小范围,圈定目标。
“你猜得没有错。”竹君像是因讲出实情而大感轻松,长吁了一口气。
若是再往下盘问,就会触及隐私,为此美美有些犹豫。在她们二人的关系中,也如同许多闺中密友一样,交流各自男友的情况是相当重要的内容,然而,她们的关系又是君子之交,是在保持淑女身份前提下的友谊,任何不雅的话题都是对这份友情的亵渎。
最后,美美只好说道:“你明天把他带来,到我家里吃顿晚饭。”
如果说此时美美对竹君和香川仍有疑虑的话,第二天见面之后,便把她这个念头打消得干干净净。
门铃响后,是香川开的门,美美从书房里迎出来,正见到香川大笑着把竹君抱起来在前厅里转圈子,而竹君所发出的爽朗的笑声,则是美美自从中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笑过。
于是,她的胸中一下子清爽起来,干干净净的毫无渣滓,他们之间若有私情,绝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放肆。这只是两个拘谨,本份的男女,若要在几天之内做出那种惊人的事,原本就不是他们的本性,不过,他们必定已经成功地达到了情感交流的水平,相互之间必定有了并未自觉的好感,否则,他们也不会表现出这样超常规的亲热。
美美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相信友谊和爱情,相信香川和竹君在过去的一周里清清白白,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可以让她忧心的事情。同时,他们之间新近建立的这种热烈的友情,则正是她一直想要实现的目标,因为,一旦她嫁给了香川,竹君便几乎是她家庭中的一员了。
然而,随后走进门来的那个人,却让她大为不悦。如果竹君看上的是这样一个人,她就不得不“捧打鸳鸯两离分”了。
威廉·詹姆斯三世也看到了美美,便抱拳拱手道:“大律师,听说您到南方公干,想必是横扫千军,马到成功的啦!”
美美白了他一眼,道:“希望有一天,我也能为您效劳。”
威廉慌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破产律师找上门,就好比棺材铺老板上门拉生意,可不是个好兆头哇。”
美美没再搭腔。她对威廉没有好感,这个英国人号称是香川的学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屁股后边学习,只是,在香川身上显得闲雅有趣的行为,被学到他身上就变得庸俗可厌了。
“你真的看上了那家伙?”她把竹君拉得远远的,问道。
“不是,是他一厢情愿。”竹君面上一红。
“那你也不该半推半就啊。这家伙屁股颠颠的,骨头没有四两重,除了有俩糟钱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讨人喜欢的地方。”美美不由得言语刻薄。
“也还没那么讨人嫌吧!”竹君一副全无主意的表情。
“怎么没有?你看他巴结香香的样子,割了那玩意儿就是个太监。”她绝不能让竹君当真爱上这个外国佬儿,否则,她对未来婚姻生活的美好设想便会大打折扣。如果竹君嫁给一个她认可的男人,她们两家便可以像亲姐妹一般地走动,万一竹君所托非人,她们几十年的友谊也就被她糟糕的婚姻贬低得毫无价值了。
竹君今日的反应,大出美美的意料,她居然开始反驳她的话,替威廉辩护。她道:“我早就想到,你可能不喜欢他,但是,他是我无意之间发现的,对我很有价值。”
“有什么重要的?无非是那回事,别的男人就不能干么?”美美发现自己的言语在走向粗鲁。
“只是,那天他做得确实不错。”
美美大摇其头:“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我简直无话可说。”
“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你刚跟他认识几天就上床,能好个屁!”
这句粗话刚刚出口,美美便把泪流如注的竹君搂在怀中,她知道她伤害了竹君,而这正是她不应该做,平日里也绝对不肯做的。
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威廉·詹姆斯三世的缘故,爱情到底是什么,居然能折腾得竹君做出如此浑帐的判断!
竹君突然在她怀中低声道:“你不要生我的气,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因为那天是月圆后的第5天。”
该死的性玄学,该死的“白莲花”,该死的威廉·詹姆斯三世。美美的心中不再像方才那般怒发如狂了,这件事只要是有起因,就必然会有打消它的办法,她最担心的是他们之间发生那种没头没脑的爱情,那会让她无从措手。
从另一方面来讲,竹君在“白莲花”发作时,能找到威廉也算是一件无伤大雅之事,因为,那几日原本是她自己糊涂,给竹君创造了与香川同赴“白莲花”的机会。
香川可是个好奇心比天还大的家伙,若是竹君与他谈起她的性玄学,事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美美到此刻才长舒了一口气,对威廉也就不那么看不顺眼了。
除非他是竹君故意找来的挡箭牌,那可就得另当别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所以才活得辛苦。
尽管香川已经发现,美美是像控制女儿一样严密地控制着竹君,但他并没有担心,他相信竹君也能够像女儿应付严厉的母亲那样,很好地把这件事应付过去。
他觉得,如果一定要说这是对美美的欺骗,那也并非全都是恶意的。现如今,为了维持良好的生活秩序,善意的欺骗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的时候,人们若是对自己的亲人、朋友不善于运用谎言和欺骗,反而会被理解为是一种恶意的伤害。
“竹君,今天怎么没穿你那件绣花大袄过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香川故意在美美面前展示他对竹君的了解,以便帮助美美完成她对竹君的调查。
威廉适时地接过话题,道:“竹女士的那件衣服让我借去了,量体裁衣她不干,我只好拿它当样子。”
“干什么?”美美警觉地问。
“我要送给她一件百花衣,作为定情之物。”
自作聪明的威廉在讲这话时故意向香川瞬了瞬眼,似是示意他完全明了邀他来此的用意。
香川瞪了他一眼,又对竹君道:“像你这种大有林下风致的女子,衣服不能花样太鲜艳,但这个英国人可不懂这些,回头他给你弄来一套葱心儿绿的裤子桃红的袄,就有得你好看了。”
“先生误会了不是?”威廉不甘示弱。“衣料我选的是块象牙白的软缎,大襟袖口沿上鸭头绿的宽边,衣襟衣袖上绣的一花一草,全部是从恽寿平的写生册页里选出来的,断无俗艳花样。”
“跟我学了这几年,你小子长进不少哇。”香川无意讥讽,但话中的味道却着实不佳。
“都是老师诲人不倦,我这才学无止境。”威廉谦虚得可笑。
美美突然插言:“詹姆斯先生,你是怎么认识竹君的?”
威廉笑道:“请叫我詹姆斯三世,您老,或者叫老詹也行,没有了三世这个后缀,我的祖父和曾祖父的在天之灵怕是经不住念叨,会一个劲儿打喷嚏。”
美美被他逗笑了:“好吧老詹,我问你,你在什么时候认识的竹君?”
威廉一边掰着手指头装模作样地算,一边用揶揄的眼神朝香川瞟来瞟去,道:“大约,可能,好像,莫不是……。”
“到底什么时候?”美美的笑容有些凝固。
威廉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叫道:“5天,是5天前,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先生给大家伙儿鉴定完古董之后,我便抢购了12件好货,到今天已经卖出去4件,很是有些利润。”
香川看到美美的目光转到了竹君脸上,他忙用话头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道:“你这位朋友哪都好,就是不随和。那天原本是跟威廉约好的聚会……,”
威廉点头赞同,恰似鸡啄碎米。
“我嫌一个人出门无聊,也想借这个机会给你的女朋友长些见识,这本是件好事嘛。”
“倒是件好事。”美美面上阴晴不定。
香川发出一声长叹道:“结果,还是我花说柳说,死乞白赖地把她拉去的。”
关于威廉的事,他不知道竹君对美美讲没讲,或是讲了多少。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面对美美的盘问,竹君必定会采用陈述简单事实,跳过危险情节的方法,然而,孔圣人的这个“述而不作”的方法虽然简便易行,有利于微言大义,但却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一种“谎言结构”,只要被戳穿一点,整个结构便会全部落入怀疑的范围之内。
美美转向竹君,笑问:“那天玩得开心吗?”
竹君没有开口,只是从衣领中拉出香川送给她的那只玉饰给美美看。
威廉抢过话头,道:“那天我一见之下,便热情澎湃,激素燃烧,对竹女士崇拜得五体投地,只送给她的这么一件小礼物,实难表达其中万一也。”
美美仔细察看玉饰,问:“这东西是不是很值钱?”
威廉答道:“在我众多的优点之中,最小的那个优点,就是趁俩糟钱儿。”
香川以为,今天能够成功地打消美美的疑虑,威廉居功至伟。这个浑身扎裹着中国旧文化,满嘴中国旧词土语的英国人,表面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一肚子世故。同时,他也坚信竹君并未跟威廉讲述详细情况,今天威廉的所有表演,应该是无师自通的即兴发挥。
这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他不由得暗自赞叹。
说到威廉打马虎眼,吹牛骗人这些特点,香川并不是今天才认识到的。去年秋天,也就是美美刚把他的小楼装修完成的时候,有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找到了他的头上,而最终帮助他解决这个麻烦的关键人物,正是威廉·詹姆斯三世。
事情的起因,还是那件让他一举成名的青铜鼎,事隔七八年,那个河南的文物贩子再次找到了博物馆。
“您看看,您看看,俺又淘了一回井,把这东西给挖了出来。”河南人一层层地打开纸包,露出里边的一块青铜器残片。
香川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上次从他那里收购的青铜鼎上少的那只耳朵,耳朵下连着的残片上,铸有一行小字,正是鉴定所有者身份最重要的证据。
经过仔细鉴定和与原器比较,果然不错。他便对那人道:“你小子够狠的,居然过了这么多年才把它拿出来。”
“是新挖的,新挖的。”河南人显然是在睁眼说瞎话。
“你是要上缴国家么?”说话的馆长是个学究。
“不敢,您老人家,俺就想换俩钱儿花花。家里房子倒了,儿子也要娶媳妇,老娘刚死还没下葬,老婆又病得要死要活,地里边旱得冒白烟,牛又把腿给崴啦,只能卖给汤锅。家里现在是要啥没啥,这才来求你老人家。”那人一嘴的“河南坠子”腔调,流畅而花巧。
“你想要多少钱?”馆长问得在理。
河南人伸出一巴掌。
馆长点点头,道:“也真难为你了,大老远的送过来。”便拿起电话,通知出纳员给送过来6000元现金。“你也不容易,来回路费和食宿都由我们出啦。”
香川认为,馆长的做法虽然极富知识分子的人情味,但与眼前这个文物贩子却是文不对题。这家伙显然是来敲诈他们的,上次博物馆只给了他15万元,他却二话没说便收下了,如今他能等上七八年,一直等到中国文物行情大涨的时候才出现,更说明这是个狠主儿,对付起来麻烦肯定少不了。
这家伙的另一个精明之处在于,那件破碎的宝鼎在当时虽然能值四五十万,但私下里买卖却违法,走私出去冒的风险就更大了,早晚会追根逆源找到他头上,自然免不了坐牢。现在,这家伙偷偷留下一块关键的残片,其余的部分上缴国家,这让他既能买好,又可当即收进一大笔钱,同时还保留着今天敲诈的机会。所有这一切,都显见得他的心思缜密,不容轻视。
文物贩子终于表明态度,说是要价不高,只需人民币500万元。
如果从敲诈的角度来看,这个价钱确实不太离谱。那件青铜鼎是只形制很大的礼器,即使不是周天子之鼎,也必是大国诸侯的镇国之宝,更让它显得珍贵的是,那84个字的铭文都在同一块残片上,上边的金文未曾有一点损伤,所以,这虽是件残破修复的青铜器,其价值也会远在同样大小的整器之上。如果能够配上这最后一块残片,不用说如今发疯一般的拍卖价,即使是博物馆间转让交换,定价也得在1000万元以上。
香川拦住沉不住气的馆长,问河南人:“你这会儿住在什么地方,我们怎么联系?”
“俺有你们的电话号码,明天给你们打电话。”
“晚上我想请你吃顿饭。”
“谢谢您,俺还是自个吃舒坦,您老几位最好快些商量,早拿主意。”
“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不是三两天能办到的事。”
“俺家里还有病人,可等不了几天。”
“那怎么办呢?”
“你们要是不买,俺把它卖到文物市场上去,也能弄来这个价钱。到了那会儿,那些人怕是不会找你们少要喽。”这是露骨的威胁,但也是合理的生意经。
送走了河南人,香川立刻给威廉打电话,让他迅速摸清情况,他担心文物市场上已经有人见到了这块残片。
威廉在电话中道:“不就是你们博物馆里少的那只耳朵吗?”
“怎么回事?”香川心下一沉,把电话转到免提功能,让馆长和前来商量对策的同事们一起听。
“那小子是个老油条,今年春天拿给南边一家博物馆的也是块青铜器残片,竟然敲了人家将近一半的价钱。”
修复完整的青铜器和残器之间,在价钱上确实相差一半。
“早不给提个醒,这会儿放马后炮。”香川大为不满。
“你那不是公家买卖嘛?我们买下那玩意儿,多少也能赚双鞋钱不是?”威廉不知道这边众人都能听得到他讲话。
香川正是想让他说出心里话,也好先洗清自己,因为他与古董商的关系过于密切,现在出了这样一件事,难免会被同事们没来由地指摘、怀疑。
他问:“现在开价多少了?”
“这老小子给不少人看过,但都觉得不大好意思对博物馆下手,价钱现在刚开到六十来万。”
“你把话放出去,就说是我说的,谁要是敢买,我把他赶出古董行。”香川难得讲这么狠的话。
“我们这些人好办,就您一句话的事,没人敢不听,可就怕这家伙卖到别处去,要万一进了京城,那我们可就没办法了。”威廉的语气听起来话里有话。
“好吧,你先把东西给我盯紧了,告诉大伙儿都别动手,先吊着他,回头再想处置他的办法。”他不能再让威廉多说了,戏法人人会变,一旦说漏,即使他冒着风险把东西弄回来,也未必会让博物馆的领导和同事们见情。
放下电话,他问馆长:“现在得看咱们是个什么主意。”
“我没主意,馆里没有这笔钱,上级领导也绝不可能让我们出这笔钱。”馆长是个老实人。
“各位有什么高见。”香川对众人道。院中还有七八位老资格的文物鉴定专家,同行是冤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众人把头摇得整齐划一,然后将目光盯在馆长身上。这样的情形,香川早便料到了,果然,馆长终于发话,请香川代表博物馆全权处理此事,一定要把那块残片弄回来。
这就是命。但香川倒是没有不满之意,作为馆中最年轻的专家,他一直享受着最自由的待遇,所以,一旦发生这种倒霉事,自然该当轮到他出力。
不想,此后一连三天,那个河南人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没与博物馆联系,文物市场那边也没了他的消息。
馆长胆小,以为那人被绑了票,或是被谋财害命了。但香川知道这是生意经,那人既然把东西拿了出来,必定是要换回钱去的,况且,除去博物馆这一家买主,其他人单拿着那块残片毫无价值,所以,不论是谁,也不管是偷是抢,他最终都要与博物馆打交道。
于是,他让美美与报社的朋友联系,发出一条消息,说是博物馆下个月将在英国爱丁堡举办一次展览,展品中便有这只著名的青铜鼎。这次展览原本就在计划之中,只是他将时间提前了3个月。
香川知道,那些文物贩子们再精明,他们也未必了解博物馆展览的运作,所以,只要这只宝鼎即将出国的消息在业内传开,那只耳朵很快就会出现,因为,没有宝鼎在现场验证,即使拿来那块残片,生意也谈不成。
与此同时,他也没让美美闲着,有关文物出土、买卖的法律、法规,都让她给找了出来。
然而,坏消息很快便出现了,美美请教了国内好几位精通文物法的专家,结论是一致的——那一小块残片的单一价值过低,不足以构成犯罪,所有者可以自行处置,没人有权力干涉他。
这下子麻烦大了,那个河南人一定也清楚这中间的法律关节,否则他绝不会来取这个巧。
香川平生第一次发了愁。
威廉一向认为,他的先生是个好先生,仁义礼智信样样俱全,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坏,如果他能把身上那种好玩的“嘎坏”进化成“真坏”,他在古董行里少不得会发上几千万的大财,正因为如此,也就难怪他面对那个河南文物贩子的敲诈,一时没了主意。
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既然拜了这等重身份、讲道德的人为师,干坏事自然该由弟子出面,于是他道:“先生,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您老人家不能出面。”
“什么主意?”香川有些吃惊。
“详细的您也就甭问了,以免有辱尊耳。这几天,他要是跟您联系,您就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他要是先跟文物市场这边联系,您老人家就别再问了,装聋作哑也是当长辈的本份不是?”
“你小子可别闹出大事来。”
这是句好话,香川先生必定是怕他闯下祸来,古董这一行虽说斯文,但出上个把条人命也不算新闻。他忙安慰先生道:“我也不是刚入行,您教给我的规矩都牢牢地记在脑袋里了,小心无大错,您老擎好吧。”
果然,没过几天,那个河南人的电话就被香川转了过来。
威廉对他道:“有主儿给你开了个价钱,65个,愿意卖就麻利儿地过来,不愿意卖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再让我瞧见,敲断你的狗腿子,要是听见你卖给了别人,我就要你的狗命。”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因为,在古董行里,他是公认的不讲理的浑蛋,若换成和善口气讲话,别人反倒会生疑。
要想学成先生的儒雅高贵,除非再不干这一行。他只能自叹生不逢时。
“威廉·詹姆斯三世先生,您老该不是要坑我吧?”河南文物贩子讲得连名带姓,必是对他早有耳闻。
“你有嘛值得我坑的,不愿意来就拉倒。”
“俺去,这就去。”
“你先别忙,今儿个我得去听相声,没那闲功夫伺候你,明天赶早过来。可话说回来,我拿一成的茶钱。”
“您老多费心。”那个河南人想必是被他的浑蛋名声给镇住了,可又舍不得这笔买卖,所以答应得倒也干脆。
第二天一见面,威廉对他约来的胖子买主道:“给他看看钱。”
又对河南人道:“留神别吓着。”
鳄鱼皮的手提箱打开来,露出满满一箱人民币。
威廉对胖子道:“拿出来让他瞧仔细喽,别让他说咱爷儿们拿假钱唬人。”
不想,文物贩子伸手将对方的皮箱合上,道:“钱俺不是没见过,还是先谈价儿吧。”
“东西呢?没见着东西,谈个屁?”威廉把浑蛋的架子摆足了十成。
河南人跑出墨香堂,很快就捧着个纸包回来。身怀至宝,在外边有个接应是必需的。
威廉道:“放桌儿上让咱开开眼。”
纸包打开来,里边正是那东西,半环形的耳朵下边连着碗大的一块残片。威廉高叫一声:“来个人,给我拓个墨片儿,留着当样子。”
立刻就有他的雇员端着拓片的家伙过来干活。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旅行轿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个一脸酒气的胖子,比先前的胖子大了足足两号,进门就喊:“那块片儿在哪块儿啦,给咱瞧瞧。”口音接近山东人。
威廉一抖搂手:“得,戗行事的来啦。”
那个大胖子一屁股坐在桌旁,见到那只耳朵伸手就抓,口中道:“咱买啦,多少钱?给个数。”
这个人的出现一下子给房中增添了紧张气氛,先来的小胖子伸手挡住大胖子的手,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这儿正谈着哪,谈不拢您再伸手。”
大胖子不服气:“这都啥年月了,哪来的先来后到?现在都是钱说话,谁出的钱多,东西归谁。是不是这话?”他最后一句是问威廉。
威廉指着河南人道:“他才是卖主儿,但是,今天不管谁买,都是我的中人。”
大胖子朝着屋顶打了个哈哈,道:“不就是钱嘛,给你一成鞋钱。真格得,你们谈到哪块儿啦?”
河南人道:“价钱还没说定规。”
大胖子把大手往河南人眼前一晃,道:“闭上你的鸟嘴,今天我是跟这个小胖子比比谁更有钱,你小子准备好口袋等着装钱吧,就怕你一会儿背它不动。”
小胖子把钱箱子打开给大胖子亮了亮,又关上了。
大胖子也伸手提起一只大号手提箱,朝着河南人打开来亮了亮,道:“叫价吧。”
两个人一来一往,价钱水涨船高,河南人喜得脸上开出花来。
价钱最后升到186万元人民币上才停住,后来的大胖子叫不上去了。
威廉只好出来打圆场,对大胖子道:“这位仁兄,咱们头回见面,买卖不成仁义在,往后一块儿发财的日子比树叶还多,今天你就让让吧。”
大胖子道:“我凭啥要让?”
威廉好言相劝:“这块残片要是单摆浮搁,不值一屉肉包子的价钱,任谁买了它去,不都是为了敲博物馆的竹杠嘛?”
大胖子叫道:“正是这个意思,就算闹不到一半的价钱,弄他个四五百万不算难。”
威廉仰面朝天打了个哈哈,道:“可万一博物馆犯了脾气,硬是不买怎么办?那可是国家的买卖,那只鼎是残是整,跟他们个人可没多大干系。”
“要是这么说,好吧,算咱没福哇,这么好的东西。”
大胖子爱惜不尽地拿起那只耳朵摩挲半晌,这才放下,又道:“搅扰了几位,不好意思,日后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青沧两县,运河两岸;回汉两教,黑白两道’,都是咱的朋友。”
“谢谢,谢谢,托福,托福。”威廉起身要送客。
那大胖子却一拍河南人的肩膀,道:“哪能就这么走啦?我得给我这兄弟留点念想,也算他没白费了心思,晌午的酒饭我候啦。”说话间打开手提箱,不想,取出来的并不是钱,而是一把装修工人用的大号橡皮榔头。
他将榔头横下里一扫,逼开众人,叫道:“咱得不着,谁也得不着。”他的话音刚落,榔头便一下子砸在那只青铜耳朵上。方才也不知是哪个浑蛋把那块青铜残片刚好架在砚台沿上,而在土中浸蚀了几千年的青铜早已氧化得酥脆,在重锤之下,顿时碎作数块。
“你哪里走?”威廉最先回过神来,做势便要拿人。不想大胖子脚下却不慢,一手拎着提箱,一手抡着榔头,龙行虎步,窜出房门,上了汽车,转眼便没了踪影。
此时追也追不上,报警也没用,小胖子只甩下一句话——丧气,便要提着钱箱子扬长而去,丢下河南人捧着那堆碎片独自哭号。
“慢着,慢着。”威廉拦住小胖子。
“你别给我号丧啦。”他又止住河南人的哭声。
两个人都定睛瞅着他,他这才摆好架式,发一阵仰天长笑,把那二人笑得呆若木鸡。
“别傻了,你们,”威廉笑得眼泪也下来了。“一块是残片,十块八块还是残片,反正博物馆拿回去也得修补。瞧瞧你们这个样子,竟然还出来捣腾文物,别给我们中国人丢脸啦!”
那二人脸上顿现喜色。威廉掰开河南人紧紧抓住残片不放的手指,道:“把它仔细看看,要是没大损伤,咱们就照刚才那个价钱成交。”
小胖子得理不饶人:“不行,都碎成这样了,价钱不能照给。”
“你看呢?”威廉问河南人。
河南人道:“东西还在,反正原器也是破的,这块碎了不碍的,还是照原价。”
那两个家伙你来我往,又是一轮争执过后,价钱最后定在了88万元人民币,小胖子开箱取钱,河南人又要把残片包裹起来。
威廉道:“等等,既然我是中人,一手托两家,事也得办地道喽。现在把这些碎片交给我,我得验货。”
依照花纹、形制,他将碎片拼在一处,与尚未干透的拓片相对照,却发现少了核桃大小的两块。
“狗娘养的王八蛋,”威廉冲着河南人勃然大怒,伸手照他的脑袋就给了一巴掌。“你小子又想玩花活,偷了那两块,日后再讹我的朋友是吧?”
“俺没拿。”河南人急得满头大汗,慌忙四下里寻找。
“你那意思是我拿啦?”威廉的嗓音一声比一声高,说话间,他脱下外边的长衫,露出里边的裤褂。“看看,我有没有?”
河南人捏遍长衫各个角落,没有。小胖子的高级西装也被威廉硬扒了下来,他身上也没有。
“该不是刚走的那人拿啦?”河南人汗如雨下。
威廉大叫:“放狗屁,他一手提着钱匣子,一手拿着橡皮榔头,怎么拿?就是你拿的,现在麻利儿地给我交出来。”
河南人苦着个脸,无话可说。
威廉拿手指戳着他的额头道:“你大爷我行走江湖20年,没栽过跟头,今天你想要我的好看,也就别怪我不仗义啦。”
“您要怎么样?”河南人被吓住了。
“来呀,”威廉招呼手下人。“把这堆破烂儿包上,全交给这位胖老兄。现在这些碎片儿你们俩人是一人拿着一份,自己外边商量去吧。”
东西到了小胖子手里,河南人畏惮威廉,不敢动手来抢,只能发一声哀嚎:“俺没拿呀!”
威廉道:“拿没拿现在也说不清了。这么着吧,这堆破烂归胖兄。胖兄,您赏给他俩车钱,也算他没白费心思。”
见河南人仍然挣扎着要说什么,他便道:“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把那两块残片交出来,按说好的价钱,一分一厘也不少你的。可你要是想歪了心又动坏主意,那便是自寻死路。”
说话间,他动手从小胖子的皮箱里抓出一万元人民币,丢到河南人的身上,紧跟着喊了一嗓子,声调之高,可比《奥赛罗》中愤怒的男高音:
“滚出去!”
当威廉把全部残片一块不少地交到香川手上时,对于收回这些东西的过程他却只字未提。他认为这算不上是对先生的欺骗,因为这是在老师跟前,自己身上的坏东西总得遮掩遮掩,正派人的体面还是应该要的。
被他约来帮忙的那个小胖子,事后曾追在他屁股后边一个劲儿地求教,想跟他学这门手艺,但他睬也不睬,便把他打发了。这种早已写入《江湖丛谈》的高级骗术,你们中国人自己不学,上当也是活该。
事情的真相其实并不复杂,那两块丢失了的残片,是被他雇来的大胖子乘乱拿走的。威廉并不是第一次与大胖子合作,对他的能力极有信心。这家伙手法巧妙,擅长表演,有偷天换日之能,瞒天过海之术,祖籍是河北省吴桥市,专业是变戏法的,所以,偷藏个物件这类小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此后多年,每想到此事,威廉总是忍不住大笑不止,西方人一旦掌握了中国的民间智慧,便足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因为,当代中国人已经丢弃了他们的传统智慧,而西方人又对这种智慧一无所知。
放眼天下,能将东西方智慧合二为一的,只有他威廉·詹姆斯三世一个人!
当威廉又把思路转回到美美让他们三头对案的现场时,晚餐已经进行过半,香川端了只盘子从厨房出来,美美毫不客气却又不失熟络地对他道:“老詹,快来开开眼吧,我想你没吃过这东西。”
他已经瞧明白了,这是在一盘雪山似的油炸粉丝上边,爬着二三十只被油炸得金黄的蝎子。他道:“吓唬谁呢?不敢吃虫子,怎么能当中国人?”便伸手拈了一只放在口中。
“好样的,在外国人里边你最勇敢。”美美拍手称快。
“不敢当,我的师母!这都是先生教导有方。”
以往他来拜访,很是见过美美几回,只是印象不佳,他不喜欢这个性情刚烈,言语如风,瘦得像辟谷的神仙似的女人。
但今日之事,让他改变了看法,却原来,这是个热情如沸腾的钢水,嫉妒心强似雷电的女人,于是他释然了,替他的老师。像先生这样神仙般的人物,若要娶妻,也只能选竹君那样温柔的多情种子,或是美美这样热情的烈火奶奶,其他种类的女人,都配不上先生的高贵。
美美今天很高兴,很是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纵横捭阖的手段感到得意,因为她终于揭露了事实真相,而这个真相又恰好未曾超出她的预料。
弄清事实真相的每一个细节,这是她的职业习惯。经过两天的调查,她认为可以得出结论了,香川与竹君的这种迅速发展的亲热关系,其实仅仅是姐夫与小姨子式的相互倾慕,而非真正的“乱伦”;至于竹君与威廉的关系,还得看发展,因为,异族通婚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至于她自己与香川的关系,她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得出的结论是:在好色这一点上,香川与满大街的臭男人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如此,但这并不妨碍她嫁给他,因为,在香川的身上,倒是优雅的可爱之处显得更丰富,更多样,更有趣味些,如果用威廉的用词方式来形容,此可谓之“罄竹难书”,所以,这一项缺点对他们的婚姻并无大碍,只能算作是丈夫身上可控制的坏毛病而已。
况且,对于这个特定的男人来讲,好色也许并不是坏事。她认为,香川的好色绝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纵欲无度的恶行,却是接近于“好色而不淫”的君子,是一种彬彬有礼的欲望,反倒给他增添了不少男人特有的魅力。
其实,远在他们交往之初,美美对他好色的审美习惯便有所认识,那是当香川谈及第一次见到她,谈到“萱草黄色的衣裙和萱草黄色的宽沿帽”的时候。
“我没有理由到你的门前去,更不会穿什么萱草黄的衣服,我从来也没穿过黄色。”
这是她对香川的抗辩,也是对他的第一次欺骗。她之所以断然否认自己曾经出现在那条街上,是因为她在这条街的另一头刚刚结束了一段糟糕透顶的恋情。也许那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恋情,只能算是一场大猩猩式的粗鲁的追逐而已——对方是一位绝顶自私和无趣的高级公务员。
香川当时对她的否认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只是略做坚持便放弃了这个话题。这让她反而不知所措,如果她能够像今天这样了解香川,知道他是那种可以在生活上,甚至原则上任意听从恋人的摆布,而在意志上永远特立独行的人,她就不会因为他当时对她的不以为意而进一步欺骗他。
当她说到他们在山中便曾有过真实的肉体接触时,香川的反应先是让她觉得有趣,甚至好玩,进而又有些生气。那虽然是在香川浑身湿透,高烧不止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他的记忆发生偏差应属正常情况,然而,那件事在他的记忆当中居然没有半点遗存,这就不得不让她生气,于是便大胆地任意编造细节来证实此事,以至于两三个月讲下来,她自己也已分辨不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了。这是她对他的第二次欺骗,是有意为之的恶作剧。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谎言对任何人都没有造成伤害,反倒是让她对这个被谎言捆缚在责任与道德的蛛网里的男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狂热地迷恋上了香川在她控制下的无助与软弱。
这个男人正是用他的无助与软弱战胜了她的刚强。美美想到此处,猛地幡然醒悟。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香川其实既不无助,也不软弱,他的这种行为正是他最为自鸣得意的对女人表达同情与关爱的方式。
“女人自以为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依靠,其实她们的内心深处更需要一个可同情、可怜爱的宠物。”这是他谈话的原文。
“我绝不会相信这种鬼话。”美美是在他们第二次进山的时候听到香川讲这句话。
“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恋爱过。”香川正在篝火上烧烤一只在超市中买来的山鸡,不时地将烤肉温度计插进鸡身上测试肉熟的程度。
“我难道不爱你吗?”美美接触过的男人不多,香川是第一个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坦言所爱的男人。
“你只是觉得我好玩罢了,真正的恋爱,没有你这么强烈的感觉。”
“那该是怎样的感觉。”她知道香川又要开始编造伪理论哄她开心了,便心满意足地给他帮腔,同时等待着那只香气四溢的山鸡被烤熟。
香川朝四下里黑洞洞的山野望了望,像是担心他下边的话被什么人听了去。
“说呀!”美美的耐心是有限的。
香川用一块卵石压住过旺的火势,这才道:“真正的,可以把人引导向婚姻的爱情,是一种恬静的,温润如玉的情感,既没有冷静的分析和对比,也没有狂躁的占有与控制,它要求当事者始终处在一种模糊的审美状态当中,类似于微醺。”
“什么?”她没有听清楚最后一个词。这家伙遣词造句当中,常常会出现些古怪的内容。
“微醺!就是半醉半醒。这个时候,人的认知水平被提高到了接近于本能,而审美能力却下降到常常忽略明显的外在缺陷。”
“你真是满嘴胡言乱语。”美美被逗得大笑不止。
“所以才会有那‘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香川也在笑。
山鸡终于被烤熟了,颜色金黄,外焦里嫩,但香川却大摇其头,说这是家养的品种,味道与那些肥得流油的饲料鸡一样可怕。
美美从背囊中取出酒壶,道:“真正的苏格兰高地威士忌,12年陈,让我们也来个‘微醺’?”
时至今日,美美也未能理解香川的所谓“微醺”的感觉是个什么样子,便只能把它当作一时的笑谈,在记忆的角落里随便找个地方一塞,用她自己的话说,不犯神经是再也想不起它来的。
这就如同她将对香川的欺骗深藏在记忆的角落中一样,那个一时冲动的行为已成为过去,只能算作是他们二人的交往历史中一个小小的注脚,或是一个无关宏旨的伪证。它也许真正推动过他们的关系,但事过境迁之后,这种不易被察觉的推动力便与其他证据一起被封存了,就如同对待国有资产流失案件中企业早期主管者的更叠一样,那是无法追溯的,不具备充分证据资质的细节,尽管它对整个事件起到了原始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