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碟凉菜是酱肘花、拌虾仁、芝麻菠菜梗和酸辣笋丝,两个热菜有宫保山鸡丁和素扒三白,主菜为香辣大排,甜食是玉米油炒枣泥绿豆沙。这是一桌集川鲁两派,荤素搭配,以肉为主的三人食谱。广东人不擅长肉食,美美在南边待了6天,想必没能吃到这种浓油赤酱的菜品。
不过,今晚只有他们二人吃饭,竹君到机场接回美美,便托故回去了。她这么做早便在香川的预料之中,只是,在准备材料时他还是预备出了三个人的量,因为,世事难料,事到如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竹君故意留下来吃这顿饭?
炒菜刚刚出勺,排骨还在砂锅中炖着,美美从楼上下来了,身上穿着一件他没见过的长裙。
“看看怎么样?”她把手中的婚纱戴在头上,在餐厅门口转了一个圈,摆出模特亮相的造型。
香川点首道:“不错,布料没少用,拆了能捆5把墩布。”
“我是说,结婚那天穿这件婚纱够不够漂亮?”美美必是早已习惯了他的东拉西扯,并不以为意。
他不得不再泼出一瓢凉水:“够15个人瞧半个月的。”
通常情况下,美美这个时候就该发火了,不过今天没有,她依然好脾气地问:“如果穿着这件婚纱,走在红地毯上,应该不会给你丢脸吧?”
“今天肯定是走不成红地毯了。”香川将排骨端上桌。他必须得堵住美美的话头,今天可不是谈婚论嫁的恰当时机。
“为什么?”美美非常警觉。
“因为时候不对。”
“怎么时候不对?”
“因为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了,就算是想结婚,也得明天早上再说。”
“可我现在就想出嫁。”
“按照本地习俗,只有寡妇才下午出嫁。”
香川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起了作用,美美飞也似地跑上楼换衣服去了。
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湮,他以为,自己这一番胡言乱语,总算是又一次把美美的求婚企图给化解开了。
日后回想此事,他只能承认自己阅历不足,对美美的了解也还不够深入。其实,他早便知道美美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脾气,从相识之初便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只是他对自己的手段太过自信,过于相信他能够运用机智多变的手腕料理好一切,以至于无视了美美的聪明才智,以及她强烈的自尊心。
也正是因为这份不恰当的自信和不以为意,让他在同居的9个月中,不得不面对美美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婚攻势。
第一次求婚发生在两个月前,那天恰好是冬至,天上下着大雪,美美早早从事务所赶了回来,硬拉着他出去踏雪。
“听话,啊?穿得暖暖的,戴上手套,戴上帽帽……。”美美破天荒地亲自动手服侍他穿衣服,口中念念有词,用的是外婆的口吻。
“到街上走走也无妨,只是你别这么吓人好不好?”香川当时自认为识破了她的诡计,因为,一旦美美想让他做点不情愿的事情,她只会使用两种态度——法官的和外婆的。
旧英租界里的小楼这两年大多翻新过,如今被大雪盖住了屋瓦,很是显现出一些旧时的意韵。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两寸多厚,踩在上边发出咯吱吱的声响。美美挽着他的胳膊,紧紧贴在他身边,只是,她的身材与他几乎一样高,这样以来,她那律师兼运动员的步态,便让香川有些吃不消了。
平日里,不论是火上了房,还是饭后消食,他都是那种一步懒似一步的走法,此时美美脚下快速的节奏打乱了他的步调,同时也弄坏了他的心境。
“啊哈,这空气很甜哪。”美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晚上空气会更好。”他勉强跟上美美的步子,觉得自己像是件笨重的行李,而美美则是个赶火车的旅客。
“如果在大雪中举行婚礼,一定非常浪漫。”她道。
“新娘在婚纱里边得套上一条棉裤。”他心中却道,美美可不是个浪漫的人,她甚至厌烦时下流行的小资情调,今日一改常态,必定将有非常之事发生。
“只是,在雪地上行走,新娘的婚纱就不能是白色的了,你说,淡蓝色的好不好?”
“如果参加葬礼,没有黑色的衣服,蓝色的也能将就。”
“新娘穿一件海蓝宝石那种颜色的婚纱,新郎再穿黑礼服就不好看了,最好还是穿红色的燕尾服。”
“马戏团里有这种衣服出租。”
“为了配合新郎的红礼服,新娘应该把头发染成偏红的琥珀色。”
“那就如同一种热带水果,名叫红毛丹大表姐。”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讲话,这非但无礼,而且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然而,他又不得不努力打消美美的兴致,因为他惧怕她很快便可能提出来的要求。
“淡蓝色的婚纱,配上红宝石的项链和耳饰。”
“常言道:红配蓝,狗也嫌。”
“大片的雪花落在头上、肩上。”
“如同麦田里的守望者。”
“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
“乐师的手指早便冻僵了,拉出来的不一定是什么难听的曲调。”
“我捧着鲜花,一步步向你走来。”
“中途可万万不能跌交。”香川不得不痛恨自己今天的嘴脸,这是他平生最厌恶的小人行径,但是,在美美面前,他的绅士风度又无从施展,因为,他一直处在被动的,被操纵的位置上。
“你就站在那里,向我微笑……。”美美把婚礼推向高潮。
香川把脚步停在了旧庆王府门前。他必须得制止这场想象中的婚礼,因为他发现,美美今天对他一直在讲的胡言乱语充耳不闻,这可是个危险的徵兆。
美美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他嫣然一笑:“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他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在大雪天里出现幻觉可不是好现象,这说明你多半是冻僵了。”
他伸出手臂,将美美搂在怀中替她取暖,打算借机遮挡住她的话语,却突然记起,这座庆亲王府最初是大太监小德张的府邸,在它门前谈论婚事,可是大大的不吉。
就在这个时候,美美口中温热的气息吹到了他的耳朵上,道:“我们结婚吧!”
不管美美心中是怎么想的,香川觉得,她选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又是用这种方式来求婚,可算是大为不智,其原因有三:
首先,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讲,突然袭击式的求婚,多半是不会成功的,特别是中国人,对此尤为敏感。西方人在他们的文艺作品中倒是常常表演这种突然袭击,只是,他们并未说明内中的文化根源,因为那是写给他们自己人看的,都在可理解的范围之内。中国的青年人一旦误会了他们的这种做法,也拿来使用,多半是要吃亏的,因为,对于汉文化来讲,不要说求婚,就算是请客吃饭,突然袭击式的邀请也同样属于无礼的范畴。香川自己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也绝不允许别人在他身上这么无礼。
其次,如果说气候因素也能勉强算作求婚的必要条件的话,那么,不论是在春暖花开的多情季节,还是硕果累累的收获季节,都应该算是宜人的时刻,人在心情舒畅之时,常常乐于成全他人。再者说,即使是在浑身热汗的炎夏,也常有头脑发昏,一时冲动便应允了的巧事,更何况那是个性激素分泌旺盛的季节。唯独不该做的是在寒风大雪中求婚,除非那是生离死别,或是劫后余生,否则难有成就。香川自己虽然并不欣赏花前月下,但在冬天结婚必定不行,因为他怕冷。
另外,在他刚刚想到的三个原因之中,只有第三个原因没有太多可分析的价值,因为这是他自身的原因——他不想结婚。
于是他道:“结婚对我来讲是件奢侈的事。”
“嗯?”美美把头伏在他肩上,语音模糊。
“即使我对你的爱常常让我心中刺痛,中夜彷徨,我也没有能力结婚。”
“为什么?”
“因为,自从与你相识,我就只剩下发昏了。”最终他还是把话题引上了邪路。
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识,他知道自己没有勇气正面回绝美美,就像以往多年来他没有勇气正面回绝其他女子一样。
美美当时倒也没有太生气,只是在他的小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美美走出机场那一刻,第一眼望见的并不是香川,而是竹君。她发现竹君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两眼紧盯着出口,而是目光散乱,肩颈四肢都懒懒的无精打采。
她们拥抱,欢笑,脚下轻轻地跳着,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小姑娘,但美美仍然感觉到竹君身上的软弱,全然失去了修道者内敛的精神。
“这些日子把你累着了吧?”美美把行李丢在一边,顾自与竹君讲话。“我可知道,别看香香每日里只是自顾自的玩,他可累人着哪。”
竹君笑得机械:“没有,他自己玩得好着哪,烹调的手艺也不错。”
“给你吃什么啦?他总说我在吃上没品味,你有什么发现?”
“就是鸡鸭鱼肉,蔬菜水果,挺好吃的。”
美美此时不便深究,只得道:“他的每道菜可都有个菜名呀。”
竹君突然不笑了:“吃了人家好几顿,已经够麻烦人的了,哪还好意思请教菜名?”
美美很想立刻问一问竹君,她无故失踪的那两夜是怎么回事,因为,世间任何事情,一旦脱离了它的正常轨迹,便多半不会是好事。
但竹君那天很快就告辞离开了,快得她来不及反应,所以,第二天她便打电话给竹君,约她一起吃午饭。
“我昨天又跟他谈结婚的事了。”见面头一句,她就把事情的最新进展向女友通报。
“哦?恭喜你呀!”竹君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
“他可不会这么痛快就答应。”
“怎么会呢?他那么爱你。”
“这可不是爱情问题,我怀疑他根本就不想结婚。”美美不觉间叹了口气。
昨天晚饭时的尝试,只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试探香川的初步反应。在这个问题上,她对香川做过切实的分析,分析结果与她的法律案卷存放在同一个文件柜中。
她认为,香川不肯结婚的原因并不很复杂,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心理原因,另一个是性格原因。
从心理上讲,即使是根据她所掌握的粗浅的心理学理论分析,也能够认清,他不肯结婚的原因显然不属于幼年的心理创伤造成的结果,例如他父母的婚姻关系恶劣?或者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受到了刺激?从现有情况来看,他的不肯结婚并不像是一种心理疾病,倒更像是一种强力的自我暗示。
他是通过什么途径暗示的自己?而暗示的又是什么内容?这是美美一直想要搞清楚的问题。
“你觉得香川有什么问题吗?”美美想让竹君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给她提供材料。
竹君略想了想,道:“他除了有点以自我为中心,也没什么大毛病。不过,现在谁不是以自我为中心?这已经很难说是缺点了。”
她忙问:“这话怎么讲?”
“香川的以自我为中心,不是那种有攻击性,会伤害人的,他对身外的事情好像并不关心,他唯一关心的只是他自己那个小小的天地,更确切地讲,是一种乐趣天地。”竹君的话语近似于教案,干巴巴的不带感情色彩。
美美道:“他的那点所谓乐趣,不就是吃喝玩乐吗?跟我结婚后,他一样也不会少,只能更丰富。”
“可他关心的并不是行为本身,他的注意力实际上集中在玩乐的心情上,而这一点正是他身上最难把握的地方。”
美美问:“谁都想有个好心情,可他的那份好心情是从哪来的?”
“自由、宽容和善良。”竹君一句一点头。
看来我是问道于盲了,美美心中暗道。她并不认为竹君的结论有什么参考价值,他们只接触了几天时间,不可能有真切的了解。竹君之所以向她提供了这样一个结论,也是有原因的,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女孩,没见过人间丑恶,而且不会撒谎,所以,她只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劝导她耐心对待香川,耐心对待结婚这件事。
对付香川,单凭耐心只能导致失败,天下谁还会比他更有耐心?他年纪轻轻的便过上了退休般的生活,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就如同他等待萱草开花一样需要耐心,这世间,怕是很少有人能在耐心上战胜他。
在这一点上,美美刚刚接受了一个教训。昨晚在香川的卧室里,虽是小别胜新婚,但美美的注意力却在她那巨大的决心和宏大志愿上——她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求婚成功。
这倒不是因为她怀孕了或是什么别的问题,而是分别这几日,给了她一个冷静思考的机会。她不能与香川再这么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在劳动者眼中几乎一无是处的懒男人。
“我不在家,是不是很寂寞?”美美立刻便察觉这个话题开得不好,它太世俗,太小儿女状了,而香川早便宣告过,人间的罪孽莫大于恶俗。
香川今天的回答,却没有像往日那般语含机锋,他只是懒懒道:“你不在家,房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不是有竹君过来陪你吗?”
“她每天只来那么一小会儿,跟女主人在家完全不同。”
“那么这些日子可辛苦你啦!”
“人生不如意,十之常八九。不过,你回来了,一切也就如常了。”
“往后我要天天在家,好好陪陪你。”
香川听了这话一愣,问:“不出去打官司了?”
“这要看你怎么打算。等我们结了婚,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让我打官司,我就当家庭妇女,绝不违抗你的命令。”
“命令这个词太严重了,再说,我也不是会下命令的人,只有服从命令才是我的特长。”
美美听出了他话中的牢骚,便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可以发誓:从今往后,如果我再向李香川同志下命令,或是用命令的口气讲话,就让我连输20场官司,外加更年期提前10年,不,是连输30场官司,更年期提前5年到来。”
“没有这么严重。”香川立刻把她搂得紧紧的。“你每天给我下的命令,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进行曲’,没有了它们,我的脚步会乱的。”
美美一下子感觉到了巨大的幸福,道:“那我也不再下命令。结婚之后,我只让你下命令。”
“我能命令你什么?”
“生孩子呀!在公安局里我有很好的关系,可以拿到生育指标,明年,后年,用两年多一点的时间我就可以生3胎,到时候这楼里再也不会冷清了。”
香川笑道:“如果每一胎都是双胞胎,就会有6个小孩吵翻天的。”
“老天保佑,让我至少有一胎是双胞胎吧。”美美也乐不可支。
香川接着道:“如果能有个男孩……。”
“让他打高尔夫,至少也要打到美巡赛上去。”
“如果有个女孩……。”
“让她当律师,打遍天下无敌手。”
“怎么能当律师呢?女孩子应该温柔贤淑,当个美食家或者园艺设计师也不错。”香川不满。
“什么样的园艺师?”美美立刻见风使舵。
“让她专门设计日本式的那种枯山水派园林,不能学中国园林,中国园林太繁复也太累人。”
“让她在山上给你设计一所庄园,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建一所回廊式的四方大宅,不,还是三面回廊一面观景为好,枯山水派需要的空间比较大,空出一面来,也好让她借用远山近水的天然景观。”
美美也来了精神:“把它建成石头城堡,石头地基、石头墙,外加石桌、石凳。”
香川却一摇脑袋:“全是石头不好,只要石头地基,上边全部是木结构的建筑。”
“怕是会不结实吧?”
“会结实的。我们可以买日本的杉木,就是他们专门用来建茶室的那种。现在也该轮到我们用用小日本儿的木材了,他们这些年光筷子就用去了我们多少森林!”
美美道:“我去过日本,他们那种木地板的回廊,确实很舒服。”
“在屋檐下放上金鱼盆,下雨时水就会流到鱼盆里。只是,院子里栽种什么植物是一大难题。”
“世上无难事。”美美生怕他因为一点点困难便泄了这股子气。
“咱们这地方冬天寒冷,只能种耐寒植物。”
“一片竹林是应该要的吧?”美美继续为他鼓劲。
“应该是从屋后延伸到庭院里,不宜太密,疏疏朗朗的雅致。”
“银杏树不错吧?”
“最好选址时那地方早便有个一两棵银杏在那里,不用太大,百十来年的树龄就可以了。”
“院子里再种上几株美人蕉。”
“那东西太过俗艳,不种也罢。”
美美故意惊呼:“我险些忘了,你千万要记住,门外得钉上一根木桩子。”
香川不解,问:“干什么?”
“拴你日思夜想的那头叫驴呀!”美美抚掌大笑。
尽管这一晚俩人谈至午夜,谈得也甚是热闹,但香川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她的求婚。
“他为什么不肯跟我结婚?”美美很少像今天这样没有主意。
竹君望着美美,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希望香川不是因为她才拒绝了美美的求婚。
美美接着自言自语:“他难道会对我不满意吗?不会吧?天下哪还有我这么好的老婆?”
竹君觉得,如果香川的这次拒绝与她有关的话,也只是因为美美在无意间选择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像香川那样优雅而又敏感的旧式人物,绝不会在与她发生了那场错误的性爱之后,第二天便与美美谈婚论嫁。
想到此处,她道:“他可能还没准备好,或者,是他对婚姻还有些恐惧心理。”
“对呀!”美美仿佛恍然大悟。“他就是害怕,害怕我掌握管理他生活的权力,也害怕承担婚姻中无法逃避的责任。”
“所以嘛,你应该给他些时间,让他冷静地思考,得出正确的结论。”竹君明知这是些废话,美美可不是个有耐心长期等待的人。
其实,竹君原本以为,求婚这件事并不需要很长时间的成熟期,如果两个人命中有缘,不用说求婚,其中一方的首次暗示便应该得到热烈的响应,一旦正式开口求婚,那就是一出大团圆的喜剧。她不相信那种历经磨难,分分合合反复多次的求婚,那样的结果最好也不过是平淡的一生,绝不会是幸福的狂喜。
她以往也曾拒绝过几次求婚,这倒并不是她不想结婚,而是她觉得自己跟香川一样,对婚姻同样充满着莫名的恐惧,同时,对方那种信誓旦旦,郑重得吓人的言谈举止,也让她越发地害怕起来。
不过,事情也并不绝对,与美美的这次谈话之后不久,威廉·詹姆斯三世对她的求婚倒是表现出些许讨人喜欢的地方。那家伙可真是个魔,事后竹君每当回想起此事,都会不由自主地发笑,尽管她绝不会嫁给他。
那是元宵节后的第二天,美美在香川的小楼里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参加者大约二十来人,显得很热闹。
威廉显然很早就等在那里,见竹君进门,便脚下踩着轻快的舞步,风一般转到她身边,亲手替她接下围巾和外衣。
近一个月来,威廉对她发动了猛烈的攻势,甚至追到她的学校和家里,死乞白赖地向她示爱。竹君对他倒是没有什么恶感,一起谈谈说说也很有趣,至于恋爱结婚什么的,那就大可不必了。
威廉仔细地将落在她外衣上的雪花抖掉,道:“‘正月十五雪打灯’,这话一点没错。”他这口纯正的本地土语,若是本地人讲出来倒也没什么,但放在他嘴里,便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了。
竹君道:“你这俗语讲得倒是有些长进了。”
威廉忙道:“上次你说我谚语、俗语用得不地道,我回到家中立马便开始学习。”
“真的吗?”她游目四顾,没有发现香川,却发现房中只有两类客人——古董商与律师,而且双方像是一拍即合,谈得甚是热闹。
威廉把她引到书房中坐下,伸手拦住前来与她打招呼的客人,口中道:“我打算用6个月的时间,分专题仔细研究俗语,现在我给您老人家表演我刚刚做完的一个关于昆虫的专题。”
“好哇!”竹君很怕在香川的家中受到冷落,但她又不能不亲自来看看这小楼中现在的生活,所以,威廉的出现恰好消除了她的担忧。
“您给个耳音,我要开始啦。”
他等到竹君点首示意,这才装扮起大演员的派头,高声道:“屎克郎戴花——臭美;屎克郎搬家——走一路臭一路;屎克郎推粪球——滚蛋;屎克郎吃粽子——臭嘴粘牙……。”
威廉原本就嗓音宏亮,此时又运起丹田之气,更是声震屋瓦。客人们都被吸引了过来,围在他周围,笑得前仰后合。
“屎克郎钻面缸——不分黑白香臭;屎克郎钻染缸——好色不要命;屎克郎钻蜜缸——甜也不对味;屎克郎钻烟缸——假冒包公《探阴山》;屎克郎钻药缸——冒充大力丸……。”威廉一口气讲了60多句,周围众人已经笑得直喊肚子疼。
最后,威廉向竹君鞠躬,感叹道:“我朗诵得并不好,但这首诗写得太好了,不知道作者是哪位大诗人?”
众人闻听此言,笑得滚倒在地的有一大半。
他又道:“只是有个概念我还弄不清楚,诗中的主人公,就是那位屎克郎先生,他是男是女?”剩下还勉强站立的几位,立时也瘫软在地。
竹君确实觉得挺开心,威廉对她的这种毫无机心,只求快乐的追逐,让她没有任何负担,即使是明知道不会接受他的爱,在心理上也没有滞障之处。这就是西方文化与汉文化最大的不同,西方人过节日搞聚会,可以邀请来前妻、前妻的孩子、前妻的丈夫和前妻丈夫的前妻与他们的孩子,女主人也可以把前夫与前夫的妻子,外加前夫妻子的前夫的孩子都邀请到家中,居然还能其乐也融融。她认为,这内中的原因很多,但从威廉身上可以发现一点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西方人更重视友谊,同时在两性关系上也有点没心没肺。
威廉表演结束后,在周围那些人笑得还没有站直身体之前,他突然向她单膝跪倒,手中变戏法般出现了一只精美的水晶瓶,口中道:“我的女神,我的活菩萨,我今生今世难分难舍的好老婆,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我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向你献上这瓶象征着贞节和生育的苏合香油,就如同我们在耶路撒冷圣殿献上的香油一样,请让你的福泽沐浴我的生命,让你的爱温暖我‘拔凉拔凉’的心……。”
刚刚缓过劲儿来的众人一下子又笑得泪花如雨。
威廉的结束语将这个戏剧性场面推向了最高潮,他道:“老伴儿,你就跟了我吧!”
那一晚的聚会,所有人都很开心,或者说几乎是所有的人。
当威廉的求婚被委婉地回绝后,香川也吟了一首诗。他显然不是吟给任何人,那首诗只是吟给他自己听的。这首诗恰好能被竹君听到,也算合情合理,因为,她当时就站在他身边。
竹君虽然擅长古汉语,但这首诗她从来也未曾听到过,内中与当时场景唯一相关的,是里边有“苏合香”几个字。他吟的是:“苏合香丸麝息香,木丁熏陆气同芳;犀冰白术沉香附,衣用朱砂中恶尝。”
吟这首“汤头歌”时,香川原本没有什么用意,只不过是威廉献给竹君的苏合香油,让他联想到这首“歌诀”。这原本是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苏和香丸》的方子,用的是苏合香油、熏陆香(即乳香)、冰片、青木香、丁香、犀角、白术、沉香、香附、麝香、安息香膏、檀香和蜂蜜制成的丸药,外边再裹上一层朱砂粉为外衣。
古人修和制药毕竟不同,用的都是好东西。这是他当时的感慨,并没有因威廉向竹君下跪求婚这件事而有什么不快。
然而,事后再回想此事,他却发现,这首汤头歌在那个时候吟诵,虽说不上是用心恶毒,至少也应该算是恶噱,因为,《苏和香丸》是治疗脏腑中恶(俗称恶心)和小儿客忤(小儿遇陌生人受惊昏迷)的药物。
心存恶意是不应该的,他又开始批判自己,哪怕是在潜意识中存有恶意,人的生活便失去了应有的平静安乐。不,失去的绝不会仅仅是安乐,恶意的行为不单是自己会受到伤害,也会将对方内心深处的一些最美好的东西击得粉碎。
实现上,求婚本身便是一个有些恶意的行为。当然了,香川对自己的这个论点还不太有把握,但私下里却不妨碍他这么思考。其实有一个非常表面化的理由摆在那里,就很能说明问题。求婚的目的是什么?简单地说,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这是为了满足个人私欲,是为了占有对方的一部分实质性内容,同时,还要把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重担与责任转移到对方的肩头上去。而接收对方的求婚,也就意味着放弃自己。试想,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敢放弃,他还有什么不敢放弃的?于是,敢于主动求婚的人便很难再自称是个良善之人了,而胆敢答应求婚的人也难免会被贴上狠心或糊涂的标笺。
香川活到三十多岁,平生唯一的一次求婚,是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对方是她的同班同学,现在是波士顿博物馆的东方文物专家。
他当说对那位同学说:“国外的生活对我来说只能是个笑话,我是个没有汉文化就活不下去的人。”
她与他软语商量:“我们中国的文物,有许多精品都在国外,出去学习,能够大开眼界不是?”
“现在与往日不同了,在国内的博物馆工作,出国的机会也很多。”
“你可以学成之后再回来嘛。”
“但是,这一走便是三年五载,我可能会错过挖掘秦始皇陵的机会。”香川知道,对方也会明白这只是个托辞,因为,秦始皇陵100年之内绝不会挖掘。
“那么我该怎么办?”她的留学手续和奖学金等都已办理妥当,只等香川的决定了。
“有一个办法。”
“你说。”
“你把留学的手续退掉,我们结婚吧。”他原本确是有意与这个娇小的苏州女孩结婚,只是不在当时,而是原打算过个一两年再提此事。今日这女孩既然要走,那么结婚便是留下她来的一个极好的理由。
“到了国外我们照样可以结婚哪。”她显得有些不解,同时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此时的语气已然发生了变化。
他只好解释道:“我说的结婚与你想的结婚是两回事。”
“怎么讲?”
“我不希望我的妻子是个女强人,或者学术狂,现在你在学术上已经病得不轻了,到了国外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那种婚姻,可不是我想要的。”他这是实话实说。
“你想要一个整天守在你身边,一切都以你为中心的妻子,是吗?”
“然也。”
“这些想法你已经给我灌输了两年,到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
“所以,我们还是结婚吧。”他当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两年的功夫可不是白下的。
“见你的鬼去吧!”这是那个女孩子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此后再无音信。
即使是到了今天,香川仍然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他的求婚堂皇大方,也照顾到了双方的情绪。如果说有什么错处,也是时间的问题,他当时还太年轻,还没有发现“求婚如同一种恶意”的道理。
那个苏州女孩儿很了不起,她也许至今未曾想到这一层内容,但她当即便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他,将求婚的恶意消弭于无形,可谓是聪明天纵。他今日已然记不清那个女孩子的相貌了,唯一还记得的,是分手那天,她穿了件萱草黄色的衣裙。
他从来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在他身上产生的深刻影响,但他从此再也未曾向其他人求婚,更没有接受过任何人对他的求婚。借用威廉·詹姆斯三世的话说:“明知是当,绕着走就得了,何必去撞一脑袋疙瘩!”
对威廉刚刚表演的求婚喜剧,他倒是没有反感。竹君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活,有人向她示爱,总不是坏事,况且,她也不会真的就答应了威廉的婚事,婚姻对于她也是个“两难”的选择。
就在发生那次意外的性爱之前,他们坐在二楼最高的那级台阶上,便曾有过一番关于婚姻的,近距离的对话。
他道:“在我的理解中,爱情与婚姻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婚姻应该是那种平静的,舒适的,对青春略显厌倦的生活状态,所有的难题都是物质上的,在两个人的关系中,精神层面上的只有简单的愉悦,而没有深刻的痛苦。”
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将“求婚如同一种恶意”这等不成熟的理论摆出来,一来它有被竹君这种思维缜密的理论家给驳倒的危险,二来他也怕吓住这位初识不久的情人的女友。
竹君问:“但是,有许多年轻人早早便结婚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笑道:“无知则无畏,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什么是婚姻,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事后不如意,离婚对他们也不是难题。”
竹君语带揶揄:“你不是年轻人么?”
“不是,我毕业后刚刚参加工作,便等于是退休了,我所有的是一个老年人的心态。”他讲的是真心话,但平日里每次把这话讲出来的时候,却常常遭人侧目。
竹君追问不舍:“你也不过三十几岁,就算是从7岁上小学开始你便退休了,也仍然是个年轻人。你不觉得,婚姻对年轻人来讲也是一种社会责任么?”
看起来,世间还真是没有人能理解他的退休思想,竹君这话也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上的反驳。他轻叹一声,道:“婚我是一定要结的,儿女也是一定要生的,这是我对家族的责任,我总不能让我家的一脉单传,到了我这里就断绝吧!”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10年之后,谁能知道呢?”这又是真心话,他发现今晚是个口吐真言的日子。
竹君的回答却出人意料:“我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这些话。你该不是故意用这些话来博取同情吧?尽管我的同情心已经被搅动了起来。”
这个话题谈到此处,香川只好沉默了。这倒不是竹君对他的不理解引动了他的不快,恰恰相反,他这番谎言一般的真情告白居然引动了竹君的同情心,这件事本身便令人感动。
“其实,我也实在想象不出,你嫁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决定把话题转移到竹君身上,以免他的感动让他做出不恰当的举动。
尽管那件不恰当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竹君的两次失踪,便像是插在美美心中的两根刺,虽然她暂时不会把香川拒绝她的求婚与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但她却不能对身边的这种异常现象不闻不问,因为,能给人造成最深刻伤害的,只能是你最亲近的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最亲近的情人,一个是她最忠实的朋友,换个角度来讲,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可以轻易伤害她,甚至毁灭她,就只有这两个人,因为,其他人对她的伤害都只能是物质性的,可治愈的和可逆的。
对于竹君关于自由、宽容和善良的劝解,她并不以为意,那是竹君赢得男人的方式,对她并不适用,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弄清楚竹君失踪的那两晚都在干些什么,是否与香川有关联。如果在这件事上出现了失误,她就会像那个带着“两头狼”、一只羊和一颗白菜过河的农夫一样,一头狼她有解决办法,两头狼就会让她陷入一个怪圈中不能自拔。
“那天真好玩,我打手机找你,却是香川接的,吓了我一跳。”美美小心地寻找事件的切入点。
竹君羞赧地笑了笑。
她接着道:“像你这么细心的人,怎么会把手机丢在我们家里?是不是香川跟你说了什么疯话,把你吓着啦?”
不想竹君语出惊人:“那天我没有丢下手机,你来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难怪我给你家中打电话也没有人接。”美美知道自己的眉毛必定倒竖起来,忙将手放到额头上摸来摸去,做出困惑之状。
竹君道:“这是我的主意,怕你远在南方,有什么误会一时也难以解释。”
“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姐妹,哪里会有误会?”美美终于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却又陷入了表里不一的痛苦之中。
关于那一晚的事,竹君的讲述平静,详实,美美认为有极大的可信度,如果能将解衣拔火罐这样的细节都讲了出来,这应该具有相当大的说服力。
于是,等到她求证过几处她认为模糊,或是竹君不小心遗漏的内容之后,她自认为对那一晚发生的一切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特别是竹君对香川溢于言表的钦佩之情,和她对拥有这样出色情人的美美不自觉的倾羡之意,既证实了香川在她面前曾经施展过他的真实魅力,也证实了事情并没有发展到灾难的程度。
对于美美来讲,她的关注其实主要集中在香川身上,集中在香川是否对她忠贞不二?以及他在外来诱惑之下会做出什么反应?所以,她与竹君分手后,便立刻赶回家中,在香川身上审问竹君讲述的所有内容。
“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心有多软,别说是我情人的女友病了,就算是在路上遇到个女病人,我也会心疼不已。”香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审讯,而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盆即将开花的萱草上,顺嘴搭腔地回答她的问话。
美美问:“听说你还给她唱戏啦?你可没给我唱过。”
“怎么会呢?在水库里我给你唱过《风雨归舟》。”他突然从花盆前转过头来,道。“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说过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库,也没有船和大鱼。抱歉。”
“你唱的是什么戏?”
“还能唱什么?无非是大鼓、单弦之类的,反正你也不爱听。”
“你那么有耐心哄着她玩,为什么就没哄过我呢?”美美相信自己并没有醋意。
“如果我也那样哄着你玩,你会认为我对你不尊重,是老不正经,而不会认为那只是无伤大雅的闺中玩笑。”香川将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挑逗那刚刚长成一寸长短的花蕾。
“我同样也是女人,与竹君需要的是同样的东西。”
“不,你大不一样。你是干大事的女人,家庭琐事和言不及义的笑话对你大不相宜。”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是个普通的女人,也喜欢琐事和玩笑呢?”
香川的目光终于离开了他的宝贝萱草,转到她的脸上,内中满是震惊,道:“南来北往的各路大仙,如果当真如此,被爱的人就有福了,他终于得到了可以表达爱意的权利。”
美美道:“我原本就爱你,我也不害怕讲出来,这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哈里路亚,我明白了,你爱我,谢谢你。”他的目光又回到了萱草的花蕾上。
香川含义不清的反应,让美美一时间又糊涂了,她爱他难道不对么?当初为了争论到底是谁先爱上谁,他们两个可是曾经拳脚相向,闹得双方鼻青脸肿。
那场争论是他们同居之前,发生在美美的公寓里。
香川道:“我方才说的是,我在初见之下,便爱上了你的脚髁。”
美美当时很有控制局面的把握,道:“你不用避实就虚,我让你交代的是,你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爱上的我?”
香川举起双手:“我坦白。我是在刚出门的时候,只看到了你的一个背影,便爱上了你。”
“那人不是我。”
“那就是你,穿着萱草黄色的衣裙,戴着同样颜色的宽檐帽。”
“我们现在要弄清楚的是,从山里我们两个相遇开始,你是在什么时候爱上的我?”美美并不想发怒,但香川的闪转腾挪却又让她不由得怒火中烧。
香川将手指放到下巴上,坐在矮沙发里的样子很不舒服,想了半晌,方道:“我想起来了,是在我们吃鱼的时候。”
“吃鱼的时候,在山下县城里?”美美发觉自己对信息的捕捉不得要领。
在她的记忆中,那天在县城招待所中并没有发生什么要紧的事。当时香川发高烧,在医院里昏睡了一天两夜,醒来后他们搬进了招待所,只住了一天,第二天便回到城里来了。
“我出院的那天早上,你弄来了一盆鱼汤,是宋公明在江州吃的那种醋椒鱼汤,有健脾发汗的功效。”香川用手托住下颔,眼睛里空荡荡的只有回忆。“那是一只大瓦盆,大得完全可以在里边给小学生洗澡,盆里装着一条大鲤鱼,至少也得有六七斤重,头和尾巴都露在盆外边。这盆,这鱼,再加上满满的一盆浓浓的奶白色鱼汤,应该有30斤重。第二天临出门,我听服务员说,你是端着这盆醋椒鱼汤,穿过了整个县城,一路小跑地回到招待所。”
“也不算太重嘛,我只是怕汤凉了。”美美嘴上虽说得轻巧,泪水却涌了出来,难为他还记得这些。
“据说,大清早的饭店都不开门,你是打了饭店老板两个嘴巴,又给了人家500元钱,这才弄来的鱼汤。”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一个男人能牢牢地记住你为他做的小事,并能从中发掘出动人的关节之处,这本身便令人感动。美美咬住嘴唇,害怕哭出声来。
“可笑的是,你只端来了那只大瓦盆,既没拿筷子,也没有汤勺,我只能用手抓鱼肉吃,用茶杯舀汤喝。”
最容易引人感动的常常是细节,香川对细节真切的记忆,让美美不再压抑自己,抱住他大哭起来。
美美认为,香川这个人最可恨之处就在于,你总是无法弄清他的真实心意,也难以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这也难怪她日后要对他采取高压政策和全面控制的手段。
就在她感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香川却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不过,像你这种对日常生活一窍不通的女人,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也很难让我产生爱情。”
于是,这才发生了那场“斗殴”,这也是双方相识之后多次武力交锋中,香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动手。他只推了她一把,让她撞在门把手上,把屁股撞得青肿了一大块。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有理由第二天便搬进了香川的小楼,开始了她幸福的同居生活。
“说实话,你对竹君感觉怎么样?”美美锲而不舍地要将香川与竹君第一晚的所有细枝末节,包括心眼儿里的小活动都弄得一清二楚。
香川第三次从萱草上转过头来,道:“那是个好女人,温柔,贤淑,对食物有品味,而且没有坏脾气。”
“你喜欢她吗?”
“有一点儿。”
“多大一点儿?”
香川坐正身子,对她道:“这个不好比喻,但是,如果不是先遇到了你,与我同居的可能会是她。”
美美并没有发火,而是笑嘻嘻地问道:“那么,我把她找来,咱们三个人一起过怎么样?”
“那样不道德,也是对我们三个人共同的污辱。”
“要不,我离开,让她来与你同住?”
“那样也不好,因为,我至今仍然热烈地爱着你,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脚髁时一样,那是在溪流边,你洗脚的那一刻。”
“既然这样,我们结婚吧?”
“那样我就更为难了。我怎么可以把你这么有前途的大律师拴在身边?拴在一个全无用处的懒汉身上?有现在的生活我已经大喜过望,如果你能跟我在一起坚持到一年,那必定是我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如果我们的关系能维持得再久些,我家祖坟上的青烟肯定会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壮观。”
美美觉得,不论发生多么棘手的事,不论是他的工作,还是他的生活,包括她刚刚的求婚,香川总是有办法把它消解掉,至少能将它模糊掉,让它在生活中隐藏起来,不再产生刺激作用。
但是,所有这一切并没有让她产生畏难情绪,她也绝不会放弃与这个男人结婚的念头。一个能有滋有味地哄着自己玩,不干扰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男人,正是一个女强人最理想的丈夫。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想法,那天夜里,美美睡得非常塌实,只是在早上睡醒之前的浅层意识里,有个讨厌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是,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并没有进入记忆。
那个念头是:香川的这番话如此圆熟动听,该不是她与竹君分手后,这两个人在电话中串通好的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