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君睁开眼睛,第一个清醒的意识,是发现香川的卧室有些杂乱,这与楼下其他的房间大不一样,但与他本人懒散的行止倒颇为相宜。只是这张四柱式大床有些吓人,高耸的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物,也没有挂帐子,就这么光秃秃地立在她周围,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她头脑中得到的另一个信号,便是口中干渴得厉害,这才记起她把茶盏忘在了楼下。
她不想记起自己为什么要走进这间卧室,也不想知道为什么要上这张大床,只知道她遇到了一件让她震惊不已的事——就在这张吓人的大床上,她经历了平生第一次性高潮。
从22岁大学毕业开始,到现在已经6年过去,她时刻警惕,时时小心防范的事情终于在今晚发生了。她早便在自己的意识中深深地植入了一种观念,也是她从瑜伽世界中提取出来的崇高的意旨,这几乎已经成为她人生的信条,那就是“白莲花”不能容忍肉欲的快感,因为,它所追求的是精神与物质共同的升华,也就是肉体与意志在转换过程中生成的解放与自由,是赢得超自然力的狂喜,绝非是神经上的刺激与大脑皮层中浅薄的愉悦。而今晚,她用来自我约束的戒律被打破了,一个原本最适合于协助她追寻“白莲花”的男主角,却将她带入了另一个极端,一个她的身体和意志都在长期抵抗的极端。
她方才一定是睡了过去,现在夜已经很深,香川并没有在她身边,而是正在楼下打电话,远远地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但听不清内容。
来电话的应该是美美,而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必定是美美今晚又一次无法找到她。她今天最后一次接到美美的电话,是送香川回来的路上,当时似乎说是把他放下便要回家去,但她却进入了前厅,进而进入了他的卧室。
美美当时在电话中说,她在那边发现了一件日本人设计的婚纱,很适合她的那种高高瘦瘦的身材,胸前的花饰能够恰如其分地遮掩她胸部的平坦,简洁的腰身设计也适合她运动员式的步态,虽然价格昂贵,但她很想买下来,所以请竹君替她出主意,当参谋。这可是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事情,因为美美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意,用不着也不屑于听从别人的意见。
“婚礼的日子定下来了么?”她把车在院中停稳后才接听的手机,便打开车门,走入她喜爱的冬日清冷的空气中。
美美道:“还没有,不过快了。”
“怎么早没告诉我?”
美美笑了,“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这是个临时的主意,不过却是一生的选择。”
“心血来潮可不是件好事。”
美美加倍笑道:“但可能会中大奖。”
“需要我做点什么?”客气话总还是要说的。
美美的语调突然变得宛转而又亲呢:“也许,你应该帮我考验一下他,看看他对爱情是否坚贞。”
“现在哪还有那种东西?”她口中回应,心里觉得美美出的是个浑帐主意。
美美斩钉截铁道:“我相信一定有。”
“我可不会冒险干傻事,万一他没有坚贞,我该怎么收场?”
“你要是害怕就算啦,只要帮我看住他就成。另外转告香香,我明天下午3点钟到家。”美美挂断了电话。
“她说什么?”香川问。他此时正在厨房里给他们两个人沏茶,望着他耍弄茶壶、茶盏的样子,她在他身上又发现了一种懒散的洒脱劲头。
她接过茶盏,开玩笑道:“她让我勾引你,试试你们的爱情有多么牢固。”
“你答应了?”香川显然也在开玩笑。
她摇摇头,转身走到前厅欣赏大理石墙面高雅的拼花图案和楼梯上旋涡花式的栏杆。
“你没答应她最好,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反应。”香川来到她身后,她颈后的毫毛似是能感觉到他言语间的气流。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她登上楼梯的第一阶,将茶盏放在粗大的柱头上,迷乱的茶氛转眼间宁静下来,结成一线。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而是信仰的问题。我虽然信仰爱情,但同居毕竟不同于婚姻。”香川也来到阶下,他引动的气流扰乱了茶氛的宁静。
“爱情怎么会是信仰?”她认为香川在故弄玄虚。虽然她此生还没发现自己真正爱上过什么人,但她也不会相信这种论调。她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妄的感觉,没有实质可言。
香川道:“信仰爱情的人都是良善之人,他们把全部热情都寄附在这种虚妄的感觉上,才能够常常让他们体会到幸福感,而不必非要等到有实质内容的‘幸福’降临时,幸福感再迟迟地产生。”
他对事理肯定是有一整套自己的分析方法,论调虽有些野狐禅的味道,但却不乏魅惑人的力量。
她不觉间走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上,话题也在爱情问题上停滞不前。此前她从来也没有登上过他们的楼梯,更没有到楼上看一看,她有些惧怕上面未知的一切,尽管香川已经打开了二楼的灯。
“我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虽然有过几个人,但却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也不知道怎样被爱。”她认为,这些话是从她唇齿间流淌出来的,而非一字一句的讲述。
香川已经上到二楼,坐在最上边的一级台阶上,两手交握望着她,看上去像是个本分的学生。他道:“爱人是一门艺术,而被爱是另一门艺术,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把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混淆起来,所以才不容易得到安全感。”
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怪论,不由得好奇,便问:“有什么不同吗?我总觉得爱情是一种交流,是动态的,角色间互为转换的,对双方没有什么区别。”
“不是的,这其中有天渊之别。”香川摇摇头,像是叹了口气,但在逆光下,她无法看清他嘴上的动作,只能猜测而已。“被人爱的感觉最初并不是幸福,而是一种满足感,与虚荣心有关;慢慢地,被爱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便会生出一种习惯性的懒惰,这是被爱的第二个阶段;另外,在现实生活中,即使是父母的爱也不会周全,何况异性之爱?于是,下一个阶段便是发现的阶段,这是一个关键性的转折,有的被爱者在对方的爱中发现了同情、关心、性吸引力,甚至舍生忘死,而另一些被爱者则发现了缺乏耐心、不周到、操之过急的性企图以及某些物质上的欲求等等。”
她很想问一句:你在美美身上发现了什么?但她强忍住了,让美美这个时候出现在话题中,非常不适宜。
香川伸手给她,引她坐在他的身边。就这样坐在楼梯上,确是个谈天论地的好地方,只是少了一杯茶,她的茶盏被留在了下边的柱头上。
他接着道:“被爱者一旦闯过了发现阶段,更确切地讲应该是怀疑阶段,会进入一个平静的,温暖的时期,许多人都以为,他们在这一时期找到了真正的幸福,岂不知,这种幸福常常是假象,所以,下一个阶段发生的事自然就是分手了。”
她听得心情沉重,问:“有不分手的么?”
“不分手自然就要结婚,很少有例外。”香川的笑容看上去健康、坦荡、灿烂。
她接着问:“那么,你现在是个被爱者,还是个爱人者?”绕来绕去,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美美牵扯了进来。
“以往多年,我总是充当爱人者,这一次却变成了被爱者。”香川回答得并不拖泥带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爱美美,感情的强烈程度并不能决定自己是爱人还是被爱,关键在于行为方式,美美身上那种律师的攻击性和女强人的统治欲,硬生生把我改造成了被爱者。”
她不由得感叹道:“美美是个有能力的女人,也是一生中不断地享受幸运的女人,她行事可能不会考虑对方的感受,但她拿出来的毕竟是真心。”她与美美从幼稚园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俩人作了十几年的同班同学,自觉对她知之甚深。
香川也感叹道:“我真心爱着美美,实际上,对每一个走入我生活的女人,我的爱虽然不那么积极,但都是真实可信的。只是,承受美美的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甚至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痛苦。”
“痛并快乐着。”她顺嘴讲了句俗语。
眼前这个令人初看上去眼花缭乱,以至于难以了解的男人,此刻终于在心灵上打开了一扇窗子,向她展示了他的忧伤、他的烦恼、他的软弱,一时间,竹君觉得自己的心软得像豆腐一样,是那么容易受到感动,又是那样宽广得可以包容一切。
“或许,这就是机缘。”她轻声道。
“机缘是命运的一部分,感谢你终于赞同了我的观点。”此刻他向她望过来的眼神中,却纠缠着难以解析和阅读的复杂内容。
竹君终于把教师特有的那种高傲和严密的自我保护抹去了,此刻显现出来的,是一个温顺的,富于同情心的女人的灵魂。
为此,香川深受感动,以至于产生了要像兄妹一般拥抱她的冲动。事后回忆此事,他相信自己在这一刻还没有产生任何与性有关的意念,他只是被感动了,就如同被翩然飞过短垣的蝴蝶,或是被即将凋谢的萱草的花朵感动一样,是本真的,非动物性的。如果说有什么非分之处,也只能比喻成两株栽种在一起的植物,正借着微风,相互传播花粉。
“如果有什么错误,也是我的错。”他在凌晨时分送竹君出门,夜风拨弄着他睡袍的下摆。“我不该被你感动,尽管我明明知道在冷静的交流中也会发生事故,但我是不由自主地被感动了。”
“这都是我的错误。”竹君的目光中只有痛楚。“我不该被你表现出来的东西迷惑,更不该走上那道楼梯。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做过糊涂事,所以,这一次的错误我没有什么可推托的。”
他道:“假如我不邀请你喝那杯茶,而是让你径直回家去,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真是对不起!”
她道:“你也不必自责,这就是我的命,我这是在错误的时候,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又遇到了错误的人。”
于是,他又受到了竹君的感动,以至于心痛不已,道:“这也许就是机缘的浑蛋之处吧,它不给你动机,也不给你目的,给你的只是行为。”
她抹去刚刚渗出的泪水,勉强笑道:“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如果美美知道了实情,这件事就不再是命运的捉弄,而是恶意的伤害了。”
他不得不让她打消这个糊涂的念头,道:“如果明天不是我们两个人一同出现,美美立刻便能察觉事情的真相,因为她是律师。而那时对她的打击将是双重的。”让一个女人同时失去友谊和爱情,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阴谋了。
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美美太可怜了。”
他也感到伤心,“是啊,从客观上讲,你背叛了她的友谊,我背叛了她的爱情。”
她又道:“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犯的是双重罪过。”
他不能让竹君这样满怀自责地离开,便道:“错处在我,我是被你的神秘和高贵深深地吸引了,以至于不能自拔。”
然而,高高地坐在楼梯顶端的时候,他还没有任何可以自责的地方,他有理由认为,这只是两个朋友的一场真挚的交谈而已,至于心情激荡,也仅仅是由于对真理的发现——很显然,在爱与被爱的问题上,他们接近了事物的本质。
“我实在想象不出,你嫁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在楼梯顶端,他把话题转移到竹君身上。
“就如同我想象不出,你结婚后会是什么样子一样。”竹君的目光和语调同样迷茫。
“我如果结婚,必定像一个老彩民买彩票,外表上装得好像是很有把握,其实依旧是错误与错觉。”他讲的是真心话。此时此刻,任何一句谎言都是对两个人和两个人共同制造出来的温暖的双重亵渎。
“我不知道嫁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常人的性感觉是什么样子的,我不是正常人,因为我是自然的‘选民’。”竹君的语调中带有几分醉酒的味道。
“所以,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只能亲口尝一尝。”
“现在,人们结婚前总是要同居的吧?”竹君的声音虚无飘渺。
“也不一定,常人结婚前总是要先谈恋爱。”
“是真爱么?”
“也有假的,但多数是真爱,哪怕只在那一刻。”
“哪一刻?”
“婚礼的那一刻。这世间还没有人不会被婚礼感动的,何况是当事者本人。”
“然后呢?”
“然后是喜宴,双方父母,亲朋好友,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会来的。”
“喜宴不好吃。”
“当然不好吃,无非是肉山酒海。”
“吃完了喜宴就醉了吧?”
“客人们应该醉倒一片,包括大舅子、小舅子、大伯子、小叔子、大姨姐、小姨妹、大姑母、二姑父……,最不应该醉酒的是老丈人,但我每次参加喜宴,老丈人只要喝酒,多半都要醉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抱着送羊入虎口的勇气来的,见女儿真的跟人家走了,心中自然难过。”
“新人也该醉了吧?”
“新郎新娘可醉不得,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入洞房。”
“现在又时兴挑盖头了么?”
“不挑盖头。”
“那干什么?”
“也有西式的做法,由新郎抱着新娘入洞房。”
竹君的身子并不重,抱在臂弯里,只像是抱着一捆大白菜一般。他很想把这个笑话讲给她听,但却张口结舌地发不出声音。
同居以后,香川偶尔也会抱她一抱,有的时候是因为竹君的科学研究需要,有的时候则是出于对这件旧事的考证。
考证这件事,是因为这既是他们二人关系中的契机,也是他们难以回避的痛处,所以,在回忆的过程中,总免不了要出现各种各样的偏差。
香川回忆的版本带有评书的味道,他说他先是打开了卧室的门,又开了灯,这才把左手抄在她的膝弯里,右手抄在她的腋下,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大门,中途还响亮地跟她亲了个嘴儿。“这个时候,你是醉眼迷离,脑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往哪放,晃晃荡荡地倒像是昏迷不醒,但左手却结结实实地勾住了我的脖子,右手飞也似地解开衣衫的钮扣,一双拖鞋早便飞到了门外……。”
竹君对他评书版的“入洞房”深恶痛绝,破例与他吵了两句嘴。但日久天长,香川每一次都要添油加醋地把这个版本大大地丰富一番,并且加入了许多旧相声和《笑林广记》中的材料,以至于将它改编成了一出轻佻的色情喜剧,于是,他的歪曲与改造成功地冲淡了竹君始终难以释怀的负罪感。
“有什么罪过也都是我一个人的,不论是上苍、神明,还是南来北往的各路大仙,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吧,此事与竹君毫无干息。”这是香川在送走了竹君的那天凌晨,独自一个人在夜空下的自言自语。这段情节他却没有编入他的喜剧。
竹君回忆的版本带有严密的科学性:“那天你讲的最后一句话是‘由新郎抱着新娘入洞房’,然后你站了起来,把茶盏放在柱头上,这才像王老虎抢亲一样,弯下腰来把我夹在腋下,径直向东边的卧室走去。当时只有楼梯顶上的一盏灯开着,二楼的走廊里黑洞洞的吓人,你转过身,用屁股撞开了门,我的脚还在门上碰了一下,不重,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声音。最后,你的手臂和腰一同用力,把我丢在了床上……。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认为是你强迫的我,当时我也有相同的欲望,那也是我全心全意想要做的事。这都是因为我自己不谨慎,或者是我当时太轻浮了,才造成那样的结果,这其中并没有你的责任。”
经过对这件事的多次论证,香川也有点相信竹君的回忆了,终于认识到,这其中如果有错误,也是那种推动生活进程的错误与错觉,而不是对美美的恶意伤害。
从那件事发生,一直到这部小说的开篇,他们之间唯一没有谈论过的,就是他们进入卧室之后的情形。那一段情节就像被删节了一般,被两个人小心的回避着,在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被提起过,尽管那是香川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
在卧室里,香川发觉他的手和腿都在抖,这通常是在恐惧时肾上腺素分泌过盛才会出现的现象,而此刻原应该是雄性激素大量分泌才是。幸尔竹君的反应既不过激,也不被动,这让他能够顺利地跨越陌生感造成的过分小心或粗鲁,迅速由自为进步到自信与自如。
然而,却有一道阴影在他心头萦绕,挥之不去,抹之不掉,因为,他深切地知道他自己是个切切实实的懒人,是那种没有耐心的,不自觉的的情人,所以,在体会与作为之间,他更偏重于体会,偏重于趣味,偏重于品味情感的波动与物像的美。
他一向以为,对皮肤的欣赏应该是两性交流中的第一幕,也是最具神秘感和撩拨性的内容。古人用丝绸来描绘皮肤的美妙,这是最原始也是最贫乏的比拟,因为它只着意在一个滑字,却排斥了其它更让人心动,也是更需要用心体味的内容。传统文本中描绘的“滑不留手”是毫无趣味的,因为它把握的只是空虚,是没有质感的幻觉,是不准确的文本描绘对审美行为的重复影响所造成的偏差,近似于迷信对理智的干扰。
在皮肤滑过皮肤的时候,最初应该是干爽得可以磨擦出声响,近似于细雨飘落在竹叶上的沙沙声,唤起的是那种天真的,早已模糊的折纸游戏的记忆,纸张边缘的抖动声和纸鹤翅膀的拍打声,只有在这一刻才会发生。
接下来,不能忽视的是皮肤之间微量油脂和水分的存在。当皮肤开始泛起潮润的时候,油脂随着水分浮上了皮肤表层,此刻给两者之间增添的却不是润泽,而是造成了新的阻力,是那种涩涩的触觉,使皮肤的亲近由表面化的轻快进入了有内容的感知。然而,这一阶段皮肤的感知在常人的头脑中通常是没有地位的,因为,此时他们的意识多半要集中在身体的其它部位,皮肤的神经敏感度也在降低,虽有接触的感觉,但自觉的意识却在缓慢地与皮肤脱离。
等到毛孔睁大,汗流如注的时候,绝大多数当事者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皮肤,触觉的收获也已变成了被动的,难以进入记忆的多余信息。然而,这一刻却正是高水准的鉴赏家与普通行为人之间的分水岭,是将感觉与感知集中于一处,还是调动起全部的敏锐形成完整的印象,这甚至是一个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命题。
香川自觉是半个唯物主义者和半个唯心主义者的混合体,他并不认为一定要事无巨细地将所有信息全部保存下来,那是对唯物主义认识论偏颇的理解。因为,人类大脑的机能还不足以同时处理感官所收集到的全部信息,并迅速将它们转化为记忆,更不要说进一步品味其中的况味,所以,他总在尝试着运用模糊理论,在纷至沓来的种种感觉中建立起一个交流和交换系统,形成一个像小说一样的情节结构,例如,这个系统可以使他在脚趾扭曲的触觉与额头汗水跌落的滴水声中分出主次先后,以便在千分之几秒内的意识流动中将这些信息汇总到大脑主宰快感的中心,加以分辨、判断,然后再反射回那美妙产生的地方,使它进入自觉的持续与更具创造性的发挥。
“性行为不是单一的动作,而是在交流中产生的美,是触类旁通的感知。”他过去曾经对美美这样说。在对性的见解上,她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美美伏在他的床上,双手托住下颌,睁大双眼,两只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看上去像个求知欲极强的小学生。
“当你的触觉在女性的肩颈间感知的意象近似于从宋代梅瓶的肩颈间感知的意象时,便是领略美的开端,虽然还未登堂奥,但却能够体味到物类相通的妙处。那种纤巧与浑圆的巧妙结合与对比,那种柔若无骨下的坚强内质,是同类物象在意念下的辨证与互换,甚至可以说是唯心主义认识论的基础。”
美美下楼去拿了瓶可乐上来喝,然后又老实地伏在他身边听讲。
“可惜的是,即使是这第一重境界,也已经在大众的生活中消失殆尽了。但这与你我无关,与我在一起,你会得到更美妙的内容。”
“第二重境界是什么?”美美安稳地伏在枕头上,短发遮住了一只眼睛。
“达到了第二重境界,你所赢得的是在不同的感觉之间自由转换。长发中升腾起来的芬芳唤醒的可能是满园繁花的五彩斑斓,或是梦中才会听到的婉转的歌喉;肌肤消磨勾起的居然是牡蛎爽脆鲜滑的味道;软语温存却是如沐春风的清凉……,此刻,任何一种行为产生的都是诗意般错觉下的真情实感,视觉、味觉、触觉、嗅觉、听觉,还有幻觉,它们在相互交织与交换中呈现出万花筒才会创造出的繁复样式,是凡夫俗子们一生也休能梦想得到的沉醉与敏锐的双重快意。”
美美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他接着道:“第三重境界,便是返璞归真,重新认知已熟识的一切。此时,你的视觉得到的依旧是色彩、动作与变化;你嗅得的同样是远近、浓淡,分辨出各种物类的气息;触觉中还是温度、质感、有与无;耳鼓中捕捉的无非是音响与话语;口舌间品味的照旧是酸甜苦辣咸。然而,这一刻的物象在你的感觉中早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切都纯净起来,已不再是初识之下的皮象,而是自开天辟地之时便当分辨得清的诸般要义了。也就是说,只有这种驱向于本真的行为,才是两性欢愉中的至善与至美。”
正常的情况下,每当他讲到此处,对方总是要问:“你达到了第几重境界?”
但此时,美美已经睡熟了。
在竹君的记忆中,那一夜,她似乎是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视觉不清的记忆让她感到苦恼。在以往的经验当中,她总是要在检视对方身体的情况下开始,因为,追寻“白莲花”是她的崇高事业,男主角的身体直接关系到她的昆达利尼蛇将会得到多大的帮助,但是,她今夜恰恰忘记了所有的技术规程。
什么才是自然的性生活?她虽然偶尔也会想到这个问题,但是,自从“白莲花”的观念进入到她的思想之中,进而在她的头脑中扩展成为近似于世界观的弥散性思想体系,便将自然、理想以及本能等相关的一切都包容在其中,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没完没了在大地上狂奔的夸父,为了追逐那光彩夺目的目标,而将自己的一切都焚化为燃料。
然而,有目标可供追求终究是幸福的,尽管过程中充满了艰辛与不可预测的困难,甚至会将自己燃烧殆尽!
今晚发生的事大不相同,与超自然力、瑜伽和“白莲花”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没有出现,她就仿佛从来也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今夜所有的行为、动作与感受,完全是一种天真的,没有桎梏与牵挂的行为。她怀疑这就是供普通大众所享用的那种自然的性爱,是在原始行为的基础上,超越了对受孕的担忧,对伦常的恐惧和对传统婚姻的冷漠,让人们得到肉体上的放松与精神上的抚慰。
以往的行为中,她总是以一个主动者,甚至是主持者的身份出现,因为,这毕竟是她的修炼,是她的理想,是她的“白莲花”,而男主角实际上仅仅是个配角。那些对超自然力毫无认识的男主角,从两个人的关系中所得到的也许是自然行为,至少会近似于自然的行为,而她所得到的是超自然力的眷顾,这其中的意义有着天渊之别。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遇到过一位可以在超自然力的追求上与她有相当能力的男主角,所以,由她主持行为的全过程便带有某种契约性,这也是她理所当然应该具有的权威。
日后与香川商量同居之事时,她也曾要求他与她签订了一个详细的契约,其中有关性行为的条目,便是她所制定的修炼规程。
“我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等事。”香川似乎把它当成了一个玩笑。
她郑重道:“这是件正经事,对于我,对于你,都很重要。”
香川大摇其头:“如果说是财产问题,或是婚姻的问题,还可以理解,现在你居然要签订性条款,这就太可笑了。你把我作为有利用价值的工具,这我可以表示理解,因为人在现实生活中,功用性毕竟大于思想性,但是,把它明确写在契约当中,这会让我有屈辱的感觉。即使是大清国,怕是也没签署过这样的条约!”
竹君对这个困难早有准备,因为,如果这个男人不看重自己的尊严,她也不会选中他,更谈不到尊重。她道:“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恰恰相反,我正是因为看中了你的人品,发觉了你具有的绅士般的尊严与仁慈,我才敢于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
她还不敢承认她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即使是对她自己,承认这一点也有着相当大的困难。
香川道:“我虽然有一点点唯心主义的思想,但从来也不相信‘怪力乱神’,所以,我对你的那个所谓的‘白莲花’不能不怀疑。难道你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享受自然的性爱么?”
“对不起,我不能。”她认为,只有实言相告,才能打动香川这样的君子。
香川不解,问:“那么,上一次我们在一起,你也在追逐‘白莲花’吗?”
“我不想再提此事,那是一次事故。”
“那么我们日后该怎样相处呢?”
“也许,是像伏羲与女娲那样的关系。”
“胡说八道,那是未经证实的神话关系。”香川难得发一次脾气。
“你不要生气,照我的理解,那是由朋友之爱,兄妹之爱,向夫妇之爱转化的关系。”竹君此刻才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大错误,她被自己的感情波动搅得昏了头,误以为香川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也许他在许多方面确实与众人有着极大的区别,但在性与爱的问题上,他仍然是个普通人。
她连忙转换语气,道:“我知道我这样的要求很过分,甚至是极端的自私,但是,我这也完全是出于对你的信任,觉得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这世间如果有人能够帮助我找到‘白莲花’,那个人一定就是你。当然,如果有人能够帮助我证实‘白莲花’只是个虚妄的幻觉,那个人也一定是你。所以我才这么无理地提出这一切,只是想让你把我从中解救出来。”
她知道自己的泪水绝非是阴险的道具,这一刻的感伤,完全是她多年对‘白莲花’无望的追求所积累下的痛楚。
香川问:“我们真的不能像自然人一样生活么?”
她道:“其实我们过的就是自然的生活,只是我自己不自然罢了。我也希望能像你一样,有信心把爱情当作信仰来看待,但是我还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香川终于笑了,伸手把她揽在怀中,轻柔地安抚她,道:“如果是这样,你就放心吧,跟我在一起,我保证你会得到最自然的爱,就像我们曾经得到的一样。”
她私下里对自己也承认自然的性爱有着难以描摹的魅力和刺激性,然而,她从内心深处又畏惧这种魅力与刺激性,于是她道:“一旦发现你对我厌倦了,我立刻就会离开,绝不让你为难。”
在香川的思想体系中,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即:最完美的性爱只存在于无意识之中。
望着熟睡中的美美,他感叹道:“以上所说的,都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都在认识论可解析的范畴之内,而真正最高妙的境界,在于抛弃意识,抛弃自我,使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然而,在他自己的经验中,也还未能完全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即使是与竹君初次相交的那一晚,他所领略到的内容依然带有精细的物象的痕迹。
从有意识进入无意识,呈现给香川的是音响,是近似于鱼尾拨水的声音。那并不是他与美美在水库中遇到的大鱼跃起的泼刺刺的巨响,而是水面上那种细小的,当年生当年死的小鱼拨弄尾巴时发出的声音,又如同道士手中悠悠的铜铃声,越过宫观素洁的青瓦,绕过茂林修竹,萦回于濠梁之上,低吟着“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玄远。
然而,这终究只是淡雅空灵的音韵,虽有动人之处,却只宜谦谦君子初交时的平淡与小心,是那种试探性的,不刺激也无法触及实质的客套,太过留连于此,只能会被理解为是垂老的,没有进取心的平和。
金属的音质,即使再细微,也因其出身高贵,而具有了不同凡响的潜质。这毕竟是铜质的乐音,既非丝竹,亦非人声,也便避开了“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讥讽。然而,从铜铃到黄钟大吕,还有着遥远的路途,那是使人汗流如注,声气将绝的漫长。“行百里者半九十”,通常人们或是无能,或是无意,多半等不到钟磬齐鸣的堂皇时刻,只在那声音刚刚扩张到粪车的铁铃般穿堂入户时,便心满意足了,以为人生之乐不过如此。
其实,稍加努力,再传来的便是激越的,带有杀伐之气的刁斗的声响,它短促、尖厉、粗鲁,是久戍边陲的士兵用长矛的矛杆击打出来的急促之音。然而,寒夜之中的敲击声里,总免不了会掺杂着这件铜器用作饮具时发出的刮擦碰撞声和饥饿的兵士拥挤的喧闹,于是便越发地清冷,越发地无望。
这才是真正的转折,如同人生“四大幸事”一般重大的转折,通常情况下,人们在此刻多半是打个寒战,翻身便该睡去了,再若响起什么乐音,也只能算作是扰人清梦而已。
香川顺利地穿越了刁斗的清冷和身处杀伐之地的无望,正沐浴在一派暖扬扬的乐海之中。这是曾侯乙编钟的那种错杂与繁复,宫商角徵羽,虽同是敲击,却在轻重缓急之中,暗和着二十八种调式的变化。这绝非技术性的问题,技术与技巧只是有意识的功利,而此间的一切,则接近于乳兽寻找母乳的本能,是在无竟识之间,自然而然地对美妙与愉悦的摸索,于是,九浅一深的探讨便成了堂皇的对传统的承继,盘根错节之中又渗入了后现代主义对本质相对性的宽容,既没有因为难以达到终极高潮而产生的自我厌憎,也没有因草草行事才需要的自我谅解。
繁复的调式并非是纯净乐音的对立,钟磬齐鸣的丁丁冬冬,终将被黄铜大吕的雄壮与辉煌弥合成一个完整的调式,所有的可分解的细密之音,都在自觉地接近,融合,共同构建起一座深邃而又壮美的宏大建筑,这是由所有的感官与感觉共同参与的,巴比伦空中花园般的结构。
只有到这个时候,这座器乐的殿堂中才应该出现人声。
人的嗓音毕竟是自然音响中最完美最可赞叹的一种,在肌肉的颤动与气流的缓急之间,可以细若游丝,亦可响遏行云。最初出现的人声,仿佛是无以抒发感情的原始人攀到林莽之颠,对着夜空与星辰,发出的难以抑制的呼嚎,然而,这种感情混乱,喷薄而出的声音,却迅速与堂皇的器乐融为一体,混合成一种全新的调式与节奏,于是,原始的无意识给现代的无意识注入了活力,而现代的无意识又给原始的无意识设计出宽容的规范。从这一刻起,出现的便是如同黄河改道一般的壮观,难以驯服的洪流打破了旧有的束缚,终于赢得了无法无天的自由,进而又被宽容的土地所包容,进入了新的,有迹可寻的旋律与曲折之中。
就在那洪水冲破堤坝,或是人声在腹膈膜震颤下生成了短促而欢快的花腔时,器乐也紧随着轰然作响,于是,它们终于合成了瓦格纳式的高潮。这是苍穹在用雷雨宣示自己的威严,是大地在用五谷表明她的仁慈,也是人类只差一线便会陷入愚蠢的那种最完满的自我赞颂。
香川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同进他又以为自己希望能尽快忘记这一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刚刚跨越了一个危险的界线,这或许是他一生之中再难以重现的经历,就如同一个刚刚品尝过人间至味的老饕,由此处开始,后半生的美食对他只能是徒具形式而已。
这是他以为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认识,当时感觉接近于真实,事后又发觉它并不真实。
而在竹君的意识中出现的是色彩。那条鱼腹上的鳞片在它翻身再次潜入水中时,向她展示了一片冷艳的虹彩。
这是那种与“白莲花”和超自然力无关的色彩,却又是与此刻的行为紧密相连的炫目的光影,是介于光谱中蓝色与青色之间的隽永的清冷。这是金属特有的色彩,是钢刀淬火之后才可能出现的颜色,类似于《笑林广记》中有关“倭刺”的借喻的引申含义。
然而,金属的色彩毕竟是冷静的,是只可认同为快感而无幸福暖意的表象,如同水面漂浮的油花,或是肥皂泡的反光。但它终究算得上是一个极有趣的前提,是由冷艳到热烈的良好开端,恰如她的昆达利尼蛇刚刚被惊醒的时候,黑黝黝的鳞甲上反射出来的也是这样的光焰。但今天她忘记了昆达利尼蛇,忘记了它的色彩和热度,因为她破天荒地把自己的色彩与热度发散给了每一个细胞,让她浑然一体,使头脑和脚趾统一为相似的功用,感知到同样的内容。
至于绿色这一色段,虽然由青翠到柠檬黄要跨越众多的色阶,但在她的感知中却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如同她在小学、中学时的跳级,或是她初次尝试“白莲花”便超越了的那头一道关口,这显然是天赋使然。当然,那油亮亮的绿色确有可爱之处,也很像是值得留连的美景,但这只是通常意义上的快感,是大众化的审美情趣,此刻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做出了共同的选择,决定迅捷而又果断地忽略这段通俗的情节,带着修道之士对肉食的鄙薄和神对人的欲望的悲悯。
只有得到了温暖才有资格寄希望于燃烧。从微苦的柠檬黄到暖洋洋的干草黄,再到充满阳光气息的小麦色,这就如同用蕉汁炼制砂糖一般,是个甜甜的,暖暖的历程。这个过程能将繁琐的干扰性的感觉排遣出去,就如同蕉汁在细碎的泡沫崩裂中浓缩一般,让感知从有意识进入到无意识,使内视的色彩由浅至深,让它接近于喧闹的,令人心脏狂跳的,挥汗如雨的橙红。
这是颠狂的颜色,不由自主的感知与下意识的主动是这一色调最恰如其分的诠释。当火焰穿透细胞膜之后,跳动的便是这种缺氧状态下的橙色,它是在挣扎,带着愉悦的表象,带着执着的热度,还带着心痒难挠的畏缩,类似于麦当娜《犹如处女》的狂喜。
这不是雷电击中大树的灼烧,也不是熔岩在缓慢流动中展示的浩大的热能,更不是煲汤烧饭时的矿物质的燃烧,而是人类自身尚无法认清的,由意识点燃有机物的那种肉体的自燃。而这种缺氧状态下的自燃,只有在肢体行为的鼓动下才会得到充分的赞美与支持,由橙色转化为红艳艳的赤色。
肢体的颠狂不同于瑜伽快意的扭曲,也不同于体育运动的剧烈或辛苦劳作的沉重负担,而是自生物进化出性别之后便存在的那种自然的舞蹈,是肉眼可见的肢体语言与肉眼不可见的细胞内部的化学舞步共同完成的舞剧,它既宏大又繁琐,结构精微而又意义深邃,如果一定要用可感知的比拟来描绘的话,大约鲸鱼求爱时高亢的歌声与海上日出的壮观尚可差强人意。
那应该是在可以想象的大海的深处,云层裂开一处不甚宽广的缝隙,而太阳此时正在波浪下惬意地跳荡,偶尔露出一线,又迅捷地隐没了。一抹娇艳的热火,从云层的裂隙处铺展开来,提醒这是一次壮观的,大胆的,甚至是招摇的,肆无忌惮的喷薄。云儿在欣喜地欢呼,一会儿是玫瑰红,一会儿葡萄紫,一会儿又幻化出竹叶的青碧,它们要用色彩来赞美这场铺张的表演。太阳终于出现了,只有不大情愿的半张脸,突然,铺展开的热火猛地聚拢在一处,纠结它,撕扯它,攀缘它,吸附它,要用一次鲸吞虹吸,来完成亘古未有的倒转。
意识在竹君头脑中再次出现时,已经是深度睡眠光顾后的午夜,4根高耸的床柱围绕着她,带着祭坛特有的庄严和邪教与生俱来的诡秘,不由她不产生近似于殉道者的恐惧。身体接近于虚脱的快意,从关节处几近脱离的感觉上得到了注解。胸内空空,腹内空空,肌肉内也同样空空如野,仿佛体内所有的水分都化作汗水和水蒸气,在方才的那一阵燃烧中挥发掉了,如今留给她的,只是一具虽然有形有质,但却轻飘飘的,羽化后的遗蜕。
难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肉欲?她与那4根床柱软语商量,这种非理性的,全然不由自主的行为只能被认为是动物性的,是与超自然力和“白莲花”无法共存的行为,是对她这个自然的选民的毫不留情的羞辱和亵渎,而这一切罪孽的来源,都是因为一个让她陷入了意识轻度迷狂的男人。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香川与美美的通话已经结束,他正在走上楼梯,又转入二楼的走廊,向这边一步步在接近。她的头脑中一下子又被充满了色彩,是方才未曾超越的紫色,是那种令人敬畏的,暗得发黑的深紫。不知道越过这道热烈得无以复加的颜色,后边是不是清凉的,冷静的深蓝。
健康与疾病只有一线之差。几天之后她便认识到,正是这场与香川最自然,最原始的性爱,在她身上却引发了令人难堪的迷狂,这是那种敏感得像刮伤的皮肤一样的性感迷狂,也是让她日后在院长面前出乖露丑的性幻觉和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