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贵在闲适”,香川对博物馆的同事们这么说,反射回来的多半是白眼,因为他年纪轻轻的,便成为名声极大的古董鉴定专家,而他们却无人问津;“人生贵在闲适”,他对那些“君子之交”的朋友们这么说,回答他的是和气生财的笑脸,他们每个人都有需要花费全部心力的目标等待追求,无端浪费时间便是犯罪;“人生贵在闲适”,他对美美这么说,美美嗔道:“饿你三天就不闲了”;“人生贵在闲适”,他又对竹君这么说,竹君只是笑了笑,于是,他将竹君引为知己。
“‘闲适’绝不是一个并列同义词,”他对假想中的辩论对手道,“闲与适是两重内容,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深度和境界,这里边有着复杂的词源学意义和哲学意义。”
攀缘在短墙上的荼醿开花了,白色的小花散发出一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不知触动了哪一股思绪,便又让他生出几分思辨的兴致。
辩论对手也不是好相与的,拿着喇嘛辩经的架势,双臂大开大合,脚下跳来跳去,从各个角度向他发动攻击:“所谓闲适就是懒惰,就是不事生产,就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要拆开来念,这闲就是‘潘驴邓小闲’的闲,适就是‘自己合适就行’的适,一句话,这是腐化加上自私的人生观。”
“你错啦,大错啦。”香川两眼微垂,像个满怀悲悯的高僧。“这闲是一种行动,‘坐而思,起而行’,指的就是这个闲字。没有闲,人如何会用得到思想?只凭本能行事就可以了。这闲也并不是指所有的思想,而是指称一种特定的思想,如君所言,它也可以表述为一种人生观。”
辩论对手哈哈大笑,表示不屑。
香川道:“那么我问你,是什么人使社会进步?不知道吧,现在你听好了,我告诉你,是懒人使社会进步。”
“这倒是个怪论。”辩论对手嘲笑道。
他道:“当年原始人忙碌一天,也未必能得到足够的食物,为什么?因为没有发明工具。单凭两只手能拿得了多少东西,便有那懒人发明了篮子,于是,出去一趟就能采回来够许多天食用的果品,而不是磨破双手才折下一根带果的树枝,或是用双手捧着果实来来回回跑上许多趟。”
辩论对手眨巴着眼睛,一时间没有找到反击的话头。
他又道:“不论是种植,还是鱼猎,工具的发明都是为了多有收获而又少付出体力。谁会有机缘产生这种想法呢?当然是懒人,是那些一心想着少干活多玩乐的人想出来的这等好主意,所以,懒人发明了轮子,发明了车,发明了船,发明了飞机……,所有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节省体力,节省时间,也就是为了能够得到‘闲’。有了空闲,才会有时间思考,产生思想,而思想的结果反映到社会生活中,便表现为社会主动进步这样一种健康形态。”
“那又怎么样?”
“于是,便出现了社会分工,一部分人要工作,要忙,因为他们的任务是将思想付诸实际;另一小部分人要闲,因为他们的任务便是思考,是完善现有的一切,开创未知的一切,保证社会进步的持续性。”
“胡说八道,这是在替剥削阶级辩护。那么‘适’呢?这种自私自利的东西也能使社会进步吗?”辩论对手不屈不饶。
香川在充分地享受着辩才无碍的快感,道:“如果一定要让它有所归属的话,这个‘适’更像是个伦理学的概念,它在人群中表现出来的是和谐,是尊重与友爱。而反映到个人身上,便是适宜、合适、舒适,既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也没有精神上的痛苦,是一种真正的,浑若无物的自由与快感。你想想吧,如果每一个人都觉得合适,那岂不是要世界大同了!哈哈……。”
辩论对手被他批驳得体无完肤,踉跄而去。
一番假想中的辩论,让香川感觉身心舒畅。这是一种有益身心健康的游戏,特别是自己能够在艰难困苦中取得胜利,所得到的愉悦和快乐,是其它游戏无法替代的。美中不足的是,今天的对手实在太糟糕,既没有水平,也没有斗志,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满腹怀疑的听众罢了。
太阳转到西边,再躺在葫芦架下就有些热了,香川离开躺椅,走到门廊下向院外观望。他在等一位客人。
关于闲适,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观点,只是由于方才的辩论对手太过愚钝,他不屑于拿出来。他认为,闲适的真正内含其实是物质的。
“你刚才还说是精神的,原来你是个骗子。”辩论对手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门外,等待着抓他的错处。
他没有理会那个露出小人嘴脸的辩论对手。
如果把闲适从哲学的云朵上摘下来,放到个体人物的生活当中,比如他自己的生活当中,它的物质属性虽不具有决定性意义,但也会作为重要的基础而不容忽略。如果用另一套现代词语来解释这件事,那就是——要想得到‘闲适’,金钱的基础必不可少。
他不禁哑然失笑。世间万事万物,绝不会毫无缘由地随便冒出来,即使是最荒唐的念头,也必定要有来源。这番有关‘闲适’的辩论此刻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原本就是因为他没有钱花了。
如果说闲适是上层建筑,那么金钱便是它的物质基础。这绝不是现代主义哲学荒唐的“二元论”,而是一种真正世俗化的人生观。人毕竟要生活在人群当中,不能免俗不为大错。
有人在院门口轻嗽一声,随后走进来一位身穿杭罗长衫,脚蹬礼服呢便鞋,手中搓着一对保定铁球的英国青年,进门来便向香川抱拳拱手,操着一口纯正本地口音道:“先生,俩月没见,您老吃了吗?”
来人与那位著名的实用主义哲学家的名字一样,也叫威廉·詹姆斯,只是多了个后缀——“三世”。
香川问:“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吗?”其实,这位威廉·詹姆斯三世是被他引诱来的。
香川在博物馆里当研究员,比起普通大众来收入算是多的,只是他的爱好太多,对与享受有关的美好事物太过敏感,于是,花销就不免大了些。您想,谁能抗拒得了陈年花雕与意大利小品种葡萄酒的诱惑?或者是宣威火腿、鸡苁菌、鹅肝酱与初榨橄榄油的美味?更不要说丝质内衣和卡洛伊鲁手工皮鞋能给你带来的舒适。即使是烹饪用的调料,擦手用的纸巾,虽是小物件,却也关系到生活乐趣的完整性,所以,金钱是闲适的物质基础,这在他自己身上早便是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为了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水准,他每两个月不得不出一趟门,也就是到古玩市场上走一趟,用他的古董鉴定知识来补贴家用。他与那些四处交际,到处寻找鉴定生意的同行们不一样,他一点也不喜欢干这种事,所以,也绝不允许那些古董商们到家中来搅扰他的生活,因为他们是商人,而他是“闲人”,这是两个对立而又难以统一的品种。催促他到古玩市场上走一趟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他没钱过日子了。
昨天,当他发现抽屉中只剩下最后1000元钱时,便决定给威廉打个电话。
威廉·詹姆斯三世出生在伦敦,父亲是位著名的汉学家。他大学一毕业就来中国留学,发誓一定要在学术上压倒他那位傲慢无礼的父亲。
“您老这些日子没去,圈子里的乐子大了去啦!”威廉的本地土语讲得极溜,如果只听声音,没有人能相信这是个外国人。这一口方言是他留学中国最得意的学术成果,于是,便时常在越洋电话中向他父亲肆意展览他的这项了不起的成就,因为,他父亲只会讲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是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香川拿着不咸不淡的语调,像是并不关心那些人的蝇营狗苟。
这威廉是个屁股上长尖,坐不住的家伙,在本地古董圈子里最为活跃,也是消息最灵通的人物,有任何事情发生,只要给他听到一点点风声,他哪怕找上几百人打听,也要把事情弄清楚。
香川每次想约他上门,只要在电话中对圈子里的事情露出一点点兴趣,他便会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他四处宣称,说他崇拜香川身上中国旧文人的优雅,崇拜他生活中各种出人意料的中国古典享乐者的精妙细节。还有一点他也从不讳言——他爱上了他的师母,也就是竹君。
当然了,香川从来也未承认过威廉是他的学生,因为他比威廉也年长不了几岁,加上威廉身上那种天生的满世界找便宜的商人脾性,也着实不合他的胃口。但这位洋学生坚持不懈地把这个消息在社会上散布了四五年,等到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收了个有钱的英国学生时,他便懒得再向别人解释,一切也就将就着过来了。
威廉眉飞色舞地报道近期新闻:“先生,麒麟阁新得了半截石碑,上边是那位弹劾严嵩十大罪的杨继盛手书的碑文……。”
他只是微垂着眼皮在听。不用他插话,威廉自己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两三个小时。
香川原本最擅长的是青铜器和瓷器的鉴定,让他在古董业界创下名声的,是他毕业之初便遇到的一个机会。大约8年前,有个河南农民背着只破口袋来到他们博物馆,兜底往馆长昂贵的古董办公桌上一倒,便滚出来十七八块残破的青铜器碎片。
他道:“听说你们收这行子,俺就来啦,给钱就中,算俺献给国家。”
馆中的专家们把青铜器残片粗略一拼,居然相当完整,略有些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件难得一见的大型礼器,器形、纹饰精美绝伦,更为珍贵的是内壁上还有不少文字,美中不足的只是少了只耳朵。询问那农民,他却道:“耳朵让俺吃啦。”
“咋吃的?”众人关心则乱,一同改了河南腔。
“今儿早上吃的,在火车站,好肥的一只猪耳朵。”
在馆长的耐心盘问之下,方才弄清楚,这位农民在家中打井,挖出了这些碎片,当时就有文物贩子要收购,说是给20万块钱,他没卖。“国家地里的东西,当然得给国家。俺们村里三天两头有人宣传,大标语写在墙上,要保护文物不是?”那农民呆滞的目光晃来晃去,显得实心眼儿却又胆大。
“井里只有这些,一块碎片也没剩下?”馆长追问道。
“没啦。你们要还是不要?俺把回家的车票也给吃啦,你们要是不要这行子,可就坑苦了俺啦。”农民要哭。
结果,馆长派人把农民安排在一家小旅馆里,又定了个小饭铺管他一日三餐,博物馆这边也立即安排专家,组织鉴定工作。
北京、上海、河南和陕西的专家们陆续都到了,有拄拐杖的,有坐轮椅的,都是国宝级的大人物。香川作为新毕业的博士,被派在众人身边端茶倒水,这是馆长对他的关爱,类似长见识的机会不可多得。
鉴定那天,青铜器残片被依照拼接位置排列在长长的书案上,各位专家围着书案转来转去,只是“读”,没有一个人动手。这是这一行里新近兴起的习惯,如果把器物拿到手里,甚至再从衣袋里掏出只放大镜来细瞧,那只能是普通行家所为,大专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一个小时过后,最年长的专家说了声“翻”,每一块残片都被翻转过来,露出腹中的84个铭文,众人一阵惊叹,又瞧了一个小时。这时,那位老先生才道:“写。”每位专家都在统一格式的文件中写下了各自的鉴定书。
把结果拿到手上,馆长笑得像尊弥勒佛,口中连声道:“谢谢各位前辈,我这小馆里总算是添了一件像样的礼器。”
“虽是少了只耳朵,修补起来也可称得上是国宝啊。”众人拱手向他道贺,一时间其乐也融融。
这些残片,香川早几日便独自研究过,心中有个疑点一直没能解开。见众专家都给出了肯定意见,他便不知深浅地说道:“各位前辈,在下有个疑问。”
众人一齐望着他。他道:“我觉得这只耳朵有问题。”
众人宽宏大量地给他时间把话讲完。他伸手拿起仅存的那只耳朵,在手上掂了掂,道:“我昨天测量过它们的比重,这只耳朵比其它部分的比重要大一些。”他把测量的数据分发给众人,并把耳朵也送过去。
众人读着他的检验报告,仍然没有人伸手去碰那只青铜耳朵。终于,为首的老者发话了:“小伙子,你叫个什么名字?”
“学生李香川。”
老者对众人道:“各位,今天是这个小伙子保全了我们这些人的老脸,否则,这件青铜器一旦修补完整拿出去展览,到时候再被人家瞧出破绽,我们可算是白活了。”
众人望着香川点首表示赞赏。
他却猛地想到了另一件事,便将等在外边的农民叫了进来,示意众人不要开口。他把桌上那只耳朵拿起来递给农民,道:“专家们看出了你的假招子,根据《文物法》,这些东西被没收了,带着你的假耳朵回家去吧。”
蓦地,那农民原本呆滞的目光中一下子跳出两朵精明的火花,四下里瞅了瞅,又把目光落在香川脸上,道:“俺是害怕……。”
“讲实话。”香川道。那只青铜器的耳朵因为没有花纹,作伪时只需倒模铸好后将它埋在土中,长出与其它残片相似的锈迹就可以了,在目测之下很容易蒙混过关,这是最简便也是最不易识破的作伪方法。
“要是俺……。”农民的目光已然变成商人的目光。
“别再装模作样了,把耳朵拿出来吧。”香川早便发现,那只耳朵上还带着青铜器身上的一小块残片,不用原物倒模型,铸不出与器身如此严丝合缝的假货。
“您可不能少给了钱!”商人口气强硬起来。
“私藏国家级文物是大罪,公安局可不像我们这么好说话。”
商人的脸上苦得像是要拧出水来,终于从腰里摸出那只真耳朵。
于是,房间里响起一片掌声。从此香川名满天下,也顺便结交下了众多能替他到处吹嘘的国家级专家,毕竟是他在私下里挽救了他们的声誉。
如果一定要说是机缘决定了命运的话,那么,这就是机缘。香川很高兴有这机缘为他奠定了生存的基础,依照他的想法,名满天下的结果应该是退休,从此他可以一心一意地享受生活,用不着再操心生计、职业之类的麻烦事了。
“没什么正经货呀!”听威廉把近期市场上出现的古董历数一遍,香川摇了摇头。
威廉也跟着苦笑:“现而今人们玩的都是杂项,正经大件也没人敢拿出来不是?”
香川这几年转而研究杂项古董,一方面是因为有趣,另一方面也是情势所迫。他擅长的青铜器市面上很难见到,因为,多数青铜器都是国家顶级文物,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违法贩卖,即使有人拿个爵呀豆啊的小件来找他,他也绝不肯看上一眼,知情不报也是罪过。
杂项古董就不同了,大到硬木家具,小到铜墨盒、鼻烟壶,多达数百种。对这些东西,只要是在国内流通,政府也不大管,所以,市场前途倒是看好。
威廉道:“其实,您老人家只要往我那店里一坐,大家伙儿还不都颠颠儿地捧着好货来求教?您不出山,就没人给掌眼,买的怕上当,卖的怕吃亏,大家都没有正经生意做。”他虽然讲话好夸大其辞,但对香川的这番恭维倒也不太离谱。
他又道:“要不,您到我店里去玩玩?吃杯茶,顺便瞧瞧老朋友,权当解闷。”
威廉的本钱在古玩街算不上最多,但他开的店铺最大,200多平方米的门面,取名叫墨香堂。他说这是要向老师表示敬意,从老师的名字里借来一个字。等日后他见到了竹君,便又要改名叫“竹香堂”,说是连师父带师母一块儿敬着才是道理,却被香川嘲骂了一顿,只好作罢。
见香川对他的邀请没表示反对,他又笑道:“昨天有人拿来一块旧玉给我看,式样、包浆都不错,硬说是苏东坡送给黄山谷的临终纪念,也不知真假。”为了把香川引到他店里,威廉常常能想出些稀奇古怪的招数,编造些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谎话。这也难怪,没有香川替他掌眼,他从来也不肯买大价钱的东西。
去年冬天,香川在他的店里也曾看到过一块旧玉,同行的是竹君。
那是竹君胃病发作后的第三天,她的身体神奇地恢复了。她道:“我哪一次发病都得闹几天,这一次多谢你啦。”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香川笑道。经过了这次变故,两个人的关系中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生疏感,言语间也变得平和,不再需要调情的成分来维持话题。
竹君也笑了:“别指望得太多,也许……。”
“有一件事你可以帮我做。”
“什么事?”
“陪我逛街。”香川觉得,在古玩街上,她或许能够纠正对他印象中的偏差,毕竟他们的交往没能开个好头。
“大男人逛什么街!”不过,竹君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天,威廉·詹姆斯三世一见到竹君,便做出心脏病突发的样子,双手抓住胸口,眼睛瞪得老大,张口喘着粗气,叫道:“天哪,我看到什么啦?哪里来的古代美人?是杨玉环还是赵飞燕?上帝给我力量,让我抵挡住这诱惑!我要死啦,我活不成啦……。”
香川给他们相互介绍。
威廉把竹君让到太师椅上,自己左腿前弓,右臂下垂,口中道:“给师母请安啦。”
“我可没有赏钱给你。”威廉的表演逗得竹君乐不可支。
威廉当即表示他已经爱上了师母,愿一生一世作师母的奴仆,纵有千难和万险,粉身碎骨也心甘。
香川不会把这玩笑话当真,插科打诨,装傻充愣是威廉最出色的生意经。他也未曾想到,威廉日后居然当真追求起竹君来。
这也难怪,那天竹君的装束,恰好对应了威廉崇拜中国旧文化的口味。
最初他也并未留意,竹君开车接他一同来到威廉的店中,伙计们上来接过他们二人的大衣,这才露出竹君里边的那件绣花大袄。这是那种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盛行的宽袖上衣,衣袖和下摆滚着花边,香色的缎面上绣着繁复的花样,下边鸦青色的百褶裙倒是素雅,也恰如其分地押住了上衣花式的喧闹。
这让香川很是意外,也很得意,长久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劝说他的情人们穿中式服装,只是成效甚微。现在女孩子的品味更倾向于欧洲的名牌服饰,即使有一个半个的在面红耳热之际答应了他的要求,弄来的也只是几件商店里的大路货,衣料赛装裹,绣工如鞋垫,很是让他扫兴。
“你这身衣服着实难得。”香川小心探问,他担心竹君穿这身衣服只是出自偶然,而非为了取悦他的审美需求。
竹君道:“吓你一跳吧?现在找个好绣工、好裁缝的不容易。”
“早知如此,我该穿着皮袍出来,那样我们就般配了。”香川家中倒还有几件他祖父留下来的紫羔、灰鼠,只是没有机会穿出来。
竹君笑道:“下次我们一起穿着去看戏,瞧不把人吓住才怪。”
“怎会吓人?那是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与太太穿上旧式服装,出入于时下各种时髦场所,这是香川在偶尔想到婚姻之事时,不由自主的幻想。
威廉·詹姆斯三世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在一阵热闹的恭维之后,他当即宣布爱上了师母,也就打断了他们的相互试探。
竹君不想香川把她误认为是一个只等着别人照顾,对生活一窍不通的女人,她今天改换装束,也是想让香川了解到,她能够照应好自己的生活,并且有着真正的品味。她隐约的有一点把握,觉得香川或许会对这种品味有同样的感受。
香川的反应让她满意,而威廉的那种用汉文化来衡量便是厚颜无耻的西方式恭维,也让她很是开心。学校中的生活毕竟枯燥,能跟着香川出来逛逛,接触她感到新鲜的生活内容,顺便长些见识,这本身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威廉把他的雇员们都打发出去,分头通知各古玩店的老板,说是他先生来了,若有事求教就赶紧来拜见。
这个威廉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不单把自己打扮成旧式中国商人模样,也让雇员们身着蓝布大褂,脚穿白袜青鞋,脑袋留着分头,很像是民国时期大学生的样子。
“师母,”威廉拿出几件古董给香川看,他自己捧了一盏香气扑鼻的茉莉花茶给竹君送过来。“我跟先生说过多少次,要买个寿桃去拜见师母,他就是左遮右拦地不让去。”
竹君只好说:“我不是你的师母。”
“怎么会呢?如果不是你这种神仙般的人物,我先生他老人家也看不上眼儿啊。”威廉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威廉与她的交谈,带有明显的死缠烂打的性质,这在她也是新经验。
说话间,客人们陆续到了,每个人都带着谦恭的神情,学着威廉的口吻叫“先生”。他们带来请香川鉴定的古董有大有小,自有伙计们抱着锦盒跟在后边。
很明显,香川在这伙人中有着绝大的权威,他每讲一句话,都有七八个脑袋跟着磕头虫似地点头。每看完一件,通常他当即便开一份正式的鉴定书,也有看不大准的,就告诉那人过几日送到家里细看。偶尔也会赶上件假货,他便老实不客气地把那人嘲笑一顿,对方也就好脾气地听着,脸上做出茅塞顿开的表情。
威廉这会儿也顾不上竹君了,拉把椅子紧挨着香川坐下,关注着他的每一句话和过手的每一件古董。任何一个客人的货看完了,威廉便把那人带到后边去,三两分钟后他又跑出来,挤在香川身边坐下细听。
客人们告辞离去,香川将一只漂亮的朱漆木匣送到她面前。“送给你一个小玩意。”
竹君打开来看,发现里边是件小巧的玉器,颜色莹润可爱,边缘处染着一小片娇艳的红色,上边雕着两个人首蛇身的形象纠缠在一起,组成一只环形的玉佩。
“你肯定认得,这是伏羲和女娲。”香川添上注释。
威廉插言道:“这是你们中国神话中的人物,类似于宙斯跟赫拉两口子,或是亚当与夏娃。前些日子有个小子给我送来的,说是刚从墓里挖出来,带着血浸哪。”
“这东西很贵吧?”竹君不喜欢与人有金钱上的往来,那样很容易就会失去朋友。
“当然贵啦!”威廉击节叹赏。“这是明代一个姓钱的大官和那位最著名的交际花柳如是的定情之物,又是这么好的一块羊脂玉,送给师母正是众望所归。”
竹君被威廉粗陋的中国史知识和不恰当的成语给逗笑了,她问香川:“他说的是真的么?”
香川也很开心,“你别听他信口胡言,玉是块好玉,但拉出柳如是来给它抬高身价,这种主意也只有威廉才能想得出来,不过,唬那些半吊子的文物爱好者还可以,骗不了像样的收藏家。”
竹君问:“钱谦益不也是个收藏家么?”恰巧中国史她也擅长,对钱谦益投降清朝这段史事她还记得一些。
香川道:“钱谦益主要收藏珍版书和绘画,即使他真的收藏玉器,这东西也跟他扯不上干系,没款没识的,只是个玩物,给你留着解闷吧。”
“如果不贵,这倒是个挺好的教具,我上课时可以用。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两个形象是伏羲和女娲,那很可能是个误解,是谬种流传。”竹君有意借机开启一个新话题。
“怎么讲?”两个男人一起发问。
竹君自认为有很娴熟的讲课技巧,可以轻易吸引住这两个人的注意力。她道:“根据现有记载,给这两个人下的定义是‘上古帝’,就是远古的帝王,而女娲是伏羲的同母‘女弟’,也就说是他的母系的妹妹。然而,史料中还透露出这样一种观点,认为这两个人是人类的始祖,而这两个形象也就被认为是最本源的性符号,所以,有关同母的说法就牵强了。既然是人类的始祖,我想应该是无父无母,更谈不上什么上古帝了。”
两个男人都在认真听讲。
“我们抛开史学界对母系氏族社会的胡乱猜测和狭隘的理解,单从这个符号的意义上来看,它具有全部对人类性本源的指称特征……。”竹君并不想炫耀自己的学识,她只是适时地抓住了一个机会,这是与香川见面之后便从来也未曾得到过的机会,她必须要纠正他头脑中对于她的专业的错误观念,那是每一个人,不论男女,只要听说她是位性学专家,便都会产生的那种带有猥亵成分的看法。
香川发觉竹君是个心思太重的女人,这样的人往往事业有成,但难以实现他的“人生贵在闲适”的理想,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当初对她展示这个观点的时候,他收集到了错误的回应信息。
很明显,竹君这一堂讲座,是在替她的专业工作辩白,是想让他认识到她所从事的是一项重要的研究。然而,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对她从事的工作内容毫无兴趣,他之所以在初见之下选择了与性学有关的话题,只是在未找到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之前的一种暂时性的过渡,是为了避免冷场而表演的小节目。
所以,当他们到餐馆吃晚饭的时候,他选择了另外一个话题。
“你当教授的收入很高么?”香川在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后,很随意地问。
竹君道:“我只是个副教授,不会有太高的收入。”
“那么,你的研究会给你带来金钱上的收益么?”
“如果能够拿到国家级课题,会有些改善,但不会有太多的变化。”
“为什么?”
竹君迟疑了一下,“钱确实能够带来便利,但并不能决定一切,特别是在理想和幸福这两方面。”
香川吃惊地问:“你不幸福么?”
竹君第一次流露出些许伤感,“幸福是一种化合反应,我现在孤身一人,幸福从何谈起呢?”
他接着问:“没想过结婚?”
她道:“再过两年,到30岁的时候,我应该会结婚。”
“结婚的对像是做什么的?”
她笑得像黄连,“现在还不知道。”
他们的谈话被餐馆老板的出现打断了,等到再次继续这个话题时,已经到了繁花遍地的初夏,这中间早便发生过许多的变故。
竹君当时很生气,道:“美美的出走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责任。”
香川道:“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们的那件事。”出走国外的美美委托竹君到香川家里替她取个人物品,两个人才有了这次谈话。
她道:“那件事是个错误,除此之外,我们两个人没有可向美美隐瞒的事情。”
他道:“所以,美美离开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不是一时冲动。”
“过后她会后悔么?”
“不知道,也许不会,因为我毕竟不适合她。”
“或许是她不适合你,可能没有人能适合你。”竹君不再生气,而是笑得有点紧张。
“你这话接近于真理,那么,你找到适合你的结婚对像了么?”香川不喜欢这种哭丧着脸的沉重谈话,便又拿出了轻松的口气。
“还没有。”竹君把头转过一边。
“结婚是生死相许,比较而言,还是同居更少些压力。”香川对着她的短发道。
“同居是感情上的相互利用,压力同样也不小,就像你与美美。”竹君仍然没有看他一眼。
香川觉得竹君这种说法太过悲观,以至于对感情有些苛刻,“既没有感情压力,又没有结婚的危险,这样的两性关系,会有乐趣么?”
“所以人才悲哀。”竹君这才把目光放到他脸上。
美美的衣服、书籍等物都被装到了车上,竹君打开车门,突然又转过身来对香川道:“如果是我们两个人用那种没有危险的方式同居,或许反倒与常人不同。”
与威廉·詹姆斯三世告辞的时候,竹君已将那件玉饰挂在了脖子上,玉石贴着皮肤,凉丝丝地让她感到惬意。
香川对威廉道:“该多少钱你自己收了吧。”
“不敢多要,我多少钱收的,多少钱让给您。”
威廉转身又对竹君道:“若不是我先生夹在中间,这东西原本该是我送给您老人家的,只可惜,被他着了先机,所以,我只能作好艰苦卓绝的准备,打一场长期的战争。”
她很吃惊,问:“准备什么?”
威廉正色道:“从今天开始我要正式追求您,请师母给我一个公平外加公正的机会。”
竹君当时很受恭维,确实从内心深处感觉很开心。在人人相互妒忌,倾轧的学术界,哪怕是一句中肯的话她也难得听到,更不要说像威廉这种口无遮拦的胡乱夸赞和不加掩饰的倾慕。
香川对她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那是拿我寻开心哪。”
竹君却道:“但更开心的还是我。”
威廉一直把他们送到汽车旁,拿出一只厚厚的信封交给香川,道:“今儿个跟往常差不多,不到两‘方’。”
香川从里边抽出500元来交给威廉,余下的看也没看便塞在衣袋里。
威廉双手打拱送他们上车,口中道:“我替伙计们先谢过先生和师母打赏,明天就给他们加菜。”
在路上,竹君问:“威廉要是也这样纠缠美美,你不生气么?”
香川却道:“他不喜欢美美。”
他给她指点路径,径直来到了旧英租界中一所公寓楼改造的大型餐馆,号称“能吃的博物馆”。显然他与这里关系非常,立刻便有一群人围上来招呼他们。
香川对那些人道:“你们各忙各的,我带着朋友转一转。”
竹君很快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这家餐馆的老板必定也是个收藏家,整个餐馆中到处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古物,大型的有经幢、石兽和石像,小件的有瓷器、陶器和木器,完全像是一座展品胡乱摆放的博物馆,便打趣道:“这里的老板也是你的学生?”
香川一摇头,“他是我的对头。”
“怎么讲?”她感到奇怪,像他这么好脾气的人,可不大容易有敌人。
他把她领到餐桌旁,道:“在看古董的眼力上,他不服气我;在烹调艺术的才华上,我又不服气他。”
她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们两个是各有所长。”
香川笑了,“这话要是让他听见,能跟你辩论一宿,因为,他认为两项都是他长。”
凉菜刚刚上齐,那位个子不高,长着一对精光四射的桃花眼的餐馆老板便突然出现,打断了竹君非常渴望继续下去的关于幸福与婚姻的话题。
他先向竹君鞠躬行礼,然后从在一边侍候着的服务员手上拿过白毛巾搭在手臂上,亲自动手给她斟酒,借机在她耳边大声道:“你要当心,对面那个家伙自负得很,不容易弄到手,若是不成功,不妨来找我讨个主意。”
他又转到香川身边,道:“你这家伙,哪里修来的这等艳福?”
然后,他一点手,后边上来个头戴二尺多高白厨帽的厨师,将一只巨大的鱼池摆在桌上,向他们二人鞠躬,一言未发,脸上带着成堆的笑意又下去了。
老板对竹君道:“今天有两道创新菜,请多指点,我就不打扰你们啦。”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消失了。
竹君有些疑惑和不安,问道:“这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表演?包括威廉·詹姆斯三世那里。”
香川显然是有意在脸上雕塑出羞涩,道:“也不能说是完全无意的,我这个对头怕我平日吃不上好东西,没有精神头跟他斗,所以,每发明一两道新菜,便叫我来免费品尝。”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我来呢?”竹君决心要弄清楚他的真实心意。
“我之所以让你了解这些,也是觉得你可能会有兴趣知道。”
“知道什么?”竹君不敢猜测他的所指,因为香川在不觉间便把揭示的对象又转到了她身上。
“这样你就可以知道我是怎样生活的,知道我的收入来源,知道我的朋友都是些怎样的人,同时对我本人也会有一个更真切的认识。”香川将新上来的芝士烤龙虾球给她布到食碟中一块。“这样以来,日后我们再有来往,也就不容易出现刚见面时的那种误会。”
竹君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她更希望方才那段谈话能够继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迷雾中摸索。那个话题可以让她了解他关于婚姻、幸福、爱情等方面的观点和想法,而不是现在这些外在的,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透过这一切,她非但没有对香川有更深入的了解,连已经形成的印象也开始混乱起来。
整个晚餐期间,美美一共打来过12次电话,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参与一项阴谋。
香川发现,晚餐期间,竹君只有一次把美美打来的电话给了他,其余的时候都是她在那里独自应付,他相信,美美在电话中必是满腹狐疑。
今天他故意把晚餐安排在外边,并不是有意借着竹君作掩护,来一次小小的反抗,而是美美出差这件事本身,便给了他这位软弱的革命者一个谋反的机会,即使竹君不出现,这次对强权的反叛也早就在设计之中了。
只有当统治者鞭长莫及的时候,革命的萌芽才不会被扼杀。香川口中扬扬洒洒地给竹君介绍生煎鲑鱼片的腌制过程,大脑却正在检验这次临时策划的反抗的可行性。
他道:“必须得引起重视的是,不论是盐、胡椒,还是黄油,对鲑鱼片来讲都是现象,只有柠檬才是真正的强权,它的出现霸占了一切,统领了一切,最可怕的是它以一种无形的,甚至无味的形式达到了它的目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察觉到这一点。”
竹君问:“那么,鱼肉的感想如何?”
他道:“尽管它能使鱼肉鲜嫩多汁,但鱼肉未必感激它给自己造成的本质上的变化。”
“变成了什么?”竹君像是对这个话题感觉好笑。
“不知道,鱼肉自己肯定是不知道。”他脑子里仍然在检视他的计划。
要革命就要有牺牲,香川并不惧怕牺牲。一个月前他也曾做过一次反抗,但那算不上是有计划的革命,只能说是一场暴动。
“你不能这么对我。”美美近来难得跟他郑重其事地谈话。
“我能。”香川用纸巾蘸上水,轻轻擦拭萱草长长的叶子。
“每天两个人只在一起待一小时,这像什么话呀!”美美正在从女强人退化成普通妇女。
“这可以让我们相互之间保持新鲜感,也可以让我们的关系更长久。”他的这个提议是在饭桌上提出来的,加了一把泰国香米的稻米粥里飘出来的那股刺激人的香味,让他冒出这么一个主意。
“你是在担心我们的关系不会长久?”美美出人意料地动手帮助他收拾了碗筷,回到书房才再次开口。让她有耐心等到饭后才谈这个话题,说明他胡乱射出的这一箭却正中靶心。
“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理解,我们这种无休止的争吵和奢侈无度的浪费,绝不像是长久夫妻的生活方式。”香川放下手中的纸巾,他对即将枯萎的花朵毫无办法。
“你不愿意我为你花钱么?”美美的思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是花钱的问题,而是花钱的目的有问题。”他认为这是个早便该开始的议题,今天才谈起已经有些晚了。
“就算我不该为你花钱,那也用不着不见面哪!”律师只理解有实质内容的因果关系,不理解有因无果或有果无因也是关系。
“少见面就会把奢侈的需求减到最少。”
“我不再给你买东西就是了,咱们还是多见面吧,好吗?”她此刻已经完全退化为一个娇羞的小姑娘,所以不能发现话题的实质。
香川知道,只有愤怒的时候她才敏锐,只可惜,她的怒火今天没在家,否则,在饭桌上他刚一开口的时候,她就应该识破他的真实目的,所以,他当时以为,他的这场暴动还没有燃起战火,便被美美的无意识给扑灭了。
然而,转年夏天的时候,他的这次不成功的阴谋却突然显现出真切的效果——美美出走了,撂下一句话——不发大财绝不回头。
这就是他常说的所谓错误与错觉所产生的动力,只是前进的方向不对罢了。香川每思及此便有些感伤,他根本不需要她的钱,而且他爱她,只是不知道该跟她如何相处而已。同时他相信,美美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
服务员撤下残席,竹君突然举起胸前的玉佩道:“依你们古董行的看法,这两位上古的神人是不是兄妹?人们为什么将他们想象成交尾的昆虫呢?”然而,他却一点也记不起他们方才正在谈论的是什么话题。
他并不想与竹君谈论古董在哲学或神学上的意义,古董对于他只是“闲适”的物质基础,是他将自己从繁杂的社会生活中解放出来的最有效,也最有趣味的方法。他现在更关心方才美美在与竹君通话时对他的革命阴谋有什么察觉,而他关心的更深一层的意义是他与美美的关系的存在价值。
回到家中的时候,香川这才回答竹君在饭桌上的那个问题:“那是本能,是人的动物性在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