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机缘和半真半假的宿命论,香川还有另一种近乎玄妙的观点——生命进步的缘由在于不断地犯错误。
他认为自然运行的基本规律在于因果律的微妙失衡,对细微错误的不断修正便是生活得以前行的动力,这就如同蛇需要扭屈身体方能爬行一般,如果没有了错误和错觉,生命中所有正确的东西也便失去了比较之中才会产生的意义。从他个人来讲,与竹君的相识、相知,便是生活的一种必然的倒错,这就如同他的一番错误言语,居然令美美激愤到撇下已有成就的事业,奔上危险的淘金之旅一样。
最初,他将竹君误以为是那种极端自以为是,极端大胆的现代女子,试想,一个女孩子不但选择性学作为自己的事业,而且居然成了著名的性学专家,这门专业所显露的那种近乎放纵的暗示,确实让他在未见面之前便种下了错误的成见。也许这正是他为什么会在与竹君见面之初表现得那样轻浮的原因,但是,当此后不久他们单独见面时,他在最初那一刻仍然没有改变轻浮的外表,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大约这就是所谓人生的错误与错觉,是机缘的规定,而非他行为不端。
竹君第一次来他家坐客,是他与美美上山寻找“爱的发端”之后,时间临近春节的那段日子。
门铃响时,他正指挥从菜市场雇来的鸡贩子替他杀鸡。通常情况下,他绝不会亲自动手宰杀任何一种温血动物,即使是在他面前宰杀也不成。这倒不是孔夫子所谓的“不忍”,而是宰杀动物的那股子腥热之气,会败坏他的味蕾和好胃口。
那天竹君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脚上是暖和而又笨拙的登山靴,这让香川看不出她的身材,只看到毛线帽下的一对长长的眼睛审慎而又好奇。
“您是李博士么?我是美美的同学,叫许竹君。”这是一种客气的学院式的招呼。
香川挥手止住正要引刀成一快的“杀鸡匠”,对竹君笑道:“美美叫我老川,你也可以叫我老川。”便将竹君引到房里,没提美美高兴时也叫他“香香”。
“美美在我面前却总是叫你老香。”竹君嘴上不失分寸地打趣,眉头却因外边传进来的杀鸡声而皱了起来。
竹君这种接近于幽默的口吻,给了香川一个轻松自在的心情,他笑道:“老香这个称呼近似于‘老乡’,叫人听见怕有误会。”他伸手接下竹君的外衣,发现了藏在下边的小蛮腰和修长得出奇的双腿。
“你的身体一定柔韧性极好吧?”他随口问道。
竹君的目光向他一闪。
他坚持这种半调情的话题:“我是说,你或许练过体操?”
“我没练过体操。我只是一个教书匠,是你情人的同学。”竹君丰润的嘴唇字斟句酌,在努力给他们俩人的关系定位。
“情人的同学?好,那么,我情人的同学的情人必定是个有福分的家伙,令人妒嫉呀。”他此刻很有些调情的兴致,只是不知道该与这位年轻的性学专家把玩笑话讲到多深的尺寸为宜,便不住地试探深浅。
竹君没有接这个话题。
他继续道:“自从美美跟我谈到你,我便大感兴趣。我指的是你的专业。”
平日里他难得有兴致与女人调情。他一向以为,在人类历史上,调情所造成的才智与时间上的浪费,完全可以让人类历史提早进步100年。但今天他突然发觉,与竹君交谈,任何话题都免不了会接近某种调情的暗示或者隐喻,这是她的专业使然。
竹君道:“我只听说你是个古董专家,对我的专业未必能了解许多。”
香川随手拿过一只精美绝伦的青花瓷枕,送到竹君手上,道:“对你的专业,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无知。看看这个,这是明代初期的青花,类似的东西存世的没有几件了。”
“这是你的收藏?”竹君不解。
“不,我不收藏古董,我只收藏情人。”香川有意笑得古怪,伸手打开瓷枕上的机关,枕头便立时被分解成几部分,底层的瓷板上有两个做交合状的小瓷人,而瓷枕的内壁上画的则是几幅精致而又体面的春宫画。
竹君道:“你不用吓唬我,我见过这种东西,这是古代的陪嫁,也是中国最早的性教材。只是……,”
“只是你见到的没有这么精美。”香川又将瓷枕组合成一体。“这东西即使在国内也值8万美元,而且不是拍卖价。”
这个大价钱对竹君似乎没有影响,她却问:“方才你说,你只收藏情人?”
“只能算是业余爱好。”女人没有一个不会上这种当的,香川暗笑不已。
竹君四下里环顾:“我很好奇,你把她们收藏在哪里?”
“在这里,”香川伸出手臂,“在骨头里。”
竹君猛然间两眼放光,惊呼道:“你会采阴补阳之术?”
“没有那么吓人。我的意思是说,以往种种美好,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用美美的话说,我是病入膏肓了。”采阴补阳是中国性学史上最著名的邪术之一,他知道,学那门手艺的没有好人。
竹君白了他一眼:“我还以为遇上了不世高人,原来只是好色。”
“‘寡人有疾’,但不是好色,而是重情。”香川大笑不已。
回想起这段“对白”,香川总是把它当作一个私人化的喜剧场景来看待,因为他扮演的角色确实品味不高,甚至有些庸俗。同时他也觉得,那天两个人显露出来的都不是自己通常的外表,似乎是俩人都带着一种相识的愿望,却表演了一出装模作样的小戏。
这便是生命中,或是生活中无法避免的错误与错觉,一个不留意,俩人便进入了由调情到动情,最后同居这样一种现代男女难免要经历的交往过程,而这一切绝非一见钟情式的,也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式的,而是由于话题选择不慎,便成就了这段缘分。
“你觉得他怎么样?”美美问竹君。在饭桌上,她是个健谈的女人。
竹君夹了一片竹荪放在食碟里,道:“看不透。”
“一眼就望到底的男人只能当老公,不适合作情人。”香川替她们的对话做注释。
“但是我喜欢,”美美道,“喜欢得我,恨不得出差也要把他打在行李箱里。”近一段时间,美美对香川改变了策略,从暴力统治改换为热烈的纠缠。
“我想,托运时一定不大方便。”竹君歉意地向香川笑了笑,似是示意这些调侃的话只是给美美凑趣。
“所以嘛,我要把他寄存起来,在我出差期间。”美美双目殷殷地望着竹君,显然希望她有所表示。她马上就要到南方办一件案子,至少也得花费一周的时间。
香川也凑趣般地对竹君道:“我这个人好养活,不挑食的。”
竹君笑道:“小猫小狗的我也不会收养,何况是个男人!”
“可我拿他放心不下。”美美恨恨地抓住香川的胳膊半撒娇半当真。
“所以你对我也不能太放心。”竹君放下筷子,话音听上去依旧是调侃。“你没听说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么?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会出人命的。”
“不妨事,凭咱们的交情,我可以把他借给你使使。”美美醉了。
香川插言道:“你没听说过刘备借荆州么?当初也说只是暂借一时。”见美美跳起来要打,他忙逃将开来,道:“我去做醒酒汤。”
香川觉得,当时三个人都以为这只是现代男女间的玩笑话,谁也没有当真。到了竹君搬进他的小楼的时候,他曾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饭桌上有一番对话,你还记得么?”
“什么?”
“就是有关刘备借荆州的事。”
竹君正色道:“我这不是借,而是人弃我取,对你算得上是善事善行啊。”
香川戏剧性地叫道:“可怜我这一生,到今日竟成了个被人丢弃的废物。”
竹君道:“那是因为美美不懂行,用你们古董行的话说,我这叫‘捡漏儿’。”
“原来我还是块宝!”
“你也别太得意了,是不是宝,得看你是不是个好学生。”
香川当然不是个好学生,这一点他自己非常情楚,至少在瑜伽这件事上,他是个让竹君无可奈何的懒学生,除此之外,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有些趣味。
只是有一点,香川再没有找回过两个人第一次做爱的那种感觉——就在那次“刘备借荆州”的话题之后,美美出差回来的前一天的强烈感觉。
那原本是在不恰当的时刻犯下的一个不恰当的错误,却将他们三个人引入了一个全新的格局,使它成为香川的理论体系中又一个强有力的论据。
男女间以调情作为相识的开端,也就等于给他们的初期交往定下了一个基调,一个主干式的回旋往复的旋律,在此前提下,不论哪一方要想重新退回到或端庄、或严肃的本来面目,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因为,男女间轻佻的交流所产生的愉悦,原本就是一件令人着迷上瘾的乐事。
香川与竹君最初的交流方式,就这样被规定了下来,以至于日后在他们正式签订同居协议时,香川感叹道:“如果我早便知道你是这样冷静的一个人,或许我们只会是熟人而已。”
“你后悔了么?”竹君满目惊恐。
香川笑道:“我真正喜欢的女人,是那种有趣味,有特别爱好的人。”他想找回那种轻松的,半调情式的气氛。
“你是说……。”
“当然了,你的爱好也很特别,与性有关的。”
“可那是我的使命,不是什么爱好。”
“所以你才特别。不过,你用不着担心,我喜欢你的特别。”
香川第二次见到竹君是在机场,美美手拿登机牌,隔着铁拦干仍在对竹君殷殷嘱托。
“你放心去吧,有空我会过去替你查岗。”竹君有些心不在焉。
“那怎么能叫我放心?你每天至少要去一趟,不论是下午,还是晚上。我已经安排了做饭和打扫卫生的人,你什么都不用干,只是过去吃吃饭,看看他在干些什么就成了。”美美心焦不已,目光一道道地将香川捆了个结实。
“那我不是成了间谍么?”竹君这才笑着瞅了香川一眼。
“我这是在求你帮忙。”
“我怎么听着像是喊救命呢?”
“这就是在救我的命。你如果不肯去,我会担心死的。”美美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这在香川的经验中是件新鲜事。
广播中催促登机的通知已经播了好几遍,香川不得不出面劝解:“算啦,快走吧。你也不用担心我干坏事,一会儿到家,我就把自己锁在屋里,从此再也不出大门半步,一直等到你回来。”
竹君也道:“看见没有,他已经表决心了,你就只管去吧。”
“可我信不过他呀!”美美没有办法,只好把她的担忧带到了飞机上。
竹君开着美美的汽车把香川送回家,分手时香川道:“把车开走吧,如果你忠实于你们姐妹多年的友谊来监视我,有车也方便些。”
竹君笑道:“我不会这么多事,你想干坏事就尽管干吧。”
他问:“美美如果打电话来怎么办?”他对美美的坏脾气还是心有余悸。
她答:“你只说我已经来过了。”
就这样,他们分手了,竹君第二天果然没来。
香川又回到了独自一人占据那所大房子的生活当中,他头一件事就是解雇了美美给他安排的所有家政人员,第二件事就是到市场上买来许多稀奇古怪的食物。美美不是个有品味的食客,与她同桌共食的这几个月,已经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烹调技艺大为退步了。
晚饭时分,香川刚刚给自己端上一道美味的奶油烤鲽鱼,美美的电话就来了。
“喂,你好,现在是吃饭时间,不论有什么事,请一个小时之后再打来。”他的熟人都知道他的习惯,绝不会在此时来电话自找没趣。
他放下电话,将自制的调味汁均匀地铺在金黄色的鱼肉上,刚洒了些新鲜的罗勒和紫苏叶的碎末在上边,电话又狂叫起来。
“是我!”听筒里飞出一把刀,但美美立刻又转换到另一种声调:“老公,香香,我的亲亲热热的大宝贝儿……。”
“听说你那边下雨了?”他只好现抓话题,随手又把鱼盘送回到烤箱里保温。
“你可别怪我打扰你吃饭哪!我想你,又怕你照顾不了自己。”昨天得知香川解雇了所有家政人员,她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因为,没有这些人在家里进进出出,她无从掌握香川的情况。但她今天这口吻不同,想必是来讲和的。
“你不断地打电话,搅得我没了胃口。”香川虽有极好的脾气,也难免对这种严密控制产生不满。
“那怎么成?你要吃一点软和的,热热的东西,熬点粥怎么样?”美美自己连方便面也煮不好。
“你那边怎么样?”他还是心软,口气不觉间缓和了一些。
“对方很难缠,怕是还得几天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你放心吧,我这儿挺好。”他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一口喝干。这酒如果在空气中暴露得时间太长,过分氧化之后,口味就会差许多。
美美突然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你让竹君听电话好么?”
“她没在这儿。”
“她今天来过么?”
“用不着她来,我自己快活着哪。”
“我怕的就是你一个人快活。”
放下电话他发现,原本鲜嫩多汗的鱼肉已经塌陷了,汤汤水水渗到盘子里,青翠的紫苏叶也因为接触盐的时间过长而变黑。
他的胃口真的倒了。美美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才不管你有什么习惯、爱好,或是有什么急务,别人的事情都是小事,只有她的事才是不可耽搁的大事。虽然她今天的语气够温柔,甚至够甜,但香川仍然不快活。
也许这就是爱一个人的代价,这需要你克制自己,在无数个细微的方面配合对方,要让步让步再让步。如果真是天作之合,那么,双方为了不刺激对方所做出的让步,只会让他们越离越远,但是,如果不让步,双方又会因为仇视而离得更远。
不过,香川觉得自己让步得也许太多了,以至于退得太过遥远,非但看不清美美的面目,即使他自己的真实心意,也开始模糊起来。
电话铃又在叫,是竹君。
她道:“请问,你对美美说了些什么?”
“出了什么事?”看来美美把电话打到了她那边。
听上去竹君很无奈:“她又哭又叫,又哀求又威胁,我实在是拿她没办法。”
香川听明白了:“她是让你过来?”
“她让我过去照应你吃饭,但好像……。”竹君含住了后半截话。
“她是担心我家里有女人。”香川只好苦笑。“不过,你若是有空闲,过来一起吃饭也好。”
半年之后的一天,竹君突然在饭桌上问香川:“当初美美是不是有意撮合我们?”
香川道:“这话没头没脑,怪吓人的。”
“那天你是不是心里很清楚后来的结局?”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清楚,怎可能先知先觉?”香川觉得好笑。
竹君咬着嘴唇沉吟半天,又道:“我总觉得你事先知道些什么,否则事情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香川道:“你这已经是第三问了,难道真要《九问》么?”
竹君道:“我还是有点信不过你。”
“你怕什么?”
“如果真是你们两个合谋把我弄到这里来的,我将羞愧得无地自容。”竹君那一晚心事沉重,把原定的修炼计划也推迟了。
竹君最后还是决定穿那身臃肿的羽绒服。按理说,开车出门,她很可以穿得轻便些,然而,改变装束的结果可能会给香川造成不必要的误解。
车到门前她发现,香川早已将大门打开,让她直接把车开到院子里,他在一边撑着伞替她遮挡着天空飘落的混合着冰粒的雨滴。
“外边可不是好天气,一会儿路面上必定会结一层危险的薄冰。”香川的头一句话就像是在留客。
“请给我一杯热水。”竹君今天在外边奔波了一天,虽然有美美的汽车,但还是觉得受了些寒凉,胃中有东西隐隐在闹。“我刚刚进门,美美的电话就追了过去。你跟她说了些什么,把她吓成那个样子?”竹君将水杯捧在手中取暖,故意放出些脸色给香川看。
香川笑道:“看起来,交友不慎,必受其累呀!”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彼此彼此。”
“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我每天过来陪你吃饭吧?”她觉得自己提问太多了,这会在谈话间自然而然地处在下风。
香川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却道:“让您这么费心,我得谢谢你。”
他所谓的谢谢,是亲自动手给她做顿饭吃。竹君虽然自己不大下厨房,但对美味却颇能领会,她早便看出来,香川的餐具极精致,几样凉菜也淡雅宜人,想来大菜必定是值得期待的。同时她也在想,女人们现在对厨房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一个大男人在厨房里居然表现得如此兴高采烈,不知道是真的有此雅好,还是别有用心?
香川道:“时间太紧,炒菜只有一个。”端上来的是金黄色的大虾干爆炒掐去两端的绿豆芽。
她依稀记得这道菜像是有些来历。
“这是慈禧老佛爷最喜欢的一道菜,名叫金钩挂银条。”香川又端了一大盘红澄澄的河蟹上来。“好不意思,半夜下饭馆,有什么算什么吧。”
这里的一切原本应该让她感到拘谨才是,巨大而又华丽的别墅、精美的瓷器、雅致而又昂贵的菜肴,还有这个谈锋甚健的男人,她应该草草应付过美美的嘱托便早早离去,然而,她又不愿意眼前的男人把她看成是个没有见识的女孩子。
于是她道:“用蜡笔小新的话说,‘我开动啦’。”
这话惹得香川一阵大笑:“我还以为你一晚上都要板着脸。这下好啦,谢谢。”
外边突然有人叫门,香川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捧着一盆深红色的日本菊摆在桌上,道:“是饭店送外卖的,我叫他们回去了。吃螃蟹不能没有菊花,这是我自己的发明,能够把它推迟到冬季再开花……。”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是美美,叫竹君听电话。“你能来真太好啦,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现在马上就得出门,等9点钟我再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把电话给老香。”
香川拿着听筒,口中一连串的不错、送来的菜挺好、多保重、那是小姨儿、不敢乱说乱动等短语,眼风却示意她自己动手先吃。
美美的电话讲了足足10分钟,豆芽菜早便凉了。“这是怎么话说的。”香川把那盘菜撤下去。“早知道该把美美给咱们订的菜留下两样,现在只好单吃螃蟹了。”
“螃蟹很好,菊花也很美。”竹君觉得有必要让主人知道,她清楚地领略到了他的雅趣。
等每个人面前都有四五只空蟹壳时,香川问道:“你不会笑话我吧?”
“什么?”
“我与美美的这种关系状态。”
“是让我说实话么?”竹君早便在提防这个话题。一个男人被女人摆布成这个样子,怕是自尊心早已千疮百孔。
“说假话也成,我们总不能像两个大肚汉,只顾吃不是?”香川又给她斟了一杯酒。
今天的白葡萄酒她喝着很适口,便也没有拒绝,道:“酒助谈兴,我可要信口雌黄啦。”
所谓见微知著,他们二人几天来传达给她的信息,足以让她形成一个相当切实的印象,是那种她无意赞美的印象,然而,毕竟这是她的朋友和朋友的情人,要想把自己真实的看法传达给对方,同时又不造成伤害,这显然需要些技巧。
等喝到第二瓶酒,她才对着手中的螃蟹道:“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我认为,你是个极端自我的人。”
香川听到这话便向她举杯敬酒,一双眼睛殷殷的。
这个是乖巧的男人,至少在沟通方法上有创造力,她接着道:“你躲在这座小楼里多少年了?”
“自从我修完学业,也就等于退休了,博物馆没有多少活给我干。”
“如果我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我就会认为,你完全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而且自得其乐,所以,你并不一定需要美美的照顾,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你。”任何一个在烹调上有创造力的男人,首先他必定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其次应该是一个能够自谋衣食的人。竹君倒是觉得,这样的男人一定不会让人讨厌。
香川却道:“美美是在以她的方式表达爱意。”
“所以说,女人都是愚蠢的,只有在被动地接受爱时,她们还能保持得住一点点清醒,一旦她们有能力,有资格主动表达爱意时,她们所选择的总是最不恰当的方式。”今天的意大利白葡萄酒醇厚得很,鲜美绵长的果香在竹君的齿颊间一唱三叹,将她的话语引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方向。
“如果是你,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香川显然很喜欢这个话题。
“总得有个对像才好分析,比如?”
“比如对我?你会给美美什么建议。”
竹君摇了摇手中的蟹螯,“美美不会听从我的建议,她自己的主意大着哪。我只能谈我对你的处理方式,一种假设的处理方式。”
“假设是件美妙的事。”香川的神情有些古怪。
“简单说,只有一个词——恰当。女人和你之间比较合理的关系,应该是保持恰当的距离、恰当的空间、恰当的经济合作、恰当的亲热程度,总之所有一切都必需恰当。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我虽然能认识到这一点,却也很难做到。”
“为什么?”香川瞪大好奇的眼睛。
“因为你是我朋友的情人。”竹君难得地大笑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发笑,只是实在难以抑制自己。
香川也在笑:“这并不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啊,男女之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竹君放下酒杯,仿佛审视一件微雕工艺品一样,将身子向前倾,近距离盯视着香川,低声道:“你这是在勾引我吗?”
他在嗓音中也加入了些密谋的成分,以同样细微的声音道:“子曰:知好色而慕少艾。我只是对情人的朋友表达一种倾慕之情而已。”
竹君不想再将这个轻佻的角色扮演下去了,正色道:“你表错情了,我绝不会去抢夺别人的情人,更不会与人共事一夫。”
她清楚地看到了香川表情中的变化,那是表演过后,肌肉步骤分明地回复原状的过程。它能清楚地告知谈话对像,下面的话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也就是说,先前种种只是玩笑。
他道:“你说得很对,我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复杂的关系当中。我的信条是,人生贵在闲适。既然活着,就不能焦躁,也不能得意忘形,人世间原本没有什么事值得当真的,也没有一件事可以不当真,尤其是男女之事,所以说,简单而又闲适的两性关系才是最高境界。”
竹君愿意相信他的这番话,同时也认定这并不是这个男人的本真或者全部,他只是在向她展示他的愿意展示的一个侧面而已。眼前的男人内心复杂,思想与情感中必定蕴含着多重的内容。
她喜欢内容丰富的男人,尽管与这种人交往意味着要比与常人来往多付出数倍的脑力和心力,甚至体力。
过后香川对她说,当他讲出“人生贵在闲适”这一观念时,她的沉默令他感动。这是几天后他们去飞机场迎接美美时发生的事,但那个时候她的脑子里却满是追悔,同时也在思虑种种面对美美时的对策,以至于香川的这次关键性的表述并没有引起她的重视。
因为,前一天夜里他们做了一件错事,至少她自己认为那是错误的。
她不知道是自己引诱了香川,还是香川引诱了她,总之,她被自己当时的感觉吓住了。
“是螃蟹的问题么?”香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几阵呕吐下来,竹君的眼窝已经塌陷了。
第二瓶酒喝到一半时,香川发现竹君的脸色正在发生变化,早些时候那种矜持而又略显娇羞的粉红色面容,一转眼间变得如白纸一般。
“怎么回事?”他问。
竹君目光呆滞,手臂顶住胃部,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他明白,这是胃痉挛之类的病痛发作了。
“请到卫生间来好吗?”他把她引到卫生间,又去拿来一大杯漱口用的温水。
卫生间里弥漫着浓重的气味,是胃酸与螃蟹、酒类混合之后的难闻气味。竹君蹲在马桶边上抬不起头来,却奋力地向他挥手,让他离开。
他有意用调侃的口吻道:“你现在吐得像个喷壶,马桶的水箱补水慢,来不及冲的。”他打开水龙头接了满满一桶水提在手中。“还是让我给你当个活马桶吧,可有一节,工钱大大的。”
疾风骤雨式的上吐下泄持续了半个小时,竹君已然头发干枯,两眼深陷,嘴唇上起了一层白色的爆皮。
香川收拾起玩笑的心情,道:“这样怕是要脱水,咱们得上医院。”
竹君摇头:“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喝些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香川道:“如果是胃痉挛,推拿或刮痧效果最好。我还有点手艺,要不要试试?”
挂在卫生间墙壁上的电话突然像个活物般大叫起来,是美美,叫竹君接电话。香川拿着听筒,故意向门外高声叫道:“竹君女士,电话。”他又停顿了十几秒钟之后,这才把听筒交到伏在马桶边的竹君手上。
他听竹君说道:“你回到宾馆了?我马上就回家,一大堆事哪,明天难说,到时再联系……。”
挂断电话,她挣扎着站起身,“我得马上走。”
香川伸手扶住她,“你这样出去太危险。”
竹君焦躁道:“半个小时之内,美美的电话一定会打到我家里。”
事实上,竹君根本就走不了。香川对这种病状非常清楚,她目前的状况,不论病症是胃痉挛还是胃溃疡,都至少需要10个小时的调养,然后才能有些气力照应自己。
他道:“我不能让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我情人的朋友,我都不会让你这么走。”
竹君苦笑道:“等美美回来,你可有得苦头吃了。”
“不用替我担心,山人自有妙计。”他笑着把竹君扶到了他的书房里。“说正格的,你的胃是怎么回事?”
“胃溃疡。”
“哈哈,老天有眼,正撞在我手上,且看老夫手段。”香川大叫一声,觉得这是老天故意给他安排的一次表演才艺的机会。美美是个什么事情都能自己解决的女强人,从来也用不着他替她做点什么。
竹君被香川用厚厚的毛毯包裹起来,斜倚在烟榻上,神情委顿,但香川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中有了一丝暖意,是两人间的距离在缩短的那种近乎亲情的暖意。
他找了块绸帕系在头上,拿着先锋派魔术师的派头对竹君躬身行礼,高叫道:“Ladies and gentlemen,各位老少爷们儿,各位老大,三老四少,叔叔大爷们,在下走南闯北,行医多年,手到病除,救人无数,《焦点访谈》做过节目,三大党报登过新闻,南边消灭过禽流感,北边根治了非典型肺炎,人称活扁鹊、赛华陀,可说是张仲景在世,欧内斯特·L·温德·M·D大夫重生。要问我的名和姓,各位站定脚跟,稳住心神听好了,中国人叫我‘神仙一把抓’,日本人称我是救苦救难药师菩萨,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李香川,就是在下。”
竹君眼角眉稍的笑意,让香川看到了成功的希望。胃病的起因多种多样,但最根本的一条便是心情郁闷,所以,要治胃得先开心。
他接着道:“活宝耍完啦,这算是药引子,剩下的都是正经事。”
竹君的目光显然在问是什么正经事。
他道:“以我的经验,胃溃疡的发作不像胃痉挛那般疼得死去活来,而是如同胃里边被塞进了一头生闷气的大肥猪,你并不会感觉到有多么疼痛,却是有东西胀胀地堵在那里,让你呼吸不畅,心神不安,五脊六兽,四肢冰凉。”
竹君笑问:“那该如何?”
“暖胃是第一步。”他先端来一杯热热的糖水让她喝下去,然后取来一台家庭取暖用的暖风机对着她猛吹。“你这几日一定是受了寒凉,现在做的是第一步,要逼出你肌肉中的寒气,等到你的四肢冒出汗来,便是见效了。”
竹君轻声道:“谢谢你啦。”
香川摇头道:“这也不过是制造情调,烘托出气氛,治疗手段在第二步。”
“你看上去像是有些本领!”竹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表达出来的意思模糊不清,显然她的身体非常难受。
“治这个病我确实有本领,只要你不是个封建女孩就行。”香川故意把脸上的肌肉挪动得坏模坏样。
“你总不至于给我跳脱衣舞吧。”竹君这次把心意表达清楚了,是那种恬适的放心。
香川上楼取来了一套他自己的棉睡衣和几只火罐,他让竹君脱下身上的羊绒衫,换上睡衣,自己又到厨房取来一瓶老白汾酒。
“有胃溃疡的人不容易得感冒,因为,他们一旦受了风寒,总是先走胃经。”他往火罐里倒了些酒,掀起棉睡衣,露出竹君的脊背。“所以,用火罐拔除内寒是最佳选择。”
竹君的皮肤是那种象牙白色,莹润而不油腻,这与美美的皮肤有很大不同。美美的皮肤是在美容院经心烤制的小麦色,看上去金黄可爱,但有一点点干燥,摸上去有宋版书的感觉。
他点上火,将两只大火罐拔在竹君的胃腧上,道:“前边的中脘穴上也要拔一只。”
竹君解开睡衣的前襟,露出朴素的棉布胸罩和隐约显现出腹肌的平坦的腹部。
香川这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可以看得见腹肌的女人的腹部,不禁赞叹不已:“作为女人却能把身体锻炼得如此精美,难得难得。”
竹君的脸蓦地羞得通红,道:“大夫可不该说这种疯话。”
香川笑道:“我是个多愁善感的大夫。”
中脘穴在脐上4寸,胸肋交汇处的下边,香川取了只酒盅大小的火罐,点火拔在上边,然后替她系好睡衣,垫高枕头让她侧身躺好,这才盖上毛毯,将暖风机放到烟榻上,从脚下往毛毯里猛吹热风。
“好啦,”他拉了把软椅坐在榻前。“现在我们开始第三步治疗——唱大鼓。”
竹君问:“唱戏也能治胃病?这可是新鲜事。”
香川知道要做一番解释:“我不会唱戏,只会唱大鼓。这罐子得拔两次,前后大约一个小时。所谓永夜难消,我们唱两句开心解闷,也正符合治疗胃寒凉需要散郁理气的医理。”
她道:“我哪会唱什么大鼓!”
“所以嘛,我唱一句,你只动动嘴唇跟着默唱一句。倘若唱得有了兴趣,一会儿病好了就在这榻上叩个头,求我收你为徒吧。”香川今晚心绪极佳。
只要能给个人让他照顾,让他显显肚子里的杂学和积存多年的稀奇古怪的本领,他会觉得那是上苍赏赐下来的最好的玩具。
竹君嗔道:“拜你为师,美得你!你自己唱得不定有多难听哪!”
香川认为,像竹君这样学识渊深的女人,京韵大鼓中《红楼梦》的段子必定不合适,便选了段唱词极富才情的《剑阁闻铃》:“马隗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存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恨,入祠无客不伤情……。”讲的是杨玉环与唐明皇的爱情悲剧。
用火罐拔中脘穴的时候,竹君注意到了香川的目光因她的腹肌而震撼。此前几位帮助她修炼“白莲花”的合作者,都没有心思品味她的身体,而是急煎煎地便要爬上身。他们大约以为,占据了女人的身体便是占有了一切,其它再没有什么值得花费心思的了。
由此看来,香川或许是个真正的‘好色之徒’。如果不懂得欣赏情人身体的美妙之处,那样的男人还不如动物有眼光。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啊!竹君嘴唇翕动着,努力跟随香川那有滋有味的大鼓唱腔,心底却茫然无序,仿佛是只风中的葫芦,东倒西歪地没个准稿子。
他的身体没得可说,对于她来讲具有科学上的价值。让她感到难以判断的,是这两天来他传达给她的众多的信息,无论是饮食、男女、衣着、物品,还是言语,如此纷繁错杂的趣味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让她一时间理不出香川的基本思想轨迹。
竹君自以为擅长给他人下结论,她常常能在短时间内发现并总结出一个人的思想特质,但今天她遇到了挑战,三次接触下来,时间长度和交谈的内容也足够了,但她仍然没有发现香川意识中最根本的内容。
香川在唱结尾:“……这君王一夜无眠,悲哀到晓,猛听得内宦启奏,请驾登程。”
竹君轻轻为他鼓掌:“我从未认真听过大鼓,今天第一次发现,这唱词写得真是凄美。”
“据说这是清末民初的大才子韩小窗所作,昔日的文人们毕竟闲适些。”香川那样子似是感叹生不逢时。
竹君故意给他出了道难题:“外国歌曲会唱么?”
“只会一首。”香川眼睛里一闪,。
“你可别拿前苏联歌曲来充数。”竹君紧盯不放。若想真正了解一个人,必须要拷问你本以为他不可能知晓的内容。
香川道:“我只会一段《Love me tender》。”
她问:“是为你的真爱准备的么?”
“那倒未必,不过,我确实没对任何女孩子唱过这首歌。”
他有一副不错的嗓音,胸腔共鸣也好,小葫芦举在手中被当作麦克风,同时用另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身体摇摇摆摆的,虽然只唱了一小段,但很好地传达了歌曲深层的含义。
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最突出的特点便是他那如雷鸣般的胸腔共鸣,这是竹君最喜爱的英文歌手,她也如同《我心狂野》中的女主角一样,也曾幻想着有一天,能有个男人唱着这首歌向她求爱。
这首短短的情歌,竹君今天听来格外的缠绵,又格外的长。终于唱完了,香川拉起她的手,在指尖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让她一时间羞涩难当。
香川道:“这是我准备了一生的表演。”
竹君却在他的眼睛中发现,这目光毫无色情的成分,内中充盈的居然是无限的关爱,就如同一个多才多艺的父亲,在想尽办法宠爱病中的女儿。
她对香川的认识一下子又糊涂了。
她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香川刚刚替她擦净背上的汗水,开始拔第二轮火罐。来电显示上赫然是美美的名字。
“她一定是往我家里打过电话了,发现我还没有回去,这才打手机。”她有些许惊恐。
香川把手机接了过去,又等它响过六七声,这才按下接听键,只听他高声道:“美美,是我呀!她把手机忘在这儿了,你这朋友也真够马大哈的。她怎么样?人不错,就是死面卷子似的,太死板,也不会说句讨人喜欢的话……。”他边讲边向竹君瞬了瞬眼睛。“我就算有那贼心,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像我这么又懒又好花钱的废物点心,只好拜托您老人家的善心啦。啊?是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对对对,咱们俩是瘸驴配破磨,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姻缘,所以嘛,给个驸马也不干。看见什么啦?阿斯顿·马丁?别费那闲心啦,哪有闲钱补笊篱……。”
最后他道:“我把她的手机关上吧,要是别人打来让我接了,这么三更半夜的坏人家名节。”
关上手机,他对竹君道:“对不起啦。”
竹君一点也不怪他,反而觉得他的机智当中充满了乐观的幽默成分。
香川家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道:“又忘了什么事?知道,放心,一定吃,大吃大有……。”
再放下听筒,他的面上便有些惭愧了。显然他们都意识到,这第二个电话,必是美美担心他们一起满世界疯玩疯闹去了,或者更坏。
竹君抢先拦住他的话头,“你用不着道歉,这原本就是我给你惹的麻烦。我现在要走了。”
虽然她的胃里感觉好受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已,她仍难以行动。
香川把第二轮火罐拔上,道:“等一会儿你就会感觉到四肢向外丝丝地冒凉气,胃里的那块冰也就开始融化了。”
美美的电话,冲散了方才两人之间的那种温暖而又中正平和的气氛。又过了好一会儿,香川方道:“现在我去煮米粥,等到起下火罐,你吃过粥就可以睡了。”
她慌乱地问:“万一美美明天问我今晚到哪去了?我怎么说?”
他笑道:“撒谎啊!比如在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内容不是甜言蜜语,而是谎言。一个不善于利用谎言的人,既作不成好妻子,也绝不会是个好丈夫。”
竹君不知道他这是在拿她开心,还是他的真实感想。她从香川身上得到的信息越多,越是无从把握他的思想。
等到她搬进这所小楼之后,有一天晚上,两个人也是倚在烟榻上,故意点上油灯闲谈。她问:“我们现在虽不是夫妻,但也像夫妻似的在一起生活。你告诉我,我们之间的谎言是什么?”
香川将手中的一对山核桃搓得咯咯作响,笑道:“你有着可怕的记忆力,与你在一起,任何一句随便讲出来的话,都可能成为日后的罪证。”
竹君不想他像以往一样,东拉西扯地把中心话题淹没掉,便又盯紧一句:“我指的是你的那个著名的理论——一个不善于利用谎言的人,既作不成好妻子,也绝不会是个好丈夫。”
“我说过这话吗?天哪!我真的有这么浑蛋?”香川故作惊恐。
“是真的,就在这个地方。”在掩盖自己真实思想方面,香川有着泥鳅般的技巧,所以,竹君决心把他死死盯住,再不能让他脱逃了。
他摸着额头想了好一会儿,方道:“实在是没有印象,但这种故作惊人之语的话,倒像是我的风格,当时我一定是在拼命地勾引你。”
竹君摇头道:“当时你正在退缩,正要离我而去。”
他坐起身来,双手按在胸前,正色道:“我自从遇到你,便从未有过退缩的念头。我是勇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所谓‘下定决心,不胜牺牲’这段语录,讲的就是我的伟大情感。”
他又在把严肃的谈话气氛偷换成戏谑的调情,竹君决心不再让他得逞,“那天我病了,就躺在这里。美美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求证我们是不是在一起,于是,你的态度突然就变了。”
香川也跟着她严肃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我一定是真的爱上你了,爱情让我昏头昏脑,患得患失,即使白头到老,也免不了惊恐与忧患。”
“但是,我们现在签订的可是同居协议,并不是结婚证。”竹君抓住了他的漏洞。
“爱得越深,顾虑就越多。我怎能把不爱我的你拴在身边一辈子?那就太自私了。”他像是有些激动,眼睛里闪动着《梁祝》的旋律。“我心里非常清楚,就像我们当初约定的一样,我要努力成为你尽职尽责的性科学研究伙伴,跟试管、毛刷之类的试验工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工具也有工具的幸福,所以我感谢你选择了我。”
那一晚,竹君感动得险些对他说出求婚的话来,之所以话到唇边又缩了回去,是因为她又害怕起来,怕他这又是一次故意让她感动的小花招。香川的这种手段花样百出,让她防不胜防,以至于到了这部小说开篇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同居一年后,她仍然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
香川把书房门轻轻地带上,回到餐厅里给自己泡了一壶茶。
竹君粥也吃过了,药也吃过了,现在刚刚睡着。
“我现在好多了,还是回家去吧。”竹君吃过药之后对他道。
“我也想让你回去。”他道。“我把你留在这里住上一夜,确实担着天大的风险。”
“美美知道了可是大麻烦。”她深表理解,不禁叹了口气。
“不单是美美,你也是我的大麻烦。”香川决定还是用这种调情的口气比较合适,这样以来,两个人就都不会把今天的事当真了。
竹君没有回话。
俩人最后商定,竹君就睡在书房里,他解释道:“我不能让你睡在美美的房间里,她的鼻子灵敏得很,一定能嗅出你的香水味道。我也不能让你睡我的房间,原因不提也罢,现在只好委屈你啦。”
“谢谢你想得周到。”竹君轻声道谢。
长时间的呕吐与腹泻必定会让她委顿不堪,香川知道她会听从自己安排的。
夜深了,西北风在叫,檐角上的一只铁铎发出丁丁咚咚的声音。他还没有一丝睡意,只是坐在那里,啜着茶,让思绪如窗外的风一般,随意飘荡。
竹君与那些自视甚高,装模作样的年轻学者有很大不同,她率真,不世故,当然,她也有足够的聪明识破他人的恶意。与她相处,俗是最要不得的缺点,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些活泼的技巧,以弥补她的严肃。
美美是个善良的女人,只是脾气太坏,恋爱的技巧也不高。男女相处,表面上看是两情相悦,实质上是一出苦心经营的戏剧,双方都得拿出高妙的手段,既要保护自己,又有义务愉悦对方,必要时,小小的伤害也如同放血疗法一般,有着至关重要的治疗作用。
与美美奇异的相逢早便被他确定为机缘理论的有力证据,如果不是机缘在起作用,他必定不会见到那萱草黄色的背影,更不可能在方圆几百公里的大山中与她巧遇。
说到机缘,竹君的胃溃疡发作,包括美美这次出差,难道也是机缘?
机缘这东西是个复杂而又随意的东西,大缘与小缘一环环地套在一起,一个机缘的起因,也许并不是另一个机缘的必然结果;同时,一个机缘的产生,也有可能只是另一个机缘的前奏,它的目的不管是引出新机缘也好,还是改造旧机缘的性质也好,这种戏剧性的结构往往作为机缘的表现形态,让当事者痴迷其间。
为此,他又担心美美在他的生活中只是个初级的缘,目的就是为了引出竹君来。对这个想法,他感到恐惧,若果真如此,美美或许会闹出人命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