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件尴尬事发生之前,这原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那些傲慢的博士后学生照例在竹君的课上晚到了5分钟,男生们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在她的小腿或胸部逡巡,而女生们则像计算器一般精密地估算着她的裙装和凉鞋的价钱,甚至有个女生大胆地从她与黑板之间穿过,为的只是考察她今天使用的香水品牌。
她不便理会这种隐喻性挑逗与敌意,道:“今天我们研究的是源自古代印度的一个性观念——白莲花。”幻灯被打开,幕布上出现了一幅精美的春宫画,一男一女相向缠立在花园中,背景是山石芭蕉,朱廊白鹇。
这是她研究多年的一个中心课题。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受到了这种性玄学的迷幻,以至于误入歧途,而是在研究过程中发现,这可能是一条人类的自新之路,是一条能够带来智慧与康宁的福泽之路。当然了,纸上谈兵毫无意义,在这件事上,精神修炼与肉身修炼缺一不可,实践的意义与冥想的意义同等重要。
长期的修炼让她感悟到,实现“白莲花”已经成为她的一项使命,是“自然”选中了她,让她在人类的感知能力被封尘多年之后,替大家找寻一个觉悟的办法。这样一种奇妙的行为方式和理念,在她的意识中,已经变成了一把将为她打开超自然力宝库的钥匙。
教鞭圈住了画面上的两个人,“这一组春宫画册页据说出自陈老莲之手,画的是《天罡三十六势》,这幅画便是最高级的第三十六势。”
“练这姿势不很困难嘛!”下边有人心神不定。
“难在境界。”竹君道,“这个姿势源自于古印度的瑜伽术,他们认为,每一个人的脊柱尾端都驻守着一条昆达利尼蛇,它是人类一切精力的源泉,是无上神力对人类的褒奖和怜悯。养护它,激发它,让它发热发光,将玄学意义上的神力转化为切实可用的精力,是肉体与精神相互转化,相互实现的终极目标。”
这种看似虚幻的玄学,是当今学术界私下里的宠儿。课后在院长办公室里,他们也曾谈到了玄学问题。
院长坐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桌后边,用白净的食指与中指翻弄着她的课题申请书,目光闪闪烁烁。“你太过虚幻,太过形而上学啦。你把性幻想与性行为混淆为一体,等于自觉走上了唯心主义的险途。”他的声音像只热手在摸人。
竹君安静地坐在院长对面,没有插言。她此时正面临着个人前途上至关重要的一步,如果这一次能够拿到国家级科研项目,她便会成为第一个受到国家认可的性学专家。然而,她必须得争取到院长的全力支持,这个项目的审批委员会副主任便是眼前这位风度翩翩,以擅长引诱女性闻名于学术界的大人物。
“国家拿出大笔的经费来,要的是科学研究成果,而不是玄学。”院长绕过书桌,站在她对面三尺距离,目光极君子地望着她的发际线。
她不得不为自己辩护:“我谈的主要是哲学。”
“所以,你关于‘白莲花’的理论在委员会中虽然赢得了一部分哲学家的支持,却遭到了全体科学家的激烈反对。”院长转到了她身后,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椅背上,柔和的男中音在她头顶上弥散开来,幻化出繁花般的绚烂。“举个简单的例子,天罡第二十一势的姿态显然能使女主角得到充分的爱抚,也能让她赢得异乎寻常的快感,但是,你却没有注意到,这种雄性在身后的方式是哺乳动物几十万年间形成的性行为方式,只是一种客观的延续。同时,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别于其它哺乳动物,正在于他们有能力面对面发生性行为,这一至关重要的差异,存在着人类学和神经学上的关键意义。”
他的脚步又转到她面前,近得可以让她嗅到他口气中香口胶的薄荷味。“你应该知道,即使同一个姿势,在不同的主角身上,也会发生力量的轻重、杠杆原理应用的差异、不同神经簇的反应次序等等无穷的变化,要想总结出基本规律,玄学是无能为力的,必须得是精确的,可以计量的实验科学。”
这就等于完全否定了竹君的研究,但她对此早已做好了抗辩的准备,便问:“这是委员会最后的结论吗?”
“不,‘选题内容不科学’,这只是初步评估。你仍然有机会,用你擅长的理论来说,关键在于姿态。”院长满含悲悯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笔直的裤线触碰到了她裸露的膝盖,为她引动起一阵痒痒的快意。
所谓初步评估的否定,就意味着她几乎已经失去了竞争的机会。为什么这些人在私下里对神秘主义充满了敬畏,而到了公开场合却装腔作势起来?
课堂上,竹君把话题也引到了这样一个非普遍经验的领域:“第三十六势这种站立的姿势,可以给昆达利尼蛇提供极大的自由空间,能够保持脊柱内腔,也就是苏舒姆那孔道的通畅,而两个人体的摇荡也能够激发血液的流速,让昆达利尼蛇在性交流与性境界的提升中沿脊柱向上爬升,直到冲开头顶上禁锢人类智慧与超自然能力的牢门。”
她换了张幻灯片,图上瑜伽人像的脊柱尾端,有一条蛇盘绕了三周半,蛇头向上,跃跃欲试。
她从15岁开始练习瑜伽术,22岁大学刚刚毕业,便开始了追寻“白莲花”的漫漫之路,多年的修炼之后,让她有理由相信,今年的秋分到寒露这15天里,可能会出现让她赢得最大奖赏的重要转机,只要星辰、气候、香川和她自己同时处在最恰当的那一时刻。
她接着道:“现在请看这位女主角,她将右腿缠在男主角的腰间,将左手绕过男主角的肩颈,这便产生出两个关键的技术问题。”
“她的腿在磨擦昆达利尼蛇。”学生们聪明绝顶。
“着哇,”竹君高兴了,“我们都知道男主角的耐久力是有限的,所以,她腿上的热度和磨擦,可以保证早些惊醒并激怒对方的昆达利尼蛇,它的暴怒会让它发热,让它活跃。而女主角将左手按在男主角的大椎穴上,为的是帮助他的昆达利尼蛇顺利地通过颈部这第二道难关,达到第二层境界。注意,昆达利尼蛇的本性是懒惰的,男主角的本性也是懒惰的,如果没有充分而准确的刺激与诱惑,它睬也不睬你。”
其实香川便是这样的一个懒人,她最初也许正是被他这种懒洋洋的姿态给迷住了,如今她又不得不替这份懒惰多做许多的激励工作。
竹君把语音调整到庄重而沉稳,以期待学生们能够记住下面关键的一段话。“人类通常的性行为可以被理解为乐趣,但修炼‘白莲花’却不是,因为那是真正忘我的追求。‘白莲花’带给你的高潮是精神与物质间可以转换的,难以名状的愉悦和解放,与肉欲和神经刺激毫无关联。如果你一旦被肉体的快感所干扰,昆达利尼蛇必将沉睡。”
见学生们被完全吸引住了,她这才引出这次课的主题:“第三道难关是我们达到最高一层境界前的最终阻碍,这便是人类头盖骨中央的这个被封闭了几千年的孔道,也就是瑜伽中称为颅顶穴,导引术中叫做百会穴的地方。不论是中国还是印度的早期玄学家们,他们都认为,‘神’封闭了人类这个至关重要的孔道,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让人类拥有与神相当或相似的能力,因为他们早便发现,人类的愚昧与刚愎自用必将导致精神与物质间的冲突和混乱,他们对超自然力的滥用会使人与天,或者精神与自然发生混淆,失去物我两分的秩序,所以,只有自然的‘选民’才能得到最终的荣宠。”她相信自己正是这样一个自然的选民。
“那么先生何以教我?”学生们求知若渴。
“如果昆达利尼蛇能够突破我们颅顶上的最后一个孔道,那时候,在头顶上将升腾起一朵玉石般无瑕,处子般娇嫩,星辰般圣洁的白莲花,于是……,”
“怎么样啊?”学生们齐声伴唱。
“一旦达到这最终境界,你便赢得了超自然力,唯有神才可以独享的快乐与智慧便被人类也分享了……。”
竹君引导香川第一次尝试“天罡第三十六势”,是在他们同居之后不久,也就是去年的初夏。那天电视台预报的气温原本挺高,不想晚上刮起了沙尘暴,光着身子站在香川的老房子里,难免会有些冷。她的手指在香川脊背上清楚地读出,代替了平日里潮津津温润的,是一粒粒风化岩石般的异样质感。
她的右腿藤蔓似地缠绕在香川腰间,小腿内侧凸起的圆弧,熨帖地与香川脊柱最下端的凹处契合在一起;小腹贴住小腹,肌肉上因寒冷而凸起的颗粒仿佛砂纸般磨擦出清晰可闻的声响;口中交换的气流里,活跃着成群结队黄山毛峰的茶香粒子。
她的昆达利尼蛇被惊醒了,在脊柱内扭了几扭身子,口中喷出一股热气,沿着她的脊柱向上爬升。对付它需要极大的耐心,需要哄它,刺激它,引诱它,只有在反复的引逗之下,它才会发怒,才会活跃起来,而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面临最大考验的是男主角。
此前,香川已经向她证明了她的选择与她的期望正在趋向一致,他也许正是她开启自然之门的最难得的钥匙,然而,男人终究是男人,他们在耐久力上的缺陷,让他们在赢得超自然力时不得不比女人付出更多的努力。而让她难为情的是,香川根本就不相信她的学说,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力存在,对他来讲,性仅仅是性,只是两个人相互愉悦的手段之一罢了。
不论是依照黄道十二宫,还是二十八星宿的运行轨迹,竹君早便计算清楚,每3个月间,都会在一次满月过后3到5日内出现天地交泰的最佳时机,但必须要月朗风清,而修炼者也得气定神闲。今天的美中不足之处,就在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
今晚香川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东一下西一下的,像个没主见的年轻人。竹君用手掌心在他的脊柱上摩擦,指望这外在的热量能唤醒他内在的昆达利尼蛇。无论如何,这种两个人共同的修炼就如同二人三足的跑步,只有在相互扶持之下,才能达到高一级的境界,才能让活力从腰腹间上升到头顶。香川在瑜伽上没有训练,单这一点本身便是极大的障碍。他总是嘲笑瑜伽这种把身体扭得古怪的活动,说这完全有违于天道。他喜欢的活动是两种毫不相干的内容——美食与思辨。
竹君自己的昆达利尼蛇已经升到了颈椎下端。她在此事上极有天分,第一次实践她便能够让昆达利尼蛇突破腰部这头一道关口,然而,要突破第二道关口,她就不得不借助于男主角强有力的配合与支援。
暴怒的昆达利尼蛇也已发现了它被阻碍的事实,便在她的颈部胀大、扭动,发出一阵阵嘶嘶的叫声,然而,男主角的懈怠让它更像一支没有后援的孤军,空有勇力,却难以前进分毫。
竹君在不得已之下,移动右手向香川腰肋间抓了一把,指望痛楚的刺激能让他振奋精神,拿出男主角应有的责任感和荣誉感来。果然,香川像是被从迷茫中惊醒过来,收回遥远的目光,向她轻轻一笑,展现出来的那份体贴与可爱,仿佛在两人之间点燃了一盏灯。这让竹君大感宽慰,同时也激动得从发稍战栗到趾尖。
昆达利尼蛇通过颈椎这第二道难关,是99%以上的修炼者穷其一生之力也未曾达到的。竹君拔起肩颈,提阴、提臀、提腰、提气,将全部的敏感、全部的精力与从香川那里借来的全部助益拧成一股绳,燃起一束熊熊之火,在脊柱的腔体内,在昆达利尼蛇的尾巴上燃烧。这种带有杀伐之气的逼迫与追赶,让它逃无可逃,去无可去……。
猛然间,她的颈部“咯”地一声脆响,于是,世间的一切顿时变得不同。
过后回想此事,那原本是她最接近于“白莲花”的一次尝试。人生机遇往往就在那么一瞬间产生,却又会因一件小小的变故而被败坏掉——她虚弱的胃败坏了她对超自然力的追求。
那天,竹君进门时,香川正沉醉在手中那只小巧的葫芦上。像山核桃、小葫芦之类的掌中玩物他收藏了不少,手中这只是他的最爱。
这是只名贵的瓷皮葫芦,高不过两寸,却带着一根3寸有余的茎,在手中把玩多年,它的外皮上呈现出一股子悦目的深红色。它的形状并不是腰葫芦那种常见的规整模样,而是腰身细长,微微侧着身子,像个丰臀女子的躯干,很有些明末宫廷风行的那种长腰身美人的风韵。
“晚餐吃什么?”竹君的手指给他的额头带来竹叶般的清凉。
“鱼面。”他跟在竹君身后往前厅里走,注意力从葫芦转到竹君身上。她是那种长腿短身的女子,幸而生就出袅娜的步态,否则,长胳膊长腿的难免举止生硬。
“你今天身体怎么样?参汤喝了么?”竹君托同学从朝鲜给他买来老山参补养身体。
“不单参汤,连药渣子我也吃光了。”这是句玩笑话。
“真的?”竹君总是弄不懂他的半真半假。
“我得‘养精畜锐’,这可来不得半点马虎。”香川有意调动出一种轻佻的声调。
“养精畜锐”这个词是他们俩人之间约定俗成的私房话,是一个亲密的色情笑话。今天晚上的修炼,是他们在两周前便约定的,日历上也标了个浓重的记号。香川在两人相交之初便敏锐地认识到,竹君绝不是个淫荡的女人,至于她把性生活弄得太过郑重其事,他只能认为,这是她所从事的研究让她将实际生活与性玄学混淆不清了。
香川深知自己向来是个兴之所至,便率性而为的人,竹君这种限定时刻,限定方式的性生活,原本让他极不适应,然而,竹君每当修炼那一刻便表现出来的执着和刻苦,又让他叹为观止,于是,一切也就随她安排便了,他自己也乐得清闲。
缸中的那条鳗鱼到今天为止,整整养了7天。拿鸡蛋清来喂养,可以清除它体内残存的激素和土腥气,然而,一旦喂养时间超过7天,鸡蛋清又会在它体内转化成有害的脂肪。上帝创造世界也不过用了6天,所以,到第7天头上再不吃这条鱼,便是暴殄天物了。
他在院中点燃烧烤炉中的木炭,便开始宰杀那条鱼。砧板是他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一整块柳木,竹刀是用他在院中手植的罗汉竹削制而成的,烹调鳗鱼不宜动用铁器。
竹君对烹饪并不擅长,宰杀生灵更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事。香川知道,这会儿趁他还不需要厨房,她正在那里煎煮晚上沐浴要用的汤料。两把自贡井盐、一条檀香、一粒没药、七八片竹叶和一捧干菊花,把它们放在专用的大沙锅里煮12分钟,晚上沐浴时她会将这些汤汁兑入澡盆里。修炼之前舒筋活血,振奋精神的物什,一向是由她来准备。
鳗鱼血净膛清之后,烤炉上的木炭也刚好燃成一捧热灰。他将鳗鱼放在热灰中翻滚烧灼,用炭灰灼净鱼身上的粘液,再用清水洗净后装盆上锅来蒸。等鱼蒸熟,他一只手拎起鱼脖子,另一只手将鱼肉捋在案板上,手中便只剩下鱼骨。
他将鱼肉连同盆中的余沥一起与全麦面粉和成柔韧的面团,这才招呼竹君摆餐桌准备吃饭。
隔着厨房门上的蓝布短帘,竹君道:“白天我接到美美的电话,说她刚刚在香港开办了一个小事务所。”美美是竹君的闺中密友。
香川让声音飘过门帘,平静如茶,“看起来,她还是没能发财。”美美抛弃他与一个美国人同往南美洲,临行前香川曾告诫她:作为专攻中国《破产法》和《公司法》的律师,她在南美洲没有饭吃。
“她说也许要回大陆呢。”
“但她绝不会回到本地。”香川知道竹君最担心的便是他与美美再次相见,那可是个不管不顾,想要什么非得弄到手的女人。
美美的事并没有给他们造成隔阂,晚餐俩人吃得很愉快。清淡的汤面最宜作为修炼前的食物。
沙尘暴袭来之前,香川自认为一切都很正常,除去今晚竹君又换了一个新的修炼姿势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
终于起风了,远来的金色沙粒,在窗外鼓动起一片细密的打击乐的声响;清冷爽洁的空气,精心雕琢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干菊花略带苦味的香气,从竹君的头发中蒸腾起来,姿态宛转而优雅;鳗鱼鲜咸的滋味,隐藏在津液的泡沫中,从唇角舌尖转移到唇角舌尖。一切内在的欢愉,都无法省略外在气氛的渲染,他喜欢竹君在此事上的精心,包括不期而至的沙尘暴。
同时,他又很是替一条腿站立的竹君担心。她这种杂耍般的姿态让他因担心而难以完全沉浸于交流之中,总是害怕一个失神,俩人便会双双跌倒在地,于是,他左手扶住竹君的腿,右手按在她的腰间,让她紧紧地倚靠在自己的身上。
其实,他更喜欢在床上做爱,那样可以运动、休息两不误,然而,对于女性提出的要求,他却未曾学会辩驳。这种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腼腆,与其说是畏惧,倒不如说是一种天然的对女性的敬重,所以,不论是竹君还是美美,或者在她们之前的每一个女人,她们都表现出惊人的敏锐,迅速发现这一点,然后又毫不客气地利用它。他的好脾气已经被女友们传遍了五大洲。当然,很少有女人借此伤害他,能伤害他的只有他自己,因为,他极有分寸地爱着她们每一个人。
美美必定是要回来的,他有这个预感。他知道美美与竹君大不相同,竹君除却对性玄学的研究有些痴迷之外,其他事情都很淡泊,而美美则是个精力旺盛,名利心旺盛的女人。他相信,不管她从南美转到加拿大,还是从加拿大转到香港,只要有消息传来说她要在大陆正式开业,那时,距离她回到这座老殖民地城市的时间也就不会太远了。
万一她回归故里,他又当如何呢?这种旧情人与新情人遭遇的情形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这一次相会的,一方是在他身上用心深到极处的竹君,另一方是手段强硬,敢做敢为的美美,他将何以自处?
他突然笑了,这种自寻烦恼的思维方式,也是他的人生乐趣之一。当你在头脑中让自己出演种种人生悲剧、喜剧,甚至闹剧的同时,你的身体和精神依旧是安全的旁观者,醒来后得到的那种危机过后的情感满足与精神刺激,远远超过观看好莱坞影片或是读惊险小说。
竹君又在提醒他集中精神,注意力不集中是他与人交往的一个缺点。当他面对一件珍奇的古董时,他可以凝神静气地研究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但是,一旦与人相对,他的思绪就如同深秋里的蝴蝶,没有个着落处。
这又是何苦呢?望着竹君眼神中的那份痛苦挣扎,让他于心不忍。他并不认为竹君的理论研究与身体实践当中有什么不可分割的联系,但竹君修炼时的那份刻苦与一丝不苟,让他明了她的追求对她至关重要。
性原本是件有益无害的乐事,如果每一次都把自己弄得这等痛苦,便没有必要领受这份罪过。
竹君的痛苦让他心疼,便想早些结束此事,好让她平静下来。即使她的追求确实有意义,今日之事也必定是不会成功的,因为,在他看来,通往成功之路的应该是狂喜,而不是苦痛。
然而,竹君的腿上很有力量,让他抽身不得,所以他只好一味地摇荡。这种摇来晃去,并无快感可言,只会让他越发地不耐烦。多数情况下,修炼之前他倒也兴致勃勃,可一旦开始,他的心底便常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便想草草了事,抽身出来。
当竹君猛然间抽身而去,在洗手间大声呕吐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居然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便抄起被冷落许久的小葫芦,对她道:“怎么样啦?吐出来就痛快了!”
他替她轻轻地拍打脊背,装作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泪痕。竹君的坚强与常人不同,此时对她的同情往往会被误解为污辱。
马桶里拥堵着大堆的鱼面。竹君原本是个极有节制的人,特别是在饮食上,今天她居然多吃了两碗鱼面,并发生了这样的状况,不能不说是一桩怪事。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应该算是对他调和鼎鼐之术的一种恭维。
竹君却道:“我刚刚达到了第二重境界,却又因为你的鱼面失败了。”
竹君向来是尽一切可能避免与院长单独相处的,这一次却避无可避。院长方才已经讲过了委员会对竹君申报课题的反对意见,此刻他就站在竹君近前,丝麻西裤的裤线像一只淘气的小手在轻搔她的膝盖,痒在她搔无可搔之处。
她猛地站起身来,膝盖摆脱开院长的裤线,两眼盯视着对方,用近距离的,挑衅的目光。方才那种被动的,被人挑逗的感觉让她愤怒,让她有一种生命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恐惧。
她道:“如果您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言相告。”她的确欠着院长的情分,从院长破格将她调入本院,直至论文的发表,以及种种让她能够争取到学术地位的活动,院长对她的支持不遗余力,而且也没有索取过任何回报。
院长退后一步,道:“你比别人聪明,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要的是怎样的一种结构和方式。”
即使顺从了他的引诱,也并不代表他当真占有了她,就像她与香川的关系,时至今日,她也没有把握宣称她真的完全占有了香川的身体,更不要说他的灵魂。
“就在这里?”她问。
“就现在。”院长答。
竹君将双臂一挥,白亚麻布的裙子飞落在沙发上,露出内里朴素的亵衣。“今天过后,不许你再挑逗我。”她到底还是流下了眼泪。
院长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内中的惊愕,让竹君无从判断,不知他是惊愕于她的身体,还是惊愕于她的行为。
院长道:“我想你一定相信了那些传言,以至于误会了我的真实用意。”说罢他转过身去,摆手让她穿上衣服。
办公室的大门猛地被撞开,那群博士后高材生蜂拥而至,群情激愤,手中挥舞着他们的论文,将院长包围在他的书桌边上,高声抗议他给他们的成绩不公平,不公正。
没有人关注竹君半裸的身体,也没有人留意她的离去,甚至当她匆匆走过院长那个长舌妇秘书的办公桌时,她连眼皮也没抬。
但她觉得,这件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成功的丑事,毁坏了她多年在自己身上营造的那一套坚固的“盔甲”,它在平日里足以抵御任何一个因她的专业特长而以为可以轻易引诱她的男人。如今不成了,这件事很快便将传遍学院和整个学术界,那时,即使她身穿裘皮,也会有着赤身露体的感觉。
为什么会做出这等蠢事?这与国家科研项目有关吗?不,她不会用自己的身体交换任何东西,她坚信这一点。
或者说,她是当真被院长那功于内媚之术的名声和高雅的外表魅惑了,潜意识中早便存有与院长同欢的性幻想?
不,绝不是。她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因为,她坚信自己关心的绝非是肉体的乐趣,而是性本身所蕴含的巨大潜能,是代表着神的智慧与超自然力的“白莲花”。
如果这些可能的原因都被否定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她原以为早已经痊愈的癔症再次发作,她又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