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稷之孙,实维大(太)王,
居岐之阳,实始翦商。
至于文(王)、武(王),缵大王之绪,
致天之届,于牧之野……
——《诗经·鲁颂·閟宫》
周朝,代表着中国上古文明与国家建设的鼎盛时代。周王族的崛起及建国历史,同样伴随着波澜壮阔的迁徙历程。周朝包括西周与东周两个时期,而东周的出现,正是迁移的直接结果。
现代学者齐思和先生在《西周地理考》一文中将周民族称为“渭水民族”,并解释道:“世界最早之文化,类皆发生于河流之冲积区。古埃及文化发生于尼罗河流域,西亚文化起于两河流域,印度文化起于恒河流域,其显例也。盖文明初启,农业幼稚,人类既不知施肥之法,又昧于深耕之术,民劳利薄,文化自难繁盛,惟有沿河流之地,土壤肥美,适于灌溉,物产丰饶,得天独厚。一人耕可食数人,余人可从事其他方面之工作,文化进步,自较他处为速也。是故最早文化多发生于河流之两岸,此乃历史之通例,中国亦非例外。”
周王族的始祖为后稷,因善于耕作而被尧帝举为农师,并将其封在邰。邰城便是周王族最早的聚居地。据《括地志》记载,邰城在“(唐朝)雍州武功县西南二十二里,古邰国,后稷所封也。有后稷及姜嫄祠。”邰城在今陕西武功县西南。后稷死后,其子不窋生不逢时,当时的夏王不重视农耕业,他因此丟掉了农师之职,并逃入戎狄人聚居之地。当其孙公刘为部族首领时,重新大力振兴农耕业,并因地制宜,发展经济,周族也由此逐渐富强起来,受到了周边百姓的爱戴,周边人民纷纷向周族聚居区汇聚,“百姓怀之,多徙而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而公刘的另一项功业就是率领部众选择豳地建国,为周王族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豳,又作“邠”,其地在今陕西旬邑县境内。从邰地迁移到豳地,本身就是一个漫长的选择及创业过程。《诗经·大雅·公刘》一诗生动地展现了公刘当时率领部众在豳地建国的艰难历程,故而被学者们称为“史诗”。其诗句有云:
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廼陟南冈,乃觏于京。
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
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廼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
从此诗可见,先秦时代的人们对于定居地环境的选择逐渐有了相当周全的考虑,已经考虑到耕地广狭、水泉走向、军事地理形势以及物产等诸多直接关系到民生与政治的因素,这无疑是长期迁徙经历所积累的宝贵经验。而在生产力水平非常原始的时代,人们对居住地自然环境的依赖是相当突出的,尤其是国都的选择更是关系重大,甚至是决定迁徙与否最重要的原因,因而,古代先王对于新的居住地的选择也是极为谨慎的。
后稷像
古公亶父是周族早期历史上的又一位著名领袖,即周王朝的创立者周文王之祖父,故又被称为“太公”、“太王”。他领导了周王族早期历史上的又一次重要迁徙,即从豳地迁徙到周原。古公亶父即位首领之后,受到民众的拥戴,国势日益强盛,然而受到了周边戎狄部众的攻击威胁。《吕氏春秋·审为篇》就记载了一则周太王亶父让地的轶事:
太公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以皮帛而不受,事以珠玉而不肯,狄人所求者,地也。……遂成国于岐山之下。
岐山在今天陕西岐山县东北。《史记·周本纪》更是将这场迁徙描绘成一场仁德之举。面对戎狄之众咄咄逼人的攻势,为了避免部族人民在暴力冲突中伤亡流血,古公亶父采取了宽容避让的态度,他率领自己最亲近的部民主动迁离豳地,涉过漆水与沮水,翻越梁山,到达了岐山之南麓。闻听古公亶父外迁的消息,豳国百姓也扶老携幼,跟随迁徙到了周原。
然而,历史证明,“祸福相倚”,迁居岐山以南的周原,被视为周王族及周国真正崛起的开始。面积广阔、土壤肥沃的周原也由此渭水流域为周王朝的发祥地。岐山也由此成为周国百姓心目中神圣的地方,我们从古诗中也能发现当时人们对岐山发自内心的赞美: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
——《诗经·周颂·天作》
周文王、周武王在位时,先后建都于丰、镐。丰,又被称为“丰京”,在今陕西长安县西沣河西岸的容省庄、张家坡、马王村、西玉村一带西周遗址内。镐(音浩),又被称为“镐京”,大致在今陕西长安县西北沣河(水)东岸的斗门镇、普渡村、丰镐村一带。
周文王与周武王像
迁都丰镐,更被视为周国兴旺发达的转折点。当时的人们热情地赞颂文王父子的功业与丰镐城池的宏伟景象: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烝哉!
筑城伊淢,作丰伊匹,匪棘其欲,遹追来孝……
王公伊濯,维丰之垣,四方悠同,王后维翰……
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四方悠同,皇王维辟……
镐京辟廱,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
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
——《诗经·大雅·文王有声》
发生在公元前11世纪的牧野之战,终结了殷商王朝的历史,周邦为首的诸侯国联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周文王、周武王所统治的周邦,原本不过是商朝西方的一个属国而已,在联合众多诸侯国(文献习称“八百诸侯”)攻灭商朝之后,疆域面积在很短的时间里极度扩张,这对于周朝的统治者而言,可谓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换言之,在西周初期,在中国政治地理版图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严峻的“东西制衡”之问题。即在生产力及军事控制能力相对薄弱的古代,由于疆域面积广大而引起的政治中心区选择所面临的困境。周国原居于西部,而商朝所统辖的大部分邦国都在东部,这种状况对于维持周王朝的统治是极为不利的。
西周分封迁徙示意图
为了扭转统治的被迫局面,取得制衡的主动权,周武王为首的周朝统治者实施了空前的大分封。《史记·周本纪》对此记载道:
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封尚父于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封召公奭于燕,于弟叔鲜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
周王族大分封,本身就意味着是周王族与周国百姓的一次向东大迁徙,周王朝的功臣、眷属及王族子孙由此迁往中原各地。在分封的属国中,有所谓“姬姓诸国”与“异姓诸国”之别。“姬姓诸国”均为周王族的亲属,如鲁国、管国、蔡国、晋国等。“异姓诸国”均为周朝的功臣谋士,如齐国、燕国等。
周初分封另外一个重要特点是数量多,而封国面积非常有限。司马迁曾在《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中总结道:“武王、成、康所封数百,而同姓五十五,地不过百里,下三十里,以辅卫王室。管、蔡、康叔、曹、郑,或过或损。厉、幽之后,王室缺,侯伯强国兴焉,天子微,弗能正。非德不纯,形势弱也。”现代著名学者齐思和先生曾对西周初年所分封的26个小国进行了统计分析,指出在26国中“在河南者十三,当全数之半,在山东者六,在陕西者三,在山西者三,在河北者一。亦略可代表新封国家分布之情形矣。”
周朝疆域示意图
西周与东周的分界点在于平王东迁。周都的东迁,表面上看,主要是受到了西方“戎狄”族人的进逼。但实际上,就血缘族系而言,周王族与“戎狄”等西部民族保持着十分亲密的关系,也可以说,就族源而言,周王族原本就是西部戎狄民族的一员。另一方面,周王族东迁,也证明了西部(包括当地的关中地区)“戎狄”等非华夏民族数量的众多,甚至可称为是“戎狄之区”,因而后来秦国初起关中之时,十分自然地被中原诸侯国视为典型的“夷狄之国”。
西周最后一个帝王为周幽王,他嬖爱美人褒姒,荒废国事。周朝规定:“有寇至则举烽火。”也就是只有在遭到外来侵犯的情况下,才可以点燃烽火,招集天下诸侯前来救援。因褒姒不爱笑,为博美人一笑,周幽王竟在无事之时擅自点燃烽火。当天下各路诸侯兵马急急忙忙全数赶到之时,才发现并无外寇侵袭,只不过是周幽王的一场玩笑。见此情形,褒姒禁不住大笑起来。戏弄天下诸侯的周幽王不以为戒,还觉得这是博取美人欢颜的高招,于是又频频无事点起烽火,饱受戏弄的诸侯们敢怒不敢言,只是再看到烽火时,也就不理不睬了。这种擅自破坏军政条律的荒唐之举,最终为周幽王的身败名裂埋下了伏笔。
为了进一步取悦褒姒,周幽王竟然废掉皇后申氏及太子,立褒姒为皇后,立其子伯服为太子。这引起申氏之父申侯的强烈不满,申侯联合缯侯与西夷犬戎,向周幽王所在国都发起攻击。情急之下,周幽王再燃烽火,想召集天下人马,结果无人来救。申侯等人最终攻进国都,刺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申后的太子宜臼在诸侯的拥戴下即位,这就是周平王。幽王之乱与犬戎的进攻,不仅让周朝国都地区遭受重大损失,而且犬戎部族更以此居功要挟,气焰嚣张,在这种状况下,周平王被迫迁都雒阳。
周营洛邑示意图
周平王迁都雒阳(即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开启了东周的历史。东周的历史,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春秋战国”时期。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伟大的转折时期,是“春秋五霸”与“战国七雄”称雄争立的时代。《史记·周本纪》载称:“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原来号召天下的周王族已失去了权威性,以及对属下诸侯国的控制力,这自然给了这些小国更大的发展空间,原来的一些诸侯国在中原逐鹿的搏杀中逐渐壮大起来。
其实,早在攻灭殷商之初,周王朝就开始了对于洛阳地区的经营。太史公司马迁曾对周朝迁都之事进行了考订。他指出:“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综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鄗,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邑。”然而,周王所在的周王畿的地域范围是相当有限的。据清代学者顾栋高的考定,“东迁后,(周)王畿疆域尚有今河南(治今河南洛阳市)、怀庆(治今沁阳市)二府之地,兼得汝州(治今市),跨河南北。”后内外交侵,周王畿疆域日削。“于是周境东不过虎牢,南至伊、汝二水之间,西不及崤、函,北距黄河,广运不过一二百里之间罢了。”踡缩在这样的一个弹丸之地内,周王畿只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标志而已,当然再也无法号令诸侯了。
西周与东周相比,华夏族聚居区最明显的变化之一便是周王畿与周王本族的迁徙。人口数量也许是非常有限的,但是,周王族的迁徙,不仅仅是开创了东周的历史,而且标志着周朝政治重心的大转移。周都的两都丰镐(长安)——洛阳一线,从此构成了中国古代历史上最重要的政治地理轴心线,长安与洛阳之间也成为中国政治地理最重要的心脏地带。而这一政治地理格局正是由周朝的迁徙历史所开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