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铺中挂着些铸具铁器,来往布衣白丁与三人华贵的锦衣格格不入,空气中浮着些扬尘,沾上了卫明姝的衣袖。
“沈将军。”卫明姝没有抬头,转而又想起刚才御花园中那道目光,只觉得人都被压矮了些。
魏姝仪眨了眨眼,也不禁纳罕,“沈将军怎的也从宫里出来了?”
总不能是跟着她们过来的吧......
“我......”沈轩这才扫了眼四周。
这似是一家铁匠铺。
他开口道:“来打把剑。”
卫明姝满是惊讶,终于抬起头,“沈将军也知道这铺子?”
她记得这人才回京不久。
自己也是因着常在京城转悠才发现的这家铺子......
沈轩没有回答,静静地瞧着卫明姝。
周遭变得安静下来,只有铺内依稀传来几声打铁声,卫明姝抿了抿唇,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李掌柜捧着一把长剑走来,看见店里又来了位贵客,打量了几眼问道:“这位是姑娘的?”
卫明姝转头,仔细斟酌着他们该有的关系。
他们也算得上同辈,沈轩肯来她家拜访,自是也有交好之意。
卫明姝又思忖了半天才道:“朋友。”
李掌柜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又看了眼手上的剑,递给卫明姝道:“这就是那把剑了,还差细磨,但基本已经成了。”
卫明姝抚摸着剑鞘上的纹路,“可否试一下这把剑?”
“自是可以。”
她抽出剑身,那剑显然打磨过一遍,剑身青光照人,剑尖指地,向下压了压,只见剑体弯而不折,在离地后迅速弹起。
沈轩看她动作轻笑道:“想不到卫姑娘还懂剑。”
卫明姝微微挑眉,“沈将军何以见得。”
“真玉烧不热,宝剑拗不断①。寻常之人讲求宝剑坚而不脆,而懂剑之人当知,一把好剑当看其韧性。”
“是。”卫明姝谈及此,眼中也多了些光,抚了抚剑身,“常人只看宝剑坚利,而略其韧性,殊不知铸剑之道,淬火之术重要,回火亦然重要。一把宝剑当讲求刚柔并寓,以坚克柔,以柔克刚,方能无坚不摧。”
她第一次仔细打量着沈轩,注意到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剑,皱眉道:“沈将军这把剑可是有何不妥?”
沈轩道:“倒没有什么不妥,上次卫姑娘送了家父一把宝剑,我便想着改日也来给自己换一把。”
“沈将军这剑可是用了多年?”
沈轩低头解下腰间那把剑,递给了卫明姝,“不错,此剑虽不是什么好剑,却跟了我多年,之前便也一直没想着换。”
他常年征战,惯使枪却不使剑,这把剑一直佩着也只是为了防身,倒不常用。
卫明姝没有立刻接剑。
她记得阿耶曾说,剑乃武将随身之物,习武之人不会轻易将剑交予别人。
或许这人是真的太想换把剑了......
见沈轩仍神色如常,卫明姝犹豫了片刻,接过剑端详一眼。
那青纹剑鞘上布有几道剑痕,显然是用了许久,剑锋虽利但已经有几道细纹。
“沈将军此言差矣,宝剑在人不在名,此剑既随将军征战沙场,立不世功,虽无名却也是当得起当世名剑。”她将剑收起,还予沈轩道:“沈将军若信得过,可将此剑交予小店,重新淬火打磨。”
“那劳烦了。”
卫明姝见他应下,便示意李掌柜接过这把剑。
李掌柜听闻过此人来头。
当日这位沈将军回京,长安茶楼小巷到处都在传其功勋事迹。
他当下恭敬笑道:“不劳烦,沈将军乃我大黎功臣,能为将军铸剑当是我的荣幸。”
卫明姝看向沈轩掏银钱的动作道:“沈将军也不必付定金,李掌柜与我乃是故交,既为明姝朋友,便不必这般客气。”
沈轩愣了愣,在卫明姝一通客道话中还没转过弯,只见卫明姝已经转过身,向魏姝仪唤了一声。
“县主可看好了,有什么不妥?”
“嗯?没有。”魏姝仪的眼神这才从那把剑上离开。
卫明姝转头莞尔一笑,“沈将军,先告辞了。”
两人走出铺子,魏姝仪若有所思地看着卫明姝。
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头不语,自打看到沈轩那道似火的目光后,约莫就明白了这人是如何寻到这家铺子里的了。
只是见卫明姝难得聊得如此尽兴,她便也一直没有开口。
“明姝和沈将军是如何认识的?”魏姝仪问道。
“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家中父辈有交情,倒也算不上熟识。”
“那你觉得此人如何?”
卫明姝微愣,随后侃侃而谈,“此人不像传闻那般,只是有些不通俗礼罢了,在一众武将里,倒也算个脾气好的。”
“还有呢?”
还有?卫明姝愣住,她和此人交情也不算深,实在说不出什么。
她又想了想刚才铁匠铺的对话,一语概括,“总之,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不错的人。
魏姝仪不可察觉的点了点头——
在卫明姝这里已经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这姑娘不似她,心里一直有惦记的人,沈将军也不算差,卫明姝自己也看得上。
这一次,她随缘,不告诉她了。
—————
四月十五,药铺如往常开义诊。
自打来到长安后,阮文卿就时常来到丹青药铺帮衬些,此时正站在卫明姝身旁,安静地看着她写方子。
卫明姝她停笔,抬袖将安神助眠的方子交予老人。
老人本随儿子来京城谋生路,不料儿子于路途感染时疫而死,心情大恸,几月以来难以入眠。
耄耋之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乃世间一大悲苦。
卫明姝早些年看诊,本是为了学习医术,后来她才发现,仅这小小一方药铺,便能看清世间冷暖辛酸。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②,即使那场动乱已经过了二十余年,如今这太平盛世,依旧有人于世间挣扎。
老人步履蹒跚地离开,卫明姝侧头看向任医正。
来药铺义诊的只剩最后一人。
妇人梳妆的年轻女子正坐于对面,衣着打扮并不显眼,但那手上的镯子却成色极好,双手嫩白纤细,一看就不是做粗活的模样。
任医正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病症?”
妇人面露难色,只一手覆在小腹上,向四周看了看。
卫明姝低眼看去,那妇人小腹还没有凸起,但看这副模样应当是已经有了身孕。
正将那帕子搭在妇人腕上,任医正的手还未搭上脉,妇人却先开了口:“大夫,我有钱,只要能保下这个孩子,给多少都行。”
任医正没有答应她,一只手搭上腕子,皱眉道:“夫人今年多大?”
“十八......”妇人小声道。
“夫人这可是头胎?”
妇人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任医正诊病,向来是心直口快,“夫人年龄太小,头一胎伤了身子,这一胎怕是保不住。”
那妇人轻咬嘴唇,眼睛泛红,捂着小腹的手微微抓皱了身上的衣裳:“大夫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卫明姝看到,面纱下朱唇微叹。
她生于侯门,这些宅门之事倒也听过不少,仔细想想便也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这妇人做此番打扮来药铺前义诊,又故意排在了队伍末尾,定是不想引人注目。
勋爵人家注重子嗣,不管这女子家宅有没有妾室,若让家中知晓她伤了身子,保不住这胎,以后怕都是难过。
卫明姝拽了拽任医正的衣袖,看向四周,指了指门内。
任医正似是有些不解。
阮文卿却立即明白过来,“这位夫人,咱们药铺里面去说。”
几人进了药铺靠内侧的桌子,妇人仍在哀求,“只要能救,给多少钱都可以。”
任医正毫不客气,厉色直言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孩子保不了,再大一点,你自己命都难保!”
“大夫,求求你......”妇人捂着肚子呜咽着。
卫明姝向任医正摇了摇头。
任医正又看向那妇人的反应,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夫人,你这脉象分明已有滑胎的迹象,若我猜的没错,夫人应当是见了红才来寻医,这孩子至多再过一个月,势必保不住,到时候孩子成形,胎死腹中,怕是以后再难有孕。”
妇人在听到“再难有孕”后身子明显颤了颤,声音已经有些发抖,“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卫明姝也是为难,默默坐在一旁的阮文卿却果断开口,“孩子固然重要,可夫人自己的身子亦重要。夫人不如先爱惜着些自己,拿掉这孩子,将养上几年,总会再有的。”
卫明姝听到此言,不禁转头看他。
妇人心神稍缓,可仍是欲言又止。
任医正看着妇人泪眼婆娑的模样,也终是于心不忍,“唉,夫人不若这样,我先开你副方子,至多再过半个月,你再来药铺一趟,若还是这个脉象,这孩子说什么要拿掉。”
妇人眼上仍沾着泪水,听闻此言却如同抓住了急流中的枯木稻草,“谢谢大夫,谢谢。”
妇人没有再说什么,拿着方子便转身离开。
卫明姝看了看四周,此时药铺已然没了外人,她轻轻的叹息,脸上面纱微微拂起。
阮文卿看着妇人远去的方向,“世上女子果然是...诸多不易。”
卫明姝眨了眨眼,饶有兴趣地问道:“阮三郎何以有这般感慨?”
“没什么,家母从前生小妹时,也是这般。当时阿娘执意要生,却是要了半条命,刚才看见这女子,想到旧事罢了。”他又摇了摇头道:“无论什么人,都该当先爱惜自己的。”
卫明姝听到此言,心中千回百转,“是这道理没错,可生而为人,亦有许多不得已。”
她不由问道:“若阮三郎以后过门的妻子膝下无子,就当真不会介意?”
阮文卿惊诧了瞬间,对向卫明姝的目光,郑重道:“自然不会。”
“阮三郎倒是看得开。”
阮文卿笑了笑,“我父母又不止我一个孩子,若要继承家业也轮不到我来操心,更何况,我所要的感情,岂是靠子女血脉来维系的?”
卫明姝微怔,下一刻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一种冲动而又坚定的感觉呼之欲出。
她定了定神,看向药铺门口,阳光洒在街道,照亮了小小一方铺子。
下一刻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或许,这便是她的良人呢?
“时辰不早了,明日我还要去皇后寿辰,今日就不留了。”卫明姝轻笑道:“三郎得空以后不妨多来药铺坐坐。”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 《赠别崔十三长官》唐 顾况
②出自《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唐 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