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还在欣赏着那把弓箭,并没有听清,“嗯?”
“这弓可是要赠与春猎那日的卫姑娘?”沈轩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惠帝似是没想到沈轩记性会那么好,诧异道:“正是。”
他一想,那日春猎就卫明姝一个姑娘上场,沈轩记得倒也正常。
总不能喜欢那卫姑娘。
卫明姝和太子可是同辈人。
沈轩听后,竟真走上前,仔细端详了几眼那些呈上来的弓箭。
他随意拿起一张紫竹弓掂了掂,又用力将那弓弦拉满,开口问道:“这其中可有重一些的弓?”
内侍和库房总管面面相觑。
张总管欲言又止,似是在顾忌些什么,眼珠转了转,“有倒是有,只是......”
惠帝也提醒道:“这卫明姝到底是个姑娘,送重弓应是不太合适。”
沈轩却摇头,一本正经道,“卫姑娘应是习武之人,那日她也道自己不慎将弓拉断。这轻弓虽省力,却也是不好掌控力度,更是易折,常年练箭之人用重弓会更顺手些。”
惠帝恍然大悟,“还是你懂这些啊。”
内侍悄悄试了试眼色,张总管立马领会了意思,走到一张弓前,“这把是檀木九星弓,要比寻常的弓重些,沈将军请看,这把如何?”
沈轩又试了试,浅笑道:“这把正好。”
这弓虽是比他战场上用的弓轻了许多,不过若只是平日狩猎,也足够用了。
惠帝倒也提醒了他,这弓既是送给姑娘,便应当轻一些。
他记得他阿娘从前也惯用稍轻些的弓。
“你改日找个时间,托人把弓送到安平侯府上去。”惠帝似是满意,向内侍吩咐着。
沈轩想了想,没缘由地接话道:“陛下,末将今日恰要去安平侯府拜访,这弓不若由末将顺路带去?”
他姑母说回京当去别人家走动走动。
是该走动走动,择日不如撞日。
“哦?”惠帝挑眉,奇怪地打量沈轩两眼。
沈轩仍是一副从容的样子,“家父早些年与安平侯有些交情,在边关时常提起,末将便想着回京后替家父拜访一下。”
沈轩走出宫门时,手中多了个白玉匣子,随从早已牵马在宫门口等着。
南实扫了眼白玉匣道:“世子爷,陛下这是又赏了些什么东西?”
“这倒不是给我的。”沈轩抬头,此刻已近酉时,一抹红日半掩在未散的乌云中,一时竟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咱们去安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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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明姝在药铺坐了一个下午,她静静坐在窗边,看着身穿华贵锦衣的行人来往匆匆,偶尔和身旁打算盘的任玉荷搭几句话。
“这雨总算是停了。”任玉荷捧着账本,收起算盘向内间走去。
“是啊,那我先回去了。”卫明姝站起来道:“南洋来的那批商人何时还会再来?”
“应当是十五那日,我和他们商量着先送一批药材过来,查验一番,你应当是能见到的。”
卫家的马车早已停在了药材铺门口,马车驶过街道,路过一家糕点铺子。
“停车。”卫明姝吩咐道:“兰芝,下去买点枣糕。”
卫明姝虽不怎么爱吃糕点,但着实喜欢吃这铺子的枣糕,她从小气血不足,阿娘便让她吃红枣。起初她不甚喜欢,后来还是她家阿耶从这家糕点铺带回来了枣糕给她尝,她竟是觉得合了胃口。
卫明姝放下车帘,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沈轩骑马在东巷中,四处打量着周围的铺子,那轻轻的马蹄声淹没于杂乱的吆喝中。
这京城规矩甚严,当街不可纵马,来往的多是勋贵人家的马车,这般自己驾马的倒是少见。
安平侯府在京城北侧,离这东巷倒也不算近。
沈轩也没想到会在东巷看到卫家的马车,而那马车,正好停在了一家糕点铺前。
那日春宴上的姑娘正掀开帘子向外面探出头,发间的步摇银穗微微摆动,随后便看到一婢女下车向那铺子走去。
“小姐,外面沈家世子找您。”车夫道。
“谁?”
卫明姝本已在幽闭的马车中有些犯困,一时没有听清。
谁会来找她?还是在这大街上拦车?
“沈家小将军,刚回京那位。”
卫明姝立刻反应过来。
哦,是那个捡了她狐狸的人
下一刻她陡然清醒,猛地坐起身。
不对,这沈将军来找她做什么?
卫明姝跳下马车,便看到远处身穿墨色缎袍的男子,身形笔挺如松,腰间佩一把长剑,手里似乎还抱着个玉匣子,正站在那糕点铺前等着谁。
待她走近些,便看到一张五官分明的俊朗面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似是带了点笑意。
“沈将军。”卫明姝向他拱手作揖。
当下武将之家,不甚在意繁文缛节,女子也未受太多约束,甚至有女子入朝做官,虽品阶不高,文臣居多,但也有不少女子随夫征战,负责些军中内务管理之事。渐渐地,许多做官的女子也如男子一般行礼。
沈轩手捧那只大匣子向她低头回礼,“卫姑娘,这是圣上给你寻的弓。”
卫明姝紧皱眉头,默不作声,等着他指点迷津。
她稍作细想便觉得此事奇怪,圣上怎么会托沈轩来给她送弓,还在这大街上拦下她的车?
沈轩看着她充满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正好要去贵府拜访,圣上便托我把这弓带来,却不曾想在这里碰到了。”
卫明姝纳罕,更是满肚疑团。
宁国公世子要去她家拜访,她怎么昨日没有听人说起过?若有人要来她家拜访,她今日是不会出门的。
卫明姝眼睛微转,随即想明白了些——
这人是不是忘下拜帖了......
她阿耶当年刚入京时,也不甚在意此事,还是她阿娘时常提醒。
随即她又想到了他捡她狐狸的事,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就略微说的通了。
或许这人只是在北境待惯了,不太懂这京城的人情世故?
卫明姝顾及着沈轩的身份颜面,不敢明说,她抿了抿唇,想了个恰到好处的措词,“那倒是我礼数不周了,昨日并未听闻家父提起此事,便以为家中无客。”
街道两旁满目珠翠罗绮,茶楼酒肆错落交织,那夕阳的余晖铺撒在屋顶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从二人之间擦过,喧嚣间却隔出一道凝寂。
沈轩微愣,这才反应过来,若是按着正当礼数,去别家上门当要下拜帖的。
“是我疏忽了,竟是忘记下拜帖。”
卫明姝神色依旧,也没有什么指责之意,低头轻笑道:“无妨。”
沈轩却略带歉意道:“那我便改日再去府上拜访,只是这弓是挑好的,卫姑娘先收下。”
卫明姝还是有些不解。
她从未听说过沈家和他们家有什么交情。
她不懂沈轩为何一定要来她家拜访。
若是为结交示好,那应当大可不必,这人和她阿耶同品阶,又是武官,说起来倒比他阿耶官职高一些。
难道兵部最近出了什么事?
“那便替我谢过陛下。”卫明姝还是迟疑地伸出双手,准备接过那只匣子,只是那白玉匣的冰凉迟迟没落在自己手中。
“卫姑娘不试一试,看看这把弓合不合适?”
纵使她再八面玲珑,听闻此言,也不禁抬起头来,心思顿时停了一刻。
这可是在大街上......
卫明姝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见到来往的人都在奔忙着,似是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站在糕点铺子前的两人,又看着对面沈轩仍是没有松手的意思。
她很久没有在街上做过这样的事了。
卫明姝又瞄了两眼沈轩,见他不达目的不罢休地赖到这儿的模样,也不打算与他僵持,咬了咬牙,心下一横,打开了他手中的匣子,朝着那抹微斜的红日拉开了弦。
几缕泛着暖意的阳光穿过已经打散的云火,洒在她的面庞,那檀木弓箭宽出她肩膀许多,衬得她格外纤细,此时她身穿着青色襦裙,略眯着眼瞧向天空,倒显得有几分灵俏。
卖糕点的铺主却惊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卫家姑娘经常在这里买糕点,他对这个姑娘的传闻也是略知一二。
卫明姝看到,却是转头爽朗一笑,手上却仍是个拉弓的姿势,“我这儿又没搭箭,你怕什么?”
那卖糕点的擦了擦汗,接着回去默默干活。
“此弓甚好。”卫明姝将弓放入匣子中,摆出一张明朗的笑脸。
其实这把弓有点沉,不太好拉。
当然,她不敢说出口,这可是圣上赠的,还是她自己讨过来的,给她十个胆她也不敢说不好。
只是这圣上怎么会想到给姑娘家送这么沉的一把弓?
所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①,只因当下天子尚武,文人世家也开始学习骑射。
不过战场上的弓最轻也是三石重,习文的普通人没有底子,常常连弓都拉不开。圣上为了推行武道,便将猎宴比试中的弓换做一石,如此以来,世家子弟便也可以参与。
这圣上难道真把她当成男儿看了?
沈轩看着她手上的弓道:“此弓乃檀木所制的九星弓,想必姑娘不会再拉断。”
卫明姝无话可说。
那难怪,圣上应是不知,那张弓拉坏了只是因为用的时间太长了......
“圣上用心了。”卫明姝见兰芝也买好了糕点,拿过匣子准备上马车。
沈轩看了看兰芝手上提的糕点,“姑娘可是喜欢这家的糕点?”
卫明姝似有些笨重迟钝地缓缓转过身,像只刺猬一样打量了沈轩两眼,不禁纳罕。
难不成他一个大男人也喜欢吃糕点?
卫明姝试探性地问了出来,“沈小将军可是想买这家糕点?”
“姑娘平日里喜欢吃什么糕点?”
“......”
卫明姝当下也没能多想些什么,她现在所有的注意都在这只玉匣子上。
这个弓并不是很重,但这个匣子乃是玉制,真的很沉.....
她刚才还能勉强一个手抱着这匣子,现在手上已经渗出了汗,不得不换成两只手捧着,她胳膊都酸了。
她想快些打发他走。
因着沈轩捡了那副皮子,她对这人的印象着实不能太好,当下心里也更加肯定,这人应当是个缺心眼的,不仅不通人情世故,而且应当是个别扭的性子。
他若想买就直说,这家糕点确实有名,男人来买又不丢人。
卫明姝想到什么,眯了眯眼,豁然开朗——
京城那些世家公子来买这家点心,是不是给姑娘买来着?
那次春猎排场如此之大,按圣上那性子,应该也给沈轩相看好了那个文人世家的贵小姐。
许是好事将近,这是上赶着去讨好。
“沈小将军可是要买给哪家姑娘?”
沈轩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说。
果然如此。
“这样的话,将军可以买这家铺子的栗子糕和梅花香饼,京城的姑娘们都很爱吃的。”
说罢,卫明姝微微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马车,“沈小将军,家里人还等着,我就先回去了。”
兰芝在马车内给自家小姐捏着手臂,委婉问道:“小姐,你觉不觉得这个沈世子不太对劲?”
只见自家小姐无精打采地坐在马车内,似是已经累极,脸上又冒了些冷汗,兰芝便闭了嘴不再多问,拿出帕子给她擦汗。
是挺不对劲的。
卫明姝又看了看还没消去红印的掌心。
啧,也不知道瞧上的是哪家姑娘。
那姑娘也挺倒霉......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周礼·保氏》
沈轩:为什么姑娘对我爱答不理。
作者:大概姑娘不是汉子。
卫明姝:这人好烦啊,说个话比我还会拐弯。
作者:不,他只是太直了,往简单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