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啸楼的雕花木窗半开,悠扬的丝竹声融入雨景。
雨嘀嗒一声坠在窗框,琴声止息。
徐胧明琢磨出他几分不悦,只能硬着头皮说:“听先生的。”
杭禹喜怒不形于色,光看他的面上,根本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倒是窦寻柳很识趣,寻了个借口说是先回国公府了。
杭禹端着玉杯坐在案几前,脸色平静似水:“齐文帝那边你做的不错,他让你来查豫亲王府这案子,就察觉得出来一二。但在这之后,你得暂避锋芒了。”
徐胧明应声道:“弟子明白,但是端王这边有点意外。他有夺嫡之心,庄王禁足的事情也有他的手笔,就怕日后会碍事。”
“水就是要够浑才好。”杭禹摇了摇头,“你以为庄王是什么简单人物?”
他的意思是要坐山观虎斗,看两王夺嫡。
徐胧明会意,说道:“但是豫亲王府和东夷的事情,恐怕另有隐情。”
“依你的意思呢?”杭禹没表态,心下百转。
徐胧明说道:“弟子认为,只要东方冥还在我们手上,至少还是有周旋的余地的。而东方苧是个突破口。”
杭禹点头:“你自己心里有数,也不必我多言。”
徐胧明心里犹豫了一下,注视着他徐徐说道:“那日进宫,虽躲过了太医的号脉,但之后我觉得心口不适……”
“你怀疑药有问题?”杭禹抬眼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流转出几分冰冷。
徐胧明垂眼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杭禹心底生出几分别样的情绪:“说起来,我最近发现你还是注意点为好。燕山一行没有杀了他,如今你们二人在吟啸楼攀谈,是不是有些太亲密了?”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徐胧明,带着几分警告。毕竟他对推翻大齐的执念不比徐胧明少,所以格外厌恶节外生枝。
徐胧明心下一惊,只能解释说:“今日实在是凑巧遇上的。”
杭禹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呷了一口茶,说道:“我就是提醒你两句,这国公府不比豫亲王府好到哪儿去。”
徐胧明知道杭禹心思重,怕她慢慢脱离自己的控制,所以用了不少手段控制自己。于是她淡淡回了一句:“弟子明白的。”
杭禹深谙打一巴掌要喂颗甜枣的道理,含笑道:“你能顺利走到这步,已是不容易。只是东夷那边,不妨再探探口风——
重菏守备军前几日向后退了好几里。自从东方苧和齐文帝进宫一趟后,齐文帝在宴会上连面子都不给东夷留了,这些你应当注意的。”
他就是退居京都,也能做到悄无声息地洞察朝堂上的一切。
这是一种无声的敲打,让徐胧明心生警惕的同时,也意识到杭禹的眼线不止于此,她日后行事应更加小心才是。
于是徐胧明仔细回答说:“重菏守备军向来是东夷的第一道防线,就算主动后撤,也应当不是东夷的原因,否则齐睿早就坐不住了。”
杭禹低头沉思片刻,问道:“白芷那边呢?奇楠阁被朝廷抄了,那东方冥还经得起搬迁的折腾吗?”
“白芷说人还活着,吊着口气。”
徐胧明一边说着,心下察觉出几分不对味来。东夷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除了东方冥,还有谁能让齐文帝既不喜,又只能退让?
她本以为东夷提前进京,是因为防止豫亲王府倒台,所以提前联手的。
但是随着她的发现,东夷和豫亲王府并不是那么的牢不可破,反而是互相牵制。光凭东方苧是做不到,让豫亲王府忌惮的。
杭禹见她脸色微变,心下一沉:“怎么了,东方冥那边出问题了?”
“他跑应该是跑不了,就算白芷拦不住他,也不可能连消息都带不过来。”
徐胧明理了一下思路,觉得有几处不太明朗的地方:“弟子只是觉得东夷最近的所作所为,和东方冥的手段有些相似。如果东方冥真的能给到东夷消息,那我们就太被动了。”
毕竟东方冥知道徐胧明的所有底细,身份,目的,和野心。
“可是他上次疯了……不像假的。”
杭禹冷飕飕地瞥过来一眼,寒声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先前用东方冥威胁豫亲王府的事情,是不是被他利用了,给了豫亲王府知道他还活着的机会?”
徐胧明搁下杯子,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来人!”
她低头朝着杭禹,压低声音说道:“如果豫亲王府和东夷还有勾结,那段何玉入狱这事儿,应该是我们被诈了,他还有机会翻身。”
“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快刀轧乱麻,先把豫亲王府斩了。现在只有一个是确定的,至少齐文帝一定对豫亲王府的倒台是喜闻乐见的。”
佩兰推门而入,柔声问道:“小姐有何吩咐?”
“备马,得去一趟城郊了。”徐胧明难得的透出几分焦躁,从案几旁抓了佩剑就走,匆匆说了句“弟子先行告退”。
“方才白芷来了消息,说东方……”佩兰话音骤止,就这么徐胧明身旁。
徐胧明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个披着藏青色刺绣披肩的修长身影。
谁知窦寻柳却一直没走,一直守在楼下,见她出来才说道:“方才没反应过来,现在才刚觉得里面你的那位先生,有几分眼熟。”
徐胧明短暂思索了一下,窦寻柳不应该见过杭禹才是,所以很冷淡地说道:“世子记错了吧,我先生数年没有进京了,应当没有相识的故人了。”
“有的,”窦寻柳笑眯眯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外公隔段时间就要念叨一遍,说天妒英才,说可惜杭子烨死的早。”
窦寻柳话音刚落,见徐胧明的目光迅速冰冷下来,心里一凉:“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
徐胧明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转头问佩兰:“你接着说。”
佩兰语速飞快:“白芷方才来了消息,说东方冥死了,问小姐该怎么办?”
“死了?”徐胧明面色一寒,“怕是东方冥金蝉脱壳,必须立刻赶过去了,免得白芷被东方冥骗了。”
“是。”佩兰应下,转而备马去了。
徐胧明向后面微昂了昂下巴,冷淡道:“你若是实在好奇,就自己上楼看个干净。”
她随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握着佩剑,迈步离开了吟啸楼。及腰的长发刚刚干透,青丝披散在青衣广袖裙后,不消片刻就已经翻身上马了。
窦寻柳犹豫了一下,刚想跟上去,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如有实质的目光。
他抬起头,看见杭禹站在二楼,正垂着眼打量他,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简直和徐胧明如出一辙。微怔过后,他不做多想,也随着徐胧明出门了。
她身子前倾,一夹马腹。
马撒开四蹄,朝着燕山的方向去了。
当初为了保密又安全,她只能把东方冥放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地方。这水已经浑的,连她都有些看不清了。
“小姐。”
郭晨看到徐胧明,还有几分讶异,快步走上前,询问道:“小姐怎么来了,陆湘候还没走呢。”
他话还没说完,陆无海就从旁走了过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刚准备收工。
徐胧明出声道:“陆湘候。”
陆无海被陛下派来查燕山的案子,所以这些天一直待在燕山附近。他闻声走了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怎么形色这么匆忙?”
“说来话长,”徐胧明一手攥着缰绳,“我让人把东方冥关押在这儿了,如今怕是被他金蝉脱壳了。”
陆无海一惊,不待他消化完这信息,就脱口而出:“我这就叫人帮……”
“不可。”
徐胧明心里叹了口气,说道:“这事儿没法大肆操办,若是让齐文帝知道我窝藏东方冥两年的事情,这仕途立马就被废了。”
“陆叔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就去找人了,这些禁军迅速遣散收工吧,难保不会弄出什么动静来。”她说完,一扬缰绳,如一只离弦的箭冲进燕山,立刻见不到踪影了。
她凭借着记忆,找到原先救齐文帝的山洞。
白芷扶着一个断了气的人,她松开了绑住东方冥的绳索,见到徐胧明后眼前一亮:“小姐!”
她腰上缠着带着倒刺的皮鞭,上面没有半分血迹,倒是脸上有些灰头土脸的。脸上的血色都快没了,她把东方冥的尸体平放在地上:“就今天下午,我发现给他的午饭的饭菜一点没动,我有些担心,想逼他吃下去的,哪成想人已经断气了!”
徐胧明凑近了看,见尸体确实是一副刚死不久的模样,全身的体温都降了下来,只有绳索勒着的青紫一直无法消褪。
她皱着眉,侧眸问道:“你说他下午死的?怎么死的?”
白芷不停地摇头,眼角挂着的眼泪都快急下来了,她脸上的惊恐还没褪去:“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太确定是不是下午死的,或许还要更早。”
东方冥的尸体僵硬,面呈青紫色,看着就像是中了什么毒。
徐胧明心里有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猜想,她撬开东方冥的下巴,见他舌头上被打了一个洞,伤口都还没愈合,明显是生前伤。
于是她问:“你们昨日还给他服用什么了?”
为了保证东方冥没力气跑路,这两年里,一天只给准备一顿的饭量。
白芷还是摇头:“我都看着呢,除了小姐你吩咐的药,里面什么都没加。需不需要把负责伙食的人,全都叫上来问一问?”
徐胧明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她又恢复森冷的模样。
“那你去叫人吧,我先找人把他尸体带走,回去再想办法,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死了的。”
她弯下腰,左手伸到东方冥尸体的背后,小心翼翼地把人环起来,抱起一个成年男子对她来说并不难。就在她打算伸出另一只手的时候……
白芷动了。
白芷趁着徐胧明背对她的功夫,手里抄出短匕首,速度快得只能看到残影,朝着徐胧明的后心就刺了下去!
徐胧明避都没避,身后就传来“咚”的一声。
短匕首应声而落。
金属磕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她的手松软无力,根本握不住那短匕首。
“白芷”不可置信地抬头,眼里出现了不属于她的阴冷,死死地盯着徐胧明。
他分明没吃那碗饭!
徐胧明到底还有什么地方能给自己接连下毒?
徐胧明则显得镇定很多,随手把尸体扔到一边,佩剑从剑鞘里抽出。她瑰丽的容颜在山洞的阴影下隐隐绰绰,就像那日牢房里的烛火,晃动得让人躁动又不安。
她手上握着剑,在他脖颈处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语气凉薄寡淡至极:
“东方冥,我还以为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