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回京述职,北疆一切安好,请陛下放心。”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他手上拿着一本薄薄的奏章,正是陆湘候,陆无海。
齐文帝点点头:“爱卿这些年辛苦了。”
“是臣的分内之事。”陆无海拱手,语气板正地回答道。
过了许多年,他的模样没有改变多少。
但给人的印象却大相径庭。
记忆中,陆无海是个很老实爱笑的人。
“臣还有一事要奏。”陆无海面无表情地说道,“臣恳请卸下此职,告老还乡,后代永不为士。”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这朝堂上一半的官吏还是原来的那帮人,知道陆无海一直以来都并不认可大齐,这段话每年回京述职都会讲一遍。
但陛下从来不会答应。
齐文帝沉声说:“爱卿忠心为国,这些年为了北疆做了很多贡献,如今的年纪也不算大,此时还是往后再议吧。”
其实也不是他想留着陆无海,而是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就算前朝被推翻了,还是得大量沿袭原来的制度和臣子,因为大徐的两百年统治足以让他们发展为世家大族,已经成了京都无法割据的一部分。
陆无海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在民间具有一定声望,骁勇善战,还与京都的世家大族有一定关系往来。
但这次陆无海格外坚持,他笔直地跪下去,再次说道:“……还请陛下开恩。”
“爱卿快起来。”齐文帝心下一惊,暗道一声糟糕,干脆移开视线转向徐胧明。
“徐爱卿,今日是不是也有本启奏。”
徐胧明往前走了一步出列:“是,臣启奏。”
陆无海刚开京都就听说:齐文帝封了一个世家大族的女儿为少师,甚是看重。
他听闻消息的时候嗤之以鼻,觉得齐文帝病急乱投医。
但此刻,陆无海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缓缓抬头看了一眼,却是怔住了。
眉眼实在是和徐蘋洲有几分像。
徐胧明就如能察觉到他的注视一般,她微微侧过脸,和他短暂的目光交接。
就在那一瞬间,陆无海确定,她就是那年失踪的徐胧明。
心里好像有一股凉却了许久的热血被点燃了,让人激动的不知道作何表现,他跪在冰凉的大殿上,第一次感觉到徐蘋洲并没有离去。
“昨日奇楠阁的拍卖行上出现了东夷圣器,官府报备该店铺正是段何玉大人的产业,臣想请大人当面对证。”徐胧明语气平淡。
齐文帝点点头:“不错,朕昨日也听说了。”
段何玉出列,俯首道:“臣在不久前刚接手奇楠阁,并不知晓其中藏有此物,一时大意。并不是臣有意私藏,陛下明察秋毫,恐被有心人利用。”
“户部尚书出手真大方啊。”
齐文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看不出脸上是什么神色。
其实段何玉并不害怕这点罪证,他背靠豫亲王府,这根基比如今的皇位还要稳当。
若齐文帝想用这点事拿他开刀,那就要自己掂量掂量,皇位是不是还坐得稳。
徐胧明抬头:“臣昨日在东篱街审查,正赶上烟火晚会,是一家老班子的演出。而后遇刺,从她身上搜到了这个。”
她手上拿出一块令牌,年代悠久的紫檀木上刻着“豫亲王府”四个大字。
“拿来给朕看看。”
承公公走下台阶,伸手取了令牌,递给齐文帝。他拿到了令牌,翻了个面,手指摸着上面的纹路:“这确实是豫亲王府的东西。”
陆无海站起身,冷笑了一声:“少师大人能在京都大庭广众下遇刺,东篱街的管制也太过散漫了吧。”
“臣恳请彻查东篱街。”
齐文帝心里有几分讶异,毕竟陆无海这么多年,除了回京述职,还从没没有管过什么事情。
于是他干脆顺着陆无海的话说,把他试图告老还乡的事情揭过:“爱卿说的不错,就按爱卿说的去办吧。”
段何玉见势不妙,叩首道:“臣想见一眼令牌。”
承公公把令牌递了过去,他拿起令牌的那一瞬间,便明白自己多半是被算计了。
因为这块令牌是真的。
吴三娘根本拿不到豫亲王府的令牌,就算是他们豫亲王府的人,也有办法抵赖掉。
唯有令牌抵赖不掉。
朝堂上所有人都看着段何玉的脸色变化,知道今天的事情多半是不能善终了。
“看的如何?这块是不是豫亲王府的令牌?”齐文帝沉声问。
段何玉咬牙:“这令牌是不假……”
“段何玉你好大的胆子!”
谁都没想到齐文帝会突然发难。
他猛地把手上的奏章摔在地上,脸色相当难看,让朝堂上的大臣连大气都不敢喘。
齐文帝指着段何玉:“私藏东夷圣器,还谋害朝廷重臣,你当不当诛!”
此言一出,朝廷更加鸦雀无声。
谁都没想到,事态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九年间里,齐睿都没怎么动过世家大族的人手,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得罪了这群地头蛇。没想到今日突然发难,竟直接拿段何玉开刀。
段何玉猛然抬头:“望陛下明察。”
陆无海大怒,扭头骂道:“明察什么?你豫亲王府的令牌一共才几块?如今掉在别人手里,还能说明什么!?”
“陆湘候慎言。”段何玉手上握着令牌,指尖都不自觉的颤抖。
徐胧明拱手:“还有一事,臣从奇楠阁搜证出若干信件,这几年是和东夷暗中联系的证据。所以臣恳请彻查豫亲王府。”
是涉嫌谋逆的重罪。
齐文帝闭了闭眼,缓缓吐了口气:“来人,押下段何玉,禁军封锁豫亲王府,全部候审。”
徐胧明走出大殿,春日的阳光还不是很温暖,轻轻冷冷的照在人身上。
“徐少师留步。”
陆无海叫住了她,按捺住自己心里的激动。
“陆湘候。”
徐胧明作揖,行了一礼,轻声道:“陆湘候好久不见,一别九载。”
这一句险些让陆无海的热泪滚落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徐胧明,说道:“这些年一直找不到你,我心有难安,看到你如今安好,日后下黄泉见了殿下,也算是无愧了。”
“陆湘候言重了。”
陆无海摇摇头:“当年你父亲带着你,在云虎军中的时候,皇后曾来信,讲的就是东夷一事。既然你如今又回到京中,我想,这些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徐胧明听到“父亲”一词,指甲忍不住掐进手心。
当年就是这封信。
本来徐蘋洲已经带着徐胧明离开京都,离北疆只有半步之遥。
但皇后把豫亲王府的消息带来后,徐蘋洲毫不犹豫地回京。
徐胧明表现得很平静,她抬头问道:“东夷另外一件圣器便是金罗盘,和金簪一起方能开启血轮之术,是吗?”
“对,徐蘋洲当年就是这么说的。”
陆无海点头:“但他还说,东夷圣器乃不祥之物。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集齐,恐引来灾祸。”
他向四处张望了一下。
两人此时正站在一处空旷的地方,附近都没有藏人的地方,下朝的大臣也早就都离开了。
陆无海放下心来,低声说道:“就如当年的水淹禹州。”
徐胧明短暂思索了一下,问道:“豫亲王府到底答应了东夷什么,能把圣器都交给他们?”
“一是圣器需要分两处保管,才不容易出现意外的灾祸。二是为了豫亲王府当齐军的内应。”陆无海说道。
“当年就是因为徐蘋洲,从皇后的信里知道了这件事,想要赶回去阻止豫亲王府,最后人就消失了。”
他的语气很悲切,因为结果很显而易见。
当时的徐光帝不可能见他,豫亲王府也不是什么善茬,必定凶多吉少了。
“可是齐军进京后的几年,豫亲王府好像还是和东夷有勾当。”徐胧明说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这些年远在北疆,京都的人未必能比你认得全。”
陆无海长叹了一口气,就好像这些年的郁结,终于有了个出口:“那你如今回京,又是为了什么呢?”
徐胧明摊开手掌,轻轻笑了:“这京都除了几点污浊的权势,还剩下什么呢?”
她说的模棱两可。
陆无海定定地看着她,也不深究,只是提醒道:“人在京都行事一定要加以小心,只要我还在朝堂一日,你永远都有退路。”
他说的十分诚恳。
从数年前,他对徐蘋洲就是肝胆相照,对徐胧明也是视如己出,带着两人抗旨北上。
在与齐军作战的时候,甚至战死了他最得意的嫡长子,陆俞。
徐胧明有些被他感染到了,轻轻点头:“希望没有需要退路的那一天。”
陆无海笑了,用力拍了拍她的肩:“你可是徐蘋洲的女儿,能传到他七八分的谋略,也够在京都立足了,我自然信你。不像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徐胧明回以一个很淡的笑容。
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