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帝悠悠转醒,疲倦地撑着头,手里展开了银筒里的那封信:“方才承净已经将结果送来了,说你考的不错。”
东夷每年都会进京,今年也快了。
他合上了信件,朝着徐胧明招了招手,很和缓的说道:“来,到朕的跟前来。”
“是。”
徐胧明一步一步走上金阶,停在那张案几前。
“你可知东夷每年为何进京?”齐文帝指尖轻点了两下信件,示意徐胧明查看。
里面只有寥寥数言。
徐胧明放下信件,抬头:“是来交岁贡的。”
齐文帝轻笑了两声,慢慢地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先解释这个问题,反而是先喊了一声:“承净,给姜二小姐搬一张椅子上来。”
他看着徐胧明:“你虽聪明,但太年轻了。这些年又没有在京中长大,很多事情得从头说起了。”
承公公拿着一把实木椅上来,他笑着为她加了坐垫,又熟练地给两人沏了壶热茶。
“东夷呢,是头野心勃勃的狼。”
齐文帝呷了口茶,平静地讲道:“每年来会带一部分的贡品,更多的却是为了他们的血轮之术。血轮之术需要东夷最纯正的血统才能传下来,东夷在去年夏日祭扶上来一位新圣女。”
徐胧明问道:“所以今年东夷是来试探虚实的?”
“不错。”齐文帝点头。
她故作不解地问:“可是大齐强盛,无论她如何试探,终究都是徒劳,不是吗?”
齐文帝声音低沉:“那依你之见……前朝徐梁算不算得强盛?”
他直直地望着徐胧明,那双眼睛深沉混浊,眼角因疲劳生出不少皱纹。就像能望进她的眼底,把她整个人都看透。
徐胧明心里紧张了片刻,手指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她沉住气说道:“不及大齐。”
“撒谎。”
他的手缓缓握拳:“徐梁三代明君,与民生息,养精蓄锐,怎会不强盛?大齐开国九年,刚平息内乱,朝政不稳,大权旁落,怎么可能比得上徐梁呢。”
齐文帝叹了口气,说道:“你抬起头来,不许怕朕。”
徐胧明依言,问道:“何为血轮之术?”
“朕也只是略知一二,需要以东夷圣器做媒介,沟通天地,这一下恐怕只有东夷的圣子圣女才能做到。”齐文帝和蔼地看着她。
“但朕知道,血轮之术极为凶残,需要鲜血献祭才能开启。成功开启以后血流千里,天地共鸣——就像十年前的禹州那样,生灵涂炭……你皱眉做什么?”
徐胧明如实答道:“臣女觉得此术过于凶残,应当废去。”
“生存之道罢了,”齐文帝少见的向着东夷说话,“将心比心,如果有一张这样的底牌,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在中原留下一席之地,不是吗?”
“陛下所言极是。但依臣女之间,这次东夷进京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难对付,这反而是个机会。”
徐胧明冷静地望着齐文帝,语气坚定。
齐文帝来了几分兴致,他说道:“你若是能帮朕分忧,朕与你赐姓,名义上彻底脱离姜家。”
“脱离姜家”这一点其实对齐文帝来说,利大于弊。
只有确保了她与姜府不是一条心,才能证明她对自己的忠诚。
改姓一出,无论她与姜泽归还有什么计策,到底是让姜泽归生了嫌隙和猜忌。这样一来,无论如何,徐胧明最后都会走向他。
但这对徐胧明来说并没有区别,甚至和她不谋而合。
所以,徐胧明接着说道:“不知道陛下还记不记得,两年前的瞿氏灭门案?”
就是这桩案子,让齐文帝对东方冥起了疑心,最后导致了东方冥的惨死。
他没由来的心里一阵酸楚,哑声道:“……朕不会忘。”
要说当年,豫亲王府之所以敢做这个内应,想必是和东夷多少有些联系的,可见早有不臣之心。
而瞿氏,就是豫亲王府和东夷的连接。
瞿氏本是一介寒门状元,于徐梁太师——金陵杭子烨门下,文采虽好,却不是当官的料子,所以不得圣上待见。
徐胧明娓娓道来:“当年,瞿氏手上有着豫亲王府和东夷联系的罪证,所以不是东夷便是豫亲王府做的。若是能重查此案,只需要做做样子,豫亲王府还是会动手的。”
“做做样子?”齐文帝拧眉,“豫亲王府把韩氏上下七十余人都灭口了,连孩子都没有放过,想必能威胁到他们的东西也全都毁去了。”
“对,所以说要找人假扮罪证,还得让豫亲王府相信。”
徐胧明微微勾起嘴角,“如果指认他们的人是东方冥呢?”
齐文帝心里“咯噔”了一声,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东方冥已死,如何指认?”
“陛下,所以说是假扮罪证。”她轻声道。
齐文帝心里微微一松,有些怅然若失:“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是要伪造东方冥指认豫亲王府的纸据即可,反正如今东方冥死无对证。可是豫亲王府声望浩荡,并不只是定罪这么简单。”
徐胧明点头:“我们只需要放出查案的风声,让豫亲王府知道证据的存在即可。”
只要让豫亲王府深刻的相信,这个证据一旦呈堂,必定会威胁到自身。
那一定会提前想方设法地截了这证据。
若能抓到个现行,那豫亲王府这个谋逆的罪名就定下来了。
所有的声望浩荡、门客无数,都顶不住“谋逆”这顶大帽子。
到了那时,再一同清算豫亲王府的那些罪证。
齐文帝听得眼前一亮,赞道:“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此法倒是好,借东夷来钓豫亲王府的大鱼。这样一来,此后能让他们安分不少。”
徐胧明面色如常:“陛下过奖。”
“朕要赏。”齐文帝愉悦地笑了,“你想要什么姓,但说无妨。”
她的指甲掐着皮肉,明明那个字就已经到了嘴边,但心跳止不住的加快。
徐胧明沉住气,说道:“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臣女姜云泠愿做大齐的臣,祝大齐扫平内患,所向披靡。”
发丝垂落在她耳畔,衬得她肤色如雪。
眸如寒潭,所有的欲望都被表面的平静所遮掩。柳眉微垂,白颈细长,怎么看都是一副瘦弱的样子。
“……徐转城阴平野阔,稍通竹径小亭孤。”齐文帝点头,评价说,“是个雅姓。”
“朕准了。”
徐胧明踏出宫门。
佩兰迎了上来,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白芷来了消息,说是把奇楠阁出手掉了,买家虽没露面,但还是跟踪查到了,背后之人正是段何玉。”
段何玉是当朝户部尚书,也是金银楼和百汇钱庄多个产业的老板。
他这些年行事低调,背后私吞不少大齐的国银。
齐文帝并非完全不知情,只是段何玉背靠豫亲王府,实在是不能得罪的一方。
豫亲王府是个堪比国公府的存在。
对于大齐来说有恩,接连两朝兴盛,门客无数。一旦决定动手,一定要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随时能给大齐惹来大祸。
徐胧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问:“东夷进京了吗?”
佩兰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暗桩还没有来消息,想必是还没到。按照往年的惯例,他们应该还有一个月才进京不是吗?”
徐胧明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垂着眼:“可今时不同往日。”
“小姐是觉得,今年东夷会提前进京?”佩兰有些讶异。
“不好说。”
徐胧明一步步下了白玉阶,正要向承公公笑着行礼告别之时——
承公公俯下身,给她标标准准地行了一礼。
身后跪着八个抬着东西的侍卫,木盒上面陈列着陛下的赏赐,有玉带、官帽、金银珠宝、华服,甚至还有两套纯金的闹蛾扑花冠,和耳坠。
大概有一部分是从陛下的私银里面拨出来的,以示看重。
承公公笑眯眯地起身,侧开身子,给徐胧明看身后的物件。
他说道:“这些呀都是陛下赏的,晚些会和圣旨一起送到姜府呢,徐大人。”
徐胧明微微点头:“劳烦公公走这一趟了。”
“这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老奴份内之事。”承公公说完,再次俯下身。
“此后徐大人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了,为大齐出谋划策,定当步步高升,风光无两。老奴还要多仰仗大人您呢。”
他低头恭敬地说。
承公公年纪不小了,理应不能跟在陛下身边伺候了。
但正是因为他识时务,没架子,陛下用着顺心,所以一直没换。如今脸上都生出不少皱纹,乍一眼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承公公多礼了。”徐胧明抬手。
承公公摇头,“礼不可废,都是应该的。承净恭送徐大人。”
两排侍卫把手搭在胸前,跟着低头行礼,声音整齐洪亮:
“徐大人慢走——”
敬川九年春,姜云泠赐姓徐。
其子蕙质兰心,机敏聪慧,通过会试。赏金千两,赐玉带一副,府邸一座。
封为少师,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