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胧明神色依旧很平静。
她没被庄家牵着鼻子走,就像在犹豫要不要出牌一般。她慢声问道:“叶泞你还有几张了?”
叶泞也不傻,一拢牌就说道:“还多着呢,一口气出不掉的,姑娘你放心。”
“嗯,你是出不掉了。”徐胧明点点头,把牌倒扣着搁在桌面上,倚着椅背。在这一刻,那种很有攻击性的气质锋芒毕露。
她不紧不慢地和几人当面算起来:“四个九万,一张三万一张四万,两条三条这边都走掉了,所以秦四还有一张一万的彦青留着……庄家手上的是个成套的顺子,下一把就胡牌了对吧,那就再记五张。方才秦四没要,说明他已经没有六万往上的了……”
“那么现在,两张妖牌在我手上。”
徐胧明把牌一摊,“现在我出掉了。叶泞,所以你手上最好有两张不一样花色的七万。”
热闹的赌坊霎时间鸦雀无声。
她这是明着指认有人出千了,这种事儿向来是赌坊最大的看点,几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叶泞手上的牌,让他现在做不了手脚。
连叫做秦四的富商也看过来,问道:“我记得你是赌坊的人吧?”
就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他头皮上,身后的冷汗瞬间把他的衣裳沾湿了。
叶泞一扣牌,笑着说:“那恭喜姑娘能上楼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佩服佩服!”
庄家一边道谢,一边意图把牌收过来。
佩兰当然不会让他如意,伸手死死握住庄家的手腕,看着分明是瘦弱细白的手腕,却让庄家一点都动弹不得,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她柔声说:“我家小姐要看叶公子的牌。庄家,得罪了。”
叶泞再也端不住表面的平静了,脱力一般的瘫软在椅子上,他的牌被秦四翻开——竟没有一张七万。
一张妖牌,两张九万,还有几张散牌。
徐胧明起身,素白的手指拨开之前走掉的牌,拎出来两张:“这两张九万好像是同一张花色的……一对是庄家出的,还有一对是你刚才出的,对吧?”
赌坊骤然哗然一片。
“赌坊的人出千啦!让一个姑娘给看出来了!”
“为了点钱脸都不要了!你把客人都当成什么了?!”
两人就算出千,也不会犯撞花色这种低级问题。可此刻的叶泞已经内心慌乱的难以思考了,因为他做贼心虚。
陆虎见了也怒道:“难怪你们日入斗金呢!真是生财有道!”
韩仲翼和于言交换了个眼色,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
一个出千的对局是没有公平可言的。
在这样的局面,徐胧明不仅能有理有据地倒推整局的出牌先后,还推算得出其他人手上的牌都是什么。
甚至在这场已经出千的对局中赢取胜利……这要的是恐怖的心态,精湛的手法和过目不忘的记忆。
这次,他们明显是踢到铁板了。
徐胧明低下眼看着两人,目如秋水,眼里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柔情。她轻声说:“我来遵循赌坊的规矩了。”
“佩兰,给我断了叶泞和庄家的腿。”
方才佩兰的力气已经让庄家心生恐惧了。他更没想到的是,徐胧明这样一个闺中小姐,真的敢用赌坊的规矩押他们一头。
他惊慌之下,立刻高声喊道:“你们不能断我的腿!小心户……”
但他的声音很快湮灭在更大的呼声中——
“断腿!断腿!”
“快断了庄家的腿!”
“断腿!”
震耳欲聋的呼声在这层楼爆发开,瞬间就仿佛整个销金窟都显得狭小了,巨大的声音挣扎着冲破这层高楼——
带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酒气,和满身无处发泄的怒意。
“断腿!断腿!”
这场闹剧终于引来了其他楼层的注意,纷纷站在楼道口打量。
从上面走下来一位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他神色阴沉的看向这里,正好和徐胧明的目光对上。
庄家见到了人,这才理智回笼:“老板!”
老板没搭理他,直直地看向徐胧明,沉声问:“这位姑娘,我们能否借一步说话?”
徐胧明只是抬眼看他:“看样子,赌坊的规矩只是给外人遵守的?”
“当然不是,如果小姐愿意……”老板扫了一眼低着头的两人,“其实我也同意断他们的腿。”
庄家和叶泞不可置信地抬头。
又听老板平静沉稳的说道:“但如果有另一个方法,让我们双方都能更满意,那何不选择这个和气的方法呢?”
“您的意思是?”徐胧明稍稍抬手,示意佩兰松开庄家的手。
老板见她态度缓和,继续说道:“这次是金银楼的人有错在先,我们愿意承担所有损失,以千倍的价格补偿小姐,也就是十万两白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徐胧明心里冷笑,这本来是这赌坊巨大的丑事,被这千倍的赔偿金一宣传,反而吸引更多赌友慕名而来了。
她痛快地点头:“行啊,你现在交钱,我放人,这事儿拉倒。”
老板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玉佩,勉强笑着说:“我们赌坊现在不可能有这么多现银,你拿着这个信物,三日内来取便是。”
徐胧明没接过,显露出几分不耐烦:“你是觉得我时间很多?还能三天两头的往你们金银楼里跑?”
“那小姐留下住处……”
陆虎拍桌骂道:“这就是你们金银楼处理出千的态度?人家都同意用金银了结这事儿,你们还要提要求?”
佩兰冷冷地补充说:“又不是我家小姐找你们要银两,是你们犯了赌坊的大忌,想要用金银私了。要我说,你们偌大的赌坊若是现在拿不出这十万两,那还是断腿比较方便。”
老板被几人一激,一咬牙,答应道:“我让人那凭证下来,签十万两给你,你日后去钱庄取了就是。”
赌坊的丫鬟也不敢让几人干等着,速度飞快地就把纸笔都拿了下来。
老板当场签了十万两白银的凭证。
佩兰接过,仔细确认了一下金额,便收了起来,对着徐胧明点了点头。
徐胧明也不纠缠,回以几人一个浅笑:“这事儿翻篇,这闹得我也不愿意上这楼了,就此打道回府。”
她回头对着陆虎几人行了一礼,说道:“日后再见了。”
热闹就此落幕,金银楼巴不得他她立刻消失。
等上了马车,徐胧明才恢复了一副冷淡的模样。
佩兰把凭证递给她。
徐胧明两指夹着薄薄的纸张,透光仔细打量,材质柔韧表面顺滑,未干透的墨飘着淡淡的香,这分明是宫里的东西。
签的是百汇钱庄,也是个数年前名声鹊起的。
两者全都卡在敬川元年崛起,短时间内做到产业垄断,并且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发展的风生水起……
在京都能做到这几点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徐胧明扶着下轿,见天色不早。
管家迎了上来,硬邦邦地说道:“夫人让你回来了,就去她那儿一趟,她有些话要说。”
说完,他也不带路,就这么径直离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得亏佩兰在路上打听了两句,才有别的当差的丫鬟告诉她——姜首辅对徐胧明的胡闹发了很大一通火,但在前厅接待客人,短时间内没法儿找她的麻烦。
但是宋夫人好像也不太高兴,正巧大儿子姜云故也是今日回府慰问,八成也主要是为了徐胧明进宫一事而来。
姜云故早已成家,官居内阁中书,算是在姜首辅底下带着做事,为人端正。
徐胧明凭着印象,慢慢找到了宋可云的院子。
此时两人正坐在正厅。姜云故沉默的皱眉看过来,宋可云勉强挤出来一个温柔的笑:“回来了,就先坐下吧。”
徐胧明慢条斯理地行了一礼,而后才款款坐下。
“这些年,没让你养在我们身边,是我们对不住你。”宋可云叹了口气说,“让你有很多东西都不如京都的闺中姑娘,这才……”
“儿子看来,这事情与见闻无关,就是三岁孩童都知道不该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姜云故不愿看到母亲神伤的样子,挑剔地打量徐胧明。
姜云泠不过是一个姨娘早产生下来的女儿,娘家只是一个有点小钱的商贩,对于姜府完全就是个不够看的亲家。她本人也不争气,体弱多病,就算不被送到京郊去也没什么本事。
“你可知道,会试是何等大事?”他沉声问道。
这是决定一个人的官职前途的最后一关,经过层层选拔后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连姜云故也是到了弱冠之后,才终于通过了会试,在父亲的庇护下谋得一官半职。
她垂眼,没有辩驳。
姜云故只当她心性不成熟,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到底是姜府养出来的女儿!你若是在会试了出了丑,你让姜府的脸往哪儿搁?如此意气用事,你可有半分想过姜府?”
闻言,徐胧明慢慢抬起头。
“错了。”她摇头,很斯文的反驳说道,门外还没完全落下的晚霞,逆着光照进来,就像给她的衣摆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姜府是姜府,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