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黄瓦,巍峨肃穆。
熹微的日光照射,沿路的瓦片闪烁着反光。一砖一石都规划严整,安静得能听风吹树叶的莎莎声,幽长的走道一眼望不到头,给人生出几分空旷之感。
只能遥遥瞧见乾清宫金碧辉煌的屋顶,那是天子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虽这不是,徐胧明第一次进宫了,但这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不近人情的冰冷。
承公公宽慰道:“再前面就到了。陛下宽厚仁慈,你不必太过拘束。”
“谢公公提点。”徐胧明微微颔首。
进了乾清门,顺着丹陛玉道,两人走在玉道的左侧。门口雄伟威风的石狮睥睨众生,通报过后,门缓缓推开——
大殿格外高大,四根红柱足有六丈多。四个丹炉里吐着乌沉香的香味,高台上端坐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桌上摊着两摞奏折。
徐胧明没再多看,叩首:“臣女拜见陛下。”
“平身吧。”齐文帝刚下朝不久,声音有些疲惫。他轻咳了一声,“把头抬起来。”
“是。”徐胧明依言抬头。
是那张清秀绝色的脸,与那日在乱窜的火光中看到的一般无二。记忆停留还在那日,她瘦弱的胳膊,苍白的脸色,和用尽全力扶着他的双手。
如此想着,齐文帝的声音柔和了些:“你的风寒可好了?”
他头戴冕旒,身穿龙衮,显得十分庄严肃穆。面前冕旒上的几颗玉珠阻挡了她的视线,更觉神秘稳重。
徐胧明仔细回答:“劳陛下挂怀,臣女的病已无大碍。”
齐文帝点点头,说道:“朕听闻你的体弱是先天的,不知道医药能不能根治,回头让太医来给你再看看。”
“谢陛下。”
说完按照惯例的慰抚,齐文帝言归正传:“燕山那日你救驾有功,朕已经拟好了诏书,封你为兰蕙郡主,食千户之邑。你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无论是奇珍,还是婚事,朕都能尽量满足你。”
徐胧明攥紧了袖口,身体里就像藏了一面小鼓,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砰砰的声音。她谋划数月,为的就是这次面圣的机会,和这个人情。
“臣女只有一事相求。”
于是,徐胧明笔直地跪下去。她抬头镇静地注视着他,不卑不亢地开口说道:
“臣女想有个平等的会试机会,不愿做大齐的郡主,还请陛下恩准。”
这句话音刚落,大殿呈现出一片死寂。
齐文帝注视着她,神色莫测。
他沉默了半晌,就这杯子品了一口,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姜首辅知道你的打算么?”
“我没与父亲说,”徐胧明垂头,她心知齐文帝多疑,光凭她的话术恐怕难以说服他。
只好先娓娓道来:“臣女自打开始记事的时候,就被家里送去京郊,与两个粗使丫鬟相依为命,及笄之日家里也只是送来些许及笄礼,如今年芳十六了才有机会回京。所有财宝或地位与我,都是可有可无,臣女如雨中浮萍,能抓稳的东西不多。”
这些话都是对症下药的。
因为齐睿早年并不是什么贵公子,是岐州上不得台面的妓子生的,齐王府上不得宠的四子罢了。
齐王是前朝的异姓王,封地在北方。其父子孙绕膝,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无论是传位还是恩赏都永远没有他的份。
所以哪怕是下人,还是他的兄弟姐妹都对他看不上眼。长期以来,他明白那种渴求权势的感觉。对于溺水的人来说,但凡给一截枯草,也是要抓紧试一试的。
所以他听的有些动容,哑声道:“这是朕没想到的。”
像这样出生的丫头,就是成了大齐尊贵的郡主,反而更成了有心者的眼中钉。
齐文帝本来只是想随意给个封赏的,姜首辅在前朝的权利本就不小了——这郡主的封赏一下来,反而更让姜首辅风光无两了。
但如果这个姜云泠和姜首辅不是一条心的呢?
那便成了可用之人。
可用之人……
齐文帝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他转动扳指,心里叹了口气,但到底是个女子。
徐胧明接着说:“燕山一别后,我烧了近半个月,做了无数个梦,让臣女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老者,他说,少年须有凌云志。”
“他授以臣女诗书,教诲指导我,所以臣女才有了这个念头。”
齐文帝眉头微微一皱:“这老者可是叫凌微?”
徐胧明恰到好处的露出些诧异:“正是其人。陛下贤明睿达,一语道破。”
凌微是存在于北方人口中的人物,基本只有真正生活在北方的孩子才能从小听到的。
齐文帝只当姜云泠是个十来年在乡下长大的丫头,所以压根不会往她给他下套这方面想,所以理所当然地相信了她的话。
而徐胧明是前朝徐光帝最宠爱的公主,从小养在身边——
什么前朝的事务,后院的趣事,只要徐胧明有兴趣听,徐光帝都会不厌其烦地讲。
所以徐胧明最大的倚仗就是信息差。
齐文帝陷入了新一轮的沉思,但很快,他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他沉声道:“我明白你的赤子之心了,果然秀外慧中,一心为国。”
他不会轻易在一个人身上下注,但凭借徐胧明所言,已经足够齐文帝给她个机会了。
所以,齐文帝平静地注视她,缓声道:“如你所愿,我给你个会试的机会,就在本月中旬,你与那一批一同考核。之后的路,便要靠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徐胧明再次叩首:“谢陛下恩典。”
齐文帝摆了摆手,命承公公递了块令牌过去,说道:“你拿着这块令牌,去承公公陪你去太医院看上一看,自己身体千万当心。”
徐胧明谢了恩,由承公公领了出去。
承公公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知道皇上开始有些看重这个姜二小姐了,于是他也有心提点:“姜二小姐,这块令牌你可仔细收着。有了这块牌子,在皇宫除了后宫都是畅行的,你如果有什么学术上的问题,多去走走学士府,或许能解惑。”
徐胧明认得这个令牌,但还是谢过一遍。
太医院离这儿不远,飘出来一股淡淡的药香味,还有一个很年轻的声音:“放少一点。”
大堂支着一个丹炉,火烧的正旺盛。一个人影蹲在地上,看火势大小,手上捧着碟子。
站着的那道身影,穿着青衫站在那人后面,专注的看着炉子,清俊温润。
他随意挽了个半束发,显得格外脱俗淡雅。
“端王殿下。”承公公俯身拱手。
齐云鹤扭头,见承公公带着一位娉婷少女。
那位少女见着眼生,端庄清雅,生的眉眼如画。她微微欠身:“臣女姜云泠,见过端王殿下。”
齐云鹤点头回礼。
“端王殿下这是给侧妃亲自来煎药了?”承公公笑眯眯地问道。
他闻言也笑了:“是啊,养胎要些名贵药材,府里的下人不会煎,所以我来这儿看着点。”
承公公恭维说:“端王殿下和侧妃琴瑟和谐,真是羡煞旁人。陛下让我带着姜二小姐来看看身子,就先进去了。”
“好。”
经过承公公的交涉,从里屋走出来的是个老者。他搭着徐胧明的脉,闭着眼思索了片刻,说道:“脉象虚浮,中气不足,是大病未愈的现象,还需进补。身体长期亏空,要注意休息,否则……”
承公公的脸色先变了:“太医可否帮忙看看,服用哪些药物比较好?”
太医摇摇头,眉头皱的更深了:“姑娘这脉象……”但他很快打消了疑虑,“我去抓些当归、川芎、黄芪,再开个方子给姑娘,姑娘这脉象虽虚弱但还是有调理的办法的。平日里当以益气、健脾为主,不能再接连受寒了。”
“有劳。”她微微颔首。
徐胧明刚出宫没多久,后脚就从宫里传出会试的风声——
如一道惊雷彻彻底底的砸开了南阳的春,半城都知道了姜府养在外面多年的二小姐,皇上为其特地开恩准了会试。
大多数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摸不清姜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姜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打的猝不及防。
姜首辅在门口稀里糊涂地谢了恩,心事重重地等徐胧明回府,一口气憋的火冒三丈。
承公公尽心尽责地把太医的话转述给齐文帝,说道:“太医给姜二小姐拿的都是大补的药,说是身体长期亏空,想必养在京郊的那些年,家中并没有多看重。若是再接连受寒可能就不是开补药这么简单了。”
是个短命相的。
齐文帝拧着眉,一时有些犹豫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只是个会试的资格。进不进全看个人造化了,就算最后名落孙山,他也算赏过了。
只是他掌权的这些年,国公府的风头大于皇权,兵权抓得不牢,边疆偶有进犯百姓动荡,前朝也有姜首辅这般说一不二的文臣。
让他就算终于坐到了这个位置,还是有种力不从心之感,时而怀念有东方冥为他分忧的那些日子。所以当她听到徐胧明的话,心里会涌上难言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奢望什么。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但愿吧,若是真是个有本事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