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下乱世

徐胧明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面纱。这才想起方才面纱摘了,随手放地窖了,现在去拿也不现实。

她便干脆镇定答道:“好巧。”

窦寻柳走过来,笑说:“京城都传你得了风寒,病的命悬一线,我看你身体好的还能跑上两圈。”

徐胧明垂眼,主动开口掠过这个话题:“世子也是慕名来看越海珠的?”

察觉到他的逼近,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些。

“难道这个地方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有趣之处吗?”窦寻柳俯身问她,清浅的呼吸吹动了她耳畔的碎发。

他生了一双多情的眼,浅棕的瞳显出几分温情,但嘴角弯着玩味的弧度,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窦寻柳!”秦楚年心急如焚地冲出来,“开始出价了,你杵在外面……”

当他看到徐胧明的时候,还是卡壳了。

徐胧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道:“世子既然是为了越海珠而来,那还是别和我浪费时间了。”

“……这位是?”秦楚年愣愣地扭头问窦寻柳。

窦寻柳没功夫搭理他,攥着徐胧明的手腕,带着她进雅间,很蛮不讲理地说道:“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了,陪我坐会儿。”

他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要不然我可就放声喊了啊,就说体弱多病的姜二小姐大驾光临了。”

徐胧明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你说话能不能离我远点。”

“老子乐意。”他话虽如此,但还是松了手。

雅间里还坐着个金贵的小姑娘,旁边围着四个伺候的丫鬟。还好奇楠阁的一号房位置开阔,才不显得拥挤。

四公主听到开门声,头也没回,扯了扯丫鬟的袖子。丫鬟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出价:“二十万两。”

窦寻柳听到出价,冷嗤了一声:“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别被你父皇揍了。”

二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够给禁军吃三个月的饭和军饷了。

所以能竞争到这个时候的,基本都是很有背景的家族了。越到后面越要斟酌价格,不能为了一个稀奇之物意气之争,伤了和气。

丫鬟感激地看向窦寻柳,毕竟回宫后,齐文帝又不可能打骂小公主,最后挨罚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

但四公主娇惯,没有下人敢忤逆她的意思。

四公主闻言,果然不高兴。她抿了抿嘴,张口就骂道:“你不也大老远跑出来拍这珠子吗?抢不到就抢不到,少埋汰我!”

她才有六七岁的样子,说话奶声奶气的。

窦寻柳看了眼台上的珠子,看得出来他没多大兴趣。但雅间还是飘出他懒洋洋的调子:“三十万。”

大堂骤然沉默了,没有人继续出价。但台下也骚动起来了,不少人听出来是国公府世子的声音,也只有国公府会这么财大气粗。

四公主气愤地转身:“你故意的是不是!”

窦寻柳懒懒挑眉:“抢不到就抢不到,少诬陷人。”

四公主一瘪嘴,被气的哭出来。

丫鬟手忙脚乱地安抚她,拿出帕子抹她的眼泪鼻涕。就听到她断断续续地骂道:“一大把年纪了呜呜……还就会欺负小孩子……”

秦楚年一进门,就看到这么无语的一幕。他讪笑道:“就是说啊世子……”

窦寻柳不以为意,抽了把椅子坐在徐胧明旁边:“这个呢,是给我恩人当谢礼的。”

他偏头问道:“是吧,救命恩人?”

他这一提,四公主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个人。

她哭的抽抽搭搭,对着徐胧明说道:“呜呜呜姐姐,你救他干嘛呀……死了才好呢,救了他要倒大霉的……”

雅间的门被敲响了。

女郎捧着木椟,里面盛放着璀璨的越海珠,给送了进来。白芷跟着女郎入室,核对卖品的,见了徐胧明在包间内心里一惊,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道:“客官怎么支付?”

窦寻柳剥着瓜子,回头道:“让人拿着木牌,去国公府要钱。”

女郎犹豫地看了眼白芷。

白芷昂了昂下巴:“没事,你把木椟就放这儿吧,我回头去一趟国公府。”

四公主眼巴巴地看着那颗装着珠子的木椟,被搁在了窦寻柳面前的案几上。

她立刻趴在徐胧明的膝头:“姐姐,我能看看吗?”

徐胧明把木椟推给她:“太贵重了。”

窦寻柳没抬头,把剥好的瓜子仁丢嘴里:“国公府世子的命连三十万两都不值?”

徐胧明起身:“那日只是顺手而为,世子不用放心上。”她的左手手腕上沾了两道血痕,窦寻柳抬眸的时候正巧注意到。

“那行,我送送你。”

窦寻柳放下瓜子,迎着秦楚年惊悚的目光,跟着徐胧明出了雅间。

侧门外面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佩兰手上捧着新拿来的大衣,见到徐胧明时刚要上前,被徐胧明眼神制止了。

窦寻柳也注意到了佩兰。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净的帕子,无声地抓过徐胧明的左手,帮她一点一点把血痕擦掉了。

徐胧明低头,他才冷嘲了一声:“怎么每次见到你,都是血淋淋的。”

徐胧明心里一跳。

其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一刻,到底是担心暴露奇楠阁的地窖,还是单纯的因为他温润的指尖摁在她手腕上。

“越海珠不愿意要就算了,这个人情还是得记着。”窦寻柳散漫的收了帕子,“早点回去吧。”

她道了别。

佩兰忧心忡忡地为她披上外套,问道:“世子可是察觉到什么?需不需要……”

徐胧明上了马车,缓缓摇头:“察觉到的不多,国公府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进来。你让我自己再想想。”

天色渐晚,淡淡的弯月藏在柳梢下,晚霞还没来得及收去。

马车刚过了姜府正门,没料想姜首辅派人在门口守着,让徐胧明去正堂等着。

八成是已经知道了徐胧明出门的事情。

进了大堂,见姜首辅负手而立,整个背影都透着阴冷凝重。

徐胧明只好先出声:“父亲。”

“担不起你这声父亲。”姜首辅沉着脸,转声说道,“果然是在外面养大的,性子野惯了。你就算病的再重,但凡能爬的起来,都应该先进宫面圣,而不是闲不住跑出去乱逛。”

徐胧明垂眼。

她听着姜首辅的数落声,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杭禹。

杭禹是个极其自负的人,尤其是在前朝执掌大权后,得到过先帝的信任。在面临改朝换代之时,不可避免的会感到巨大的落差。

这些落差最后都成了杭禹的数落。

特别是在徐胧明年幼的时候。

她靠着漏雨的房梁,思绪一点一点的放空。仿佛徐光帝的笑音还在耳边,还有无数手脚勤快的宫女太监,会帮她把一切安排的妥妥贴贴。

直到后来,杭禹用行动或言语告诉她,其实她离了原有的地位,什么都不是。

徐胧明从来没有在杭禹身上看到半点温情。他总是不紧不慢地翻开诗书,而身后是江南永无止息的细雨连绵。

因此,在无数个日夜,她曾无比渴望过权利。

就好像只要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她就能咽下曾经所有的委屈——

让她痛苦纠葛的身世,练武伤到的腰腹,杭禹的冷嘲热讽,难背的兵法文赋。她一边憎恶着一边渴求着,连她自己都厌恶自己。

后来日复一日,那种渴求权利的烧心感慢慢消褪了,留下的是种入骨髓的病态。

她学会了隐忍,就是要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

“女儿知错。”徐胧明说道。

她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如同她的眼睛一样平静死寂,泛不了半点涟漪。

姜首辅自然不相信她诚心认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身体没好全,为父也不能多罚你,日后就在家里抄十遍《女戒》。牢记你是姜府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姜府的脸面,该学的礼仪就赶紧学起来了,别总是给家里丢脸。”

“是。”徐胧明应声。

姜首辅甩袖出门。

那种久违的烧心感又蔓延上来。

徐胧明揉了揉太阳穴,只感觉一阵血气直冲翻涌,眼底的血丝看着瘆人恐怖。

她痛苦的闭上眼,手腕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的凸出,她就算用尽所有的力气都忍不下来憋着的那口气。

脑海里无数的声音几乎要把她的灵魂撕成两半。

她想用暴戾骤降的暴雨去冲刷一切,把所有粉饰的太平都撕碎,她要把那些烂到骨子里的皇权都揉碎了给所有人看——

不过是一摊任人揉捏的碎渣。

她脑海里充斥着杭禹的话:

“天下乱世,群雄角逐。就算如此拼尽全力,依旧有人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你要做最顶端的人,你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你要知道,比你有优势的人太多了,甚至有的人天生就对权利唾手可得,所以你要想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就要先砍断他们的脚。”

“天下乱世……”

徐胧明慢慢消化着这句话,一字一句地从心里重复,躁动不堪的内心在这一刻,反而有些抚平的痕迹。

很快,一切都消散在无声的书房中。

徐胧明长出了一口气,紧紧抓住领子的手缓缓松开,就好像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了浮木,满头的冷汗坠落下来……

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