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恣意轻狂,眉眼上扬的样子有几分轻佻。乌发用一条红带束着,腰间的银饰和佩玉随着走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这句话要换了别人说,早就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了。
可窦寻柳是被国公看护成眼珠子的心肝孙子,小时候常随着国公进宫,齐文帝对他的偏爱甚至超过了亲生儿子。
齐文帝非但不恼,还笑着问道:“那你想看些什么?”
窦寻柳招手,示意给他添了杯西湖龙井。
他解渴似的几口喝完,说道:“大家难得聚聚嘛,不如比比投壶啊,看看哪位大人扔的准。”
秦楚年坐在下列,看着自家亲爹铁青的脸色,默默朝台上竖了个大拇指。
姜首辅的脸色也不好看:“简直胡闹。”
这种斗鸡走狗的玩法实在难以入眼。就算私下里玩过,也不会放在这种场合提及。
窦寻柳闻声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正是最古板的姜首辅,便笑道:“就算姜大人玩不来,不还有两个儿子吗?”
“我可听说你小儿子投壶的准头不错哦……诶?那个屏风后面是不是还坐着个姑娘?”
徐胧明闻言,才慢慢抬头。
齐文帝向来惯着他,也帮着问道:“听说姜爱卿是有一个女儿的,朕好像一直没见过?”
姜首辅只好起身,回答道:“因为小女先天体弱,吹不得半点风,所以一直养在外面调理身体。”
“啊,原来是个病秧子啊。”
窦寻柳是个不会吃亏的脾气,先前被姜首辅说了一句,就一定会从其他方面怼回来。他扬眉笑着问:“那……病秧子,你会投壶吗?”
徐胧明道:“臣女不会。”
窦寻柳耸了耸肩,懒散的靠在椅背上。
齐文帝见他兴致缺缺,也没有犹豫,当即说道:“来人,准备投壶的东西。每人各七箭,得分最高者,朕就把羊脂白玉赏给他。”
既然皇上发了话,所以但凡没及弱冠的少年都只能出列,一个个轮着投壶。
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窦寻柳就是得圣上的心。
终于轮到姜云昊的时候。
窦寻柳就笑眯眯地托着腮看,看的姜云昊后背发凉。姜首辅也严肃地看过来,姜云昊抖着手拿起一支箭来。
七箭中了两箭。
之后上来的几位的水平和姜云昊差不多,平日里玩的很少。
但还有类似秦楚年之流的纨绔,就是有中五六箭的水平也不敢展露出来,免得让人取笑自己家里教子无方。
只有窦寻柳不介意。
他随手从筒里抽出三支箭来,搁在十来米开外就投。
箭到了他手里就出奇的听话。
顺从的依次投进三个壶里,轻描淡写地就中了。
齐文帝看了哈哈大笑:“这投壶当真有这么轻巧?”
窦寻柳刚投完了六只。
闻言,他抬眼看齐睿:“还有更轻巧的呢。”
说完,窦寻柳背过身去,朝后面投去。
这一箭依旧是中了。
左右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闭眼夸了几句“世子准头真好”之类的话。
姜首辅轻哼了一声,沉着脸。
齐文帝笑眯眯地说道:“把玉给朕拿上来,朕要赏。”
承公公端着木托盘,也笑着夸赞道:“国公府向来英雄出少年,世子初露锋芒,今后必一鸣惊人。”
窦寻柳掀开绸布,见是一块温白细腻的白玉,有成年男子的半个拳头大,还没被加工打磨过,确实是块好玉。
他谢了恩,又听齐文帝提点道:“你还有三年就及弱冠了,也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这次又让你侥幸,得了朕的赏。”
窦寻柳笑说:“这是陛下本来就想赏我的。”
齐文帝也不否认,命人多添了几壶酒过来。
香醇醉人的桃花酒十分适景。
几棵瘦弱的春枝上绽放着桃花,交错着盛开,穿插在众人的席位附近。
纷落的花瓣有淡粉的桃花,也有雪白的梨花,格外清雅。
端王起身,行礼说道:“儿臣听闻燕山一直有个传说,这里盘踞数朝龙气祥瑞,所以曾出过文兰隐这样的圣人。在文兰隐曾在弥留之际,一位仙人下凡云:兄乃可为仙,过作错误。观汝性纯善,忠于国事,留汝仙根。”
“所以燕山一直孕育着圣人的化身灵鹿,灵鹿饮仙露食百草,凡人不可见。听闻只要灵鹿出世,就说明文兰隐的仙根稳固,将近为仙了,可护佑当朝百年鼎盛。”
端王刚过了弱冠,得了一个较偏远的封地,是齐文帝的嫡次子二皇子。
他随了齐文帝给他取的名字,云鹤,心性纯善风雅,为人安分。单论性格,端王是齐文帝最满意的一个,可惜太过不争不抢。
齐文帝点点头,说道:“这还是朕第一次听闻。”
端王接着说道:“儿臣近年常来燕山,作赋之余竟真的得见灵鹿。今日想借这个机会,献给父皇。”
此言一出,堂下皆是哗然。
毕竟是传说中的东西,再加上文兰隐的大名谁人不知。连散漫无才如窦寻柳的纨绔之辈,都纷纷抬起头来,等着看灵鹿。
徐胧明心底一惊,回想起她幼时曾在燕山得见的一只鹿,十分通人性。
她还把这只鹿的存在告诉了徐光帝,把鹿当成半个玩伴。徐光帝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鹿皆灵物,瑞之所愿,亦有灵气。
如果那头就是灵鹿,那徐梁理应不会灭亡了。
她这么想着,抬起头看说话的端王。
端王身形清瘦,面容白净,五官端正清俊,身着华服又不显庸俗。
他垂着眼睛,还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齐文帝沉稳道:“端王有心了。”
“这是儿臣应该做的,只希望能讨个好兆头,祝大齐日后也是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端王说完,示意部下:“把灵鹿请上来。”
八位穿着素净青衣的少女走了上来,围着灵鹿,就像给它指路一般,没有用任何绳结束缚灵鹿。
齐文帝好奇地站起身,不少官员也伸长了脖子。
灵鹿果然不凡。
身形大小和良驹所差无多,毛色是雪白纯洁的,鹿角就像冒着春寒的枝丫,非常圣洁。最有灵性的就是鹿的眼睛,就像这躯壳里真的藏着一个圣人,是悲天悯人又纯净的眼神。
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外表。
灵鹿见了齐文帝,低鸣一声,就像问安一般。
果真十分有灵性,只是听上去有些悲意。
齐文帝大喜,连赞了三声“好”,命人把酒全都端上来,还赏了端王不少金银财宝。
徐胧明品了一口茶,冷眼看着他们把酒坛子打碎。
数排穿着重甲的侍卫们围着,捧着数篮瓜果,打算供给灵鹿。端王侧妃见了,温婉的笑着说:“灵鹿只饮仙露,恐怕不会碰这些果子。”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熊咆。
灵鹿忽然飞快地奔起来,就像是朝着熊咆的方向跑去了,一头扎进了后山的灌木林中,再也不见了踪影。
众臣大惊。
只见郭晨三步并两步的前来,跪道:“方才后山躁动,未查明原因,恐怕不久野兽开始动乱了!”
“野兽?”齐文帝皱眉,“快让人护送爱卿们下山。”
徐胧明隔着屏风,从袖中摸出火折子,轻轻晃了晃,把盖子揭开,任由它掉下去。
火骤然从地上窜起,原先倒下来的酒水都成了帮凶。
沿着攀上树木枝干,引燃所有实木桌案,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立刻冒出滚滚黑烟来。
“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场面迅速混乱了起来,所有人眼前一片黑雾,浓烟呛人,可见度很低。
徐胧明听到身边的人猛地站起身的声音,走得十分干脆。
众人已经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了。
那明显不是人的脚步声,异常错杂,就像成千上万的猛兽向这里冲了过来。
禁军在黑雾中根本找不到齐文帝,特别是众人已经被野兽冲散的情况下。场内终于响起了人的呼喊声,有男有女,还有不慎被火灼伤的惨叫声。
她身如矫燕,足尖一点,就朝着后山去了。
后山就是西北面,最为陡峭,都是灌木从和高树,更容易遇到猛兽,或被火势席卷其中。
“陛下!陛下!”禁卫的声音越来越远。
众人也因为野兽的追捕,而位置更加分散。
空气中已经弥漫出血腥味,或许是不慎让火上了身,弥漫着一股难言的焦肉味。
伴随刀剑交汇的铿锵声,女眷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从外围冲上来的数十人,骑着骏马,立刻和禁军打的不可开交。盔甲与刀剑的金属碰撞声,熊熊烈火灼烧皮肉的滋滋声,听的让人头皮发麻。
徐胧明追着齐文帝的方向,西北方都是低矮的灌木,非常阻挡人前进。
不多时,她找到了那道熟悉的蓝色身影。
姜云泠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只能忍受火苗的靠近。她怒目圆睁:“你究竟是谁?竟敢……”
徐胧明垂着眼,白净的手指掐着她的脖子。跃动的火光把她的面容衬托的格外艳丽,轻声道:“我当然敢。”
她手指用力收紧,“咔吧”一声骨头开裂,头诡异地垂直向下,和脖子藕断丝连。
徐胧明耐心地为她合上眼,平放在地上。
通天的烈火就是最好的掩体,会焚烧干净一切,会用浓烟给一切盖上遮羞布。她用袖子捂住口鼻,迅速掠过,朝着西北方而去。
后山陡峭。
徐胧明凭借着记忆,辨别着前面应该有个被横截的陡崖,只有几根藤蔓杂草会长在这种地方。她依稀认出崖壁上应该挂着个人。
这人身手反应都不错,卡住了位置。
崖下守着两头灰黑色的野猪,长长的獠牙顶出来,体型很大,看着很有攻击性。
徐胧明没打算浪费时间,免得跟丢了齐文帝。
附近有一条小路,不必过这个陡崖,只不过现在浓烟滚滚,烧的人心烦意乱,所以不熟悉地形的人很难找到罢了。
陡崖上的人几乎是听到了动静,探出头来看。
他白净的脸上沾了些灰,眼睛却出奇的亮。束发的红带已经松开了,长发散乱的披在身后,外袍也在逃命中摈弃了。
握着藤蔓的手腕青筋暴起,但藤蔓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徐胧明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正是窦寻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