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川九年。
南阳的春天总是来的早,津骨的寒意尚未消褪几分,往往一场霏霏的春雨过后,便等闲识得东风面了。
琉璃博山炉吐着飘渺的白雾。
“弟子见过先生,昨夜吟啸楼的迎春樱开了,今日本想差人来知会一声,不想先生来得这般及时。”
徐胧明披着一件银丝刺绣的绯色鹤氅,梳着垂鬟分肖髻,一只花簪别在发间,衬得整个人清丽生动。眼如水杏柳似眉,唇色淡淡的一点,眸子垂下来,叫人看不出神色。
厢房的案几旁坐着一位先生,指间夹着枚白玉棋子,已是不惑之年。
他闻言哼笑一声:“你哪天要是真有这种孝心,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不过你这样也好,”杭禹扭头看她,含笑道,“别觉得我在骂你,当年徐蘋洲要是有你半分圆滑,都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徐胧明用手压了一下衣袖,脸上神色都没变过半分:“谨遵先生教诲。”
“来,陪我把这局下完了。”杭禹示意她坐下,说完便支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看着棋盘。
他正是已死的前朝徐梁的太师,金陵杭子桦。
杭禹出身寒门,当年靠着年少高中一甲第一,得到了徐光帝的赏识。
可惜后来华州兵变,皇后的母族——豫亲王府内应,一举结束了徐梁皇室两百年的统治。
先帝有一位胞弟,叫徐蘋洲。
永邹二十六年,徐蘋洲和皇后私通的丑闻东窗事发。
徐光帝暗中命人一杯毒酒赐死发妻及胞弟,豫亲王府暗中投敌,齐军兵临城下时大开城门。
而徐光帝由于心里郁结,待齐家的大军还没打到都城来的时候,便一命呜呼了。
最后,杭禹找到了徐胧明。
徐胧明拾了一颗碧玉棋子,墨绿色的棋子剔透玲珑,光线如同能在里面流转。更显得手腕皓白,她几乎没怎么思考,不消片刻便落下一子。
她的棋风和她这个人大相径庭,杀气腾腾,掐断了白棋的连接点。
杭禹打量棋盘,手上握着棋子:“不日便是春日宴,齐文帝这种喜欢附庸风雅的人,肯定会像往日一样大肆操办。这是你的机会,你明白吗?”
徐胧明不紧不慢地说道:“前几日就已经准备妥当了。”
杭禹落子,说道:“我知道你自有别的打算,我也不过问什么了。不过我有一点要提醒你,齐睿之所以敢兵变,并非是皇后一个人的功劳,你也要做好两手准备。”
“弟子此去必将小心。”
徐胧明颔首,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蹙眉道,“……最近有几个纨绔专爱去奇楠阁,弟子担心他们察觉到什么。”
“你不是让白芷也留在奇楠阁了吗?白芷机灵,应当没什么大问题的。”杭禹望着棋盘,罕见地举棋不定起来,“你且和我说说,都是哪些纨绔?”
“国公府世子窦寻柳,刑部尚书庶子秦楚年,陆湘候嫡次子陆虎为首的一帮纨绔。”
徐胧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因为奇楠阁新来了一匹远洋的奇珍,眼下的天气还不适合游猎,所以才来我这儿的吧。但愿是我多想了。”
窦国公经历了两朝更替,却依旧屹立不倒,这多亏了史国公老爷子的为人处世。
虽说国公常打胜仗,这对大梁和大齐都是好事,但也有功高盖主之嫌,故在封赏的时候,国公和帝王要了八位绝色美女。老爷子甚至给儿子取得名字都有“寻花问柳”之意,被京都的达贵们私下不知笑了多少遍。
他晚年自毁名节,以换取帝王相信自己没有二心,帝王慷慨,对窦国公府的赏赐也只多不少。
杭禹听此沉吟了半晌:“先不说我们消息很隐蔽,不应该让世家注意到我们才是。再者,国公已年近古稀,不应该还想惹事上身,让孙子主动去查我们奇楠阁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更别说窦寻柳就是个纨绔,成不了事的。帝王多心,表面上对世子疼爱有加,实则肯定也多有观察其才,要想在帝王眼皮子底下藏拙这么多年可不容易。叮嘱白芷做事再仔细点,几个纨绔只要招待好了,哪里会找什么麻烦?”
徐胧明罕见地不出声了。
杭禹奇怪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专注,面色平静,便问:“有话直说,这副表情做甚?”
她闻言,这才慢吞吞地说道:“先生,这局是弟子赢了。”
只见碧玉棋子将白棋一分为二,无论进攻、侵消还是抢占要点。
白棋最终无法舍弃,下方大块全体阵亡,中央几块不活的棋纠缠在一起,十分复杂,但不难看出白棋大势已去。
杭禹望了许久,大概是回想起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掉入陷阱的了。他笑了一声:“高瞻远瞩。都说棋如其人,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阖眼片刻,扶着案几,慢慢站起身。走到雕花木窗边,远眺着南阳的水乡雨景:“不愧为吟啸楼的天字号房……余观夫大雨淙淙,京城盛景尽收眼底,徐蘋洲的私银能积累这么多,可见孝亲王府当年的盛宠,可谓是后无来者了,如今也子嗣凋谢,如雨后的杂草,谁都能踩上一脚了。前后不过是十来年的时间,如今的皇恩浩荡或是疼爱有加又能维持多少呢?”
杭禹看向徐胧明:“你可明白?”
徐胧明颔首,忽觉冷风从窗口灌进屋子,她捏着鹤氅的银扣,轻声回答说:“天是会变的。”
杭禹当即爽朗地笑了,抚掌道:“当年留下你,真是我杭某唯二做对的决定,如此通透,甚好甚好。”
他的眼里却没多少笑意,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眸中带了点审视的意味。
“弟子有事,先行告退。”徐胧明垂首离开厢房,心里琢磨着那句“如雨后的杂草”……可不正是如此,当年同样鼎盛的豫亲王府和国公府依旧蒸蒸日上,唯最具盛宠的孝亲王府倒了。
有些天灾人祸,就算位极人臣,或是当上九五至尊了也不可避免,这些谁能说的清呢?天有不测风云。
“小姐?”佩兰担忧地唤了一声,见徐胧明魂不守舍,不禁面露忧色。
徐胧明恍然,缓步下了楼梯,问道:“今日如何?”
佩兰仔细回答道:“一切如常,不久前奇楠阁来了消息,说是这两天都在下雨,故而那些纨绔没有再来了。”
“姑且算是个好消息吧。”徐胧明面色平静,看向门外,雨水沿着青灰色的屋檐滴落,雨势小了些。她摊开手掌:“今晚去城郊,你去给城东郭晨消息,就说是立刻备马。”
佩兰适时地递上伞:“是,小姐。”
吟啸楼旁一片娇艳欲滴的浅粉色,偏门旁的迎春樱花瓣经过春雨后凋落了不少,少数留在枝上的更显娇媚。
徐胧明撑起油纸伞,指节搭着伞柄,稍稍抬高了伞,在雨里静静地立着远眺。
对面院落的屋顶上覆着绿色琉璃瓦,门前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正门口站着几位侍从,大门身后是一扇气派的黑油大门,上面是先帝题的三字——“国公府”。
院内有一棵百年香樟,草木青翠,其枝干隐隐有探出青石墙的势头。一黑蓝色绣罗衣的身影飘飘欲仙地坐在枝干上,身材颀长,手上把玩着一把玉骨墨竹扇,远处只看得到他微昂的下巴。
“喂,还看什么破扇子呀!”喊话的是墙外的一个少年,穿着天青色的长衫。
他急着催促道:“再不走,奇楠阁的最好的观赏位置就要没啦!今儿可来了最盛名的越海珠,来头可大了,要不是我姥姥病的爬不起来了,她怕是爬都要爬来看!”
只听树上的少年冷嗤了一声,清润的声音飘下来:“有什么好急的,除了齐文帝亲临,谁敢和国公府抢首席?”
那人火急火燎地比划:“可是那个四公主也来了呀,就是那个最不讲理的。”
他闻言就笑了,笑如朗月入怀,垂着眼缓缓地看下来:“就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不讲理呢。”
墨发散乱的披在身后,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支沉香木簪,一腿屈着一腿平放着架在树上,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任由细雨绵绵密密地落在肩头。
不久,佩兰送完了信,跟了上来。见徐胧明正看着两人,便道:“树上那人就是国公府的世子窦寻柳了,墙外的是刑部尚书庶子秦楚年。”
徐胧明点了点头:“我就是看这国公府,好像比十年前更气派了不少。”
佩兰应和道:“齐文帝这些年对国公府的赏赐越发大方了,府里还新修了座青榭塘,都说比十里荷花的西湖还美上几分。”
她上前两步伸长了手,替徐胧明撑着伞。
只见,不远处的窦寻柳合上扇子,迅速跳下高树,身手矫健。而后他轻轻踢了踢秦楚年的小腿,说了句“还不快走”。
徐胧明收回了目光,轻轻说道:“那是因为京城人没见过西湖。”
她想,西湖六月里碧绿连天的荷叶,每逢下雨,白珠跳跃在一片湖光烟霭中。又或是那一湾浮在水波上的月光,不是一座小小的府邸能盛得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