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原以为镜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对方的力道居然这么重。脖颈被这么一击,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也不敢再动旁的歪心思。
迎着佛子清冷的眸光,这阉人规规矩矩地爬过去。
面前镜容这样,有些吓人。
明明是清冷着面色,神情、目光并没有多狰狞可怖,可葭音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吓。即便是不作任何表情,他身上依旧有着那道与生俱来的肃穆之气,让人又敬又畏。
葭音想起来,镜心曾和她说,全梵安寺上上下下,他只怕镜容一人。
小太监跟着他,乖乖往倚桃宫的方向走。
她身上还穿着镜容的袍子,不便见人,镜容便让她在墙后面藏着。见到镜容,倚桃宫的守门宫人也是惊了惊,镜容面色平淡,同那小宫女说了刚刚发生的事。
只是言语之间,他刻意隐去了她的名字。
他的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很是好听。
小宫娥不由得红了脸,羞怯地不敢抬头看他,闻着身前那道清冷的檀木香,连连点头:
“镜容法师放心,我家娘娘一定会严厉处置他!”
小丫头言语恭敬,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葭音躲在宫墙后,看镜容朝自己走来。
他踩着满地的月色,清风拂动他的衣袍,婆娑的树影落在袈裟上,佛子面容清俊,不染风尘。
像是降临于世间的神仙,风姿皎皎,遗世独立。
她委屈巴巴地站在墙角,似乎有些害怕他。
见他望过来,葭音吸了吸鼻子,眼底含着雾气,好生可怜地看着他。
她不敢说话,不敢上前去,也不敢同他笑。
月光落于那一双清明自持的眼眸中。
他方一低头,无意间瞥见少女露在外面的玉足。
仅是短暂一瞬,镜容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她的脚很小,跟她的手一样小。
却很白。
纤细的脚踝处,有一颗醒目的红痣。
像是雪地里娇艳欲滴的玫瑰,安静又恣意地盛开,昳丽的花瓣包裹着蕊心,娇柔得不让人去触碰。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在心底里轻轻“呀”了一声,将提着的衣摆放下。
袍子很长,刚刚走路时,差点让她绊摔跤。
一路走来,葭音的脚红透了。
不光如此,她的眼睛也红通通的,像被抢走了萝卜的小兔子。
红眼小兔子往后躲了躲,用袍子把脚遮起来。做好这一切后,她仰起脸,只见对方只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一个人往万青殿的方向走去。
她急忙喊:
“镜容法师——”
他的步子未停。
葭音快要急哭了,“我的衣服、还有鞋子,都在您那里……”
镜容这才顿住,一转过头,只见她不安地咬着唇,面颊上是两坨红晕。
他声音不咸不淡,“跟着我。”
葭音却站在原地。
正当他准备疑惑发问时,只听小姑娘脆生生一声:
“镜容法师,我走不动了……”
从万青殿狂奔到后花园,再从后花园走到何贵妃的倚桃宫。
她感觉脚边被小石子划伤。
闻言,佛子眉心微蹙。
“你背着我,好不好嘛。”
她真是惯会撒娇。
小姑娘咬着嘴唇,像是在强忍着脚心的疼痛,上前小心翼翼地揪了揪他的袖袍。
委委屈屈地:“好疼……”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
可他的睫羽太长、太浓密了,如小扇一般垂落下来,轻轻遮挡住了眼底的细光。
片刻,镜容道:“自己走。”
她没让人失望地摔了一跤。
衣袍委地,小姑娘无助地蹲坐在那里,一双眼直勾勾望着眼前的男人。
一张小脸红通通的,衣袍也被摔乱了,领口下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
也许真是被她逼得没法儿,也许是心中善念作祟,镜容居然走上前,伸出手。
在葭音愣神之际,一个打横,竟直接将她抱起来!!
他抱着她,抄了无人问津的远道,一路往万青殿走。
耳畔的风声很快。
她的心跳也很快。
葭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揪住男人胸前的衣裳。他的怀抱很宽,很暖和,还带着她熟悉的香气。
少女抬起脸,望向他。
只看见那一点如玉的、清冷干净的下颌,还有他紧抿着的唇。
镜容的唇有些薄,让她不禁想起戏本子里的一句话:
薄唇之人,最是薄情。
那他也薄情吗?
那他……在出宫之后会不会忘记她,忘记一个叫葭音的姑娘,忘记这一晚,春风旖旎的夜?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脸很烫,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
镜容没有低下头,双眼目视前方,未看她一眼。
但葭音隐隐约约觉着,对方是在注意着自己的。
不然,在她方一靠进他胸膛的时候,她能感觉到镜容的背微微一直。旋即,他轻咳出声。
像是有风灌入他的喉咙,佛子眉心微蹙。
她大胆地贴向镜容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但他的心跳不似她那么急、那般猛,他冷静、平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自持。
他的胸膛也很热。
葭音不明白。
明明是一样温热的胸膛,为什么有的人能心跳如雷,有的人却能如此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
……
前脚刚迈进万青宫,方踏入院子,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面的二师兄镜无。
小姑娘吓了一跳,镜无看到镜容怀里的她时,也是面色一滞。
倒是镜容,十分镇定自若地喊了句:“师兄。”
坦坦荡荡,没有丝毫的心虚。
好像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人,而是个冷冰冰的大石头。
“师——师兄……”
六师弟镜采走进来,看见镜容怀里的葭音,也是吓了一跳。
他何曾见过三师兄这般模样?夜不归宿,抱着一名女子回来,那女子身上……穿的还是他自己的衣裳。
只一眼,镜采便觉得羞臊,赶快低下头,不敢去看他们。
“三师弟,你这是……在做甚?”
镜容面色轻缓,声音亦是淡淡,没有回镜无的话,只道:“师兄,麻烦取些金疮药。”
镜无虽然不解,但也愿意相信自家师弟的为人处世。
他是师父最喜欢也是最得意的弟子,破戒这种事,他相信镜容做不出来。
许是有旁的原因吧……
镜容抱着她,走进房间。
屋内燃着灯盏,迷蒙的一道暖光,笼在葭音身上。她被佛子平放在床榻上,不一阵儿,镜无送来一瓶金疮药。
他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少女,欲言又止。
镜容面色未变,将药瓶递给她。
“上药。”
清清冷冷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葭音看见他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她低低“噢”了一声,接过来小药瓶。
镜容是正人君子。
他转过身,没有看她。
只是她刚打开药瓶,就听见对方轻声道:
“那串佛珠,是师祖留给我的。”
先前她因好奇,乱碰的那串珠子。
“师祖他……圆寂有十一年了。”
葭音一阵恍惚,还未回过神,对方已经走出房间,来到院中。
她的耳边依稀残存着镜容的话。
于他们僧人而言,佛玉珠很重要,旁人不得乱碰。
更何况,这串珠子,是他过世的师祖亲手所做。师祖德高望重,一生积善行德,是镜容幼时仰望的、神一般的存在。
说这些话时,他的声音很轻柔。
葭音想,他一定想起了仙逝的师祖罢。
若有若无一声轻叹,顺着温柔的晚风,飘到少女耳边。镜容背对着她,但她大抵能猜到对方面上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佛子的叹息声,她的心隐隐有些发疼。
葭音这才将袍子掀起来。
脚上沾了些泥,方才等镜无金疮药的时,镜容命六师弟打了一盆温水。她将细白的小脚放进去,水温热热的,很舒服惬意。
葭音紧攥着药瓶——她脚上哪里有伤?
虽然脚心没有被石头划伤,可她生得细皮嫩肉的,脚底板被石子硌出好几道印痕,如今那痕迹淡淡的,还未消散。
她弯下身,假意倒出一些药粉,圆了之前的谎。
回想起镜容的话,他刚刚的声音很低,一股羞愧之感从葭音的心头漫上来,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殊不知,万青殿外,一对立在院中的男子,在谈论怎样的话语。
镜容从头到尾一直都很从容坦荡,毫不遮掩地将后花园中发生的事同自家师兄讲述了一遍。
如此光明磊落,倒让镜无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然是了解镜容的脾性。
镜容从来都不撒谎。
只是听着听着,他忽然叹息一声,低低的一声叹,宛若一道幽幽的夜风,拂至佛子面上。
只听师兄忧虑问道:“镜容,你去何娘娘宫里时,可曾有避讳?再者,即便你小心翼翼避讳过,万一那阉人同何贵妃说了今晚后花园的事,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了,三人成虎,定是免不了好一阵流言蜚语。”
镜无暗暗为自家师弟捏了好一把汗。
“况且,你如今又把她带回来。虽说镜采自然是信得过的,但隔墙有耳,让旁人知道了,你镜容法师屋里藏了个女人……”
他打住了话,不再往下去说。
镜容自然知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是在担心他。
“师兄。”
静默少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男人敛了敛眸光。月色洒落,映在他清俊冷白的面容上,佛子眼底是不灭的皎皎风骨。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镜容就不怕旁人说风凉话。”
他不在乎,他一向不在乎。
他一颗真心,日月可鉴。
镜无转过头。
额间朱砂之下,是一双镇定自若的眼,看得镜无一时间有些失神。须臾,他喟叹一声:
“师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也难怪,师父这么喜欢你。”
梵安庙七十二弟子,只有镜容,最合清缘大师心意。
镜无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感。
瞧着自家师弟,镜无知晓自己这辈子也难及对方的境界,忽然,他眸光一转,将眉头皱起。
“你胳膊这是……”
他受伤了。
还伤得不轻。
胳膊上被锋利的刀刃划出一个口子,衣服上也浸了殷红的血水,许是许久没有处理,一些血液已经凝固。听见二师兄这样说,镜容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胳膊上还有伤。
这是刚刚被那阉人用匕首刺的一刀。
刀尖刺入肉身之瞬,他眉头分毫未动,下一刻,一手将那人匕首击落,又以刀刃对着自己,用匕首柄于阉人颈项落下重重一击。
他云淡风轻,师兄却大惊失色。
“这么深的口子,你何不包扎?”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
师兄还在埋怨他:“你手臂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把她抱回来,真当自己是铁做的身子,刀枪不入么?!”
若是这路程再长些……怕是这一条胳膊都废了!!
镜容平静地笑笑,转眼就被他拉过去敷药。
镜无边帮他处理着伤口,边咬了咬牙——这个三师弟,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你不必把她抱回来的。”
“她脚上有伤。”
“她脚上有伤,那你胳膊上就没有伤了么?”
“不要紧的,师兄。”
镜无手上的力道故意放重了些。
他似乎在惩罚镜容,面对师兄的脾气,镜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目光轻缓,像是一阵温柔的风,吹动了佛子眼底清澈的湖泊。
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突然泛起了一道粼粼波光。
镜无隐约觉得,三师弟变得好像与往日不一样了。
可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不明白。
夜色暗沉,二师兄替他包扎完伤口,就气得走出了院子。镜容垂下眸,兀自收好药瓶纱布,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房间。
没想到,她已经睡下了。
呼吸均匀,睡得很稳。
镜容抿着唇,脚步轻轻走到书桌前,桌上青灯未灭,他手指修长,翻开一页书卷。
这一卷,是《清心经》。
佛子淡淡垂眸,方欲翻动一页,忽然听到床那边的声响。
他没有回过头。
却听着,那丫头突然跳下了床,似乎连鞋子都不穿了,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
《清心经》上,笼了一层极淡的人影。
“不要胡闹。”
他温声命令道。
对方却根本不听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少女娇俏的轻笑,下一瞬,胸前一道力,一双手将他紧紧抱住。
他捏着书卷的手一顿。
“法师。”
她声音娇柔,低低地笑着,双手从他的胸膛处,攀上佛子的脖颈。
少女将他环着,身上清幽的香气传来,甜丝丝的。
“法师,我是葭音。”
她伏在他耳边,声音如云似雾,鬓角边的鸦发轻轻蹭着他的耳朵。一瞬间,镜容感到从心底升起的愠意。
“镜容法师……”
对方几乎要咬着他的耳朵,送出一口温热的呵气。
他转过头,刚想厉声训斥,却见少女两眼迷惘朦胧,睡意醺醺。
镜容一怔。
原来……是梦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