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当天,她就听到了镜心被罚面壁的消息。

听说他被镜容叫去训斥了一番,责令闭门思过。

定是他送梳子时,被镜容看见了。

这两天,镜心给了葭音许多帮助,而这件事也与她自己有关,思索再三,她决定前去替那小和尚求情。

跑到万青殿正殿,镜容果真雷打不动地于莲花台前护灯。

听见脚步声,他未睁开眼,手指转拨了一颗佛珠。

“镜容法师。”

她开门见山,“您为何要罚镜心面壁思过?”

语气中,大有替镜心打抱不平之意。

佛珠“啪嗒”一转,扣动声响。

“是不是因为那把檀木梳?”

葭音解释道:“那是我先前同他说,宫里的梳子太硬,用不习惯。我与他关系好,他当我是好朋友。再者,我也没有收下那把梳子。”

“我当面把梳子还给了他,镜容法师,难道朋友之间不能送礼物吗?”

镜容睁开眼睛。

晚风卷起袖袍,他眸光平淡无波。

“先前同他说过?”

一颗心“咯噔”一跳,葭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她在骗他。

压根儿没有这一回事。

少女眼中的心虚被他尽收眼底。

夜色冰凉,院内的钟声响了,悠然而肃穆。

她在菩萨面前撒了谎。

佛子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这般平和的目光。

她竟听出了几分凌冽的意味。

他心中有一把尺子,标杆着法与度,不容任何人越界。

葭音还想替镜心求情,却被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吓了一吓。佛子唇红齿白,薄唇微抿,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木鱼。晚风扬起他的衣摆,刹然间,少女想起了一句话: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为神仙者,最为仁慈,也最为无情。

半晌,镜容拢了拢袖袍,淡淡道:“若再无他事,烦请施主回去罢。”

俨然是下了逐客令。

葭音刚准备说什么,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者长袍袈裟,手执珠串。

“阿音施主?”

镜无看见她,愣了一愣。不过转瞬之间,他又反应过来了一切。

镜无道:“阿音姑娘,您莫怪镜容,是贫僧责罚的镜心。他触犯寺规,面壁思过、抄经书十日,已算是轻罚了。”

葭音一怔,不是镜容罚的?

不过旋即,她又不解问道:“镜无法师,镜心触犯的是哪一条寺规?”

镜容看着她,一字一字:

“手柄之上,有红豆。”

红豆乃相思,相思,乃色.欲。

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字正腔圆的一句“色.欲”从他嘴里清晰地说出来。

葭音只看着,镜容面色未有任何波动,喉结却因为声音的颤动上下滚了一滚。

“镜心他才十四岁。”

方满十四岁,又怎知人间情爱之欲?

镜容转过头,似乎不想理她了。一双眼望向殿上的观音像。

二师兄浅浅叹息一声,忽然说道:“阿音施主,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但说无妨。”

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施主,您前来研学佛学经文,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男女有别,贫僧烦请施主,以后莫再来万青殿了。”

那一双眼,眸含秋水春波,如三月明媚暖阳,似六月夏花秾丽。

葭音震惊地看了镜无一眼,转过头,又望向镜容的身形。

后者正盘坐于草蒲之上,似乎对这边的情景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所以她在棠梨馆被春娘妙兰骂勾.引馆主。

进了宫,还要被万青殿的人骂勾.引和尚?

无论是对馆主,或是对镜心。

她从未有过不轨之心。

可是她又太需要留在万青殿了。

葭音咽下百般委屈,可怜兮兮地望着镜无:“镜无法师,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还有三日我就要在太后娘娘生辰宴上表演了,到现在我还没弄懂何为观音。您若是赶我走了,我怕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生辰宴上,触怒太后,迁怒于棠梨馆。

整个戏馆,血流成河。

“镜无法师,求求您,让我留下来罢。”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一阵风,很容易地拂至人心坎上。

就连一向严厉的镜无法师,也忍不住心软下来。

夜风带起她鬓边碎发,少女一袭粉衣,站在原地,身后是如云似雾的纱帐。

一双明媚的眼,此刻也如含了清晨的露与雾,好惹人怜。

镜无摇摇头:“罢了,你问镜容的意思罢。”

葭音走到那人面前。

他端坐着,像一棵高耸入云的松。阖着眼,没有看她。

葭音弯下腰,在他耳边:

“镜容法师……”

丹唇轻启,呵气如兰。

淡淡的薄雾攀上他光洁的耳垂,沿着佛子流畅的轮廓弥散。

她的声音,如寒冬散尽时,春日里开的第一束花。

带着小女儿的娇柔,与青丘灵狐的妩媚。

于他耳垂处,羞声:

“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他兀地抬眸。

睫羽轻抬,如同蝴蝶振翅,坠入了一片靡荼的春夜。

平淡的是眼眸的光波,如同一泓安静的湖泊。粼粼细光落下,湖畔枝条上蒙了层薄薄的雾气。

有鸟踏枝,明月惊升。

嫩绿的叶片沾着晶莹剔透的露,悄无声息地坠入那一片温柔的湖。

镜容平静地看着她,看见少女明明是一副乞求人的可怜模样,明珠似的眸底却藏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明媚,张扬。

他捏紧了佛珠。

忽然有木鱼声自天边悠悠传来,一声一声,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佛子垂下眼睫,迎上葭音满是期待的双眸。方才镜无走了,临走之前,要他给她讲讲什么是观音娘娘。

葭音看到,只是一瞬间,镜容的眸光柔和了许多。他轻轻颔首,月光落在他干净的面容上,佛子身上是不灭的皎皎风骨。

他同她说,杨枝净水,遍洒三千,灭罪消愆。

葭音不懂。

她一手托着腮,认真地看镜容,只觉得他分外好看。

他一句一句,声音平和,极有耐心。字里行间,葭音听出来了,佛道是他毕生宛若堡垒般坚不可摧的信仰。

于是她眨了眨眼,忽然发问:“可是……你们做和尚的难道真的能完全斩断七情六欲吗,若是遇见心仪的姑娘,你不想娶她、照顾她一辈子吗?”

“或者说,你对阿香姑娘,当真没有一丁点儿凡心吗?”

镜容话语顿住,看着她,似乎有些无语。

下一刻,他甩了甩袖子,站起身就往外面走。

“好好好,镜容法师,我错了。”

她急忙赶上去,拽住对方袖袍,“镜容法师,您莫生气了嘛。”

对方又清冷地睨了她一眼。

“我错了,您高洁不屈,您功德无量,您大人不和小人计较。您莫和我置气了,好不好?”

她委屈巴巴地拽着佛子的袖子,活生生像一只小猫。

镜容毫不留情面地甩开她的手:

“自己去练戏。”

“……噢。”

……

晚上,他在殿内护灯,葭音在院子里面唱戏。

咿咿呀呀的曲声,伴随着悠悠的木鱼声响,一唱一和。

脑海里想着镜容方才的话,她一时练入了迷,香汗涔涔自额上渗出,足尖点地快速旋转。

她闭着眼,心想着:观照世间悠悠疾苦,六根通智,慈悲为怀……

吟唱阵阵,伴着躁动的夜风,于少女舌尖开出了一朵绚烂的莲花。

妩媚,秾丽,楚楚动人。

长长的水袖随风扬起,乌发连着裙衫飞舞,她越舞越快,越舞越入神。却不料想,脚下陡然一空——

“啊——”

葭音大惊失色,尖叫出声。

她一脚踩空,跌进了院子边的水塘!

水塘里盛开着朵朵红莲,水面漂浮着绿叶,还有……

她长长的水袖。

所幸池子不是太深,可即便如此,她浑身都湿透了。

少女焦急地拍打着水面,可浑身力气像是一下拍在了棉花上,她感觉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浸,呼吸也越发薄弱……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小臂。

是镜容。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水边,牢牢抓住她。

葭音感觉一道佛光落在他身上。

“镜容大师……”

她的声音沾了水,湿漉漉的。

镜容把她从池子里捞上来。

刚一上岸,倏尔一道凉风,吹得她身上发冷。

少女惊呼一声,赶忙护住胸前。

然而,镜容的波澜不惊的面色告诉葭音——她似乎是小题大做了。

对方根本没有看她。

把她捞上来后,他只将手上的水珠拂去,而后收回手。

他袖摆上也沾了些水珠,滚落在他的袈裟上。

被风一吹,又无声坠地。

葭音抱着胳膊,跟在他身后。

镜容往前走几步,她就往前走几步;镜容顿住,她也停下脚步。

对方终于停在大殿之前,转身。

“你……”

他的目光平淡,只瞧着她那张白皙的小脸儿,未往下偏移半分。

她浑身上下湿透了。

薄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肌肤上,葭音面颊发红。

不等镜容开口,她率先,可怜巴巴地道:“镜容法师,您可否……收留葭音一晚。”

她的声音很低,很细,若蚊鸣。

佛子微微蹙眉。

葭音连忙解释:“我这般……定是无法见人了,回水瑶宫还有好长一段路,我身上的衣裳还未干……”

闻言,对方似乎才注意到她身上被打湿的衣裳。

原本是娇嫩的藕粉色,如今变成了一大片肉白。她声音急而促,胸膛起伏着,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镜容法师……”

少女神色哀婉。

这是她今夜第二次求他。

佛子垂眸,一道月光落在她衣衫上。

旋即,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一个眼神,葭音立马会意,屁颠屁颠儿地跟上。

刚走进万青殿,她就后悔了。

——镜容该不会是让自己和他一起,守一夜的灯吧!

他的手指很长,挑开素色的帷帐。纱帘如一片云,飞到葭音胸膛前。

她身上的衫子,比着素白的帘子还要透。

那人忽然顿下脚步:“你在这里等等。”

“好。”

她乖乖地点头。

不过须臾,镜容从后院绕过来,他手上提了一件青色长袍。

不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径直把衣袍递给她,悠然一道檀木香飘逸至鼻尖。

“先换上这套,把先前的衣裳晾干。”

“就……在这里换?”

她指了指面前的观世音菩萨。

镜容背过身去,言简意赅,“去后院偏房。”

葭音抱着衣裳“噢”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离开,陡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三师兄——”

是镜采。

葭音大惊失色!

他走得很急,尾音带了些粗气。

“镜容师兄——”

镜容眸光微微一变,下一刻,便嗅到怀中一缕香风。

她吓得小脸煞白,支支吾吾:“怎、怎么办……”

月色之下,她面容清丽,眼中闪着羞躁的光。

佛子伸出手,把她拉到桌子后面。

高高的莲花台将二人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嘎吱”一声,殿门被人推开,葭音吓得魂飞魄散,一下抱住了男人结实的腰肢。

“我方才听到院里好像有动静……师兄,您怎么了?”

似乎察觉到了异样,镜采好奇地探过来。

她缩在镜容怀里,双肩微微发抖。

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光洁如玉的下颌。佛子紧抿着唇线,青白的手指捻着佛珠,有淡淡的幽香自他身上传来。

方才那一下,她的嘴唇,几乎碰到他的喉结。

镜容往后躲了躲,听着愈发逼近的脚步声,镇静道:

“无碍,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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