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严叹气道:“我若是知道就好了!我才被调回官家身边,又降了职,官家上朝我也不能随侍,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官家的性子你也知道,纵然有什么,也不肯轻易同我们说。我已经让一个小黄门备好了马车,咱们快过去吧!”
待到了玉津园,刘挽月便急匆匆跳下了马车,她此刻心急如焚,却不能跑,只能跟在李严身后快步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才在层层把守的箭场看见了赵煦。
赵煦此刻着玄色窄袖长袍,戴幞头,沉着脸将手里的弓拉满,随即一只箭从他手中飞了出去,正中对面的箭靶靶心。
对面的禁军方换好箭靶,又一枝箭正中靶心。
从始至终,赵煦一句话都没有说。
刘挽月慢慢挪到窦氏身边,低声问道:“窦婆婆,发生了什么事?”
窦氏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去看看赵煦,自己则带其他人退了下去。
刘挽月快步行至赵煦身侧,见他脸色不大好,便低声问道:“六哥,你怎么了?”
赵煦却仿若没听见一般,既没有答,也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弯弓搭箭。
谁知这一箭却偏了,只堪堪射中箭靶边缘。
赵煦面色一沉,随即便俯身要去取新箭,刘挽月忙从箭筒中取了一枝白羽箭递给他。
可箭放到他手中时,刘挽月就发现,赵煦的右手手掌已经被弓弦磨出了血痕,于是忙拉住赵煦的手臂劝道:“六哥,你手受伤了,别再射了!”
“让开!”赵煦冷声说着,想要甩开她。谁知未控制好力道,竟直接将刘挽月甩到了地上。
她整个人实实的摔在了地上,一块边缘锋利的小石子割破了她的手掌,她伏在地上想撑着起身,却又被一些细碎的小石子硌得使不上力气,一时间只觉得手上的伤口越发酸涩疼痛。
赵煦见状忙扔了弓箭,蹲下身去看她手上的伤口,见伤口还在往外流血,立刻紧张的问道:“怎么流血了,很疼吧?”
刘挽月沉着脸将手抽了回来,声音闷闷的:“没事,死不了。”
赵煦知她心里不自在,便又把她的手拽过来,轻声道:“别动,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他说罢从怀里取出一条帕子轻轻替她清理伤口,他的动作很小心,乐看到帕子上沾的血时还是忍不住自责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心情不好,才…”
“我知道。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没站稳,不怪你。”
刘挽月说着也取出自己的帕子,绕过他的手,反过来替他包扎右手,一边包扎一边笑道:“六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也总是这样,玩的起兴,时常脏了衣服,擦破了皮。咱们怕被骂,回去之前也是这样互相包扎。”
“怎么不记得?有时候瞒不下去,咱们就去爹爹那躲着。明明是你带着我到处闯祸,爹爹却总是怪我。我那时还抱怨爹爹,总是偏心你。”
提起先帝,赵煦的声音有些哽咽,刘挽月像小时候一样,低头朝他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随即抬头望着他,晃了晃自己被赵煦包成粽子的手笑道:“六哥,现在咱们一样疼了!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是啊,他们是一样痛的,因为这世上最偏爱他们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赵煦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前几日我还在想,太皇太后和吕公著都堵不住那些言官的嘴,刘挚有什么本事怎么能让那些言官乖乖闭嘴。原来他们暗中达成了共识!”
“什么共识?”
“他解决这两派人矛盾的方式,就是另寻一个共同的敌人,这样大家便可放下旧怨,同仇敌忾了。”
共同的敌人,刘挽月心中忽觉不妙。
赵煦继续说道:“今日早朝,太皇太后下旨把李清臣贬去了孟州,把黄履贬去了越州,还以蔡硕贪污为由,将其兄长蔡确削夺官职,转任安州。”
李清臣和黄履是变法派中行事最为温和的了,既不结党营私,也不无事生非,是真正把心思用在为百姓做实事上的官员。去岁驱逐新党时,高滔滔和司马光为了彰显风度,以示宽仁,便让他们两个继续在京中任职,并未驱逐。前些日子,因着馆职考试的事,李清臣还随吕公著一起去劝解那些言官,可没想到,这些言官一转身却将刀子捅向了这个好心的无辜之人。
刘挽月喃喃低语道:“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连这两人都容不下呢?”
“这还不算什么,更好笑的是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人反对此事,大家都很满意,他们都是一条心的,除了朕这个天子!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
赵煦说着忍不住动了怒气,额头上青劲爆起,刘挽月忙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六哥,你身子弱,别为这些人动怒,不值得。”
“他们总说朕是稚子,不懂国事,故而凡事都应由太皇太后和宰执做主,可党争之祸危及社稷,咱们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懂的道理,他们这些老臣会不懂吗?对新党赶尽杀绝,对辽对夏软弱可欺,这就是这些饱读诗书的君子们的所作所为!早知如此,朕就该让他们斗的两败俱伤,通通滚出京城去!”
刘挽月忙劝解道:“六哥,你别这样。其实咱们都知道,如今的朝局,靠李清臣,黄履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再留在朝中,将来哪件事惹怒了哪些旧党,搞不好会罗织更大的罪名给他们!现在走,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他们还活着,待你亲政后,依旧可以为你所用。”
“亲政?”赵煦说着苦笑道:“我还等得到那天吗?她若真的长命百岁,我若命数不济死在她前面…”
刘挽月闻言忙捂住他的嘴,止住了他没说完的话,连连摇头道:“六哥,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的,神宗皇帝会在天上护佑你的!六哥,你一定会熬得过她,等她死了,便就都好了!如今不过是一时的输赢,到最后赢的一定会是我们。”
赵煦似是被她的话鼓舞了,脸上的阴霾稍稍散去,重重的点了点头道:“阿月,你说的对。如今不过是一时的输赢,我须得忍下去,来日,我会将这些连本带利的还给他们。”
“六哥,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两个被包扎成包子的小手握在一起,相互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缕阳光透过树枝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不见前路的未来里。
李清臣和黄履离京后,朝中短暂的迎来了和平。
刘挽月让窦氏将抄录的赵煦近一年服用的药方,脉案和剩下的药渣拿出宫去,寻宫外名医看是否有不妥之处,谁知竟一无所获。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盯着赵煦最常服用的那张治咳疾的药方看。
赵煦手里捧着一本《史记》细细的看,可看的时间久了,竟有些目眩,便放下书看向一旁的刘挽月,瞥见她眉头紧锁的样子倒有些可爱,便笑道:“阿月,别看了,这几张药方你都看了一个月了。我都说了,凡是能送到我这里的药,都被来回查了数遍,没有人能做手脚的,除非是太皇太后想让我死。不过,她就是为了她的脸面和名声,现在也不会让我死。”
刘挽月一只手支着脑袋,看向赵煦,眉头紧锁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六哥,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我记得从前,太医说你虽身弱,可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几年,长大些就好了。可如今,你咳疾不但没好,反而越发厉害,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如你所说,你是自先帝驾崩后病了一场,咳嗽便越发重了,这个时间点,不是很奇怪吗?”
“可窦婆婆都已经差人出宫查过了,并无异常啊!”
刘挽月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对,肯定哪里有问题。若是药没有问题,会不会是别的地方有问题?”
她正思索此事,忽见窦氏端了一碗汤进来,说道:“官家,您都看了好半天书了,喝碗汤歇歇吧!”
刘挽月想起赵煦似乎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喝这样一碗汤,便问道:“窦婆婆,这是什么汤?”
窦氏将汤放在桌案上,转身对刘挽月笑着答道:“这是太后娘娘特地着尚食局熬的鹅梨汤,说是对官家的咳疾有益。”
刘挽月听见是向太后安排的,立马警惕起来,起身行至赵煦身侧,直直的盯着那碗梨汤。
赵煦见状,以为她想喝,便将梨汤递给她道:“你要不要尝尝,这梨汤润肺止咳,挺好喝的。”
她拿勺子搅和了一下,见里面只有梨子,燕窝和几颗枸杞,闻着也十分清甜,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在丝丝清甜下却是几分苦涩,不觉蹙眉问道:“这汤怎么有药味,里面是不是加了什么药材?”
窦氏闻言笑道:“姑娘的舌头真灵,尚食局说这里面加了润肺止咳的药材,大概是甘草之类的吧!”
刘挽月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可绝对不是甘草。她又喝了几口,闭目感受藏在甜味以后的微苦,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那是什么味道,昔年她替祖父熬药时,也曾尝过不少药材的味道,而祖父常用的药里便有这样的味道。
那两味药,是芫花和附子。
她唯恐是自己尝错了味道,便又喝了几口,确认无误后,她额头已然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
赵煦见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忙起身探了一下她的额头,关切道:“阿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刘挽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梨汤,摇头道:“六哥,你不能再喝这个汤了!”
赵煦闻言也看了一眼那梨汤,警惕道:“这汤有什么问题吗?”
“不会吧,这汤我们都试过才敢给官家喝的!”窦氏见状也紧张道。
刘挽月摇了摇头,叹气道:“这汤没毒,可是里面加了芫花和附子。六哥最常喝的药里有甘草和半夏,甘草和芫花,半夏和附子是不能同用的!”
“那官家喝了这许久,会不会…”
“不会。这汤里面加的药量并不大,不至于危及性命,可天长日久的用下去,六哥的身子必会越来越虚弱,直至…”
直至服药之人油尽灯枯,就像是身弱之人死于旧疾,不会有人怀疑。
赵煦自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浑身都止不住的发抖,他从没想过,一向宽仁慈爱的太后娘娘,居然比任何人都想让他死。
窦氏亦是不敢置信,喃喃自语道:“可是,太后为什么这么做?”